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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你好,春天

来源:文艺报 | 安 宁  2019年02月01日07:23

想想真是奇妙,千百年来,四季之中,竟然只有春天被隆重地授予一个节日,人们将这一天称之为春节。

春天里有什么呢?天地间所有沉寂的生命,仿佛约好了似的开始苏醒,欣喜地注视着草木葱茏、生机盎然的大地。昆虫在万籁俱寂中,隔着深沉的泥土,便嗅到从遥远的南方慢慢抵达的春意,于是纷纷探出头来,在煦暖的风里张望一下,知道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又到了可以欢歌起舞、恋爱繁殖的季节。

可是生命中那么多年,对于春节的回忆,竟然只是走亲访友,迎来送往,吃吃喝喝。似乎,这些琐碎繁杂的人际交往,便是对春天这场盛大节日的纪念。而春天,它隐匿在哪里?那些蕴蓄着生命的力,舒展着饱满的身体,悄无声息绽开的种子,它们又在泥土里,历经了怎样漫长沉寂的时光?还有南方的飞鸟,在这一天,会不会也要精心准备一场盛宴,庆祝即将开启的北方之旅?地下的蚂蚁、蝉、蚯蚓呢?或者冬眠的黑熊、蝙蝠、青蛇,它们是不是也跟人类一样,正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梦幻般的森林里,燃起热烈的灯火,载歌载舞,欢庆这同样属于它们的春天?

此刻,我坐在北疆的某扇窗前,抬头看到高原上的阳光,正洒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春天清冽的气息,透过窗户的缝隙,随着明亮的阳光和轻舞的尘埃,流进千家万户。这蓝天下的北国,正以勃勃的生机,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我忽然想起过去的30多年,在这个与春天有关的节日里,那些枝头上闪烁着光芒的瞬间。

某一年,我坐在故乡的庭院里,倚在暖暖的墙根下,眯眼晒初春的太阳。父母都已出门,走街串巷地拜访。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会听到一粒麻雀的粪便,啪嗒一声,落在干燥的梧桐树叶上。风穿过树梢,瓦片,矮墙,香台,缓缓地落在阒然无声的院子里,并在一株桃树投下的影子上雀跃,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声响,犹如一条蛇,在树叶下寂寞穿行。

远远的大道上,传来女人们的笑声。在这一天,女人的声音是最响亮的。她们秉承着古老的礼节,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就连笑声,都经过了修饰般熠熠闪光。男人们兜里装着上好的烟,不管见了谁,都会抽出一支来敬献。北方的空气干冽,明灭的烟火,似乎将空气也点燃了,人一推门,便会被呛人的气味撞个满怀。除夕夜没有绽放完的鞭炮,又在某个人家的墙头上,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于是,整个村庄便被微醺的烟火气息缭绕着。人们走在这浓郁的年味里,步子也微微晃动起来。似乎,隔夜的那杯酒,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依然还未散去。

但我并不关心这些。它们被晒得暖洋洋的围墙隔在了外面。我只关心高大的梧桐树,在深蓝的天空上划下的稀疏的印痕。它们是天空的血管,在公鸡的鸣叫声中,忽然意识到春天的降临,便将一整个冬天蕴蓄的能量,汩汩流淌而出。我在静默中坐着,似乎看到天地间有万千棵树,正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将血液从遒劲发达的根系,运送至每一个向着蓝天无限靠近的末梢。我的嗅觉拨开除夕的烟尘,闻到春天质朴又盎然的气息。那气息从小小的庭院出发,从开始显露绿意的杨树枝梢上出发,从一只探头又返身的蚂蚁触须上出发,从麻雀活泼的羽翼上出发,沿着小巷,飞奔向广袤的田野。那里,匍匐的麦苗正抖落满身的积雪,将厚重的墨绿,变成清新的浅绿。串门回来的老人,轻轻咳嗽着,折向自家的田地,犹如一个诗人,深情注视着此时正在苏醒的大地。他将在这片属于他的大地上,弯腰度过四季。而此刻,春天,四季的起始,在鞭炮声中,才刚刚开始。

