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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春树:普通生活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 春树  2019年01月14日09:18

“这么长时间了,你都没试着过一种普通的生活。你太骄傲了。我感觉你在柏林就像住在岛上——你自己家的小岛。可能是克尔给你创造出来的。你应该跟这个社会有联系,柏林也挺有意思的,可能很多地方你都没有去过呢。你要好好学德语,一礼拜去两次,认真上课。然后你去找份工作。”兔子坐在我对面,有点艰难地说着汉语。我们坐在河边的一家咖啡馆外面吃早餐。昨天在接到我的短信后,他约我在这里见面。

“你以前太残酷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多怨言,我那时候觉得他挺可怜的。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其实你在伤害你自己。你所有的伤害最终都落到了你自己的身上。”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回中国吗?还是在柏林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

我喝了口咖啡,正想站起来上厕所,突然右边小腿一阵刺痛。我意识到我被黄蜂蜇了。今年柏林干燥,黄蜂出奇得多。我忍耐着那股尖锐而奇痒的痛,等着它平息下去。

兔子帮我管服务员要了一块冰,让我敷在黄蜂叮的包上。“也好,你终于有机会过一种真实的生活了。你要每个月自己付房租,你所有的钱都要自己去挣。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天才,一直不学德语,你真的一直都在做梦。”兔子看着我感慨万分。

喝了一口咖啡,他突然笑起来:“真有意思,我想起来那时候在中国,我们的情况正好相反,那时候是你不理解我想家……”

“是啊……”我有点哽咽,“时间过得真快。”

“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什么?”我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时候我老说,我爱德国,后来回到柏林,我才意识到,我不爱德国。不,不是说我不爱德国,而是不再是那种‘爱’了。”

哦,原来他说的“家”指的是“国家”。想起以前我和兔子总是因为“中国”和“德国”吵架,我不禁啼笑皆非。但我真的是没有“家”了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又沉重下来。

“我以后再也不能想去哪就去哪了,我没钱了。我再也不能想去巴黎就去巴黎了。”之前我觉得还有可能搬到巴黎或者纽约,我发现自己很傻,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倒也不是说在巴黎和纽约生活的人都多厉害,没钱没名的也比比皆是,只是总得付出代价才能住在那里。

我对于再奋斗一次再经历一次从无到有的过程已经害怕了。不敢再去追求了。没什么劲,提不起精神来。这跟年龄也有关系吧,如果还是二十岁,我不会这么担心。

结账时,我说我来吧。“三十。”我对女服务员说。

“知道怎么用德语说吗?”兔子看着我。

“Dreißig.”我犹豫了一下。

“看!你会说。下次你就说dreißig,你要学会开口说话,跟其他人交流。”

一礼拜,我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克尔,生怕让他不高兴。这种体验我从来没有过,和一个对自己冷漠的人朝夕相处,还不能生气不能流露出埋怨之情,这简直是讨好,这种卑微劲儿简直让我想到旧社会。

送完孩子上托儿所,他直接去了健身房。直到下午快接孩子时才回来。

他不在的时候我一人在家,看看电脑改改小说,洗洗澡发发呆,有时候跟小玉打打电话,她打给我。她有两个孩子,完全顾不上创作了,经常忙得不可开交。我的处境难免让她居安思危,她是个以家庭为重的江南女子,家庭和睦才是她真正的追求。

克尔坐在书桌前,背景坚硬得像堵墙。我泡了壶咖啡,给自己倒了一杯,想了想,又给他倒了一杯,端到他面前:“喝咖啡吗?”

“谢谢。”他抬头看了眼咖啡。

往事如云烟。过往的爱恋都消散了。我真想大哭一场。泪水涌出眼眶,又生生憋了回去。

我翻了翻手机里的照片,怀孕前,度蜜月,怀孕期间,生了孩子以后……一直翻到孩子半岁时我带回北京戛然而止,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三年,我没什么长进,德语没学会几句,法语也是,写了一本长篇还没有出版。诗写了一些,短篇几乎没写。心情忽高忽低起起落落,基本上都是回国前高,在国内达到高潮,回到柏林以后直线下降。

