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阳关绝唱

来源:齐鲁晚报 | 路也  2019年01月15日08:10

大漠中有起伏十分和缓的小矮丘。沿着修好的甬路,拐了好几道弯,走出去了一段不近的路程,终于看到了“阳关”的标志物,那个风化得只剩下不到二分之一的土色的汉代烽燧遗址,挺立在小小的墩墩山上。

它那圮废的模样与周围茫茫大漠如此般配,如果过于漫不经心,一眼望过去会把它当成一个自然形成的土沙丘。只有定睛去看或者走近了,看出其中似有土坯和柴草相夹杂混合的材质,才能认定它是一个久远的人工制造物,这便是那时的烽火瞭望台兼商旅给养站。

我绕着这烽燧废墟走了两三圈,看得非常细致,恨不得手中拿上一个放大镜和一个显微镜。我对于古建筑一窍不通,更没有科研方面的兴趣,我只是想从那上面看到时间,看到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就像此刻,我盯着小墩墩山上的这个汉代烽燧遗址,转着圈看了又看,想看清楚它的纹路肌理,从中找到时间的蛛丝马迹。是的,我只是在向时间行注目礼。

继续往南走去,很明显可以看到一大片低洼滩涂,这就是传说中的古董滩了。如今这里拦起了钢丝屏障,不准下去了。据说过去常常有本地老百姓来这里淘宝。当大风起时,吹起流沙,古代的墙根基就会露出来,并且能捡到古钱币、陶制品和首饰。

在我站立的高坡与滩涂之间,是一条还能看得出些许眉目来的东西方向的道路,这条道路想必就是古丝绸之路了。在当时,从这里往西去,就出了国境,去往西域诸国。

越过滩涂,继续往南望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阿尔金山,戴着一顶雪帽。

那些两千年前和一千年前的商贾、官员、僧人、将军曾经在此云集,又一点点风流云散了,连同他们的名字也已被沙砾掩埋了。和亲的公主走到这里,最后一眼回首遥望了一下故土和青春,然后横下一条心,回转身去,义无反顾地向着更加荒凉的大漠深处走去,向时间的纵深之处走去。

然而,到后来,再到如今,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大漠依然是大漠,戈壁依然是戈壁,风还是风,地平线还是折不断地延伸着,依然是只有红柳胆敢与骆驼刺相爱。大自然如此顽强,超越人类历史而永存。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一世纪的大风吹着公元前的一座烽燧和一大片空荡荡的荒漠滩涂。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有,看见了少,看见了无,还看见时间把多和有统统都变成了少和无,当大风从这一切之上吹过,就叫做苍凉。

人类在这个无比著名的地点留下了什么?一次又一次环顾四面八方,不过只有一座颓圮的烽燧而已,当然,还有一句诗而且是口语化的一句诗,悬挂在茫茫天地之间:“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无故人。”过去我觉得自己很明白这首诗,就是送别友人嘛。而今我发现我过去只是在理性上和头脑中理解了它,而不是真正懂得了。只有到达阳关,而且必须是一个人到达阳关,独自身处荒漠之中,看着沙丘起伏,看着大风吹拂着虚无,突然产生出想哭的冲动之时,人的生命里原本就有的苍凉才会被唤醒,才会一下子从情感深度从灵魂深处真正地懂得这句诗,这句诗写的分明是生离死别!可以想象,古人成年累月地走在艰险的路上,风餐露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或中原,或者说,这就是永诀了!这一刻我才真的懂了这首诗,尤其是懂得了最后一句。而且我还知道了,当王维写下“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那一刻,他自己一定已是双泪长流!

这里的地理环境何止是苍茫,更是苍凉。这里是亚欧大陆的中部,不同于北美洲的中西部,那里三面都离海洋不远,一边是太平洋一边是大西洋,中间还有一个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有海洋暖流经过,那里是湿润的,也不够寒冷,所以那里只是苍茫而已。而亚欧大陆的中部,中国的大西北,从每一个方向都最大限度地远离着海洋,背靠着整整一个浩瀚的西伯利亚,既寒冷又干燥,地理巨大而空茫,生存条件恶劣,应该用苍凉来形容才恰当。

当年讲唐代文学的老师讲到王维,讲到这首《送元二使安西》时,还把后来人大约明朝时期的人将这首诗添加了很多字句段落后谱成的古琴曲词《阳关三叠》读给我们听。坐在教室里,窗外正是春天,我那颗青春而文学的心被那篇盛宴般的文字所感染。当时没有网络,课后我跑向老师,向她要这篇《阳关三叠》的原文。下次上课时,老师带来了用湖蓝色钢笔墨水工工整整抄写在蓝色横条格子资料卡片上的全文:“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年轻时,我对改编添加之后的上面这个版本的《阳关三叠》中的绮词丽句着迷得不行。人到中年之后,再读之,竟觉得年少时的自己眼光实在很成问题。

《送元二使安西》只有那四句,前两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写得多么青春啊,像唐朝一样青春,像李白一样青春;而后两句,又是多么苍凉和悲壮。这后面两句诗,还会使人联想到,当年和亲的公主走到阳关的时候,也应该是悲壮的。出了阳关,就是出了海关,真正地离开故国了,在当年的条件下,百分之九十以上就是永别了,实在类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情形。女主人公一定不会像朱湘《昭君出塞》里写的那样竟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琵琶呀伴我的琵琶,/人马不喧哗,/只听得蹄声答答,/凭着切肤的指甲,/弹出心里的嗟呀。”人处在命运的孤绝境地,又映衬着大漠戈壁这样一个辽阔而荒寂的自然背景,而且是走到了阳关这样生死攸关的咽喉之处,哪还来得及抒发幽幽怨怨的小情小调,弄成一副闲愁最苦的模样?昭君虽为女性,而处于如此特殊的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也只能是选择壮烈,大风吹乱了头发,衣衫飞舞,抱定永诀如同抱定必死的决心,实在唯荆轲可有一比。

在我看来,《阳关三叠》的作者跟朱湘一样,也是没能从骨子里理解戈壁和阳关究竟意味着什么,没能够把握与此相关的人物身上的命运感。于是《阳关三叠》添词句加段落的结果,是往王维那四句诗里面加入了很坏的成分,在文字上弄得繁复甚至花团锦簇,还有很多生僻字夹杂其中,最严重的是把一种属于中国江南苏州园林式的小格局的伤感的情调掺杂进去了。这里写的可是阳关,在如此一个把少和无作为主格调的地理环境之中,使用这么琐屑复杂的辞藻和笔画是写不出苍凉之感的,而只能把人带入一种腻歪和小家子气里面去了。

现在看来,有王维这四行诗就足够了,已是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