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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庵沧桑

来源:解放日报 | 刘克定  2019年02月03日07:20

古代私人图书馆叫书庵,“邺侯家书多,架插三万轴”,说是唐朝李泌的书庵,曾经藏书很多。湖南南岳山上的邺侯书院,据说是后人为纪念李泌而建的书庵,纪念而已,并没有书。门前石柱刻联“三万轴书卷无存,入室追思名宰相;九千丈云山不改,凭栏细认古烟霞”,出自韩愈手笔,往事云烟,尽来笔底。

这样藏书万卷的私人图书馆,那时是不多的,因为出版发行不易,出一本书,要经过艰难的生产和经营过程。而能藏这么多书,用于研究,李泌的学习,可见很用功。

北宋司马光在熙宁四年(1072年)定居洛阳时,已经52岁了。两年后,买了二十亩地,修了一座园子,名独乐园。园中有堂,聚书五千卷,名曰读书堂。司马光就在这个读书堂披阅经书,撰写了294卷300万字的《资治通鉴》。累了,就在园中徜徉,活动活动,以垂钓和修剪植物放松思想。这五千卷藏书,来得不易,他不轻易外借,十分珍惜,他说“贾竖藏货贝,吾辈唯此耳,当极加宝惜”。每当上伏及重阳日,他要将书搬到太阳下晒,防止生虫;读书之前要将几案擦拭干净,垫上茵褥;外出带书,用方板夹住,绳索捆紧,以免书脑和扉页损坏,也免得手上的汗渍将书弄脏;每读完一页,轻轻地用手指“撚而挟过”,不“轻以两指爪撮起”。他的书,读了几十年还是“若未手触者”。

词人李清照,其父李格非藏书甚富,1129年其夫赵明诚因病去世,几年后宋王朝垮台,金兵打进中原,李清照流离颠沛,境遇孤苦,几十车藏书,损失殆尽,令人扼腕。

六百多年之后,南方江宁之地也曾出现一座名园,是清人袁枚的随园。园中有一个小仓山房,是他的私人图书馆,藏书也不少,也不轻易外借。

这些私人图书馆,可谓惨淡经营,虽然规模并不大,但折射了先人在学习上孜孜不倦、砥砺前行的精神。

由于研究方向不同,这些馆藏典籍也不尽相同。李泌的道经与袁枚的诗书各有侧重,而司马光的书大抵以史籍为主。由于研究的态度不同,重点不同,术业有专攻,各人的治学方式不尽一致,以致对生活的取向也不尽相同。

如司马光的“独乐园”,注重沉静,独思,所谓独乐,并不是“脱离群众”。他对孟子的“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的道理,不是不懂,他在《独乐园记》里已经写了,认为欣赏音乐(“独乐yue乐le”)是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者所及也”;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是圣贤之乐,“非愚者所及也”。自比“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是俗陋之乐。这就解释清楚了他的独乐园,不过是个很普通、很简陋的私家读书之地,并非离群索居,自诩清高。

袁枚是主张性灵学说的,他的学问做在把酒吟诗之间,广交诗友,不问男女,人生取向如何,诗风如何,坐在一起谈文论诗,切磋交流,取长补短,自成一格,《小仓山房诗集》《随园诗话》与《随园随笔》,应该说是他性灵学说的滥觞。

李泌更不同,是个政治家、谋士,也是道学家,他很清高,视冠盖如敝屣,曾辅佐唐皇四朝治理天下,功成身退,远离朝堂,长年隐居南岳,躬耕读书,研究道学,做他的老百姓。到德宗时,为挽救危局,再度出山辅政,时间不长,两年多,以67岁辞世。

联想到杜甫“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居屋都不保,遑论专门读书写作的私家书屋!通常是怀铅提椠,负笈担簦,行吟天下。杜工部退休后如果应聘,也许有间房子写作,但孔子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读书人有间书屋足矣,不求奢华的高楼大院,杜老还是没有去混迹“盲流”。

说到书庵,竟是个国际话题。中世纪后期的英国图书馆藏书的基础竟是私人书庵,如不列颠博物院图书馆,就有来自大收藏家斯隆和哈利家族、柯顿家族的私藏。公元十世纪以前的英国基督教会藏书,则以抄本为主。牛津、剑桥和圣安德鲁斯等大学、学院图书馆的藏书,也主要靠私人捐阅,如汉弗利公爵、中世纪后期达勒姆主教的捐阅、爱书家R.de伯里的1500卷捐阅,等等。英国曼彻斯特古老的切特姆图书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年轻时常去阅读和写作的地方。这些图书馆作为公共图书馆对公众开放,二十世纪初,又建立全英馆际互借制度,共享的范围逐步扩大。

而中国古代的书庵,大多数是私藏私用,并不外借,相当多的是抄本、简本、帛本甚至残卷。随着社会发展,藏书渐多、渐全,但仍不可以说尽善尽美。先秦前后的典籍,大都毁于秦燔和兵燹,现存的有一些是由汉儒复制,属于二手资料,聊胜于无,也是很珍贵的了。但谈到捐阅、共享,在古中国,尚乏先例,这与当时社会状况和全民知识需求水准有关。

私人藏书有侧重,这是书庵的特点,李泌藏经,袁枚藏诗,司马光藏史,都出于个人研究的方向。现在藏书万卷的学人、编辑已经很多了,大都也有所侧重。我研究个什么课题,还是习惯到图书馆去找。

现在私藏书用于治学很不少,但也不乏装点门面,“玩票”之用。我曾认识一位藏家,他的“书庵”藏书数万册,都是稀世之物,如《红楼梦》,世上所有的版本,他应有尽有,包括金箔本(金箔作书页)、丝绸本,堪称豪华之极。但他只是“玩票”而已,后来他去世,藏书也不知所踪。

现在公办图书馆藏书,主要靠政府拨款购买,也靠作者捐赠,数量很有限,当然也有私家藏书全部捐赠的,但并不多,而且大都无挂牌展示,提供共享。倒是在深圳市图书馆的盲人阅览室,见到盲人阅读器,受到盲人的欢迎,这种知识共享,真是个新气象。我想,我们也应该有不列颠博物院、剑桥大学等图书馆那样的包容并蓄,真正海纳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