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诗人与香菇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冉正万  2019年01月29日08:54

平洋叫人来找我,要我给来人设计包装盒。我告诉他,杂志社的美编只会书刊设计,没设计过包装盒。平洋说,包装盒不是更简单吗?他霸道地补了一句:这么多年的朋友,这点小事算什么呀,你就不要推了,又不是要你亲自做,叫你手下做不就行了?

平洋是我在地质队工作时认识的,他在黄金部队当文书,黄金部队是武警部队,也搞地质勘探,我们在业务上没有合作,共同的爱好让我们成了朋友。他写诗,我写小说。我离开地质队后还在写,尽管江郎才尽,心里总是不甘。他离开黄金部队后不写了,不是对写诗失去兴趣,是兴趣太广泛。在部队时,有个捅箍,平静如水,失去桶箍后,浪潮迭起,兴趣广泛得让人吃惊。他买过一条橡皮船,从小区门前的河流起漂,这条河是长江的二级支流,他准备从我们这个城市漂到长江。漂了一个小时就爬了起来。他住这个城市的上水,小区门前的水还算干净,漂到市中心,臭得他屁滚尿流,急忙上岸。有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家。早上念念经,下午读读书,晚上,哥俩聊天喝酒,多好的生活啊。我说,出家人是不能喝酒的呀,杀盗淫妄酒,五戒。他说,那算了。

放下电话不到两分钟,平洋介绍的人就来了。这人让我大吃一惊,又高又瘦,身高至少两米,脖子比脑袋还长。我暗想,难道前世当长颈鹿?我第一次没在高个子面前感到自卑,并且非常担心他一不小心折断脖子。他弯腰进来时,就像老蛇进洞,前半截进来了,后半截还撅在外面。他把图片拿出来,是香菇,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名字怪怪的,叫麻子香菇。我不便多问,把美编叫过来,安排她记下长颈鹿的要求。

长颈鹿不擅言辞,这点和我很像。他坐着比我站着还要高,手指像筷子一样长,没肉,我怀疑是指间肌肉萎缩,而不是因为瘦。任何东西到他手里都缩小了一半。美编过来时他已经坐下了,即便坐下也吓了她一跳。她结结巴巴地听我吩咐,接过照片和文字材料转身离去时脸红到耳根,就像刚刚见到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猜她下班后一定会和闺蜜见面,不把今天的奇迹说出来,她会坐立不安的,说不定还会猛吃,过几天又后悔不迭。长颈鹿请我抽烟,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见我专门买的。我不抽烟,不知为什么却接了过来。他把烟夹在中指和食指指根,就像指头无力或者缝隙太大夹不住,只能夹在指根。他的手叫爪子更确切,徒手抓乒乓球比赛,可料定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没有火,我也没有。从其他办公室找来火机点上后,我和他都松了口气。他把烟吐在大手里,再从漏缝的指骨间冒出来,以免烟喷向我,其实我和他相距至少三米。我告诉他,设计至少要明天才能做好,他点了点头,没有告辞的意思。下班时间已到,他是不是要请我吃饭?我可不想和陌生人吃饭,何况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陌生人。他突然像生病了一样,手脚抖个不停,这么抖下去会散架的,我忙问他要不要上医院或者要不要吃药,如果他随身带得有药的话。他连连摆手,憋不住说了出来,问印这个要多少钱?交流了好一阵才明白,他以为设计和印刷是无缝工序,在我们这儿就能全部做完。我告诉他我这里只负责设计,印刷得找印刷厂。既然是平洋叫你来的,设计不要钱。印刷厂也可以帮你联系,价格你自己谈,印量越大单价越低。他感激地看着我,把爪子放嘴上,吧嗒了几下,烟没吸进去,长脸左拉右扯,像准备调集千军万马与这支不听话的烟决一死战。我忍不住想,他是生菌子的菇木变的吧,被种香菇的女主人唤醒,抖掉满身香菇站起来,呆在与世隔绝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机勃勃,一旦走出菇房就死翘翘。

美编抚着嘴窃笑着问我要电子图片,长颈鹿正好站起来,要把刚才一屁股下去时坐在下面的杂志拿开。这是我午休时躺在沙发上读的一本杂志,退过我的稿,因此怀着小人心理,看着长颈鹿把它压在屁股下面不以为然。没料到他拿开它这么费力,几十斤重似的。我沉浸在对长颈鹿的巨大同情中,觉得美编不是要电子稿,是要再次证实她的眼睛,虽然我明知设计要图片电子稿,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她敢尖叫,那她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哪怕她是杂志社最漂亮的女生。长颈鹿没有电子图片,不知道什么叫电子图片。美编认真地问我怎么办,我叫她用相机翻拍,今天一定要加班做好,人家这么远来,不能让他等到明天。她点头答应的样子美若天使。

烟烧到指根,他的手指太僵硬太不灵活,无法一下把烟蒂甩掉,把他烧痛了。说不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烟。痛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摆脱尴尬和羞赧。他嘿嘿笑着,用另一只手把烟蒂顶了出来。

“你今天住哪里?”

“我才来。”

“坐班车来的?”

“平洋老师的车。”

“他去那里干什么?”

“扶贫。”

“在哪里扶贫?”

“无岃。”

“无岃?无岃是哪里?”

“牛栏江。”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牛栏江我晓得。有点远,云贵交界,来此七百公里,自己坐车不可能这么早赶到我办公室。我这才意识到,那张手写的、有商品名称和产地信息等等材料一定是平洋写的。包装设计,商标注册什么的也是他在帮他张罗。

“平洋呢?”

“我不晓得,他叫我来找你。”

“他把你送到楼下的?”

“送到你门口。”

“这家伙,到了我门口都不进来!”

“他着慌。”

“慌什么,火烧他屁股?”

“嘿嘿。”

我去隔壁看美编进展,还没进去,身后传来咚的一声,看到门口黑影一闪。我立即转身,不知为什么快不起来,待我扑到门口,看见长颈鹿半躺在地上。他本想跟过来一起看看效果,谁知头撞在门楣上了。真是吓人,满脸鲜血,我忙拿抽纸给他擦血,不过更担心的是他的脖子。我的惊叫声引来了所有的加班狗,有人说打120,有人说下门当担架,还有人拿来创可贴。伤口足有两寸长,创可贴根本用不上。长颈鹿从晕厥状态中醒过来,努力地扭着屁股想歪到沙发上。我轻轻扶着上他的头,不敢用力,怕折断脖子。还好,他终于坐到沙发上,脖子没断。他的身高让所有人惊叹,他们为此又说又笑,是他们加班的意外收获,比给加班费还高兴。我把一卷纸按在他伤口上,叫人和我一起送他上医院。我看过两只长颈鹿打架的视频,它们互相甩头,撞击脖子,并不激烈,但失败者倒地后站不起来。这位头上开裂的长颈鹿肯定没有真正的长颈鹿强壮,出门、进电梯,我们一齐喊,低点,再低点,同时下意识地想要跳起来挡住门楣。

医院没那么长的床,我估计没哪个医院会有。还好医生总是办法最多的人,他让他半截身体搭在床下,半截搭在床上给他缝针,医生做手术的样子像在维修石拱桥。一直以来,我总是对我的身高感到自卑,悄悄打听过哪里能买到内增高鞋,此时此刻,看着长颈鹿导风管一样长的裤腿,暗想也好也好。我抽空给平洋打电话,抱怨他怎么不和长颈鹿一起来,把他丢到楼下就溜了,他对城市一点不熟悉。平洋说,他找转业后开公司的战友去了,希望战友替长颈鹿支付包装盒的印刷费。我告诉他长颈鹿受伤了,很严重。平洋一下急了,忙问怎么受的伤,伤情如何,他马上赶来。

缝了七针。缝好后用纱巾缠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不是伤口有那么长,我真怀疑医生把他打扮成阿拉伯人是为了搞笑。我当时没笑,过后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平洋来了,长颈鹿一见到他,就像走失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长腿长手像蜘蛛腿一样同时弹了弹,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扶长颈鹿上车。平洋确实细心,他开了辆商务车,把椅子拆掉一排,让长颈鹿坐在地板上,要不然他根本坐不进去也坐不下。地板上垫了一把谷草,我要是这么坐,二十分钟都受不了,长颈鹿坐了七百公里,七个小时,骨头没散架真是奇迹。他的衣服上有不少血,平洋说甭管它了,找不到衣服给他换,到住的地方给他搓一搓,天气这么热,一会就能晾干。平洋说他一直想联系姚明,想请他把穿过的不要的衣服送给长颈鹿,直到现在也没联系上,找不到电话和地址。我觉得不行,姚明那么胖,长颈鹿那么瘦,姚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会不会像船帆挂在桅杆上?我问长颈鹿身高多少,平洋说两米二七。天啦天,比姚明还高。他要把屁股翘在屋子中间,头才不会撞上门楣。刚才撞上去后,一定是地上的漂亮杂志让他踩滑了,否则不会摔倒。那些杂志封面和内页都是铜版纸,和香蕉皮一样滑。

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会引人注目。我有点恼火,长颈鹿那么高,我那么矮。平洋一米七五,我们站着不动,就像两根壮实的桩子保护细细的旗杆。平洋说他最近在山洞里藏酒,每个山洞里藏一坛,等他老了,每个山洞住一阵,酒喝完了去下一个山洞,等到把这些酒喝完,死在某个山洞里,那就是最后的归宿。“要是被别人找到喝掉了呢?”“我藏的没人找到得。”“就怕到时自己也找不到。”“我做了记号,只有我看得懂。”“等你老了,医生说不能喝怎么办?”“医生的话不能听,越听死得越快。”“那你得好好保养,保证老了还爬得动。”“现在我尽量少喝,等我老了再喝。”诗心永在呀,我暗想。“藏了多少了?”“几十坛。”“不够啊,一坛喝十天,几十坛喝几百天,从七十岁开始喝,八十岁还不死,那得多少坛?”“也不是天天喝嘛,心情好就喝,不好就不喝。我在张天祥家那地方藏得最多,他们靠得住,不会有人偷我的。”

长颈鹿的名字叫张天祥,太普通了,我觉得还不如叫长颈鹿。

坐下吃饭时,平洋嘻嘻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说你不是经常去扯风吗?你安排下,我带你去张天祥的老家扯风。他嘲笑我,故意把采风叫扯风。不是嘲笑采风本身,是嘲笑我借采风之名为杂志社赚钱。为了把杂志办下去,我的脸皮越来越厚,经常巧立名目干这干那,说是为了文化事业,其实是为了大家的工资和福利。

“他们那地方的人都像他这么高吗?”

