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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1期|于一爽:古代人全身轻松

来源:《芙蓉》2019年第1期 | 于一爽  2019年01月31日08:34

房间的光线很暗,留下阴影,金色和棕色交至。张红看着自己的手,血管凸起来,这代表血流充分,她用这只手敲击自己的太阳穴,和墙上钟表的声音一致,使房间显得更安静,四周就像平静的水面,而自己正准备淹死其中。

吴今的好友邀请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叮的一声。少数时候,张红会把手机调成这种声音,多数时候,是静音。所以此时此刻,她处在少数时候。

张红点了同意,又用口水润了一下嘴,好像同意是从嘴里发出来一样。此外,无论谁,她都会点同意。为什么不呢。

我叫吴今。对方闪了一下。我看过你的小说。至于吴今是怎么知道的自己,这不重要。怎么联系到的自己,这不重要。她也没问。

头像是一块白色瓷砖。不是纯白,是灰色,三十度或者四十度灰色。给人一种沉静安宁的感觉。除了他说的:我看过你的小说。这让张红觉得一阵晕眩。她发誓:这是她最近一段时间听过的最悲惨最怪异最糟糕的一句话。这句话充塞了房间中的这段时光。以至于她根本没打算问一下对方对自己小说的看法。

吴今也果然没问。这让张红感觉稍显解脱。

写东西对张红来说就是写东西,什么都不是,除了可以打发时间。但就算打发时间也什么都不是。人生有三万天,不是一下就能打发完的。很多人说,写作是逃避生活的一种方式,张红想,那简直就是逃避生活的所有方式里最坏的一种。就像寻找一些比其他沙子更光滑一些的沙子淹没自己。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本自己的长篇小说,如果你刚好是一个会写小说的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时候,或者说,还不算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女人,这个是一部分人对张红的一种期待。她写过几十部短篇小说似乎就什么都不是了。当然也可以证明你经受的东西还太少应该多一点,更多一点。这大体可以概括张红的职业了,如果写作也算一门职业的话。她也还不算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女人。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只是迄今为止,她都没有一部长篇小说,因为那并不能让她打发更多时间。

进而她开始安慰自己: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写一本小说一样吗。好像生活中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为了这么一本小说一样吗。或者说,好像所有的爱情都是为了这么一本小说一样吗。她没有仇恨。有的爱有的不爱,有的情多有的情少,但是仇恨,她为了比较严谨地描述这个情绪,她抽了一根烟。她什么烟都抽,什么酒都喝。这么多年,她都分辨不出来,所以从根本上,张红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搞明白过。

她现在想抽一根烟,烟都干了。她用力吸着,不停地摇头。

张红35岁,明年这个时候就是本命年,她不相信本命年,但,本命年这三个字就在那里。就像山和水一样就在那里。你不能直接从35岁到37岁。如果这样也可以,那人就可以直接从子宫到坟墓。35岁也许是女人怀孕的最大年龄,事实上是34岁开始受孕。34岁的时候,张红正忙着办理离婚。那么多年的婚姻中,他们都没来得及有一个孩子。当然,他们的分开,可不是什么流行的七年之痒。何况,七年之痒早就不流行了。现在什么都不流行。现在连死都不流行了。

孩子呢,张红想,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从来没有出现过,是啊,甚至连这样的愚蠢的想法都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把烟剩下的部分捻灭在一个小碗里,如今一个人住在外面,连一个烟灰缸都不需要了。有时候,她会直接扔在水池里或者马桶里,那么大的烟灰缸不扔都浪费了。

这是她从家里第三次搬出来,可以说,是最后一次搬出来,她搬出来两次,又搬回去,如果不是前夫同意离婚,大概她还会搬回去第三次,第四次,第一万次,第一万零一次。

张红走到洗手间,镜子上有一块污渍,她拿起抹布擦了擦,待镜子上的水痕消失,她看见镜子里面的人,有一些神情但是转瞬即逝。她想到偶尔会有一两个读者问,如何理解婚姻和爱情,张红掏了掏耳朵。她感觉,有时候,读者比作者还疯狂。

她又洗了把脸,重新看向自己,朝镜子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还不太老。看上去圆而虚弱,给人一种运气不佳的感觉,当然,如果稍加留意,也许还会被一些男人追逐,那些男人或者已经不年轻了,或者十分年轻,也许他们会相差100岁不止呢。张红想到这的时候,觉得十分荒凉,她的洗手间就像一片平原。而自己是整片平原上最理智而苦涩的一个生命体。

人不应该靠消费自己活着,张红忽然想到这么一个道理,她不懂那些消费自己、消费自己爱情的女作家要干什么?他们还想上天不成?也许一个客观的角度更好,但是活了35年,坦率而言,张红最缺乏的大概就是一个客观了。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些短篇小说——连爱情都没有消费,准确地说,是消费了一些编的爱情吧。

钟表响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毫无竞争力。京市,没有下雪,网上说,今年不会下雪,别想了。张红现在很怕网上说的,因为连下雪这件事都没了。连想都不让想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不久前,她从家里搬了出来,拿了属于自己的所有银行卡(证明她还不傻),和一个整点会报时的钟表。她这样想的时候,钟表又叮的响了一声。叮的一声,会让人有一种牢记生活的幻想。

35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必要且不多余的。甚至连35年都没有必要,哪一年都没有必要。

