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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1期|李治邦:心理医生

来源:《长城》2019年第1期 | 李治邦  2019年01月31日16:13

樊继达是市安定医院的副院长,也是全市著名的心理医生。他四十多岁,细高个,白净子脸,戴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文气。他说话声音很低,但很有穿透力,他每次跟别人说话都能清楚地送到人家耳朵旁边,可他显得毫不费力。他说话的语速不快,慢悠悠的,他的人也一样,好像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樊继达是在英国伦敦国王学院进修的心理学,博士,回到这座城市就直接当上了安定医院的副院长。他的婚姻在别人眼里是美满的,妻子瑞安是区财政局的副局长,两个人是在上大学时相爱的。瑞安也是学医的,毕业后,因为她父亲的介入去了银行,后来提拔到了区财政局。在樊继达去英国伦敦进修的时候,瑞安当了副局长。瑞安是一个很内敛的女人,心思很重,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见她每天匆匆忙忙的,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入冬了,天气寒冷起来,早晨,满街都是白霜。

瑞安告诉樊继达今晚她从省城开会回来,问他暖气有了吗,樊继达说,有了。瑞安在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说,知道了。她又问,洗澡间里太脏了,你能不能清洗清洗啊?樊继达说,你走的那天不是清洗过了吗?瑞安不愉快地回答,那天就没有清洗干净,玻璃上还有点子。樊继达说,我再清洗。瑞安还在质问,我走的几天你就没有洗澡吗?樊继达说,我天天洗澡呀。瑞安提高了声音,你就不觉得不干净吗?樊继达不说话了。瑞安的洁癖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每天都要用酒精把所有的门把手擦一遍,马桶也是天天擦洗。所有餐具都需要在高温下消毒,有一天没有做,瑞安都要发脾气的。樊继达必须服从,稍有懈怠,瑞安就会惩罚她自己,那就是绝食。樊继达告诉瑞安,你现在不是洁癖,你已经是抑郁症的中度了。瑞安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说,不用你说,你这么说有什么意思呢。樊继达就不说了。瑞安每天都吃药,药都是樊继达给她带来的。樊继达最早发现瑞安有抑郁症是在看电视,那天电视里播的是反映狼群生活的纪录片《巴述的春天》,表现的是狼那种高傲而又孤独、坚定而又迷茫的状态。曾经的时光化作冬日般温暖,为了生存,狼群在惊悸中寻找自己的方向,面对熟悉的踪迹和四周飘忽的叫声,它们忍耐着,焦虑地等着春天的到来。樊继达发现瑞安的脸色很冷峻,就问,你不愿意看?瑞安站起来说,你看的都是有颜色的,我看的都是黑白的。说完,就回到了卧室。那天,樊继达知道瑞安已经患上了抑郁症,需要吃药治疗了。

瑞安那天从省城回来很晚了,外边开始飘起了雪。

樊继达接到了区财政局赵局长的电话,他说,你爱人这几天都很忙,正在做明年的全区财政计划,现在亏损很厉害,到处都找我们要钱。她的压力很大,我能看出来。樊继达问,需要我做什么?赵局长说,她每天都不怎么吃饭,我问她,她说胃口不好。樊继达说,那是她没有食欲。赵局长叹口气,说,现在我们做财政的很难,上边逼我们,下边闹我们,左右为难,四面楚歌,处处埋伏啊。樊继达说,她是处女座的,天性就是追求完美。赵局长说,我说她不听,只能靠你了。说完就放下电话。樊继达觉得对方没有挂断,他还举着听,听到赵局长对旁边的人说,瑞安神经了,只有她老公能治疗。

樊继达清洗着卫生间,他用酒精擦洗着洗澡间的玻璃。他知道瑞安喜欢闻酒精的味道,觉得这才是最纯正的气味儿。樊继达知道瑞安让他这么做,是想晚上和他做爱。他和瑞安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做了,每次都是瑞安烦躁地说,做这个有意思吗?累了半天,流了这么多臭汗为的什么呀?樊继达说,那是一种释放,也是夫妻两个人相爱的表现。瑞安说,那是为了你,我要不为了你的痛快,我才不受这份罪呢。樊继达清洗完了洗澡间的玻璃,回到卧室,特地换了一条绿色的床单。这种床单是瑞安喜欢的。樊继达知道抑郁症患者是喜欢绿色的,觉得回归了一种自然生活。记得有一次他和瑞安就是在绿色床单上做爱的,他告诉瑞安,我们就躺在草地上,我和你结婚后,去了九寨沟,现在你就躺在那儿的草地上。瑞安亲吻了他,这种现象很少,一般都是他主动亲吻瑞安。抑郁症患者很少主动做什么,就是没有了兴趣。瑞安从外边回来,一进家就去洗澡,一洗就是很长时间。樊继达曾经问过她,你怎么洗这么久?瑞安回答,我就是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洗干净,还有脏的地方。