“和我们差不多,像他这么高的就他一个。”

平洋说,“他们那地方”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块坝子,更不在河边,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这个天坑藏在贵州和云南交界的深山里,就像月亮落下来砸了个坑,月亮变成水变成雾回到天上,天坑却再也不能复原。几千万年过去了,天坑里发出危险的蓝光,自负、自恋,既可怕又神秘。航空照片上,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天坑下面有森林,有泉水,有溶洞,换言之,天坑里的一切不是用来吓人的,只是不想和天坑之外有瓜葛。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几十年前,长颈鹿的父辈们得了麻风病,有关部门让民兵把十几个公社的麻风病人集中起来,用箩筐吊着放到天坑底下,然后往下撒消毒粉。民兵连长允许他们把想带的家产都带下去。他们不带也没人要,他们住过的房子,用过的水井,栽下的果树,凡是被他们摸过的东西,包括他们摸过的钱,都成了邪恶之物,人人唯恐离它们不够远。他们离开后,为了彻底清理麻风病毒,民兵连长下令把他们的房子烧掉,水井填平,果树自生自灭。

天坑四周成了禁忌和禁区,没人愿意接近,谈论时也心照不宣地用隐语,就像直接说出来会引火烧身似的。只有不知底细的鸟儿在越来越蓊郁的树林里歌唱。直到二十年后,一位猎人被岩羊引诱到这里,才发现天坑里有人,他们居然没有死,居然全都还在里面,居然悄悄在天坑上面种庄稼。

平洋笑着讲述时,我总是忍不住看坐在对面的长颈鹿,想着食物进入他的嘴,从长长的食管下去,半天才落进胃里,是多么漫长啊。如果他吃面条的话,面条是直直地垂落下去呢,还是盘旋着落下去?他天真地看着我和平洋,偶尔补充两句。他的舌头的长度很正常,但是能与我们交流的词汇不多。

被发现后又过了几年,有关部门组织医疗队下去检查,他们的麻风病已经痊愈。得过病的人留下残疾,但体内不再有麻风病毒,在天坑里出生的人和我们一样正常。几十年只有十一个人死去,也是因为年老自然离世。

他们在天坑里养猪、养羊、种包谷、种土豆、种青菜。他们还在天坑里修路,一条窄窄的小路盘旋而上,盘到三分之二处,有一个偏岩腔,扩整后在悬崖边上砌石墙,因为最接近坑口,是天坑里最明亮的房间。他们把石屋当成学校,教室只有一间,有人路过还得从教室中间穿过。学生最多时有七个,教室里挤得满满荡荡的。长颈鹿是这所学校第一届毕业生。说第一届其实不准确,学校不分年级,也不管年龄,没有毕业时间,患麻风病的老师把带到天坑里的书教完,学生就该毕业了。长颈鹿只会用树棍在地上写字,学校没有纸和笔,珍贵的纸笔一直留在教室上方的一个石缝里,连老师都舍不得用。小路修到离坑口还有两米的地方不修了,环天坑修了一圈。他们是不允许到天坑外面去的。民兵连长像炸雷一样的声音还在坑口上方回荡:你们敢爬上来,不要怪我的子弹不长眼睛!长颈鹿和同学攀着石缝爬到坑口往外张望过,眼里只有树,没有天坑里的树高,但比天坑里的树粗壮。

平洋激动时手舞足蹈,长颈鹿的眼睛跟着他的手轱辘轱辘转,像动漫里等着说傻话以便衬托主角聪明的小伙伴。他的话倒也不傻,只是没平洋精彩。

“爬上去一点都不难,可我们都不敢。”长颈鹿说。“我们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是假扮大人,假装成了家,假装有了孩子,假装有做不完的事情,故意问这问那,假装打听对方的亲戚叫什么名字,有好久没来了,在哪个生产队。要不就学大人种庄稼,天坑底下泥土太少,大人种的每一棵庄稼我们都看得见。”

平洋说他们现在不种庄稼了,全都种香菇,天坑下面到了冬天最冷时也有七八度,又没有风,一点也不冷,夏天最高气温二十几度,真正的冬暖夏凉,特别适合香菇生长。他们被发现时香菇不多,自给自足,种多了没用。自从开始拿到上面来销售,天坑外面的人也跟着种,售卖时全都冒充无岃天坑的麻子香菇。两者差别非常大,真正的麻子香菇不是一般香菇,是花菇,是香菇中的上品,菇质肥厚,晒干后菌盖上白中带黄的裂纹像盛开的菊花。个头比普通香菇小,但菌褶更细更白更干净,香味更浓郁。天坑里有野生香菇,以前并不清楚野生和栽种的区别,或许真没多少区别,现在区别越来越大,不是口感,是价格。平洋因此叫天坑里的人赶紧注册商标,设计有专利权的包装盒,把假麻子香菇打压下去。天坑最初住的是麻风病人,不好直接说,隐晦地把天坑里的香菇叫麻子香菇。我认为不应该叫这个带有侮辱和歧视性的名字。平洋说这个名字已经出名了,叫别的名字不好卖,没人要。我无可奈何地骂娘。问长颈鹿怎么看,他说不晓得。每件事拆开看都理所当然,连在一起却又那么荒谬,难不成这才是世道和生活?

即便医疗队检查后没有麻风病,天坑上面的人还是不准他们搬出来。除了怕麻风病毒,土地和山林分了好多年了,不愿把自己的土地山林重新分配给他们,在他们就像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啊。长颈鹿说有一天他们发现天坑外面的树全部被砍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才知道,那是土地承包到户时发生的事情,当时山林分不分各执一词,于是各家各户拼命砍,不管有没有用,无论大小,全都砍倒扛回家去,把山坡剃了个光头。

“最初几年还被开垦成玉米地,为了多收几斗包谷,他们不怕麻风病。不是因为贪婪,是饿怕了。肚子不饿了,皮肤饿、眼睛饿、灵魂饿。”平洋说。语气一点不像写过诗的人,像看不起人的知道分子。

“即使给我们土地和山林,我们还不一定要呢。”长颈鹿摇晃着脑袋,不屑地说,“我们在下面住惯了,住得好好的。”我暗想,有块红玻璃别在纱布上就更像了。如果他是真正的阿拉伯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在天坑看月亮都不一样,很想写诗,可看了半天一句也写不出来。”平洋笑了笑。“我的灵感全都跑到酒杯里去了。”

我无法想象他们被吊到天坑时的心情,无法想象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也无法预料他们将来的生活,反正觉得这不对头,不是正常的事情。就像长颈鹿的衣裳,既不能说是中式衣,又不能说它是汗衫,这是一件对襟布纽扣,没有袖子,没有衣领,粗针大线。最奇特的是两边下摆的口袋,深得出奇,可以放面粉、大米、香菇、猪崽,甚至有可能放得下牛犊。但这毕竟不能算是一件好看的衣服。

“伤口还痛吗?”平洋关切地问。

“痛倒是不痛,就是脑壳有点重。”长颈鹿双手捧了一下脑袋。

“是纱布太厚的原因,还是因为流血过多?”我问他。

“我不晓得。”他说。

“那早点休息吧,躺到床上就不重了。”平洋说。

我们带长颈鹿去杂志社附近的小旅馆,床太短,老板娘哈哈哈地笑着说可以加茶几。但房间太小了,长颈鹿的头和脚都将顶在墙上,睡在里面就像给房间加了一根横梁。这些他都可以克服,卫生间他进不去,即便不洗澡,解手也没办法。这个卫生间比鸡窝大不了多少。我们只好把带他走,去找卫生间大点的酒店。

三天后,平洋把包装盒和长颈鹿塞进双排座,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另外开了辆车,跟着平洋去“扯风”。平洋特地带了坛陈放了两天的白酒,说今晚上在天坑里好好喝。“本来是不喝的,但和你在一起,必须喝,不喝不行。”日落时分,终于到达无岃天坑。这个岃字我是第一次见,念影,无岃就是无山脊。天坑四周确实没有山脊,是丘陵地带。当编辑时间长了,总是忍不住想修改别人的句子,觉得不如叫无影天坑更好。

当地大概想把这里打造成旅游景点,路旁的标牌看上去有点旧。但长颈鹿说这是去年秋天立的,残缺的标语还能猜出原意:游秘境天坑,品农家美味;麻子香菇香飘四海;发展旅游,共同致富。天坑里的小路也被修整过了,一边上一边下,还加了护栏。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是对忌惮麻疯病,还是本身没有吸引力。就像我对自己的作品的判断一样,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问题出在哪里。自以为很好,读者不卖帐;自以为一般,读者更为卖帐。失败情绪贻害无穷,但就是不曾骄傲过一回。

天坑里有十一户人家,他们对我和平洋的到来不冷不热。并没有因为平洋给他们送来了免费包装盒就格外热情。习惯成自然吧,被隔绝被遗忘了几十年,和外面的世界不再来往,那种饱含阳光的热情是不可能有的,我想。每家每户都种香菇。麻子香菇出名后,他们就不再种粮食,也不再喂养牲畜了。香菇背到天坑外面的烘房烘干后再背下来,摆在天坑中间的台子上供游人选购。以前要背到乡场上去,现在用不着了,因为供不应求。悬崖上的学校还在,煞有介事地挂着天坑小学的牌子,桌椅也在,天坑里的孩子早就不在这里上学了,他们去无岃乡上幼儿园那天起,就永远离开了无岃天坑。

所有人说话都很小声,小心翼翼,就像怕大声了把悬崖上的石头震下来。说不定真能震下来,有几块大石头看上去摇摇欲坠。站在天坑里面,有种站在地心的感觉。天空是圆的,似乎一下高了许多,也亮了许多。底坑有好几块巨石,巨石之间的大树又细又高,它们为了汲取阳光,忘了长粗,只知道拼命往天上生长。还好里面不会有暴风雨,它们从未折断过。这些树是最近十年长出来的,以前每一寸泥土都被他们用来种庄稼,不允许树和杂草生长。他们没挨过饿,但也没放开大吃大喝过,每天只吃两餐。最艰苦的时候,土豆不削皮,玉米要连同玉米芯一起吃。