1997年,在纽约上映过一部反消费主义的话剧,舞台上,男男女女,每个人在舞台上只有一个动作:消费。也就是购物。然后忽然出现一个拿枪的人,将这些男男女女杀了。

张红有一张工资卡(从来没用过),一张储蓄卡,一张信用卡,还有一张国外的信用卡。如果说,什么地方还有一点钱的话,那就是住房公积金了。这也不能算一无所有了。简直就是百万富翁。她想到一个公众人物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什么都有,但是我竟然这么痛苦。显然,张红还不能算什么都有。

她闭上眼睛想去想自己未来要写的长篇,但,也只是这么想一想,眼下,生活中,还有不少琐碎的事情需要操心。楼下,忽然一道很长的刹车声音过来,她不敢睁眼去看,她觉得眼睛睁不开,张红想,楼下会不会死人了。

离婚之后,张红一直有失眠症,失眠的坏处是不可以再做梦了。就像海浪一样卷着将自己击碎,就像不会再期待下雪一样。想到这些,她才睁开眼睛走到窗口,从窗口可以看见切出的一小片天空和那样的光线。这都指向不可能再下雪。

张红又抽了一根烟,她不想等它们变得更干。或者,都抽掉算了,她想。她在水池旁边抽了两根,又在马桶旁边抽了两根。又往楼下看了看,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错过了。

重新拿起手机的时候吴今已经说了很多话,不能叫说话。大多是一些自言自语。

他说:我能不能快递一本我的小说给你呢。

张红不知道应该给陌生人回点什么。哪怕回个“好”字。然后她就回了个好字。连句号都没有。

他还说了不少,张红没有记住。

几天之后,张红正坐在房间里,快递送过来一个包裹,大概两层,打开第二层就是一本小说。

小说是自己打印的。最后一页还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封面是一个线条画,但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给人一种很肉麻的感觉。

张红看了下手机,没有回复收到。因为不出意外一定收到。她理应翻开看,但是没有什么心情。密密麻麻全是字,页眉和页脚的位置也全是字,从第一页开始到最后一页。她忽然有些嫉妒,觉得,打这么多字,怪累的。作家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看其他作家的东西,她连吴今是男的还是女的都不知道。如果是女的,那大可不必再看。多数会写一些爱恨情仇。如果是男的,她忽然想到黄汉。她打开信息,黄汉昨天发了是不是要见面,她还没有回复,但是黄汉也没有发第二遍。

我喜欢把小说里的男人写成厌女症。吴今在信息上说。这句话十分忽然,或者不忽然,但却是他整个语言构成大厦中的一部分。

张红想,那女人也都有厌男症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没有厌男症。男人,她爱过很多。

这是爱情小说的正确写法。吴今说。我小说怎么样?

接下来,他又自言自语很久:喜欢?喜欢这个写法吗?不喜欢?不喜欢这个写法吗?

张红拿起手机,问黄汉。那,今天还见面吗?后来又补发了一条:你,来我家吧。

但是,补发的这一条又多此一举,因为通常,都是黄汉来张红家。难道?还要张红自己去黄汉家?去见见他的老婆和女儿?

后来张红又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下班了,这当然是对那些上班的人来说。黄汉下班就要回家,大概,不会过来了吧。她想。她尝试了一下撤回,还不到两分钟,但是每次撤回,张红总是想,对方怎么会没看见。然后她等了两分钟,这样,连撤回都不用想了。

我觉得你从不回复挺酷,但也从不屏蔽我。吴今说。

见。黄汉说。

他妈的,我这样的天才你为什么不喜欢,你应该喜欢的。吴今说。后来又发了个笑脸,说自己说他妈的,不是他妈的意思。

张红想,就是他妈的意思,也行。于是张红也发了个笑脸。

我把世界分成两种,地心和地表。吴今说。如果你看了我写的,就知道我说什么。

黄汉也发了一个笑脸回来。

其实很多事情,我应该见面和你说。吴今说。

为什么要我看?张红对吴今说。但是她并不打算和他见面。

我爱女人,比较爱。吴今说。

张红说。比较爱是什么意思?

想说的都在书里了。吴今说。

果然,黄汉发:要回家给小孩做饭。

吴今又自言自语了很多。比如:我写的是成人童话,现在就是文化沙漠,我写的不是给人抚摸的温暖的狗,而是真正的心灵源泉,甚至带着痛感的醒悟,反思,重建。

最后,他又强调了一遍,对,重建。又说,总之呢,能和一个你这样的朋友聊,觉得特别幸福。

他用了朋友这个词,还用了幸福这个词。张红看着,觉得,自己被侵犯了。

我讨厌一切世俗的经验教条。吴今接着说:我很西化,写的都是现代人扭曲的性格,可以先输出到纽约。告诉你,不要笑我,我有段时间,满脑子都是三个字,世界级。要走出去,写作者还是要站在人的高度,把自己放在世界的角度上,真的也许你觉得可笑吧,我写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放在翻译的角度上。

你幸福吗,工作之余。他忽然换了一种问法。

我没什么工作。但这么具体的问题,让张红有些为难,也觉得这个人怪值得同情的。大概他自己不幸福吧,才会问幸福这件事。走在阳光下的人,谁会问幸福呢。怎么说呢,吴今也不是一点可爱没有,但,很多可爱就埋藏在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语气里。

你在京市吗,张红问他。你是要我帮你问问出版吗?