我现在都没有适应当一个母亲的身份。克尔不想再等我了。每个人的耐心有限,他也是。我不会再遇到爱情了。想到这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慢慢老去已不复当年容颜。我想写的小说还没写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江郎才尽。换句话说,我完蛋了。

奇了怪了,在他说我们当“普通朋友”以后,我突然爱上了他。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尤其是几天之后我收到他委托的律师的律师信,我更服了。那封信贴的邮票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大熊猫,印着国际非盈利组织WWF的字样。信的内容词简意赅,“您的丈夫委托我们来处理与您的分居与离婚事宜,请您于9月15日来我们的事务所一起咨询。请让我们帮助您。”

在法语课下课的休息时间,我躲在洗手间里忍不住哭了出来。奇怪,路上的人看着都比我幸福。他们无忧无虑,不复沮丧的样子。我以前怎么会觉得柏林的人都愁眉苦脸呢?对了,是因为那时候我心无旁骛,觉得自己很牛逼,觉得大部分人都不如我。

我特意从教堂那一侧的地铁口出来,想看看那座教堂。它给我安慰。夜空是深蓝色,风很轻柔,这是一个干躁而温暖的秋日的夜晚。我坐在教堂前的长椅上,又忍不住流下泪来。不,我不能在路上哭,虽然这时候没什么人,我也不想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

我接着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流泪。进院子,听到邻居家在吵架。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跟孩子和他说:“我上个厕所!”就冲进厕所把门关上,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表演真难啊。演一个低眉顺眼的人真难啊。

我随他见了他找的律师。那天我穿了一条黑色连衣裙,还穿了条黑色丝袜,出门才发现阳光灿烂,晒得发烫。四十分钟的地铁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坐在我对面,拘谨有礼,律师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为了我,用的是英语。有个词我没听懂,问克尔,克尔用英语给我解释,没有用汉语。这是在避嫌。

出了律师事务所,我很想喝一杯咖啡,又有点饿。我这个人啊,心真大,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吃饭。

我们决定回家,在家旁边的一家意大利小馆子吃午餐。吃着吃着,我哭了。有几个路人好奇地瞥了我一眼。我是否在表演悲伤?没有,我是真悲伤。可这悲伤里是否有着活该的成分?也有。轮到我悲伤了。“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我主动承担了接宝宝下课的任务。他懵懂无知,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几次在院里碰到一个个子不高、棕色卷发带着孩子的女人,她常满脸愁苦,听到我打招呼脸上才挤出笑容。我熟悉那种笑,她把自己的生活暂时放到一边,努力想要回报友好。一瞬后她又恢复成愁苦的样子,因为生活太坚固了,哪怕只是暂时抛开一刹,也是很费力气的。

走在路上,看到独自和孩子在一起的男人或女人,我脑子里都会想一下“他们是不是单身母亲或父亲?”以前这念头从来没出现在我脑海里。总没想过有分裂的家庭。虽然柏林的离婚率也不会低。

我变成了间谍,头一次想查克尔的手机。他手机晚上都放在厨房边上的插座充电。我可算明白什么叫“偷偷摸摸”了。晚上克尔睡了以后,我正打算也关灯睡觉,一眼看到了他的手机。我拿起来看了一眼,有好几条微信,是我们一个共同朋友发给他的,全是英语对话,类似于你原来性格就很执著,以前你执著于××,这一段没有看到,从第二段开始看大意是现在你又×××。看起来是她在苦口婆心地劝克尔不要跟我离婚。

接下来一条是她说OK,可能是克尔跟她说了些什么。这我不可能知道内容。

我放下手机,心跳不已。我早就跟那朋友说过,不要跟克尔说这件事,没想到她还是说了。而且还遭到了克尔的拒绝。克尔拒绝了我。他们都没跟我提到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我也不可能跟他们提。

人与人之间真奇妙,发生了什么就像没发生过,有时候没发生过的反倒像发生过了。

以前我有个朋友也背着我求过我的前男友兔子,她上facebook联系到兔子,跟他说不要离开我。兔子后来怒气冲冲地跟我说起这件事,我还蒙在鼓里。知道后我又急又气,半年没理她。

