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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过年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张子影  2019年01月24日08:06

每年腊月,我都要回赤壁老家过年。凌晨四点,我就醒了。是老家的鸟儿把我叫醒的。鸟的叫声细碎清脆,时徐时疾,娓娓道来,我醒着,静静地听着,听着赤壁的鸟给我讲故事。其实,赤壁已经没有我的家、没有老房子了,它们在几十年前,就淹没在一片水下了。他说。

我是在赤壁三峡试验坝的八号副坝上见到他的,他叫水新。腊月坝上的风清冷,他说,每年过年,都会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再回赤壁,回到老家的老屋曾经在的地方看看。

水新当年十七八岁,个子不高,黑且细瘦,因为在山里长大,背水,斫树,揽柴,栉风沐雨,脸庞镀满日光色。水新读到初中辍学了,在家乡的土地上劳作。

这一年春天之后,不断有一些陌生人在家乡的山梁与沟坎间频繁出现,他们衣衫整洁,面孔白净,许多人戴着眼镜,四个口袋的上衣里插着钢笔。村上消息灵通的人说,是上头来的干部和专家,讨论一件机密的大事。那些日子各种消息与传说在村中四下纷扬,让这个一向平静的村落变得生动起来。多少年来,无数文人骚客吟诵过百十公里外、那临江石壁上鲜红的“赤壁”两个大字,还有很多人在那个浸润了数百年历史的石刻旁流连忘返,但从未有人涉足、关注过他们这个依山傍水的村落。尽管水新相信,战鼓旌旗的当年,他们的村子里肯定走出过许多铁骨男人,闯荡世界。

后来,村里得到通知,家乡要修建一座大坝。这是一项重大的、关乎国家的大事,村人要举家搬离,迁到另一个地方。村里开会时,会场上很多女人当场哭出了声。

搬迁很快完成了。水新与父亲最后一次站上山头,回过头看自家的屋舍,当然没有炊烟,他看到发黑的屋顶,屋前的老树,檐下垂挂着玉米,屋内的老木床是祖父留下的,父亲执意要带走床前踏脚的小凳。树叶还没有飘落,但父亲的头顶一夜间挂上了霜雪。身边是同样肩挑手提大包小包的乡亲,他们和父亲一样淌下泪水。一群南飞的鸟儿,与他们同行。

但水新来不及感慨,数月之后,他又回到家乡,家乡的工地上红旗招展,喇叭震天,打夯机、拖拉机日夜轰鸣,人们穿梭往来。在那些个热火朝天的日子里,水新劳累又兴奋,背土、挖泥,他担着担子,脚步飞快,一身泥水,汗流浃背。像赤壁所有的人一样心中充满豪情——作为建设国家和家乡的一分子,他感到自豪和骄傲!工地上分成了若干劳动小组和小队,大家各司其职,小组与小队间劳动成果的竞赛是年轻人的动力,他们夺先进,争上游,你追我赶,互不相让。泥泞的堤坝是他们的战场,飞舞的锹镐是他们的武器。青春的向往与激情,在那些挥汗如雨中绽放。

白天水库大坝是歌声和人流的海洋,到了夜晚,仍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水新头枕着新土的地面,透过草棚的屋顶看到星光,耳边有水流的声音,那是新近完成的部分坝区引进的流水。水新的脸上、腿上、脚上,都沾着黏土,这种韧性很强的黏土是筑坝的好材料,但它的黏性和沉重也让水新他们吃尽了苦头。没有大型机械,即使有也开不进来,工地上所有的劳动者用胳膊抡着大锤,将这些韧性十足的黑黄黏土一筐筐倒下,完全用人力,百锤千锤、一锤一夯地砸下、夯实,一寸寸筑成坝体。坝体的结实度,考验着所有劳动者的体力,更考验着他们的意志——这是筑就万年大计的国家工程,容不得丝毫懈怠和纰漏。每一个人都坚守着自己的责任。在夜幕下沉重地睡去,在清晨的朝露中醒来,无论烈日酷暑还是风雨交加,汗水漫地,手掌粗糙,但他们心里的警醒和眼里的度量不会有任何敷衍。

无数个沉沉睡去的夜晚,睡梦中的水新看到他们家的老屋,在水草渐生的库区下面的幽暗之处,渐渐没下去……一只熟悉的翠鸟,在水面上流连。

提起赤壁,几乎人人都知道赤壁大战,但说起赤壁大坝,很多人不太了解。

当年是一九五八年,为验证和解决三峡工程科研、设计与施工的重大技术问题,经毛主席、周总理批准,在赤壁兴建三峡试验坝——陆水水利枢纽工程。伟大的三峡工程建设从这个小小的试验坝起步。

据资料记载,三峡试验坝开水利工程技术革命之先河,一系列的多学科前沿科学实验成为世界首创,被载入中国水利水电建设的史册,是我国水利水电建设史上的一座丰碑。

三峡试验坝为混凝土重力坝,副坝十五座,水库总容量七点四二亿立方米,是一座以防洪为主,兼有灌溉、发电、城市供水、旅游、航运、养殖、多项科学实验等综合任务型水利枢纽。目前,三峡试验坝继续承担着大量重要的水利水电科学实验任务。其中,八号副坝为亚洲最长黏土均质坝,全长一千五百四十三米,外形优美的钢筋混凝土防浪墙如长龙卧波,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年轻的水新们的身影渐渐随时光淡去,但他们的家乡陆水湖成名了。年复一年,陆水湖已然成形,千岛浮生,万水环绕,水质澄明,花木繁茂,鸟语花香,二○○二年五月,陆水湖被国务院、建设部审批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国家4A级旅游景区。

来自各地的人们,络绎而至,站在湖畔坝上,指点江山,心旷神怡,心潮澎湃,为当年赤壁人的宏伟之举惊诧赞叹不已。

四十年的光影飞逝,这个清晨的鸟鸣声中,我再一次看见那个叫水新的年轻人,他已华发丛生,站在试验坝的一头,已成为千岛之湖的陆水湖,翠竹葱碧,水绿山青……那片水域、那道弯坝,是旧屋屋顶沉没的地方,如今水草摇曳,鸬鹚弄羽。一叶轻舟翩然而过,舟上年轻的司橹者,如当年的他,面孔黑红,身体细瘦。

每年过年,都会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再回赤壁,回到老家老屋曾经在的地方,站着,看看,远处有稀落的鞭炮声响起。听着这鞭炮声,不再年轻的水新百感交集。

无数的时光过去,但岁月并不会湮灭一切,历史以这样一种面貌留下了他们曾经的努力、付出与牺牲,那碧波荡漾的水面之下,一代人曾经的童年旧事以及他们的青春梦想,与美丽的风景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