张红觉得他大概,也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过了一会儿,吴今又问张红,那需要个人介绍吗,照片呢?后来又说也没有什么个人介绍就是民间写手,抽屉文学专家啦。后来又说,反正收到的退稿信总说写法怪异。风格不合。其实小说哪儿有什么鸟风格啊,总等到死后见光才牛逼吗?哈。怎么说呢,我像在山洞中隐居十年,写小说十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发表。其实我也不在乎这件事了,发表是愚蠢的、是毁了自己。我写的是人性的困局,人作为内部封闭体是否有出路。了解肉身就是了解灵魂,写肉身就是写灵魂。人本身就是迷宫。性别作为小说中的两种类别其实是容易混淆的,我试图在作品中探讨人的界限。

那之后,张红什么都没有做。连黄汉都没有见。她想,大概没有人愿意看一个探讨人的界限的作品吧。人只想看一些浅表的爱恨情仇,就算是假的,都是好的,这也是为什么没人向她约这样一个长篇小说的市场考量。而她迟迟写不出来。

又过了几天,出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吴今忽然说,自己给《纽约客》发了一个新写的中文小说。然后又辩解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新写的,就是我给你的那本书我缩短成了一个短篇小说,你知道,《纽约客》只发短篇小说的。

张红不明白怎么缩短,这大概是一种技术问题,但她心里想的是:好啊,是啊,对啊!毕竟,英文构成了主流世界。如果不会英文,世界上一半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这个出发点是对的,但《纽约客》?张红想了想,都觉得,难得不得了。大概一无所有的人,才会这么做吧。

吴今说《纽约客》和中国大多数杂志内容大同小异,比如投稿邮箱提示都是:不一一回复、90天通知、感谢参与、祝写作顺利。但这就是一个游戏。我所有的心力精神生命都围绕着小说。

张红看见他这么说,知道他一定给中国大多数杂志发去过这样的稿件。他发这个的时候,张红和黄汉也正在发信息。张红想见他,但黄汉正在陪小孩滑冰。

黄汉发:我爱你。

张红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一会儿,语言解决不了抒情,抒情就像存在于宇宙中,名词是有效的,动词是有效的,形容词是无效的,张红想,爱,这个词,天啊。

很久以前的事情觉得清晰,昨天的事情反而不清晰。今天的事情就更模糊了。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给自己发:我爱你。就算是熟练,也不应该做得太过分。张红忽然觉得委屈。不光是觉得委屈了,她觉得自己被耍了。

然后她给黄汉发:可你还是在陪小孩滑冰。

黄汉说:我还是在陪小孩滑冰。对。

为什么我觉得你背叛我呢。张红说,不许觉得自己还有家。不许觉得自己还幸福。张红一口气发了很多。就差说一句:不许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但过了一会儿,张红又觉得自己发的那些内容是不是很过分,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分,如果这算过分的话,张红发了一张照片给他说,这是什么?

好吃的。黄汉说。

好吃吗?张红问。

张红又看了看这张照片,胸的大部分位置被手挡住了。但还可以看出胸的轮廓。我也要一张。张红说。

过了一会儿黄汉发过来一张。

那,你能给他们,拼在一起吗。张红说。但张红知道,无论说多少爱,也只是一种语言游戏,对于两个仅仅是关心做爱的人来讲,爱就是一种必要的修辞。

吴今约了张红很多次,总说,哪天坐下来聊聊天,后来又说,没有一点卵名气不大好办啊……

张红觉得不如说:没有一点卵爱情不大好办啊。

有时候,张红也会忽然问吴今,你是不是给我发过很多话。

吴今说,嗯,发过很多仰慕你的话。

我有什么可仰慕的,张红心里觉得恐怖。但也没有问。她觉得问出来是自我感动。有时候为了等黄汉的信息,张红会很晚睡,大概是夜里,夜里,她也愿意和吴今随便聊点儿什么。甚至产生过很自私的想法:也许,这个人,可以说些故事给我听。

越到晚上,吴今就越喜欢在信息里聊一些自己的身世:我以前也做过图书干过广告创业,在西藏放牦牛,做过书库资料登录,港口船舶往来登记等古怪工作。南北游荡浪迹中国,大学毕业在岳麓山隐居一年,然后去了东北一个杂志社自由撰稿,骗了几年稿费。反正都是些荒唐的经历,乏善可陈。

后来又说到自己一点爱情经历,大概是,泡一个女人泡了七年,他妈的,至今没到手。而且还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张红这个女人的名字。

张红忽然想起来,自己十年前见过他要泡的这个女人。那就是说,在自己见到这个女人的三年后,吴今就开始泡她了。要是这么说,两个人,张红想,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微弱的关系,他们才可能有数天前加上信息这样一个步骤。

你不睡觉吗,那,我问你两个问题:1.如果你老公问我,我们在干什么,我将如何回答。2.我们在干什么。

我没有老公了。张红发。她发得很迅速,因为这件事很确定呀。

他死了?

我死了。

如果你死了,我在和谁说话。那,这么说吧,如果你前夫问我,我们在干什么,我将如何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有老公,或者说,我有过老公。张红又问他,那,你说,我们在干什么?