天黑下来后,天坑里安静得像在天堂。

天坑里有供游人住宿的六间小木屋,因为地盘所限,每间屋除了一张床只能摆下一个洗脸盆,没有桌椅。我很难说我喜欢这个地方,还是不喜欢,这里清静得让人心跳加快,让人恐慌,让人想说话又无话可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很有旅游价值:无论是麻风病不治而愈,还是他们在天坑的神秘生活都是奇迹,世界第五大奇迹。平洋说,“不能以风景之名,让他们重回忍耐之中。外人的好奇心,对他们是一种耻辱,在这里搞旅游开发不人道。”我说,不人道的东西也值得一看,至少可以让人思考。他狠狠地楞了我一眼。

晚饭前长颈鹿带我参观了他的家和菇房。房子紧靠悬崖脚下,屋顶是杂草、树枝、碎布,自石壁斜下来盖成一面坡,与双坡屋顶比起来不但难看,也低矮了很多。我说这遮不住雨呀,长颈鹿说再大的雨落到天坑都变小了,被悬崖撞碎了,变成粉状的雨,除了四月八的大雨,其他时候都能遮住。他的床长得像龙舟,被子很薄很干净。他们被吊到天坑后,卫生成了首要需求,比吃和穿还重要。天坑里有一股筷子粗细的泉水——难道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水从离坑底两米高的石缝逼出来,散开后消失在天坑底部的乱石丛中。他们把泉水箍成两个水池,位置高那个舀来饮用,下面一个用来洗涮。洗涮过的水不允许流走,挑来淋他们的栽种。半崖上挂着箩筐,当初吊他们下来的箩筐被他们装上土挂在悬崖上,每个筐种一窝土豆。每天都得有人爬上去浇水。现在挂着的是假的,当年的竹筐早烂掉了。假箩筐是塑编的,里面种的是耐旱的天竺葵,缺乏管理,长得死瘪瘪的,一副死给你看的模样。菇房就在住房一侧,用草帘子隔开,更简陋。掀开帘子,一股热烘烘的香味和霉味同时扑面而来。长颈鹿说大家能够活下来,是父辈把能带的劳动工具都带来了。在民兵连长的恩典之下,还带了几十筐土。第一代天坑人只有三位,长颈鹿特地带我去看望他们,其中一位两个拇指秃掉了,能做所有的事情,早就习惯了没有拇指的生活。最恐怖的一位,麻风病毒吃掉了他的鼻梁骨,鼻子塌陷后上嘴唇变长了,越看越像大猩猩。他们被参观过无数次,谦虚地微笑着,为自己还活着感到惭愧。“什么药也没吃吗?”“吃的,开始几年天上有磺胺飞下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好的呢?”“我们也不晓得,反正下来没过几年就好了。”

长颈鹿的女人像猫一样安静,对我和长颈鹿视而不见,他们的三个儿女带着青春去了远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很少回来。他们到底在哪里,过得怎么样,长颈鹿也说不清楚。天坑里手机不能用,又不敢到镇上去给他们打电话,害臊,怕楞眉冷眼。“反正又没什么好说的,不打也行咯。”“不想他们吗?”“嘿嘿,想也是想的。”他的嘿嘿不是笑,而是企图掩藏他的无奈和忧伤。

我们在天坑正中间的亭子里吃饭,天坑外要再过一个小时才天黑,里面已近是真正的夜晚。两年前通上电,但天坑里的人不适应亮晃晃的电灯,能不开灯就不开灯,天色擦黑就睡觉。亭子里这一盏孤灯形同鬼火,显得弱不经风。平洋说今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将终老在这里。“你藏在那些山洞里的酒怎么办?”“逗你的,其实我只在天坑里山洞藏得有。”“应该在这里搞一场诗歌朗诵会。”

酒至半酣,平洋朗诵诗歌。没有诗集,手机又没信号。我能朗诵的是当年上学时要求背诵的几首古体诗,新诗一首也记不得。平洋的记忆让人吃惊,很多人的诗他都记得,随口就来,这些新诗是他在黄金部队时读的,这么多年没忘。当他朗诵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啊,我也为你祝福。”他没有任何征兆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我被平洋莫名的悲伤感动,喝干碗里的酒,然后流着泪一遍遍说: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长颈鹿也哭了,他的哭声像山洪咆哮。在天坑里,我们的柔肠让我们成了不写诗的诗人。

睡着后恶梦连连,就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陷阱,陷阱上面有盖子,盖子是玻璃的,可以看见天空,看得见出不去。惊醒后,听见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头晕脑胀地推开门,朦胧的光影里有人走来走去。长颈鹿也在其中,我问这是在干什么?他说他们要把香菇拿到天坑上面去烘干,天坑下面太潮湿了。这也太早了呀,天都还没天亮。长颈鹿走到木屋前,悄声告诉我,天坑里的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当初是因为睡着后感到害怕,一旦惊醒绝不再睡,马上起床干活,现在不再害怕了,但习惯改不了。

被运香菇的人闹醒后,我一点也不想再睡,即便没有他们弄出来的细碎的声音我也不想睡了。平洋的鼾声一点不比那些细碎的声音小,就像在不断加大油门,准备驾着小木屋起飞,只要他把手刹一放,小木屋就会腾空而起。他喜欢飞,是我们当年常聚的人中第一个飞到天上去的人。武警黄金部队总部与生产战斗机的单位隔一座山,都是三线时期迁到山沟里的国防保密单位。飞机厂的新战斗机生产出来,喜欢到武警部队找人试飞,当兵的年轻,胆子大。平洋当兵到黄金部队后得知有这个“福利”,就像捡了个大便宜,有试飞机会抢着去。其他人谈论如何让诗和小说飞翔,他谈的是身体如何飞翔。“写诗要让身体飞起来,只有身体飞起来,灵魂才能飞起来,要让身体摆脱大地的吸引,要像战斗机起飞的时候一样一飞冲天。”他想要的不是战斗机,而是自己有一双翅膀,甚至不是翅膀,是背上一枚火箭。这种性格在部队上问题不大,转业到地方上后,他这隐形的翅膀屡屡受伤。说话不会转弯,像打炮一样,要么乱说一气,要么搞笑,领导和同事见到他张嘴就心里打怵。被他刺中的人心里怀恨,站在岸上的人幸灾乐祸,巴不得他再说几句。背地里看不起他又不敢惹他,怕他不懂人情世故的毒箭射向自己。刚和他接触的人觉得他必有过人之处,喜欢和他交往,一旦看出他乱放炮的性格,就会疏远他,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只有在天坑这样的地方才不会有人嫌弃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生气。在这里他的箭上没有毒,虽然也没有蜜,但它是干净的直接的。他真驾起小木屋起飞,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在他们眼里他无所不能。他组织过天坑攀岩和跳伞,并且亲自参加。

站在天坑上面往下看,感觉天坑下面是圆的,从小木屋看出去,前面是圆弧形,加上小木屋所在的底边,像一道巨大的欧式门,我知道这是假象,天坑的形状要从天上看下来才是真实的。在天坑下面视觉听觉都变了,从上面看下来,觉得有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站在下面感觉比四五个足球场还大。大石头和大树对视线的干扰、悬崖对身心无形的压力都会失真。平洋说,天坑面积八十七亩,相当于七点五个足球场,悬崖平均高度是两百七十八米,相当于五十层楼高,以前是村里人丢瘟猪、瘟鸡,死牛死马的地方。什么东西需要彻底抛弃,天坑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桶。

重新安静下来后,我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了一阵又躺了一阵,只能侧躺,否则会感觉天坑正在收拢,自己就要成为瓮中之鳖。晨光从坑口筛下来,落到坑底,像毛毛雨一样似有似无。我借着微光走到泉水边,在下水池捧水洗了把脸。他们自己烧石灰,加上石头与石头敲打得来的细沙,再拌和天坑里珍贵的黏土弄成三合土,反复捶打砌了两个水池,经年的踩踏和淘洗,两个水池成了天坑下面唯一闪光的东西。站在泉眼往外看,天坑又成了椭圆形的大扁桶。他们当年是泉眼从对面的悬崖垂吊下来的,对面的悬崖往里倾斜,箩筐下来不会碰到石壁,可以一直垂到底。不是因为人道,是怕落在半崖上又爬上来。感染上麻风病毒的二十九人和他们的家属总共四十三人,从悬崖上垂放下来时有多么壮观,就有多么惊心动魄,恐惧和屈辱是几百吨重还是几千吨重?这份重量本身就能再砸出一个天坑。

让人惊恐的不只是悬崖,在此之前,他们听说天坑里有一条蟒蛇,水桶粗八丈长,鳞片像铠甲一样硬,刀砍不进枪打不穿。一听说要被放到天坑里,他们就想这等于被判了死刑,这不是让他们到天坑里来喂老蛇吗?虽然是传说,但他们对传说历来笃信,从不怀疑。在天坑下面坐了一天一夜,既不知道饿,也不觉得渴。从害怕蟒蛇到盼望蟒蛇早点把自己吃掉,最初的惊惶过去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巨大的悲哀,他们宁愿把悲哀放进蟒蛇肚子里。他们还没死,但已经被埋葬了,是活着的死者,因为再也不能和天坑外的任何人联系。这比死掉还悲惨,村里人死了还有人哭,有人送上山,有人埋葬。他们被几百双厌恶的眼睛扫地出门,被当成妖魔鬼怪打进天牢地狱,是地狱又不是地狱,是人间又不是人间。

昨天晚上,长颈鹿讲起这些不时嘻嘻笑:“一开始他们想哭,硬是哭不出来,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哭出来就好了,可就是哭不出来。”他去找我设计包装时,像离开水的鱼,只会张嘴不会说话,随时准备死翘翘。回到天坑后立即变了个人,声音和表情无比丰富,连长长的脖子也变软变灵活了,不再让人为他提心吊胆。他女人做的麻辣香菇丝堪称一绝。香菇剪成丝,从菌盖边缘开始剪,剪到最后不断开,足有三十厘米长,炸半干后撒上辣椒和芝麻,又香又耐嚼,可以及时消掉白酒留在口腔里的苦味。长颈鹿喜欢吹木叶,平洋朗诵诗歌时他吹木叶,他吹他的,不管平洋朗诵的内容,居然天衣无缝。