像开了另一只眼,我留意起生活里此前没注意的东西。比如,别人的生活。

我另外几个朋友的生活也费琢磨。与我相同,她们都结了婚。两个是离了婚的,都是女强人,早年就出了国,有自己的事业,能干、好看、有钱。结了婚的最有意思,有的生了孩子,有的没有。

小柳是坚决不生孩子的,早早就在中国的二线都市买了房,后来和男朋友结了婚。她结婚既让我惊讶又不完全出乎意料,她不像我一直以来都喜欢过一种类似于“江湖”似的人生,对主流生活模式没兴趣。她除了写作上奇峰突起,生活上是非常谨慎,可谓保守。这是个人性格,也可能是种自我保护——前几代女作家们形形色色但基本都达不到社会评价体系里的幸福给了她们一种深切的忧虑。如今她衣食无忧事业发展良好,她并没有费心追求过名利,名利自然而来,她是有才的。清醒的性格和稳重的举止也能防止她在名利面前膨胀自大而引起下滑。小柳担忧的是万一有一天她老公也要求生孩子,他们可能就不得不离婚了。这对于未来的担忧让她像笼在玻璃罩里,对什么都提不起劲。那她为什么结婚呢?还不是对世俗生活的妥协,不想当大龄女青年面对他人的眼光。

我真希望当年我结婚的时候我父母阻拦我啊!可是他们太好了,他们只希望我幸福,只要我做的决定,他们从来都不干涉。

小柳在对面痛心疾首地说。

我也苦笑一声,没人替我们做决定!其实还是咱们自己有弱点,才会受控于人。

面对我要离婚的这件事我的朋友们表现出了各自的态度,到后来我已经懒得再跟她们说。每说一次都要解释一番,她们的追问让我不得不面对我自己都不清楚答案的问题。其中一个建议我看看后宫电视剧,学学如何取悦男人。虽说现在不是封建时代了,可你也太不上心了。隔着手机屏我都听到她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我是没她那么上心。所以现在这样也是理所当然。这样才公平嘛。

把孩子带回来,在哪结的在哪离。这才是你。管它什么德国法律呢。她又说。

我开始上网查如何带猫回国,如何免隔离。破事真多,从北京搬到柏林时,根本不需要隔离,我们直接就从机场把猫带回家了。

我头疼欲裂,不知如何决择。为什么没人替我生活?如果有人替我做选择就好了。那我就不用亲自做选择了。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和后果。

一切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跟我们处得很好的邻居要搬家了,街头的咖啡馆、二手家具店也偶有变动,就连馅饼的托儿所也搬过一次住址呢。馅饼已经从托儿所里最小的孩子一跃成为最大的一个,如果我们的感情不变还继续在柏林生活,就得给他找个幼儿园了。

我以为柏林的生活节奏很慢,慢到地老天慌,然而这么old school的城市也会有变动,更何况是一个人。

我对邻居女人说了我们要离婚,“oh,fuck”她说。晚上,我发现她送了我一包烟,就放在我院里门口的晒衣架上。

克尔说我们还没有达到爱情的第二阶段,第一阶段的迷恋期已经过了。我问他第二阶段是什么,他说就是互相支撑,过一种“成人生活”。我哑口无言,“成人生活”不就是以前的我们竭力避免的那种生活吗?

“我希望你能独立。”

我又哑巴了。

我之前是善于逃避,我爸死的这件事,我一直想找医院问个清楚。有一阵我甚至挺羡慕那些医闹的,我怎么就不能在地上打滚儿、在门口拉横幅呢?我做不出来这些事,只好逃避,远远逃开平安大街,直到逃到柏林。

我开始收拾衣物,不再需要的都放进垃圾袋,有些根本送不出去的直接扔到了垃圾箱。还有一些,等着朋友来家里挑。早已打破了的一直舍不得扔的大花瓶,也终于扔了。

连续两天晚上我做了噩梦,第二个晚上我梦见克尔说他爱上了别人。他说给我写了封邮件,希望我看看。我看了邮件后问他,“她很温柔吗?”“对,温柔,又体贴。我已经跟我妈说过她了。”最后一句话刺激到我了,我再也无法自控,抡起胳膊就把墙上挂着的海报和画像扫了下来,又开始砸目视所及的一切。我操,怎么这么爽,而且一点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