这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一定要我先回答吗。那,我说,我们至少不是在谈恋爱。

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复制投递,或者,是一种法律的名义。

有时候,吴今说着什么,就忽然变成一种很难让人理解的外国腔调。这让张红觉得莫名其妙,大概是他想走向世界的第一步吧。还好,这些话,只是打出来,如果说出来,张红想了想,反正发誓自己的嘴里一定说不出来。“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复制投递,或者,是一种法律的名义。”她模仿着吴斤的这个口气,觉得可笑极了。能这么说的人显然是不知道什么是谈恋爱,除了结婚,大概没有什么是法律的名义。或者换种说法,结婚其实是犯法啦。

那,你有孩子吗,吴今问。

他这么问的时候,张红忽然冒出一种想法,决定也耍弄一次黄汉,于是张红给黄汉发了一个信息说:能不能借我一个精子。

点了发送,又觉得不妥。为什么是借不是送呢。借是要还的。还他什么呢?总不能还他一个孩子吧。就算自己要还,他也一定不会要呀。

或者,黄汉把这句话理解成“爽一次”的另外一种解释,那,也不是没可能。

很快,黄汉果然回了五个字:现在不行啊。他这个口气,张红太清楚了,张红删掉刚才的聊天记录,因为她清楚,这,只是在撒娇。要一个孩子?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卑鄙的想法。或者是抱怨,一种在撒娇、卑鄙和抱怨之间的东西。而且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跟黄汉有一个孩子的。张红觉得自己有时候脑子被白纱帘一样的东西蒙上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黄汉看见这样的信息会做何感想,震惊、责备、愤怒还是信任?

显然,张红觉得都是或者都不是。

又过了一段时间,生活一如既往,对于张红来说,吴今是一个说话总量比自己多十倍的人。天气冷一些的时候,张红从吴今的嘴里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京市清理人口,吴今告诉张红自己要离开京市了,因为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北漂工友。为此,他的朋友圈甚至贴了一个文章:1.可以把行李放在百合家园;2.可以在百合家园打地铺睡觉,有需要搬家的我们争取安排车辆免费运输。后面还写了一些勉励的话,同舟同行、互帮互助。第二件事是,已经过了90天,《纽约客》没有来信,大概,一点儿可能都没有了。说完这些,他又自嘲一番。虽然这么多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见过,但张红大概也能猜出一种自嘲的表情出现在这么一个北漂工友的脸上,是什么样子。她忽然觉得,人,都怪不容易的。

那之后数天,张红收到一个很大的包裹。通常来讲,作为一个独居女性,张红很少收到什么包裹,她很少消费,有时候她会想到那部1997年上映的话剧,当然,这并非原因,或者更深的原因是,作为一个独居女性,她担心被快递员杀害。虽然这种比例微乎其微。但她这么想大概是因为她愿意这么想吧。

张红仔细看了包裹,寄件人写了:吴先生。地址不详。收件人写了:张红小姐。张红用手摸着包裹,比上次的一本书,厚了不少,她真担心,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文学青年一生的手稿,张红小姐吴先生、吴先生张红小姐,她很慎重地看了一会儿,就像在认真对待一个人的遗产。

打开之后,包裹里面有一些过期杂志,多是一些港台版的,并不便宜,还有一些明信片,世界各地的。这让张红产生一点怀旧的心理,她很多年没有看过那么多明信片,她数了数,一共25张,她看了看正面和背面,都没有只言片语,也就是没有了任何的线索。她自己倒了点儿酒喝。酒是黄汉前两天过来剩下的,和黄汉的关系就是每周见面以及喝他剩下的酒。但这些酒都保证不会喝多。再往下翻,有一双棕色小鞋。张红想到吴今曾经写过的“我亲爱的棕色伤感小鞋”,但是已经回忆不出来吴今是在什么条件下这么写的了。一瞬间,张红就将棕色小鞋和我亲爱的棕色伤感小鞋进行了联想,这不难。她用包装袋裹着,将鞋扔了出去。那个包裹让她觉得生活空间遭受了入侵,之后,她将吴今拉黑了。她也曾经将黄汉拉黑过几次,甚至更远之前,这样对待前夫,但是将吴今拉黑,她完全没有不适。毕竟,她知道——他们又不是见过面。

拉黑前,张红又浏览了一遍他的朋友圈,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必要,似乎怕遗忘某些重要的环节,也许他会在某个朋友圈里透露一点棕色小鞋的秘密。但是,什么都没有,多是一些吴今自己对文学的理解。这些理解比和张红表达出来的更抒情。张红想——大概,他也是怕自己误会吧。所以事实上,并没有把这些话单独地发给自己。毕竟,抒情是要有对象的。吴今的最后一条还是一个图配文,图片是库布齐,他曾经在聊天中提过,是一个自己很想去的地方。文字是:外面风声鹤唳,里面自成一个世界。于旷废中践行内在的力量未被一些东西左右,人可以抵挡的实际上越来越少。

张红在网上查了库布齐,网上写:库布齐沙漠是中国第七大沙漠,“库布齐”为蒙古语,意思是弓上的弦,因为它处在黄河下像一根挂在黄河上的弦,因此得名。古称“库结沙”“破讷沙”,亦作“普纳沙”。库布齐沙漠是距北京最近的沙漠。位于鄂尔多斯高原脊线的北部,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的杭锦旗、达拉特旗和准格尔旗的部分地区。总面积约1.86万平方公里。流动沙丘约占61%,长400公里,宽50公里,沙丘高10—60米,像一条黄龙横卧在鄂尔多斯高原北部,横跨内蒙古三旗。形态以沙丘链和格状沙丘为主。