樊继达在床上等着她,多少有些激动,很久没有和妻子做爱了。他有他的秘密,有他喜欢的女人,但这都不能流露出来半点儿。在医院,满世界都是抑郁症患者,他每天都是在听这些人哭诉,弄得自己很疲劳。回到家,再跟有同样症状的妻子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可能也要被传染上。于是,他就找热烈、开朗的女人,找充满春天的世界,要不然他就崩溃了。他看见瑞安回到卧室,穿着浅蓝色的睡衣。这件睡衣是他在英国伦敦进修时买的,回来送给瑞安,瑞安当场就穿上了,喜形于色。瑞安进来,对躺在床上的樊继达说,我要烫脚。樊继达有些懊悔,因为是他让瑞安天天烫脚的,他告诉她天天烫烫脚,睡得会舒服些。瑞安什么都不听他的,唯独把他这句烫脚的嘱咐记住了。瑞安在烫脚,脚盆里的热水蒸气弥漫出来。樊继达知道她最近严重失眠,经常整夜睡不着。有时半夜会摇醒他,跟他说,我要睡觉,你是心理学权威。樊继达说,你要吃药。瑞安坚决反对,说,我不吃药,你要让我睡觉。樊继达摇头说,我做不到。樊继达后来询问赵局长,知道瑞安在清理各单位的死账和小金库,很费劲,总是遭人家白眼。干了半年,没有任何进展。赵局长对樊继达说,财政局干的不是人活儿,都觉得我们这里是肥缺,其实就是一个幌子。

瑞安把脚从脚盆里拿出来,那双小脚被烫得通红,看着有些心疼。樊继达问,你最近睡眠怎么样?瑞安冷笑着,我天天晚上在你的身边,你不知道我怎么样?樊继达挥挥手,咱们别吵架,你心里不痛快我理解,但我也不是你的释放器。瑞安不说话了,指指脚盆,樊继达顺从地把洗脚水从卫生间倒净。回到卧室,见瑞安已经钻进被窝里,留着一小盏台灯。樊继达躺在她的旁边,忍耐不住,伸出一只脚到她的被窝里试探。瑞安说,你不要动我,我刚吃了两片安定。樊继达坐起来,说,不是说好要做爱吗?吃安定还怎么做!瑞安也恼火地掀开被子,脸色很吓人,吼着,谁说我要跟你做爱了!樊继达说,每次你告诉我回家清洗洗澡间的玻璃不就是要做爱吗?瑞安说,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我反悔了。樊继达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什么东西牵引着,一点儿挣扎出来的力量也没有了。樊继达重新躺下,问,你不是说不吃药吗?瑞安把那盏台灯关上,看着外边的月光。起风了,风刮在玻璃上好像有人在敲击。屋里有些冷,樊继达开了电取暖器。瑞安在夜色里说,这次区委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说我督促各单位解决死账和小金库不力,懒政。说我懒政,这不等于骂我吗?他们为什么不说说各单位懒政?偏拿我来说事!瑞安说着说着,猛丁儿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樊继达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劝,要让瑞安彻底地宣泄出来。瑞安哭了好久,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全哭出来。樊继达知道瑞安的抑郁症越来越厉害了,如果不让她发泄出来,有可能就会“剑走偏锋”。

转天一早,瑞安上班走前,喝了一杯牛奶。樊继达跟她说,你多少得吃点儿。瑞安气哼哼地说,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了,我就想死。樊继达最近听到她讲“死”很多次了,每次都不会纠正她。他觉得瑞安说“死”就是一个情绪,抑郁症患者到了一定程度不说“死”了,但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死。瑞安还没有走,樊继达接到女儿圭圭的电话,圭圭说今晚要回来住,跟姥姥姥爷住腻了,姥姥姥爷总是叨叨,烦死了。樊继达说,你回来住几天?圭圭说,那要看我的情绪了,我高兴了就不走了。樊继达说,你高兴了?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圭圭喊着,我也知道痛苦,别以为只有你们大人有。你要是不让我回去住,我睡在马路上也挺好的。樊继达把手机递给瑞安,瑞安接过电话就说了一句,你不是愿意住在马路上吗,你要是不住就算你没能耐。说完就挂断电话,把手机扔给樊继达走了。