“柴八公是个石匠,他对当杀猪匠的张其众说,张其众,反正我们活不成了,麻烦你把杀猪刀拿出来,先把我们杀死,然后你再自杀,请你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做个好事。张其众说,我杀过猪,可我没杀过人呀。柴八公说,凡是得了病的人,自己想办法死,没得病的,想办法爬上去,爬上去不要停留,跑得越远越好,跑到外国去最好。大人得了病的,娃娃没得病也被吊了下来。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得病,他就成了全家人的感染源。那些没得病的人最恨的不是吊他们下来的人,是他们家生病的那一个人。有人一直想弄死家里的祸害,但这种病主要是血液传染,怕血沾到身上才没敢动手。他们吵翻了天,所有人放开喉咙扯旗放炮,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不出什么就吼叫,悬崖上的石头都被震落下来了。我爷爷比他们年轻,当时才三十多岁,比我现在还小。他当过兵,坐过火车,见过世面。听他们越吵越凶,他忍不住大吼一声,不耐烦地问他们,死什么呀你们,都被放到天坑里来喂老蛇了,还要怎么个死法呀,还有死的余地吗?他们不吼了,伤心地昂昂大哭。”

长颈鹿停止不讲,过了一会抑头唱起来:“哭昂昂,昂昂的哭,口口声声断人肠。哭昂昂哟,昂昂哟哭,半夜三更断人肠。”

他一边唱一边给每个人倒了杯酒,以掩饰滚出来的眼泪,杯子在他的爪子里像鸡蛋。飞蛾闯在灯泡上,闯得叮当响,就像听了我们的故事难过得要自杀似的。我和平洋慢慢嚼着香菇丝,听长颈鹿慢慢讲。

带到天坑的熟食很快吃完了,长颈鹿的爷爷和石匠杀猪匠等等几个脾气大又心烦的人,把天坑里石旮旯、石洞石缝翻找了一遍,说如果找到蟒蛇,就把它杀来给大家吃肉。“它想吃我们,我们还想吃它哩。”石旮旯没有,把石头掀开来找也没找到,最大的动物是会飞的甲虫。没找到蟒蛇,他们找到了泉水。长颈鹿的爷爷说,只要有这股水,我们就死不了。“这是龙王菩萨显灵,是他给了我们这股水,我们好好活吧。我爷爷高兴得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流。哈,差点发大水。”

但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几个月后,他们带下去的粮食吃完了,只剩几坛猪油。种出来的东西不够吃,阳光太少,土壤又薄,种什么都不肯长,长得死瘪瘪,像和人怄气一样,南瓜、茄子、土豆长得都比在天坑外面小一半,玉米干脆不挂包。蔬菜倒还不错,因为长得慢,总是嫩悠悠的,但蔬菜不能代替粮食,光吃菜尿都是绿的。

柴八公质问老天爷: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呀你这个死老头子?要我们死就不要流那股水呀,要让我们活就让我好好活呀,这二不挂五的,你到底是睡着了呀,还是整起我们好玩呀。整起好玩去整别个呀,整我们这些可怜人干什么呀。长颈鹿的爷爷说,八叔,埋怨老天爷有什么用啊,老天爷早瞎了聋了,既然把我们安排到天坑里,就得问天坑要吃的。柴八公说,“天坑里只有石头,石头不能吃呀。”长颈鹿的爷爷说,“把月亮割一块下来吃。”“月亮!我能把天下的星星全部吞下去。”

猪崽吃树皮树根野草,瘦得皮包骨头,整天在天坑里乱窜,土里的草根和昆虫都被它们拱起来吃掉,荤腥不论。长颈鹿的爷爷带人把吊他们下来的箩筐装上土,挂到悬崖上去种土豆,离坑口越近越好,离坑口越近离阳光越近。柴八公带人修路,张其众带人攀岩管理种好的土豆。长颈鹿的爷爷分派食物,安排事务。他把家里搬得动的都搬下来了,除了行头用具,还有大水牛和猪崽,鸡鸭猫狗。柴八公要张其众杀牛来吃,反正又没有土地请它耕,养它干什么呀。长颈鹿的爷爷舍不得,又没法叫大家不挨饿,只好让张其众杀牛。他们连牛骨头和牛皮也吃掉,和着草根草籽吃了半个月。留下一头公猪两头母猪,其余的猪照大的杀,吃完一头再杀一头。猪呼完后再杀鸡鸭猫狗,长颈鹿的爷爷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继续在天坑里寻找。他平时都是低头寻找,看地上长出来的东西有哪些是可以吃的。他说,再找不到吃的,只有吃人,谁最老先吃谁。还说三国时候有个地方就这样,父亲还在屋顶上盖瓦,有客人来,儿子磨好刀,仰着脸对父亲说,爹,有贵客来了。父亲说,知道了,等我把屋顶盖好再下来嘛,所以吃人没什么了不起。

长颈鹿跟在爷爷后面,深怕有人杀爷爷来吃,爷爷年纪不大,但他比别人胖。这天实在愁烦,抬头看了看,不是乞求老天给他们启示,看地上眼睛看烦看累了,没料到一抑头看见树上全是香菇。别处的香菇都长在倒下的木头上,天坑里的香菇长在活着的树上,天坑里有几千根大树,一半树上都有香菇。老头子们重新给老天爷平反:老天爷瞎了聋了,但他的良心还在,只要他良心在,我们就死不了。柴八公说,早就看见这些菌子了,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吃,因此没对别人讲。张其众说,管它吃得吃不得,吃死了好解脱,吃不死继续活。他们不知道这是香菇,叫它树树菌。

吃了一头牛,十一头猪,加上树上的香菇,终于熬到箩筐里的土豆成熟,他们的食物终于衔接上了。种在石缝里的南瓜往树上爬,比前一次结得多结得大。天坑里没有四季,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慢慢地,他们忘记了季节,忘记了时间,种什么不再根据节气,而是根据土地是否有空,土地一天休息时间都没有,像多崽婆一样,刚腾空又种上。

悬崖上的小路修好后,箩筐里加种了玉米。人在学习,植物也在学习,人学会了在天坑里种香菇和豆角,玉米学会了箩筐里生长,猪学会了哼哼叽叽。猪关在角落里圈养,吃饱后就睡,虽然吃的是人吃剩下的残渣,洗涮后的潲水,但承担起天坑里长膘的光荣使命,努力地生长着,它们有权利哼叫着互相吹捧。慢慢地,食物有了结余,猪油和猪肉有了存量。随着物产的增加,规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开始只规定泉水的配给,粪便的利用,栽种的管理,收获的分配。自己发明的办法用上了,生产队的经验用上了,古老的家规家教也用上了。长颈鹿的爷爷成了天坑部落的首领,因为他出过远门,见过电灯电话。他把从部队学来的规矩也用上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顶嘴。

为了他们的栽种得到更多的阳光,种更多的东西,他们把天坑里大树砍掉了一半,木材用来盖房子、种香菇,种过香菇后不能再种的东西,用来当柴烧。柴灰用来洗衣服,洗衣水用来淋庄稼。一撮灰、一泡尿都不浪费,凡是能利用的东西都不再有贵贱之分,都得到一样的重视。

但天坑的出产太有限了,无论怎么算计和努力,都不可能养活更多的人。最让人忧虑的是盐,盐种不出来,盐越用越少,不可能回收,断盐是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其次是工具上的铁,镰刀、斧头、锄头、铁锅,消耗掉的铁不知去向,可以使用的工具越来越少。老天爷给了他们泉水,但忘了给他们盐和铁。天坑里的盐和铁耗尽之日,天坑居民的大限也就到了。有人说真到那时,就到村子里去抢,去偷,“死都不怕,还怕当强盗么?”但他们都知道,这同样是灭顶之灾,这会给拿枪的人找到毁灭天坑人的口实。他们被驱赶到天坑时就有人叫嚣,何必这么麻烦呀,统统枪毙,然后统统烧掉不就行了吗。想到这些,有人愤愤不平地说,等我要死的时候,我要爬回去死,在他们的房前屋后烂掉,在他们的菜园子里发臭,尸水流进水田,流进山塘,他们想忘记我们,我偏要他们记住。理智的人反驳道:恐怕你还没发臭就又把你丢到天坑里来了,以前不是尽往里面丢瘟猪瘟牛吗?说这些有屁用,还是赶紧想怎么节约盐吧。

长颈鹿的爷爷一再启发大家,不管哪家都不准生孩子,这不是某家某户的问题,是所有天坑人的问题。即便人口减少也不能生,增加一个人口,盐和铁耗尽的日子就会提前到来。但愿老的老死的死,最后那个老死的人还有最后一撮盐最后一块铁。天坑本来就不是活人的地方,最后全都死了,我们该受的罪也受尽了。盖房时,他提出只盖两间,男人住一间,女人和孩子住一间。饭各吃各的,不一起吃,人多胃口好,不晓得心疼,各吃各的才晓得心疼。没有一个人反对,都觉得是这样,只能这样。

老年人可以不要男女之间的生活,中年人也可忍着不要,来到天坑后长大的少年,性冲动像一群小鸟,在他们身体里尖叫、飞翔,窜上窜下,即便不吃不喝,也不可能让这群小鸟安静,它们如此强劲如此张扬,占据了全部身心。未来越是绝望,对爱情的渴望越是强烈。反正没有未来,不如把今天过好。

老一辈为了让天坑断子绝孙,从不在孩子面前谈论男女,还不准他们看猪交配,一只甲虫骑在另一只甲虫背上飞过会被一巴掌拍下来,交尾的蜻蜓躲闪不及也将遭到袭击。以为年轻人只要不学这些,就不懂这些。他们不知道这其实不需要学,就像植物开花结果,是不需要学习的,动物没有学过,最后不是全都无师自通?男孩一到十二岁就被赶到男人的房子里睡觉,美其名培养劳动力,实际上是将雌雄分窝,以免节外生枝。他们甚至以减少衣料损耗为由,男人不准穿衣服睡觉,睡觉时把衣服脱光交给睡门口的老人保管。这样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不让人夜里外出。这是个一箭双雕的策略。光溜溜的,想也只能在床上胡思乱想。门口有一块树皮,谁半夜小解,谁用他挡在前面,解完后放回去。不是怕起夜解手的女人看见,女人的茅厕在另外一边,是不能让雷公雷母看见,不能让天上的星宿看见,不能让奈何桥上的牛郎织女看见。