看完之后,张红想——虽然他离开京市了,但也没有回到家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吴今的家乡是哪儿?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她又把那些明信片和杂志归拢在一起,看了看窗外,棕色小鞋躺在楼下的草坪上,她住在二层,所以不是高空坠物。

很长时间,大概一个月,张红的朋友圈再没有吴今这个人。是啊想有也没办法。已经拉黑了。他也许到了库布齐。当然,这是他自愿的。就像他原来在两个人的聊天中或者说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中讲过:我喜欢沙漠。要是能在沙漠里住一下就好了。

如今得偿所愿。

吴今在沙漠的那段时间,张红和黄汉一如既往,并没有更多见面,也没有更少见面,见了一两次,就是说,他们上过一两次床。用黄汉的话说:爽了一两次。而黄汉自始至终都没有问精子一事。

有一天,张红刚和黄汉约会完(如果说,他们这种行为叫约会的话),她收到一个陌生人信息,信息是一个图片:一个人的眼睛,但,看不出是谁的眼睛,也看不出男女,甚至你说,这是一只小猴子的眼睛都有人相信。眼睛下面的文字是:库布齐的月亮特别圆。张红又看了看眼睛,是啊,真圆啊。这么圆,应该不是小猴子的眼睛。她觉得像是吴今的眼睛。她把手机放远又放近。拉大又拉小。想从这个眼睛里看到整个的五官,脸,甚至身材,文学,一生,宇宙,等等。吴今的朋友圈从没发过一张自己的照片,哪怕一张。从他对文学的自恋来讲,这实属罕见。前夫曾经和张红说过:一切,都写在脸上啊。如今,离婚了,她都不能完全解读这句话的含义,有一种浅表的解读,但这是不准确的。也许,一切真的都写在脸上。但是,张红从来没有看见过吴今的脸,更别说表情了。虽然自己有种受人之托的意思,拿到了一部长篇,请求阅读和寻求出版。但是因为处在自己无法写出长篇的焦虑之中,她从没打算看过,她甚至有种不好的预感,万一,这是,旷世之作呢。古往今来并不乏这样的事情,默默无闻者饱含最大的才华。然后默默无闻到死。

但,无论如何,吴今又用信息联系了他。如果没有信息,还有邮箱,还有微博、博客,因为,害怕他真的找过来,张红甚至做了很多不祥的猜测。就又将信息的拉黑状态解除了。

后来她补看了一下他的朋友圈。里面大多是一些旅行笔记和抒情:比如,今天徒步,累,后半部赤脚走完。听说沙漠让人想到永恒的事物,可是我想到的是遥遥无期的绝望,我亲历它,品尝它,并是要将这种东西融入血液。一个人只有体会到生死或类似生死的东西——绝望,才能写出反映生命内部的孤独来吧。

总之想说,吴今和张红又重新取得了联系。或许在吴今看来,两个人的联系从未中断。

回来之后的聊天内容,吴今就像换了一个人。关于写作聊得少了。有一天他跟张红聊天,说得很忽然,大概意思是,自己也可以结个婚。孤独的困境仍有待加以完整的探讨。我可以通过婚姻去了解一下孤独。

只有运气好的人才可以通过婚姻了解孤独吧。张红想,很多人,通过婚姻,了解最多的是麻木。张红如今听别人说结婚都觉得是不幸的开始。搞不好是和那个泡了七年都没泡到手的女人结婚?张红有不好的预感。好事多磨是一个错误的词组,往往,付出越多的事情,越会恨上这件事。不好的预感并非对吴今,而是对那个泡了七年都没泡到手的女人。或者?也许不是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在库布齐认识的偶然的女人。张红这样想的时候,正好也要出门,她在镜子前画眉毛,就这么几根眉毛,她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画的,她继续画。甚至不想停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吴今没有聊“自己也可以结个婚”的事情了,大概可以理解成“自己也可以不结个婚”。

但有时候,吴今还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关于结婚的话,比如:帕斯捷尔纳克说如今我再也无法不爱你了,你是我唯一合法的天空,非常,非常合法的妻子。在“合法的妻子”这个词里,由于这个词所含有的力量,我已开始听出了其中前所未有的疯狂。

张红第一次给他回了留言,说:帕斯捷尔纳克很克制。后来想了想,还点了个赞。

很快,吴今回:这,让我肝肠寸断。

张红不知道他说的肝肠寸断到底什么意思,是自己(这不太可能),还是帕斯捷尔纳克,还是克制。但,无论如何,他的留言里,用了“肝肠寸断”,这样的词汇大概已经在这个时代消失了,张红想,爱的废物。只有爱的废物才会用肝肠寸断吧。而且,她总觉得吴今被名人名言害了。

张红一直不喜欢自己的一种态度,她偶尔也在心里默默地做出承诺:不要蔑视别人的痛苦,更不要比较,尽管事实上,达到了比较的效果。

有一天傍晚,吴今发信息说,自己可以和很多灵魂优秀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但是却为一个肉体一般的女人肝肠寸断。他这几个字打得很快,因为当时张红正把手机拿在手里,看着对方输入。

能让一个人这么说,到底是一个肉体多一般的女人呢,张红想不清楚。

张红如今对很多事情的态度趋于简单,如果一次做不成,也不必再做第二次。就像和黄汉的约会。如果此时不成不必恳求。于是她和吴今说:灵魂可以不优秀,肉体一定不要一般。

知道吗?吴今说:一个男人说听到女人尿尿就会勃起,那不是性的声音,是性解放的声音。

张红觉得吴今的这个回答倒是很有新意。但是她想不到和上下文有什么关联。

两个人的聊天过程就是这样,提问并不指回答,似乎是因为现实的生活中,都缺乏一个可以允许自己问的对象,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效果。