樊继达走出家门,见雪被晨曦消融了,弄得满街道脏兮兮的。

他今天上午有门诊,每个礼拜安排他三次。每逢他的门诊,挂号的都排满了队,连走廊里都是。他一走进这个走廊就觉得心里堵,他知道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心理病人。其中,抑郁症患者最多,大多是自己不愿意来,被家人强扭着来的。他们一个个表现得都很镇静自若,不告诉他病情,但樊继达都能敏锐地观察到患者的严重程度。他开药都很多,可知道患者都不好好吃。他们不相信吃药能解决抑郁,都觉得他是在骗钱。有一个高中女生坐在他的面前,她爸爸妈妈不断地在跟樊继达说话,说女儿明年就高考了,现在心情每天都很抑郁,不能上课。女儿天天在家待着,不让他们说话,电视机也不能开,电话也不能接。樊继达对家长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让我和你们女儿单独谈谈?两个人不放心地走了,临走时不住地叮嘱女儿,你不让我们说话可以,但你得让医生说话。他说话,你就能上学了,你就不伤心了。女儿呆板着脸,始终沉默着。樊继达最讨厌病人家属的暗示,说他是神医,如何如何厉害,其实是给他施加压力。外面的病人不住地推门,有的病人甚至吵闹,跺着脚,喊着“樊主任看得太慢了,再不快点儿,我们就找院长反映了”。樊继达知道这是一部分焦躁病人在示威,找院长甚至报警都是经常发生的。其中一次,一个焦躁病人掐住了他的脖子,险些使他窒息。樊继达很无奈,如果一两个这种病人还好,要是一群人都这么等着,那种情绪就会蔓延和交织。樊继达走过去关上门,对高中女生说,你要不说话,我就不能看你的病,你就得永远病下去,而且越来越严重。说完,樊继达紧盯着她,这是一种更为强烈的心理暗示。高中生麻木的脸终于有了点儿表情,说,老师说我的智商有问题,考大学没什么希望。樊继达微笑地问,你相信他的话吗?高中生说,开始不相信,后来别的同学也这么说,我相信了。樊继达递给她一个心理测试表,说,你填一下,如实地写。高中生顺从地填写着,但写每一笔都很犹豫。填完表,战战兢兢地双手递给樊继达。樊继达看完,说,你的智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还很高。凭借你的努力,你能考上你喜欢的大学。高中生愕然地望着樊继达,问,您说的是真的?樊继达说,不是我说的,是这张测试表说的。然后,樊继达跟高中生讲了一遍这个表的测试结果,讲得很慢,很生动。高中生的表情敞亮了许多,但还是显得不自信。樊继达说,你不要再看病了,你没有任何智商问题,你就按部就班地学习,一定有好结果。高中生站起来,深深地朝樊继达鞠了一躬,然后走了。樊继达看着她微微抖动的背影,觉得真可怕,老师怎么能这么随意地讲这种话呢?要知道,一个暗示就可能毁掉一个人。

中午,樊继达约了婉婉吃饭。

在安定医院的斜对面,有一个浙江菜馆,叫西子湖畔。樊继达到这家菜馆的时候,看见婉婉正在点菜。婉婉点了一盘香糟小黄鱼,一盘杏仁豆腐,一盘清蒸鳜鱼。婉婉问他,吃不吃你喜欢的小馄饨?樊继达点点头。婉婉给他要了一碗,自己要了一碗清汤鱼圆。外面的车很多,婉婉说,这都是你们安定医院造成的。樊继达笑了笑,握了握婉婉的小手,很温暖,也很圆润,好像没有骨头,就如同攥着一团轻柔的棉纱。婉婉在市歌舞团弹古筝,比樊继达小个十几岁,长得很清灵,像是水洗过的一个女人。婉婉是杭州附近径山人,她说那儿是茶祖陆羽的故乡。樊继达跟婉婉认识,源于婉婉的男朋友,他得了抑郁症,是他给看好的。没想到男朋友痊愈以后,突然一夜消失。后来,婉婉告诉樊继达,男朋友去了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他的父母都在那儿做买卖。两个人就这么认识,然后有了交往,有了骨刺般的情感接触。樊继达跟婉婉交往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做爱。他坚持着这个原则,尽管婉婉不乐意,但也没有因为这个就分手。他曾经多少次催促婉婉找对象,不能这么单着。婉婉总是瞥着他,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婉婉还是能嫁得出去的。