长颈鹿的父亲十六岁了,像惊蛰过后恍然大悟的野草,根茎疯长,烈日和暴风雨都不能阻挡。天授男人女人的秘密使命仿佛一道光,把他的身体点燃了,他热血沸腾地作好了殉道的准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的渴望如此清晰,和他模糊的岁数截然相反。来到天坑后都没心思去计算时间,四季又不分明,谈论来到天坑有多久又没什么意义,慢慢地,天坑人忘记了自己的岁数,忘记了孩子的生日,忘记了今夕是何夕。没人关心他多少岁,就像没人关心他传宗接代的秘密之门已被打开。

神秘之门的打开看似偶然,却又像上天有意安排。这天他去剔树桠柴。天坑里烧饭用木柴光靠菇木和秸杆不够,还得从大树上剔下一些树枝来添补,剔树枝不能伤树,先要反手在树枝下方砍上一刀,再从正面相对位置进刀,这样树枝折断时不会拉伤树皮。每棵树只能剔两股三股,剔多了也会伤树。他这个年龄爬树最在行,剔树枝是他最喜欢干的活。爬到高高的树上,天坑里的景物尽收眼底。树枝剔下来后由妇女和半大孩子剔除细枝条,把带叶的枝条和大股的树枝分类,以便公平地分给各家各户,软柴引火,硬柴熬火,要善于利用才能做好一家人的饭菜。

下午,大家都累了,妇女们叫他下来,“够了,蓄到下回再剔吧。”骑在树上,他觉得他比她们能干,是她们中唯一的男人,那些撅树枝时划伤手指的小屁孩还不算男人。他因此有一种很受用的猴王般的惬意。他喜欢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讲话,喜欢听她们夸他力气大,赞扬他动作麻利。她们叫他收工时,他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晓得了,你们硬是话多。”其实心里想的是她们再说几句,说他好看,说他能干。

滑到树下,看到半大孩子在玩跷跷板,他颇为不屑。他们不懂用又直又粗的树枝,随便找一根架在石头上,骑上去一颠一耸就笑得哽儿哽儿的。他先用三股短料绑了个三脚叉,再把一根又长又直的长料削光架到三脚叉上,这才是天坑里最标准的跷跷板。他很有风度地让给比他小的人玩,自己去帮大人捆扎木柴。

男劳力来扛硬柴,妇女扛软柴,他们最关心的是分配,一刻也不敢在树下停留,慌慌张张地回去了。孩子们玩腻了,到敞亮的地方玩跳房子打乌鸡棒。孩子们怎么玩没人管,天坑里没有吃人的野兽,钻进林子也不会迷路,不回家吃饭睡觉也无所谓,只要他们张嘴永远喂不饱不喊饿就好。他们是最后的收场者,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父母们怀着巨大的悲悯和同情,放纵几乎是故意的,“让他们玩吧,玩个够,他们比我们更惨,最后连盐都没得吃的。”

他坐在跷跷板上,略有失落,哪里也不想去。他是打乌鸡棒的高手。地上挖一个小坑,将七寸长的小棍子斜在坑上,然后用大棍子打下去,小棍弹起来,再一挥将其击打出去,看谁打得远,同时还要看同伴是否能接住。这说不定是棒球的起源,管它的呢,给孩子们带来快乐就行。他在想昨晚上的一个梦,梦见一只大白鹅,他抱着它,喜欢得要命,亲它,抚摸它,那种感觉前所未有。今天早上看见张其众家的鹅没那么白,也没那么干净,嘎嘎叫起来还有点傻,抱它的冲动一点也没有,只有难堪和庆幸,庆幸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在梦里跟它亲嘴了,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呢?百思不得其解。

“噫,没人陪你玩,我来陪你吧。”

一个提了根棍子的小子一下骑到跷跷板上,险些把他翘下去。他敏捷地调整好身体,和她用力地跷了起来。他知道面前这个小子不是小子。肥皂和洗衣粉用完后,男女老少都剃光头,以免生虱子。假小子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的,补了又补,把身体裹得紧紧绷绷。她是来找她的纽扣的。把分得的柴拖到自己家的柴垛才发现胸前的纽扣不见了。刚才她一直用手捏着胸襟,坐到跷跷棍上后只好撒手,必须双手抓住跷跷板才不至于摔下去。他看见她的乳房后浑身一热,原来大白鹅是这个?不大呀,和梦里的鹅并不相同,但他确信它们是同一个东西。他往下蹲时突然发力,故意把她高高跷起,想让她的衣服完全敞开。她哈哈笑着往前爬,离三脚叉只有两尺远时,他再怎么使劲都没用,翘起来落不下去。这样一来她也无法把他跷起来,他说她耍赖,她说“哪叫你整人呀。”

她往后摆了几下屁股,移到末端坐稳,两人你来我往,老老实实地跷上跷下,但玩兴已经没有了,感觉没刚才好玩。他提出去找山核桃,“天都要黑了,不去。”“那去干什么呀?”“还能干什么,回家。”“我不准你回家。”“你要做什么呀?”“你讲个故事给我听,这根柴归你。”他指的是那根跷跷板。她笑起来,“可是我不会讲呀。”“坐着也行。”“坐哪里呀?”“就坐这里。”他把跷跷板朝她那边移,变成一条长凳。“坐拢点。”“好嘛。”他闻到她的气味,这在男人那里是闻不到的。离得越近,他的脑子越迷糊,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想说句让她喜欢的话,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动听。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能统治一切,他浑身发抖,一把搂过她吻她咬她的想法烟消云散。她依旧用手抓住胸襟,没头没脑地甩着右脚。她的左脚杵在地上,右脚悬在空中。他呢,双脚踩在地上,这似乎限制了他的聪明才智。他拍了她抓胸襟的手,“我看一眼,要得不,就看一眼。”她愣了一下,待她明白他想要看什么,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要死呀你。”

她像站在电线上的麻雀一样单脚跳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柴不要了吗?”

“不稀罕!烂柴。”

“不要就不要,凶什么凶嘛。”

“我要去告你。”

他闷闷不乐地横单在跷跷板上发呆,试图搞清楚刚才做错了什么,想了半天没有结果。

第二天,长颈鹿的爷爷安排他和几个妇女加工山核桃。天坑里只有一棵山核桃树,在天坑外面是不会有人对它感兴趣的。山核桃又硬又光滑,核桃仁和仁上的皮一样多,吃起来涩嘴。但这毕竟是可以下咽的东西,在天坑里不允许浪费掉。他们把山核桃捡来,暴晒至开裂,然后用石头砸碎。用筛子把碎屑筛一遍,再用簸箕扬掉碎皮,得到的碎米一般的果仁。碎米可以用来做核桃糕。味道并不好,坚硬的碎核桃壳总是弄不干净,不能多吃,吃多了解不出大便。

山核桃很不好敲,一石头下去没敲碎有可能跳起来,跳起来打人像石子打人一样痛。好几个半大孩子还砸到了手指,痛得哇哇大哭。他比他们聪明,找了一块有个小窝的石头,山核桃放上去不会乱滚,双手抱起大石头碎下去,山核桃立即四分五裂。把裂开的核桃再敲碎就简单多了。他很自豪,砸得多的人有奖励,奖励一百个山核桃。昨天要是有一百个山核桃就好了,他想。

他去领没砸过的山核桃时,看见女人筛起筛子来全身都在划圆,屁股、乳房、脑袋,屁股和脑袋在一条轴线上,乳房在另一条轴线上,甩起来像要飞出去似的。他顿时觉得,这才是自己要的大白鹅,他不要别的,只想和她们中的某一个抱在一起,长相和年纪都没关系,只要是女人就行。胯下倏的一下挺起来,猝不及防,他忙假装肚子痛蹲下去。女人那么柔弱,男人那么坚硬,他更想了。

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走到屋子外面,顶着树皮站了很久。树皮上没有洞,这让他非常遗憾。他在女人们的房子里住过,他想钻进去,随便和什么人强行解决自己的烦恼,反正又看不见。他同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想得厉害,但他不知道哪个女人愿意帮他,同意他去钻那个洞。强行的结果除了受到严惩,还会给自己带来耻辱。他隐约听说,过去这种事是要被杀头的。

从这天起他就不想好好干活,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只要有空闲,他就去林子里闲逛,有时靠在树上遐想,思绪飞出天坑,满世界奔跑。有时爬到树上去,一直爬到树梢,在上面摇晃。他不怕死,什么也不怕,只感觉无聊。对那些不怕死的人,大人们有一句恶毒的咒语:要死就死吧,明年就有人给他泼水饭了。他不要水饭,水饭是给孤魂野鬼的,他只要一个女人,甚至一个女鬼都行。

在悬崖上种土豆的人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以前被垂挂在悬崖上的藤竹遮住了。他们打着火把钻进去,火把用完了也没走到底,不知道到底是多深。长颈鹿的爷爷说,能穿出去就好了,照这个方向走出去应该是贵州。他这句话在天坑里激起巨大的反响,只要嘴巴有空就谈论这个山洞。山洞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希望,如果能从这个洞去贵州,他们可以从贵州买来盐和铁,还可买布匹,他们带到天坑里的钱还从没用过哩。真要是这样,天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们从此管这个洞叫贵州洞。为了探查清楚,这个洞是不是真的可以去贵州,大家一至决定派三个勇士去探险。他们除了棉麻藤做的火把和拐杖,不再有其他装备,但他们必须赌一把,这关系着所有人的未来。溶洞探险最怕缺氧,怕迷路,怕暗河,怕石头落下来。

长颈鹿的父亲第一个报名,并且想到了避免迷路的办法。有人说用火炭作记号,他说火炭不好,如果火把用完了还没出来,根本看不见火炭画下的记号。他要女人们给他准备一根足够长的线,分成几团,他们进去后从洞口往里牵,火把用完了,可以摸着这根线出来。最关键的是他没得过麻风病,贵州人看见了不会驱赶他。和他同去的人也要没得过病,得过病的人不能去。大家这才意识到,隔离到天坑后,他们的病没有恶化,也没传染给其他人。刹那间,生的希望让他们热泪盈眶。当过多年老师,到天坑里已经六十多岁的秦老师第一次振作起来,自告奋勇地把孩子集中在屋檐下,在天坑里教他们读书。长颈鹿的爷爷说天坑里光线不好,他们在半壁的岩筐里砌了垛墙,煞有介事地叫它天坑小学。秦老师被赶进过是因为他老伴。