之后,张红走到洗手间,她安静地听着自己尿尿的声音,但她实在很难把这个和性结合起来,更别说性解放了。

能和性结合起来的就是她给黄汉发一个信息,张红觉得感恩戴德,在离婚后,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还能偶然地帮她解放一下。伴随着荡气回肠的尿尿的声音,她觉得自己不能太贪心。

张红没有问过吴今现在的工作,也没有过那样的机会和条件。或者就像自己一样,大概,还不如自己吧。虽然他过去做过图书干过广告创业过,在西藏放过牦牛,做过书库资料登录,港口船舶往来登记等古怪工作。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是不是彻底离开了京市。

那之后,吴今更少地谈论婚姻和爱情,偶尔会谈一下青春友谊意义啊:很多事情哪怕没有意义,还是要做吧,意义是非生命体评价生命体的专有名词;青春的本质是无脑是无聊,是一切疯狂且无意义的细节;友谊的本质是放纵是放逐,是缺一不可的愚蠢的大拼图。如此等等。

在张红生活的这个环境中,谈论青春友谊意义啊这些并非隐私。张红只是觉得,他被太多的名人名言害了。她总是能从这些名人名言中感到一种尖刻的隐秘的愉悦。她觉得可笑至极。而,一个人并不应该让另一个人经常觉得可笑至极。

又过了一段时间,吴今开始很具体地讲自己的生活,说到自己住的院子,去围墙下捡一些掉落的核桃。院里很多牵牛花,他给每朵牵牛花拍照还写诗,他说自己还在改《红楼梦》里面的诗呢。或者,去喂喂那些流浪的猫咪,还给猫咪拍照,但他没有说自己是不是给猫咪写诗,张红想:大概会的,因为,吴今就是这样的人。

有时候说多了吴今也发:不好意思,话多了,抱歉啊!总之,他会加入一些羞愧或者自我嘲笑的段子让这种单方面的对话看上去更有声有色。

这个时候,你会觉得此人疯得更彻底,也无比多情。

那之后,吴今的信息发得很不规律,有时候很多天没有,有时候一秒很多条,就像早就已经写好了,然后点了一个发送就都飞了过来。总之,这一切,都会让你联想到一个人的行为很混乱。有时候张红会想:吴今不正常。然而,她并不真的担心。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因为就像前夫说的一样,自己是全天下最自私的女人。所以,一个最自私的女人是不会管别人死活的。只有一次,张红和黄汉正在亲热,手机连续响了很多下,黄汉看了一眼张红,张红把手机扣过来。

因为当时当刻所有的东西都是空气。

黄汉问:谁?

张红看了里面吴今发来的十几条内容说:前夫。

大数据说:女人每天要说100句谎话。但,这只是一种和解的途径。

2017年的九月份,吴今的朋友圈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好像是有预谋的删除了,这让张红产生了一丝的焦虑,但也仅仅是一丝。因为,她是全天下最自私的女人。也许吴今过得不错,再也不需要自己了,也没有告别,或者,他又临时去了一次库布齐也不一定。不同的月份,沙漠也不一样。

很多人的生活,或者说,对生活的信仰方式,逃避的方式,可以简单地总结成三个字:忙起来。张红实在没事可忙,她觉得自己被剥夺了忙的权利,因此也就被剥夺了很多的权利。终于,张红打算出去走走,或者说,反正自己也无事可做,钱,还有一点,也差不多该出去走走了。

在十月的时候,张红并没有高级的痛苦,她写不出来不是怀疑为什么要写,而是,写不出来,她连爱恨情仇都没有了,连假的都消费不起了。过去的小说中,写得最多的是和前夫的关联,如今,再也没有权利写他,也不具备那样的场景,想到这儿的时候,张红心中掠过一丝想法:也不知道前夫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大概,离开了一个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总不会过得不好吧。应该好,而且是大大的好。所以,也许此时此刻,前夫正在另外一个空间过得好呢,但,也许并不。张红转念一想。可惜,没有平行空间,否则,就可以进行一番比较了。但,另外一个矛盾之处是,如果有平行空间的话,就证明,连上帝也不知道怎么办。林中有两条路,谁也不知道哪条路更好。似乎总是没走的那条路更好。

张红到纽约的时候正好是十月。吴今曾经向自己这样描述过十月:悠然青翠的草地上落叶枯黄。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风,用有声的阳光,在那片绿色的草原砧板上打造出一道光芒,里头群蜂嘈杂,声音一直传到我这边。红之美。壮丽、有毒和孤单,像橘红色一样。

事实上不仅仅是十月,吴今曾经详细地描述过所有的月份。只是如今刚好是十月。

张红这次的纽约之行很忽然,虽然也有一点点打算出去走走的成分。但依然很忽然。忽然的意思就是她并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和事情。她租了一个房间,她打算待上几天。四处随便观光一番。她的房间正好可以看见哈德逊河。她想到吴今的一句话:文学就是躺在两面墙壁之间从远处看海上的雷雨下落。

在纽约的第一天,她失眠了。她也没有给黄汉发信息的意思,因为她给黄汉发信息,用黄汉的话说要很明确就是“爽一下”。他们彼此隔着一个太平洋,显然办不到了。虽然对黄汉也有一些感情,甚至称之为嫉妒的东西,嫉妒他还有一个家,但,这都是伴随性产生的。

