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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彝家年

来源:贵州民族报 | 卓 美  2019年02月01日13:53

尽管雪花不是花,但是在我居住的盘州小城,一场雪具有刷爆朋友圈的力量。雪花和年的距离最近,遇雪的时候,离年的距离也就不远了。可是现如今,除了感慨时间又为我的皱纹添砖加瓦之外,年在我心里已无多少魅力可言。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心境老了,对年这样的重大节日都麻木了,还是因为日子太安逸了,反而淡化了年的味道。几十年的光阴被年切割,被年叠加,蓦然回首,竟然已经有那么多的“年”被我迎来送往。那么多年当中,有多少个年在我心里留有痕迹呢?仔细回想,印象最深的,能记住情节最多的,是我们去松河彝族乡爷爷奶奶家过的那个年,那些温暖的记忆,让我在这瑞雪飘飞的日子里,除了怀念还是怀念。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下来,之前朴素的小村庄妖娆起来,亮堂起来,仿佛昨夜落的不是雪而是光芒。雪后的清晨比平时静怡,连公鸡打鸣用的都是低音。爷爷已经将火塘烧旺,一锅热气腾腾的水挂在火上等我们去洗脸。奶奶在大门口簸米,她的长裙上染着几片火塘的灰。院坝里有十几个鸡脚叉印,像大师的简笔画。天呐,雪好大!我们抱着衣服朝着院坝喊。雪增加了年的味道,我们的心里慌了起来,没着没落起来,不知道要怎样来度过接下来的时光。“奶奶在家做饭,爷爷要去请人写对联,你们几个跟着小姑妈去山上采松毛!”爷爷话音未落,我们几个就欢呼起来,玩雪和采松毛简直是绝配。爷爷在院墙上放了一个簸箕,在簸箕里铺上了奶奶的旧围腰,往那浅蓝的旧布上撒了几把碎米和包谷。我们吃过爷爷烤得黄生生的糯米粑,背上小花箩出了家门。奶奶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太“作”,山上滑得很。爷爷撵到院坝外对着我们的背影喊:“一棵树上只扯一小把,不要把树丫扯断了!”

松毛就是松针,彝家人过年要在祖灵筒下铺撒新鲜的松毛,但实际的情况是,每家每户在整个堂屋都做了铺撒。彝家人崇拜祖先,崇拜自然,认为树木是人的发肤,山峰是人的骨骼,河流是人的经络血脉。松树,更是被彝家人敬为神祇。松树生长在高高的山岗上,不畏惧冰雪寒霜,表面粗糙沧桑,却拥有一颗善良的松心——溢出芳香的松脂,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把松毛铺撒在祖灵筒下、铺在堂屋,寓意对祖先的祝福,也寄望子孙敢于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磨难,拥有一颗积极向上、悲悯苍生的善心。善心,就是像我爷爷那样照顾一棵松树的身体和内心,采松毛只允许我们“一棵树上只扯一小把,不要把树丫扯断。”善心,就是像我爷爷那样在白雪覆盖大地的时候,担心鸟雀发现不了簸箕里的谷子,特意用旧围腰做底以示衬托。善心,就是考虑喜鹊、乌鸦、麻雀的体型不一,特意在簸箕里撒上包谷和碎米。

松树托着雪的样子很优雅,松针和雪在一起,雪更白,松针更绿。真的要轻一点采一小把松毛,不然整棵松树上的雪都会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山上的鸟声没有平时的多,偶尔有一两声噗嗤噗嗤的鸟叫声。我们几个谈论起鸟儿们是不是晓得爷爷为它们准备食物的事来。河对面那几栋木瓦房上炊烟袅袅,房顶上露出了一大圈圆圆的青瓦。东一声西一声的炮竹声从山下传来,分辨不出这响声具体来自哪里。

午后,我们背回来的松毛被爷爷铺撒在祖灵筒下,继而铺撒在整间堂屋。在翠绿的松毛映衬下,爷爷家的老瓦房具有了肃穆十足的神性。我们几个收敛了之前的打闹,就连跟奶奶准备年夜饭也颇有了仪式感。

真正的仪式是爷爷给祖先供饭的时候。八仙桌上有红红的火腿肉,炖鸡汤,还有黄黄的炸豆腐、粉条、洋芋皮、荞丝,还有一大钵白菜。爷爷双手将菜端上桌子,燃香烛,敬酒,领着我们朝祖灵筒跪拜。祖灵筒是一小截空心的木头,那里面有两根被丝线缠绕的细木棍、一小撮羊毛和一小撮米。红丝线缠绕的细木棍代表男性祖先,绿丝线缠绕的细木棍代表女性祖先,羊毛和米代表祖先的温饱,寓意祖先和他们的子孙“衣食无忧”。在彝族的主心文化——毕摩文化中,彝人去世后有“三魂”之说,三魂存在于三个不同的地方:在坟茔守候肉身;在祖灵筒里陪伴子孙;顺着《指路经》指引的方向回归祖先发源地。祖先发源地,就是经书里描述的“草上结稻穗,蒿上长荞麦。背水装着鱼儿来,放牧牵着獐麂归”的富庶之地——云南昭通。昭通我去过,我喝过甘甜的葡萄井水,瞻仰过始祖阿普笃幕的塑像,感受过空空荡荡的“六祖分流”广场。

再说一下那碗白菜,年三十的白菜奶奶没有切,吃长长的白菜,寓意“长吃长有”。要命的是,我吃长白菜的时候没有像姐姐那样咬断了吃,而是用手提着长白菜边胡乱嚼两下边一寸寸往下咽,估计是那根白菜不算嫩且战线太长,以至于卡在我的喉咙里不上也不下。我逃到院坝里,亲手拉出了那根意义非凡的长菜。

在彝族村寨过年,载歌载舞的盛况要持续一个月。年,其实是年轻人的年,是年轻人的媒人。村子里的老人吃过饭后坐在一起烤火,聊天,喝水粄酒。而年轻人喝完酒分成好几组对山歌。在松树林里,卿卿我我的少男少女拉着手一晃眼就闪出了我们的视线。要不了三四天,一坡的雪就被姑娘小伙的浓情化得干干净净。厂坝的秋千上挂满了人,包括我弟弟。只是,当秋千越荡越欢的时候,他像小猴子一样飞到了地上。还好,弟弟只是膝盖磕破了皮,皮肤上有一小块淤青。爷爷说:人狂有祸,天狂有雨,人太狂了肯定要跌跤子。

这些年,在这座小城里我还能见到轿车的车尾上挂着松树枝,那是彝家人铺松毛在堂屋过年的另一种形式。爷爷奶奶离世后,爷爷家的木瓦房成了影响村容村貌的典型,之后被一块菜地所取代。青菜白菜长势喜人,一口孤独的石缸守着菜地,缸里有小半缸雨水和几根水草,没有鱼。

雪花如席,在小区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我在关于年的回忆里变成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