天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三位勇士身上,每个人都把钦佩和祝福送给他们,如果这些目光能够留在他们身上,成为他们的保护膜,任何意外都不可能伤害到他们,它们是那么坚韧和坚强。他们也暗自发誓,一定要不惜生命探查清楚贵州洞,把贵州的盐和铁带回来。

长颈鹿的父亲要给自己好好打三双草鞋,收集了一堆碎布头和从悬崖上拔来的珍贵的蓑衣草,他不要别人帮忙,他把这些珍贵的材料用在最重要的部位。草鞋打好后,要用木棒轻轻地捶打一遍,让它变得软和些。自从获准去探险,他就变得老成持重,做事有条不紊,像老人一样接受别人的祝福。当一颗石子飞到头上,他没理会,心想我哪里有时间跟你们这些小屁孩玩。又一颗石子打在耳朵上,他火了,回头正准备呵斥,那天和他玩跷跷板的假小子笑盈盈地看着他,悄悄向他招手。他皱着眉头,坚持把最后一只草鞋捶好挂到柱子上,这才去找她。

她把他带到玩跷跷板的地方,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他激动得嗓子发干,想笑,又觉得不能笑。想到肩负的重任,他立即恢复少年老成的表情。忍不住傻傻地问,你有什么事情嘛?非要跑到这里来。她没理他,朝四周看了看,确认只有他们俩。她把抓住胸襟的手放开,“你不是要看吗?现在给你看。”纽扣没找到,她钉了两根带子。打成蝴蝶结的带子是他有史以来看到的最漂亮的造型,终生难忘。“我怕你再也看不到了,所以现在就给你看。”她满脸慈悲。他看了,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她把他的手放进去,他这才感觉到确实与众不同。他轻轻地握着,抚摸着,她浑身发抖,对他更大胆的举动也没制止。他们钻进树林,跑啊,跳啊,亲吻啊拥抱啊,在地上打滚,在蓬松的枯叶上滚来滚去,不停地低声叫对方的名字。鸟在树上欢叫,他们认为是和他们打趣。她的衣服上粘满了草屑和树叶,他为她一片片摘下来。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你连死都不怕,我怕什么呀。他紧紧抱着她,比抱大白鹅舒服,他爱死她了。

出发前,长颈鹿的爷爷一再叮嘱,感觉火把小下去后一定要回头,绝不能再向前。他们带的火把是他们体重的一半,另一半是干粮,他们带的棉线足够绕天坑三圈,一圈差不多三十公里。还有水、火镰和火绒,全部加起来远远超过他们的体重。但不能嫌多,因为这些东西会越用越少,负重越来越轻,行程越来越艰难。

他们进洞后,天坑里的人就开始默默祈祷,有人祈祷他们平安归来,是否打通贵州不要紧。另外一些人则祈祷他们把贵州的东西哪怕是一枚钉子带回来都行。男人们睡不着,朦胧的月光下,他们雪白的身体一会熠熠生辉,一会暗淡无光。他们第一次光着身体聚在屋子外面,第一次感到集体的温暖和力量。想到贵州洞打通后的生活,血液就会沸腾,身体就会发光,想到三个探险者可能遭遇不测,贵州洞到不了贵州,他们的身体立即变暗。情绪互相感染的结果,他们站立的地方因此一会明一会暗,如果有人从天坑上面看下去,会以为下面是一群萤火虫。

溶洞的走向没有规律,大小也总是出乎预料,大自然随心所欲地造就,不给你任何规律可循。他们时而惊喜时而沮丧,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继续探索。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爬行的距离越来越短。有一天,火把上的火光越来越黯淡,火苗比平时小了很多,人特别容易累,有点坡就气喘吁吁。三个人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进。这时他们听到了嗡嗡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在远处敲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来,而是通过大地传来。三个人大受振奋,甩掉疲劳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声音变得更大了,轰隆轰隆。他们没见过火车,听长颈鹿的爷爷说,火车特别响,他们一致认为这就是火车。最让人高兴的是火把明亮起来,有一股风向他们扑来,火把被吹得呼呼响。当他们胆战心惊地走到声音的源头,是一个石滩瀑布,正对着他们悬挂着。脚下有一口深潭,瀑布分秒必争地注入,却不见水潭里的水涨上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既震撼又失望,纷飞的雨雾把他们淋湿了,他们一动不动。没有路了,不可能再往前了,去贵州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天坑,没有人把失望说出来,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失望。长颈鹿的爷爷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深夜里却忍不住长吁短叹。他们从贵州买回任何一样东西,天坑里的规矩都将被幸福地打破,带回来的是一挂瀑布,只能当故事来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只有长颈鹿的父亲没受到影响,他现在不用再到梦里抱大白鹅了,他和她发明了十几种约会的办法,巧妙地避开大人的看管,在石缝里,在树上,有一次还跑到山洞里面,他们一刻也不想分开。直到她的肚子大了,小小的衣服再也无法遮住,他们的约会才少了下来。

除了双方的家长,没有人感到吃惊,这些人早就看出他们的把戏,他们自以为做到了遁迹潜行,实际上别人只是不说出来而已,连他们躲在石缝里说的话都被人听到了。算不上情话,但在他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他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情话。他说他在溶洞里探险时,想得最多的是她身体上那个洞,“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好玩的东西都是洞,不管这个洞长在石头上,还是长在你身上。”她说最好玩的是嘴巴,可以吃好吃的,还可以亲嘴,吃好吃的和亲嘴都舒服。他惊呼道,“嘴巴也是一个洞呀。”

得知儿子把张其众孙女的肚子搞大了,长颈鹿的爷爷就作好了死的准备。这话是他说的,谁家增加人口,谁家派一个人自行了断,以此抵销口粮和盐的消耗,反正天坑里的总人口不能增加。他从减少饭量开始,每顿饭少吃一碗,然后每天少吃一顿。长颈鹿的奶奶担心他饿坏身体,悄悄把饭团装进他衣兜,以便他捱不住时拿出来吃。他不领情,“你这是害我呀知不知道,我不死,生下来的人就没口粮,没口粮怎么养得活呀?”长颈鹿的奶奶说,“养活它干什么呀,生下来掐死不就行了呀?何必留下来受罪,趁它不知道活在天坑这么丢人,不活下来不是更好吗?”“他哪里知道天坑丢不丢人啊,他不知道又要把他生下来,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呀。”“就你讲道理,把自己都逼死了逼疯了,这是什么道理呀?”“死不怕,道理讲不通才可怕。”他有时也希望其他人来劝劝他,叫他不必这样作,可真要有人劝他,他又觉得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是在拿他的人格当夜壶。

随着孕妇分娩的临近,长颈鹿的爷爷的意志越来越坚定,饿得头晕眼花,吃饭时绝不多吃一口。以前他最胖,现在最瘦,皮肤薄得几近透明,连骨头都看得清楚。柴八公骂他,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啊,人又不是石头,到了年纪就会像骚公鸡一样,不是自己要这样,是老天要这样,你能叫树只长大不开花、不结果?你死了有卵用,你死一百回,那个生下来的人也不可能长命百岁。你给我好好活着吧,老天没叫你死自己就不要作死,娃儿些长大了该生娃让他们生吧,至于盐和铁,到时候再说吧,你以前哪里知道会到天坑里来生活呀,一切都说不准,先活着再说吧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公鸡。他感激地看着柴八公,苦不堪言。这天在地里晕倒了,长颈鹿的父亲赶忙把他背到床上,以为他死了,爹呀爹呀,我对不起你呀,是我把你害了死呀。后悔抱大白鹅。柴八公见他还有口气,大声叫他名字,说必须马上把他从鬼门关叫回来,再不叫来不及。叫了一阵,终于醒了,问他要什么,他说,来口米汤。长颈鹿的奶奶急得直抹眼泪,哪有米汤,天坑里又不种水稻,只有酸菜豆米汤。柴八公说,管它什么汤,快拿来。

长颈鹿的爷爷的喝了一碗酸菜豆米汤,活了下来,但从此听不得别人说米汤,甚至连汤字也听不得,听到后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石缝里去。生活在继续,不可能不说汤这个字,每次听见,他都会浑身一紧,然后散架似的又浑身一松。孩子当然生下来了,天坑里又不可能做人流。这个孩子就是长颈鹿,是天坑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我为什么长这么高?估计和小时候踮着脚往天坑外面看有关系,手扒在石头上,脖子尽量向上伸,脚拼命往上踮,一看就是半天。嘿嘿。”长颈鹿说。

乡亲们打趣的说法有所不同,说他父母是在树上做那事怀上他的,所以他比照树在生长。

“我没看出有什么危险,有一天爬了出去,嚯,外面的树比天坑里的树更多更好,刺呀藤呀,花呀草呀,全都没见过。爬出去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胆子越来越大。我知道天坑缺土,有一次‘偷’了一包土回来,大人知道后很害怕,但没有怪我。大人跟着我去偷土,我们用偷回来的土种这样那样,像强盗一样快乐。我父亲胆子更大,干脆在天坑外面开荒,晚上去,种上东西后梭回来。种了一年没事,忍不住开了一片,种包谷洋芋黄豆南瓜,比天坑里种十年还要多,他一个人种的够天坑全部人吃。除了盐和铁,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粮食啦。天坑里只种香菇和蘑芋,不再种其他东西。我爷爷一次也没到天坑上面去过,他一走到学校附近就不敢往上走,站不住,头重脚轻。在天坑外面种粮食,我们才知道什么是季节,种了三年,被一个打猎的人发现了。没过多久医疗队来给我们检查了身体,我们的病已经好完了。上面送来了新书和作业本,还有笔,可我不能再读了,按课程还不到毕业时间,但我岁数大了,身体又高,比新派来的老师还高,不好意思继续坐在教室里。”

“这是哪一年?”