她躺在床上,翻着手机的收藏夹,里面还有吴今投给《纽约客》的那篇小说电子版,大概9000字。张红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很简单很快速,一些夸张的词语跳出来就像肝肠寸断一样。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或者说,一个游戏。应该翻译出来寄给《纽约客》,夜里很长,而且,她真的这么做了。张红的英文勉为其难,她先借助翻译工具,进而是猜测,到最后,她开始怀疑,这是一篇自己的重写了。但她做得很欢快,甚至比自己的创作要欢快很多,她进而得出一些简单粗暴的结论,比如:十月,适合写一个短篇。等等。

写得真好啊,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中,她站起来走了两圈。她产生了一些更具体的想法。比如,把这篇小说真的投稿到《纽约客》杂志。这是一篇货真价实的英文小说,完全像一篇自己写的。

天都亮了。张红没有叫人打扫房间,甚至也没有打开窗。她从窗帘里透出的光线感觉天都亮了。因为时间还早,整个街道构成一幅静止的画面。床头还有一个果盘,是给新住店客人准备的,和床上方果盘的静物写生一模一样,大概是一夜没睡的原因。张红仔细看发现,真的一模一样。她匆忙拉开窗帘,她觉得恐怖,打开手机,也没有任何新的信息,翻开吴今的朋友圈,什么都没有,但是头像换了,张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换的。感觉整个房间的地毯在延伸,她冲了一杯咖啡,她把咖啡搅拌成了一团,然后一口喝下。隔壁亲热的声音再次出现。昨天晚上曾经出现过一次,但她并不嫉妒,她想:一定是非常相爱吧。只是,她想起自己和黄汉在一起的时候绝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因为有一种内心的想法她从来没有说出来,睡别人的老公,她并非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自己也有老公,有过,她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喝咖啡之后,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她侧身躺在床上,小说最开始是一首诗,张红还不知道怎么翻译。

想在阳光下对你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在槐树旁请你吸一根烟

比如观看一只迷路的灰雀

比如觉得那不勒斯或烟台的名字好听

便决定只身前往

你梦里说南方有大叶子树

可是我觉得你的屁股就是两片大叶子

我依然没有离开你

离开北方

似乎这首开篇的诗歌中隐藏了什么。她这样想的时候,又冲了一杯咖啡,她走到窗边。楼下的人,来来往往,看上去,每个人,都在做着一些事情,大概只有自己,无事可做,人可以什么都不做,通过工作得到价值的工业标准应该变了。除了未经允许的一篇翻译之外,而自己真应该写的东西毫无进展。甚至翻译之后,已经失去了进展的必要。隔壁的声音再次响起,张红想——就算他们非常相爱,又有什么了不起。

楼下的人流越来越多,越走越快,好像走得足够快就可以摆脱自己而成为他人。越走越快之后,所有的人就都可以变成一个人。张红想。她这样想大概是有些困了。她把杯中的咖啡喝完,每个房间只有两包,她再无咖啡可喝。楼下,有个黑人拿着一个带滑轮的箱子,箱子一直不听指挥地在滚动,黑人的屁股很大,比白人的还大,白人的比自己的就大,张红忽然觉得,就是两片大叶子啊,这震撼了她好久。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比喻。她觉得这个比喻充满了哀恸的效果。她甚至有了一点能力通过这个效果想象出吴今的脸。

这个世界的糟糕首先是从秘密的泄露开始的。拿着这篇小说,她知道自己掌握了一个人的秘密。因为她相信《纽约客》一定没有看到这篇小说,所以掌握秘密的只能是张红,虽然并不是什么惊天的秘密。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好笑。她想到前夫和她说的一句话:我们两个人不知道谁笑到最后。一句话脱离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人物这三个要素,便很难再回忆起它的含义。自己的前夫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呢?

是啊,笑到最后的人倒霉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笑到最后的人。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倒霉的事儿等着自己。

和前夫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也来过纽约,也说过海誓山盟,张红现在想,那些海誓山盟,如果有机会说给吴今,他一定会当成名人名言收藏,比如:有天要是你离开我,我就想象有个更不同于我的,或者比我更广大的部分,拼凑了你的一部分宇宙。

然而感受会突然死掉或者说冰冻隔离起来,把当事人变成一个机器人。仿佛一个女人会把你身上所有的女人赶尽杀绝,一个男人会把你身上所有的男人赶尽杀绝一样。离婚之后的张红,大概就成了这样的人。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黄汉。虽然喜欢自己脱掉衣服之后,两个乳房像兔子一样轮流跑到他的嘴里,但,这是爱还是别的什么?