又一年,我在呼伦贝尔雪原上。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大地白茫茫一片,阳光静静地洒在苍茫的雪原上。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因为牛羊、马或者骆驼,人们依然在自家的庭院里进进出出地忙碌。赶马车的人,从几公里外将干草拉回家去。高耸的草快要将他淹没了,但他依然慢慢地行走在雪地里,并不会因为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冷,便用鞭子抽打马匹,让它更快一些。我站在没到小腿的雪地里,目送穿着羊皮厚袄和及膝长靴的男人,赶着马车,缓缓地经过长长的栅栏,转过某个人家的红墙,而后消失不见。

如此天寒地冻的雪原上,却从不缺少肥胖的喜鹊。它们有时落在某个低头专心吃草的奶牛身上,一动不动地蹲踞在那里。奶牛们从不抖动身体,驱赶喜鹊。它们习惯了夏天与蝴蝶共生,冬天与喜鹊相伴。因为它们都是这辽阔自然中的一个部分,又似乎,它们生来就是相依相偎的爱人。

这一天的年夜饭,小镇上的人们,通常是放到中午吃的。饭后无事,看看窗外雪飘得小了一些,阳光依然安静无声地落满高原。没有刺骨的寒风,是一个好天气。阿妈便说,走,我们出去逛逛。

这听起来像是逛街。但事实上,雪原上没有什么街可逛。一切道路都被大雪覆盖。知道家家户户的冷库里,已经储存了足够一整个冬天的食物,商店也因此闭门谢客。除了远远的公路上,偶尔会看到汽车穿梭而过,坐落在草原上的整个小镇,似乎在漫长无边的睡眠之中。

但在阿妈的眼中,这将整个小镇琥珀一样包裹住的天地,却处处都是让人欣喜的风景。春天距离这片大地似乎还遥遥无期。但每年长达半年之久的冬天,并未让这里的生命停滞。一切犹如四季如春的南方,沿着千万年前就已形成的既定轨道,有序向前。

我们经过一片马场,看到成群的马,正俯身从厚厚的积雪里,寻找着夏天遗忘掉的草茎。它们在金子般耀眼的雪地上,投下安静从容的身影。一匹枣红色的母马从雪地里抬起头来,轻轻地蹭着身旁孩子的脖颈,并发出温柔的嘶鸣。

路过铁轨,看到一只野兔嗖一声从我们面前穿过,随即又消失在苍茫的雪原上,只有凌乱的脚印,昭显着曾有灵动的生命途经此处。阿妈说,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会听到狼叫。但狼并不像人类想象中的那样可怕,牧民们习惯了它们的身影和苍凉的嚎叫。倒是圈里的羊,会下意识地打一阵哆嗦,相互靠得更紧一些。偶尔,也会有火红的狐狸,在杳无人烟的雪地上经过,并大胆地停住,朝着炊烟袅袅的小镇凝视片刻,大约知道人间的温暖,和这需要鞭炮庆祝的节日,与己无关,便回转身,朝着雪原的深处奔去。

一路跟随我们行走的牧羊犬郎塔,因为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在辽阔雪原上行走的人,因为一只狗的陪伴,心里便多了一份温暖。事实上,我和阿妈每每遇到一点来自自然的生命的印记,都会惊喜地互相提醒。比如一个空了的鸟巢,一株尚未涌动绿意的大树,厚厚冰层下汩汩流动的河水,孤独饮水的奶牛,驮着主人缓慢行走的骆驼,一两只结伴而行的羊羔,还有冒出积雪的草茎,枯萎但尚未飘落到大地上的花朵,人家篱笆上缠绕的细细的藤蔓。这是大雪冰封中,距离春天最近的生命。

或许,在距离春天千里之遥的呼伦贝尔雪原上,恰是这样勃勃生命的存在,和自然中永不消泯的事物,鼓舞激荡着人类,让人们在每年大地冰封的春天中行走,却可以葆有勇气,一直等到荡人心魄的夏天抵达。

再后来,我的身边多出一个小小的丫头。被童话日日环绕的她,常常天真地问我:妈妈,春节是什么?

就是春天的节日啊!我看着窗外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动的一株榆树回她。

那谁来给春天过节呢?她歪着脑袋很认真地问道。

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都会来呀!比如飞鸟、虫鱼、野兽、刺猬、松鼠、金龟子,还有五谷、梅花、迎春,它们都会拿着礼物,欢天喜地地为春天庆祝节日。当然啦,还有我们人类。

那今年我们怎么为春天过节呢?

当然是去郊外,寻找到春天,对她说一声你好呀!我注视着即将打开的崭新的日历,微笑着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