“第一个教师节那年。秦老师老了,爬到学校去上课摔断了腿,不能再教了。派到天坑小学来的老师很不高兴,说上面真会整人,第一个教师节给了他一个先进,然后就派他来这种鬼地方来教书。他说起第一个教师节和评先进,就像在说一帮坏人,他被这帮坏人算计了。本来那个先进是给别人的,他不服气,发了几句牢骚,没料到真给他了,发完奖就调他到天坑来当校长,他后悔得要死。他不准学生碰他,和他说话要隔三尺远,每天放学后拔腿就跑,宁愿走十公里路回家,也不愿住在上面的村子里。最后还是坚持不住,教了两个月,丢下学生跑了。我爷爷的同学王老师接着来教我们,王老师已经退休了,得知我爷爷还没死,他说既然你都没死,我就来教你们这些娃娃吧,他一直教到天坑小学与中心小学合并。”

阳光灿烂,天坑里并不热,太阳一斜就照不到下面。平洋在搬书,从停在天坑上面的车里搬下来。我以为他要建个农村书屋,文化单位扶贫最爱搞的就是农村书屋,大部分书是省内作家捐赠的,自费出版的特别多,反正卖不出去。我去帮他,发现全是旧书。平洋说,他把他喜欢的书全部搬来。我说,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去?他答非所问,说在这里看书不一样,能看到文字里面去。

平洋和长颈鹿认识三年了。三年前,单位有下乡扶贫任务,都怕落到自己头上,平洋却主动争取,就像当年去当试飞员一样。和另外三个单位的人组成扶贫工作组,进驻无岃乡豹子洞,豹子洞九十年代初大量开采金矿,土壤破坏严重,平洋他们希望通过栽种果树帮村民脱贫。这天他从县城买地膜回来,看到一个高汉扛着一根长钢钎,像扛枪的猎人,他往哪里走,那里的人纷披让道,让开后嘻嘻笑,朝他指指点点。回家路上再次看见他,钢钎横在肩上,钢钎上挂了两个橙子,走得摇摇晃晃,不是因为喝酒,只因为身体太高。平洋停下车,问他去哪里,要不要载他一程。长颈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平洋开的是皮卡车,长颈鹿爬上去后直挺挺地站着,平洋哈哈笑着说,天啦,你蹲下去呀,要不然你会一头栽下去的。到分往天坑的岔路口,长颈鹿没叫平洋停车,他不好意思叫,坐到豹子洞扛着钢钎再往回走,反倒多走好几公里。平洋叫他来做小工,他犹豫不决地点了点头。平洋以为他嫌工钱少,其实是他不敢相信有人要他。熟悉后说起搭车被拉到豹子洞,他笑着说:“我不怕走路,我腿长。反正没坐过车,你再把我拉远点我都高兴。天坑除了我爷爷,别的人都没坐过车。我爷爷当过兵。”最后这一句,他希望别人听出弦外之音。可实际上,这话给别人的印象正好相反,就像越穷越讲究打扮一样。平洋问他,为什么街上的人看见他就闪开。他老老实实地说,他们怕我。平洋以为他们怕的是他的长相。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一袋鲜香菇来,平洋才知道吓人的不是长相,而是他们被赶到天坑的原因。

“你们敢吃不?”长颈鹿把香菇放在地上,脸红面愧地说,就像他拿来的不是香菇,而是毒菌。天坑出产的东西没人敢吃,就像它们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从天坑里的人的肚脐眼长出来的。医生说他们的病好了,但传说的力量还在,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观念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就会保持敬而远之的同情和冷漠。没人敢吃天坑里的东西,也没人愿意和他们来往。平洋知道原因后也有点紧张,但他不想让长颈鹿失望,当天就把香菇炖来吃了。这是向阳的菇木上生出来,特别香也特别难得,一般香菇只能在阴暗处生长,不敢晒太阳,一晒就死。天坑里的日照时间短,阳光穿过天坑里的空气后变弱了,正好适合这种叫日蕈的香菇生长。其他人见平洋都不怕,也和他一起吃。长颈鹿感动得直摇头,“这是第一次有人吃我们的东西,今天安逸,今天真是安逸。”平洋无法体会这份感激和感动。长颈鹿回到天坑后把这事告诉父亲,父亲百感交集,牙齿脱光了的柴八公听说后老泪纵横,“他们把我们当人啊,把我们当人。”长颈鹿的父亲和爷爷叮嘱他好好帮扶贫队干活,不要偷懒,长颈鹿很不服气,“我哪要你们讲,我又不是不晓得,从那天叫我坐车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报答他们。”

日蕈是花菇中的极品。平洋吃一次感叹一次,这么好的香菇没人敢吃,深感不平和遗憾。长颈鹿傻乎乎的,干活特别卖力,“力气又不是盐,吃了就没有了,力气是个怪,使了它还在。”他喜欢呆在扶贫队,喜欢和他们说话。平洋叫他和他们住在一起,免得每天走那么远,来去七八公里。他也想,犹豫了一会笑着说,算了,你们没这么长的床。“不是床,是舍不得媳妇吧?”他嘿嘿笑。他不便说穿,他看出来了,有一个人处处防着他,他夹过的菜,那人不会再吃这个菜,每天吃饭前还专门用开水烫自己的碗。这个人长得很帅,专门负责土壤化验,看提炼黄金后残留的有毒物是否超标。豹子洞的泥土都被氰化纳浸泡过,氰化纳剧毒,一克就能毒死两百人。当然这是平均分配。工作时穿白大褂,风度翩翩,长颈鹿很尊敬他,尽量不挡他的道,不和他坐一条板凳,以免他贵族般的淡漠让他变得笨手笨脚。

长颈鹿宁愿当平洋的跟班。有一天碰到一个比冬瓜还大的马蜂包,平洋说蜂蛹可以炒来吃,香酥脆嫩,高蛋白。天黑后,他们在树下烧了堆火,把马蜂从蜂巢里熏出来,然后摘下蜂巢。长颈鹿提着蜂巢往回走时,愤怒的马蜂向他们发起进攻,平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长颈鹿一路狂奔。马蜂只攻击移动的物体,长颈鹿的腿再长也没马蜂飞得快,他的头被蜇了十几下,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走路时摇摇晃晃,平洋给他一根长竹竿当拐杖,他好几次杵在自己的鞋尖上,险些把自己绊倒。平洋问他为什么不趴在地上装死,他说,马蜂看见的是两个人呀,两个人都装死,它们一定不相信。

每次到吃饭时间,长颈鹿都会有意去做点什么,不管谁喊他吃饭,他都宣称他不饿。天坑里的人就是这样表现他们的谦虚和教养。直到别人开始了才可以坐上去,斯文地只挟离自己最近的菜,等大家吃差不多了,才以风卷残云的速度狼吞虎咽。

长颈鹿一次次带香菇到扶贫队,给钱又不要,“你们喜欢吃,就是我们最大的安逸,收钱就不安逸了咯。”他没听说过荣幸这个词,天坑里一切激动和美好的事都叫安逸。平洋说你可以拿到街上去卖。长颈鹿说,你看到的,他们连挨我坐一下都害怕,哪敢买天坑里的香菇。平洋说我来帮你卖。

平洋把乡长请来吃饭,他们在山上栽树时捉到一条菜花蛇,香菇炖蛇肉,乡长吃一口就连呼太香了。喝一小口汤,慢慢咽下去,嘴巴闭上一小会,然后打开,香味从嘴里喷出来,香得鼻翼连连打颤。几天后乡长回请,平洋又带了一包香菇去,等他们吃完了才告诉他们不是在山上捡的,是天坑里的人种的,他们已经种了几十年了。一位副乡长马上到卫生间吐了,就像要把吃进去的病毒吐出来一样。

天坑也是重点扶贫对象,扶贫的方式是送米和油,送到天坑口,站在悬崖上叫天坑里的人自己上来拿。“他们什么都不干,送给他们的米和油也够他们吃了。”言下之意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不应该不满意。

“对你们来说是恐惧,对他们来说是耻辱。”平洋说。

乡长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知道豪言壮语没用,必须实实在在做点事情,把天坑这张牌打好,对他是一个不错的契机,符合当时以人为本的说法。

为了消除大众的恐惧感,乡政府邀请县卫生局组织医疗队对天坑里的人又进行了一次体检。没查出麻风病毒,大多数人身体健康。主要疾病是关节炎和偏头痛,血压血糖血脂很正常,没有冠心病,尿酸、肝功都很正常。因为对盐的担心,他们吃盐一直吃得少,为了改变口味,他们习惯了吃酸,凡是能制成酸菜和酸汤的都用酸来解决,心血管因此没有受到损伤。他们苍白、细瘦,沉默,如石缝里长出来的树子,韧性十足,却又自轻自贱,他们需要搀扶,需要真诚的友谊。平洋知道消除隔阂的最好办法是一起吃饭,“好事做到底,你们在这里吃一顿饭,比其他人说一百遍一千遍还管用。”在他的劝说下,参加体检的医生和乡政府干部在天坑里吃了顿饭,不怕的人吃得很开心,害怕的吃得心惊胆战。

这顿饭确实管用,不过最管用的是天坑里的人,第一次这么多人在天坑作客,还是代表高不可攀的政府部门,他们代表的是从乡政府一直到北京,他们激动得像初中男生得到女生的明确答复,她可以收下他送的笔记本,其他事再说。平洋也一样,对天坑的未来充满期望:搬到天坑外面去,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头一件事,是把天坑小学的学生合并到中心小学去上学。中心小学的老师没意见,学生家长有意见,他们要求单独给天坑里的孩子开班,不要和他们的孩子同在一个班。“不是怕他们有病,是怕影响娃儿的学习。”其实还是怕有病,麻风病,几十年来谈虎色变,他们怎么也忘不了。天坑只有六个孩子,年龄又大小不一,不可能单独开班,只能插到相应的班级里去,让他们单独坐后面一排。孩子毕竟离天使要近些,没过多久他们就打成一片,互相成为好朋友或暂时的敌人,相互感染着情趣和乐趣,无忧无虑。

让天坑里的人搬出来没这么简单,他们当初不是来自本乡,而是分别来自当时的十一个公社,他们无法回去,无岃乡又安置不了这么多人。没人愿意重新分配耕地,“我们分的又不是他们的土地,凭什么叫我们拿出来?”“扯远了说,以前一半的土地是大地主梁习安家的呢,难道能叫我们还给梁习安的后人?”“让娃儿上来读书已经仁至义尽了咯,还要怎么的,莫非还要让我们供起。”“就是,我们又没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平洋叫长颈鹿卖香菇,带动天坑里的人一起卖。天坑里的香菇并不多,种多了没用。平洋说从现在起要多种,能种多少算多少。他说什么长颈鹿都信,就像长颈鹿在天坑里说的话,没有人不信。长颈鹿带着几个人在乡场上卖香菇时,有人说那是麻子香菇,吃不得。平洋说不要管,只要有人买就行。卖了几场无人问津。平洋和同事约好,只要天坑里的人到乡场上卖香菇,扶贫队就派人去买,买回来再悄悄还给他们,继续把香菇摆到街上卖。平洋请乡政府的人也这样做,“你们不能给他们土地,帮他们卖一下香菇总可以吧。”他叫长颈鹿不时故意大把大把地数钱。乡政府和扶贫队逢人就说天坑里的人卖香菇发财了,发大财了。这一招很管用,其他人也开始种香菇,还有人直接到天坑里去收购,倒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平洋说,“谣言比真话厉害,全都相信长颈鹿发大财了。哈哈哈哈。”