两个人慢慢吃着,樊继达把手机关了,明天的门诊又是自己的,一定会有很多人找他预约。没有阳光,街道两旁的树还没有完全被冬天削光,剩下一些残枝败叶。樊继达说了说昨晚跟瑞安的争斗,发现婉婉并没看他,而是看着窗外一对在一个拐弯处接吻的情侣。樊继达说,你不愿意听我讲我老婆的事,觉得我心里惦念着她,什么都替她着想。婉婉转过脸,眯缝着眼睛,说,你见了我总是说她的抑郁,你真是不会聊天。樊继达说,我不跟你说她,我还能跟谁说?婉婉笑了笑,说,那你就说,你权当我是一个木头人。什么她痛苦,她抑郁,她这个,她那个,她不和你做爱了!那你找我呀,我跟你做爱做多久都行。樊继达不说话了,婉婉正色说,我也是女人,我跟你两年多了,你说你给我什么了?我没有委屈吗?男朋友抛弃我去了巴塞罗那,还不断地给我发他在巴塞罗那和他女人的照片,你说我能不愤怒吗?我最气愤的是他离开我之前什么也没有说,还和我做爱,跟我海誓山盟。现在我最不信任和最讨厌的就是发誓,都是假的。樊继达说,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你的委屈,你内心的苦,我想我能理解,我想我不会让你这样委屈太久。婉婉说,你是要离婚吗?樊继达觉得掉进了婉婉挖好的一个坑,很深。他稳定了情绪,现在不能,我不能扔下抑郁的老婆,那就等于杀了她。你要知道委屈你,实际就等于委屈我自己。我的用心良苦,我不想让我们以后的幸福日子有阴影,等我们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不想有任何负担。婉婉的脚在桌子底下缠住了他,问,那什么时候能真正走到一起?樊继达说,给我时间,你再等等我,等等我!婉婉站起来,走到樊继达旁边的位子,坐下来,说,你让我怎么等?等你老婆死吗?樊继达怔住了,他和婉婉的对话从来都没有这么剑拔弩张过,婉婉从来没把话说得这么赤裸裸。

两个人默默吃着饭,婉婉临走时亲吻了他,说,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樊继达说,天越来越凉了,你注意多穿衣服。婉婉说,你就跟她好好过日子,我可能跟你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你。樊继达的心很酸,也不好说什么。走出菜馆,天空又飘起了雪,大片大片的。婉婉朝左,樊继达朝右,安定医院在右边。走了几步,樊继达转身朝婉婉喊,我知道委屈你了,我向你赔罪。婉婉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樊继达看着婉婉走远,混在人群里。

晚上,樊继达一直等着瑞安回来,瑞安也一直说要回来。每次门诊回家,樊继达都感觉像蜕了一层皮,浑身的骨头架子在“嘎嘎”地拆解着。圭圭回来喊着饿死了,樊继达要了几份外卖回来,圭圭吃完就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天大黑了,外边的车辆在减少,瑞安打来电话,疲倦地说,你开车接我吧。樊继达敏感地问,你怎么了?瑞安说,我没有力气回家了。樊继达开车到区财政局,看见瑞安坐在办公室里热泪盈眶。最近,瑞安在家里总是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问她为什么,她也不回答。樊继达明白抑郁症患者到了总是流泪这个阶段,就算是中度了,越不治疗发展得就越快。他看见瑞安在整理稿子,顺手拿过来看,是瑞安写的检查。他问瑞安,事情到了哪一步了?瑞安说,全区通报我,变成了严重警告处分。说完,瑞安趴在樊继达的胸前,身子哆嗦着。樊继达劝慰,我父亲是一个农民,他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一块地不适合种麦子,就试试种豆子。豆子也长不好,可以种瓜果。如果瓜果也不济的话,撒上一些荞麦种子,一定能开花。一块地,总有一粒种子适合它,也终会有属于它的收成。瑞安抬头看着樊继达,说,除了能干这个副局长,我还能干什么呢?