时过境迁,这些都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但真的吗?就像一小块漂移的大陆都会修改着地图。所以,真的吗?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她现在会想起。

她想把窗子打开,让外面的风吹进来。这些景色宽阔、车流较少的街道看上去很脆弱无助。萧索的风景中有越来越多的大叶子在移动。她穿上外套打算下去走走。

张红来到大堂,她拿起这座城市的线路图,线路图的背面是二手车拍卖行情。于是她也看了看。虽然她一定不会在这里买一辆二手车。她盯住大堂。一个空间,就算这个空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当你盯得足够久,就会产生不同的感觉。有来来往往的住店人,他们构成了你感觉的主要部分。

张红把线路图放在衣服左上的口袋中,又把手在这个位置停留了一下,好像不放在这,就不能确定是不是有心脏这个东西。确定了心脏之后,她第二次观察这个空间,以空间为线索整理脑中的事物。酒店入口是一个老旧的木门,老旧的钥匙盒,她的思绪穿过老旧的木门又走到老旧的钥匙盒。

大堂被一个巨大的钢琴占满。椅子上一个黑人这么坐着,显然,他不属于钢琴弹奏者。黑人双膝分得很开。双肘支撑在黑白键盘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是啊,张红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有时候一个人,是没有自己真正的生活的。一个人生活中的每一个步骤仿佛都是为了保持孤独而安排的。

走出酒店之后,天气很冷没有风,张红在街边站着,就像不知道往什么地方逃跑。越往前走,路越拉长。建筑把天空分开,看上去就像虚构的场景。昨天到的时候,她并没有这种感觉,距离上一次来也已经很多年了。如果有过这种感觉,也已经不清晰。纽约的楼离得很近,所以可以窥探。城市结构会生出一种特殊的文体——比如叫窥探文体。要是吴今还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自己真想和他说说这件事。因为好像这么多月以来,她从未认真回答过他关于写作的那些问题。酒店外面是人行桥,离水边很近,水溅到人行桥上。也许别人可以在这种地方消磨一整天吧。张红把自己搭在桥边的椅子上。短廊、石阶都已经旧损。有人往河里跳,应该是冬泳。张红不敢看,她觉得会看见自己的脸。这么想的时候,她肩膀耷拉下来。脑袋向前倾斜,脸埋在两只手中,后背一阵战栗。如果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刚好站在她身后的话,是不可能看清楚她是哭还是笑。甚至不会想到,战栗的是一个人还是一颗花椰菜。

张红将脸埋在两只手中只是在想一个简单的原理:万事万物都需要一个恒定的参照物,吴今好像就成了这个恒定的参照物。给内部的一切赋予了外部的形态,就像他描述的十月,此时此刻看来,十分准确。

张红给黄汉发了一个信息,黄汉问她在哪。张红说在家,黄汉说那现在能见面吗,因为时差的原因,黄汉现在一定没问题。张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编造这么一个虚假的事实。大概,只是为了构成每天的一百句谎言吧。她想到黄汉的那张脸,她知道,黄汉啊,一定也有自己的志趣和忠诚,但在两个人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这些都还没有来得及被探索。外表的话,没什么气魄,但也不猥琐,注定会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想到这些,张红觉得自己不应该骗他。

张红把手插在兜里,幸好有兜,不然这个时候都不知道手在哪里。她低头看脚,觉得脚也有点多余。她把自己的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忽然使劲地碾了一下。她用手机的拍照功能看了看自己的脸,这张脸忽然就暗淡了,好像正准备迎接某种折磨。于是她抹了点口红。

她打开吴今的朋友圈,还是什么都没有,这次连头像都没有换,张红想,是不是要发一个hey。但,一部分的倾诉会带来另一部分以及更多部分的倾诉,滚进一个深渊。难道,这种毫无关联不也是自己需要的吗。头顶,浅蓝色的天空中布满了深蓝色。四周,车子驶过,慢慢地尾灯都消失了,声音也听不见了。张红把手机打开,重新看了看翻译的小说,她的第二步是打算给小说做一个简单的分类。

她分成了两个结构。第一部分:我;第二部分:木偶。

时间上是:第一天,第一个礼拜,第一个月,第一季度,一岁,三岁,五岁,八岁,春,夏,秋,冬,尾声。

接下来,她觉得有必要重新给这篇小说寻找一个作者,吴今应该怎么翻译呢,today?也许,接下来她应该做的最有价值的一件事,是打开邮箱,将这封署名“today”的外国小说投递过去。

这样想的时候,心中的不安就像柳絮飘舞。头顶好像有一棵柳树一样。她一直不理解吉光片羽是怎么回事儿,一些过去的事情凭什么显现?吴今真的需要自己吗?需要自己翻译一篇无足轻重的小说吗?大概,他的抽屉里,还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小说吧。

四周越来越亮,太阳很高,看着景物的光斑,却就像在一片沙漠。张红现在都不知道吴今一个人是否又去沙漠中了。或者,去到了其他的任何一片废墟。

那天夜里,张红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搬进一个大房子,非常大,她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打开所有的抽屉,所有的抽屉里都有东西。整齐得很。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子。她想搬出来的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人,穿着古代的衣服,对她说:你走吧。再不走,就会有更多的古代人来。她打算从命,可,刚想走,前夫来找自己,一直说话啊说话啊,好像在说,这么长时间彼此过得怎么样。于是,就被耽搁了,等她真的想走的时候,外面真的来了更多的古代人。

很快,梦就醒了。之后,张红把自己缩得更紧,因为还没有办法从刚才的梦里完全醒,但张红忽然有了一个灵感,决定给这部小说起一个名字,就叫《古代人全身轻松》。这个题目甚至都和她的小说已经没有了关联。张红相信自己拥有命名的权利吧。因为他并没有起一个名字。也可以勉强拥有关联,比如木偶就是古代人诸如此类。她觉得很饿,在纽约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外国的饭,不做都好吃,做都不好吃,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大概还有餐厅在营业。张红打算出去看看。也许是梦还没有完全醒,她甚至产生了荒唐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里也伴随了一点点的真实性:吴今正走在来和自己吃饭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