扶贫任务结束后,别人都走了,平洋把行李搬到天坑,向单位申请让他继续在这里扶贫。他叫长颈鹿好好种香菇,有钱了到镇上买房子,把家搬出去。住在天坑毕竟不方便,要为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着想,搬上去后可以继续在天坑里种香菇。长颈鹿说好的,要得的。

平洋叫长颈鹿搬出去,他自己却在天坑里搭了两间小木屋。

“再干一年,以我的工龄可以申请内退。和张天祥他们在一起,我浑身自在,就像海子说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哈哈,我已经有这样一所房子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书、思考。或者不看书,也不思考,一个人发呆。我希望所有的人忘记我,觉得我既活着,又没有活着。我在这么低的地方,低过了地平线,可以逃过别人的关心。我本来是一颗小石子,一颗坚硬的小石子,对世界一无所知,后来被人捡起来,随心所欲地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我要回归原位,不再给他们倒腾。几十年来一直寻找这种地方,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个天坑不是为张天祥他们准备的,是为我准备的。太好了太好了。”

平洋带我去钻贵州洞。洞口原本很大,被塌方落下的石头封住,从外面看,不太像一个洞,像一个乱石堆。从石缝爬进去,约二三十米,是个巨大的洞厅,进深七八十米,穹顶到洞底至少五层楼高。洞底也有落石,最大的一块像一座小山。石头上是粉状的绿色的苔藓,不像长在上面,像铺在上面,摸上去很不舒服。乱石之间的缝隙阴森恐怖,想到老蛇和妖魔鬼怪,一股冷风从脚脖子吹上来,从尾椎骨一直到天灵盖,倏的一下通电一样发麻发凉。石头上的小动物全都是灰色的,有的像蟋蟀,有的像蜘蛛。再往里走,溶洞一会狭窄一会宽敞,有的地方要梭下去,再往上爬。长颈鹿的父亲当年牵的棉线还在,仍然结实。平洋带我看他藏的酒,洞顶有一处梳妆台似的石龛,酒坛和钟乳石浑然一体,我不禁拍案叫绝,很想舀一杯出来尝尝。平洋叮嘱过长颈鹿和天坑里的人,叫他们不要告诉别人天坑里有个贵州洞。他在里面已经藏了十坛酒,但不是酒的问题,这是他的秘密城堡。他对赚钱没兴趣,却只要有空就督促长颈鹿好好种香菇,香菇是天坑的一部分,不应该消失,不让它消失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变成商品。

走了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达当年让长颈鹿的父亲们震撼的瀑布。水量并不大,但它们撞击深潭发出的声响,能让周围的石头发抖。声音的冲击力远远超过流水势能产生的能量,和诗歌有相似之处。

如果有专业的设备,感觉可以爬上瀑布,继续往前走。平洋说他希望水量再大些,任何人走到这里都应该保持沉默,不能再有继续向前的想法。如果真像他们说的,一直往前走能走到贵州,能见到那边的村寨甚至街市,那就太悲哀了。平洋希望走出去后,是一片原始森林,只有各自用尿画地为王的动物,特别是大型动物,和从没见过刀斧的参天大树。不过,最好的还是没有出口,这里就是溶洞尽头。

“你就这么恨人类吗?”我半天玩笑问他。

“我不恨人类,我只是不喜欢有些人。”

“比如?”

“比如那些自以为是,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你感觉那不过是一个蠕动的肛门,连一个屁也放不出来的人。”

这个恶毒的比喻让我不敢说话。

走到洞子外面,有种重新回到人间的轻松。望一眼天坑,又觉得这不是真正的人间。

长颈鹿和他父亲在洞口等我们,“吃饭了。”他们说。其实是担心我们出事,他们拿着火把和绳索,再过一小时我们不出来,他们就会钻进去找我们。

晚饭比昨天简单,仍然可口:香菇水饺,油炸豆腐丁,凉拌柴胡,鸭儿芹炒腊肉。酒是要喝的,三个人先说好今天限量。长颈鹿以前不喝酒,平洋是他师父,他说他没醉过,喝多少都没感觉。平洋没以前喝得多,他说不是身体的原因,是忧伤填满了肠子。我问他九紫普米最近如何,现在有无联系。他进屋把手机拿来,叫我看九紫普米发给他的短信。

“你太不在意你自己了,你以为钻到地洞深处,躲在最黑暗的地方,耐心地等着,直到所有的烦忧都结束再出来。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精灵,一个地球上的天外来客,一个超脱于世俗之上的人物?你错了,社会不是因你而设,它一直就存在,并且一直就是那样。你不愿妥协是和自己过不去,和别人无关。”

这条短信是一年前的。平洋没回她。上一条是“我是唯一把你看成是原来那个人的人,超脱等级分类的人。只有你,追随着你的白痴一样的梦,想按照古老的方式生活。”

平洋说,扯谈。

我认识平洋时,也认识了九紫普米。她也写诗,取过一百多个笔名,但没有一个名字让人记住,九紫普米是她微信昵称,头像随时更换。三十年前,她年纪和平洋差不多,但处处护着平洋,像姐姐护持调皮的弟弟一样。我们都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结婚,几个月后,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新郎是杂志社编辑,比她大二十岁。事后的聚会中,有人问她怎么不和平洋结婚,她笑着说:还不到时间,等我离了婚再嫁给他。几年后她果然离婚了。可她再婚时,嫁了一个生意人。没有人再关心她对平洋是否有感情,平洋的失落让人觉得不值,又觉得无可厚非,当时交流的最大兴趣是如何赚钱,反倒是九紫普米写作兴趣浓厚,发表了不少作品。这期间平洋在单位上很不顺,倒霉的事一桩接一桩。九紫普米说他有一个没有被教条和历史触动过的灵魂,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很好,很准确。两人一起去过凤凰,笔会时公开住在一起。七八年一晃过去,九紫普米不再参加笔会,重新嫁给一位官员,在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上能看见那人,长相似乎还不错,始终保持着神秘的微笑。坊间说九紫看在第一位丈夫的份上,为杂志社争取到了一笔拨款,使这个文学杂志的稿酬大幅提升。当年一起写作的人拿着比别处高出三倍的稿费,心里酸酸的,既高兴又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可怜巴巴。

像老话讲的,平洋依旧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中间买了一辆双排座货车,请汽车改装行把它改成房车。“我要带着爱的人去远方。”他的爱人还没出现。他告诉我们,房车改好的,志同道合的人一定会出现。为此,他还专门研究了一番旅行食谱和旅行路线。房车没改装成功,改装行一拖再拖,不时找平洋要钱,每次理由都很充分,平洋一律照付,直到他对房车失去兴趣为止。这辆车后来无影无踪,改装行变成了轮胎专卖店,手臂上有刺青的年轻人也不知去向。平洋决定向梭罗学习,去森行里砍树造屋。结果只砍了一棵树就被村里人赶走,交了一千元罚款,他这才知道神州大地每一块土地都有主,梭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长颈鹿说,他想在天坑里面修一条自行车道。他第一次见到自行车,觉得他比别的车都好,不烧油,响声又小,跑起来不吓人,铃铛声清脆悦耳。他还想把贵州洞的水引出来,修一个游泳池。前几年刮旅游风,上面要求每个镇至少要有一个三A级以上景区。无岃乡的领导们不假思索,立即对天坑进行动手打造。所有的打造都是一种破坏。为了吸引游客,乡政府在天坑上面大摆宴席,凡是到天坑旅游的人都可凭门票饱餐一顿。持本乡身份证门票免费,开业这天过生日的外地旅客也免费。确实很热闹,当天游客达到两万人,吃掉二十多万。组织者自以为豪壮,是创举。第二天起再也没人来旅游,遍地垃圾清理了好几天。平洋和长颈鹿都反对在天坑搞旅游,旅客私采香菇,在泉眼边吃零售,在树林和菜园里大小便,搞得乌烟瘴气。平洋的小木屋也遭殃,有人在屋子前面买旅游纪念品,这些全国各地都能见到的玩意挂在木屋上,木屋被钉了几百颗钉子,拔掉后全是麻子眼。现在全免费也没人来,旅游局指责乡政府操之过急,乡政府埋怨有关部门宣传不够,有关部门抛白眼说关我屁事。

平洋和长颈鹿悄悄对旅游设施进行破坏,难怪看上去那么旧。长颈鹿说,天坑外面的土地没人种,他也不想种,等它长树。平洋叮嘱我,不要告诉九紫普米他在这儿,“我不想和她见面,更不想她来这里,她无法理解我,我也无法理解她。”我说:“把电线穿管,从地下走,不要架在空中,架在空中太难看了。”平洋说:“不用不用,我要把电线拆掉,照明用蜡烛或者美浮灯,烧饭用木柴。像龙二婆一样。”“不是你一个人呀?他们怎么办?”“只有五家了,只有一家不愿意,这家人明年搬出去,等他们搬出去,我们就可以把电线拆掉。”

平洋在豹子洞扶贫时,扶贫队给一个叫龙二婆的孤老人买了个电饭煲。龙二婆问,谁给我开电费呀?不是刁蛮,她一个人的饭,房前屋后薅几把枯枝落叶就能搞好,用不着烧电。电饭煲反而增加她的负担。她不看电视,天黑就睡觉,一年最多用一度电,这一度还是有亲戚和领导去看望时,不得不开灯浪费掉的。她觉得自己过很好,没什么问题。但在他人眼里,觉得真可怜,可怜到死了。

我在天坑里住了四天,手机没收到一条短信,一个推送,一个电话,一条广告,越到后面越不想离开,天坑不但隔绝了尘世的喧嚣,还有一种无意义的宁静。

冉正万:生于1967年。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纸房》及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选《200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长篇小说选刊》选载过《银鱼来》、《天眼》两部长篇。曾获第六届花城文学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