两个人离开财政局。樊继达开车在不是很喧哗的街道上行驶。雪停了,路边还有不少积雪,像是一堆堆银疙瘩,在夜色中闪亮。

樊继达和瑞安刚要躺下,女儿圭圭从隔壁赤着脚跑过来,紧张地看着他们。樊继达问,你怎么了?圭圭说,我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姥姥姥爷天天逼我复习到深夜。瑞安不耐烦地说,那是为了你。圭圭噘着小嘴说,为了我也不能不让我高兴吧,我回来也看不见你们的笑脸。樊继达笑了,圭圭说,你那是伪装的笑,我看得出来。樊继达又不能再笑了,拍了拍圭圭,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你不能总想过春天吧。圭圭喊着,我就想永远过春天。说着走到床前,钻进瑞安的被窝,搂着她的妈妈开始流泪。樊继达心烦地说,你跑到这儿哭什么?圭圭抽泣着,你知道我复习得都要疯了吗?闷死我了。瑞安给圭圭擦眼泪,圭圭看见瑞安也流泪就给她妈妈揩眼窝。樊继达在旁边就觉得身上冷,白天在门诊就面对患者哭,晚上又得面对自己的家人哭。樊继达克制着自己,每天看病,病人不是哭就是笑,都重复着痛苦的表情,向他诉说他们的病情,使得他整天不开心,遇到高兴的事情想笑却不能笑出口。因为只要他一笑,病人就会戳着他的鼻子说,你是笑话我吗!

瑞安对圭圭说,你伤心,妈妈比你还难过。樊继达制止住,对瑞安说,咱们先不说你的事情好吗?然后对圭圭说,你这么拼命复习不行,情绪太焦灼,要放下来,懂吗?圭圭用嘶哑的声音指责樊继达,你总说让我放下,放下,同学们都说自己累,都说睡不好觉,可没一个不朝前跑的,我慢一步就被落下。樊继达看着圭圭那张迷茫、失落的脸心疼之极,疏导着,你跑得快并不能说明什么,摔一下更狠。让你放下,就是轻松下来,唱唱歌,跳跳舞。瑞安恶狠狠地插话,别听你爸爸的,他那套心理学是害人的,是坑你的。你就得这么复习,而且你现在复习得还不够!我现在能当上财政局的副局长,就在于一步不落地跑,咬着牙不停。只要稍微松一口气,别人就会超过你。

樊继达听不下去了,走出卧室,站在阳台上。他看着外面被风刮干净的树枝,看着冰冷夜空上的星星。他觉得身子冷,就回去拿了一件衣服披着。他想起前不久和婉婉吃饭,婉婉问他什么是抑郁倾向,他告诉婉婉,抑郁最典型的表现就是看事物都是负面的,都是伤心、阴暗的。深秋了,看着被风吹得满地跑的树叶,觉得挺忧伤;连着几天下雨,看不见太阳就觉得心里苦苦的;有时候看别人欢笑,或者情侣手拉着手,就会觉得自己孤独。婉婉当时就笑着对他说,那我也有,我就看不得男女之间接吻。那天吃饭是在晚上,吃完饭,婉婉让樊继达去她家,樊继达没有去,他知道那是一个温柔的地方,但他要去了,就不温柔了,他会对瑞安忏悔一辈子。他回到卧室,看见圭圭在瑞安被窝里睡着了,瑞安也昏昏沉沉的。他躺在旁边,觉得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记得前年中秋节,那时父母还都在,他们全家去郊外旅游,郊外那片湖面很阔大,湖畔全是一片片草坪。樊继达在草坪上铺上一层毡子,全家人玩啊,乐啊,唱啊,跳啊,吃啊,开心得很。他父母笑呵呵地看着圭圭唱歌跳舞,圭圭在老人周围蹦来跳去的。那年,瑞安已当上了财政局副局长,满脸春风得意的神采。樊继达有关抑郁症治疗的论文发表在《自然科学》杂志上,引起了同行的广泛注目。

樊继达觉得那天的天特别蓝,空气很新鲜,尤其是那片湖水,一圈一圈荡漾着涟漪。可就在那次全家聚会后,两位老人在一年的时间内先后去世,樊继达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瑞安看他愁眉不展的,很气愤,说,你总说我心理有问题,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脸给别人看病!

……

编辑推介:

一个以治疗抑郁症知名的心理医生,面对自己患了抑郁症的妻子,显得很是束手无策,而妻子似乎也没有积极治疗的愿望,直至最后,妻子选择了死亡。除了妻子,他生活的半径之中,还有一个不堪学业压力的女儿,一个飘忽不定的“情人”,一个个患者……他自己也不能幸免,种种难以改变的现实,让他感到恍惚、沉重、透不过气来,而一曲曲清丽、婉转的《出水莲》,又喻示着生命的出口和意义。《心理医生》叙述和缓,内容真切,对当下人的生存现状有自己独特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