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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满灰山

来源:文学报 | 傅菲  2018年12月17日08:15

临出门,母亲拎一个蛇纹袋交给我,鼓囊囊。我提在手上,沉沉的。母亲说,你喜欢吃番薯,挑拣了一些,你带去吧。我撩开袋口看看,红皮还沾着灰白的泥尘。霜降之后,摘了油茶籽,便开始挖番薯了。霜是个好东西,是糖分的催化剂。蒙了霜,番薯甜。我几乎不吃饭,一餐蒸一个番薯吃。

差不多在八岁的时候,我便随父母一起去山里栽番薯了。山名叫烧灰,是一片黄泥山,要走三里路。父亲挑一担苗,穿一件棕色宽大的蓑衣,戴一顶尖帽斗笠,打一双赤脚,佝偻着狭窄的腰背,像一只鸵鸟。栽番薯,我们叫秧番薯。

四月,每一个人都在苦等一场瓢泼大雨,如江涛奔泻。父亲每天早上估摸着是否有大雨,手遮额头,照照,天边无染,下田去了。若是乌云滚滚,黑如锅垢,他便坐在长板凳上,眼巴巴地等雨从天而降。雨从山尖一阵阵地黑过来,黑得发亮,云罩着旷野,青蛙在水塘里跳来跳去,他穿上蓑衣挑上竹箕,拿一把剪刀,去茅坪坞的地里。地里的番薯秧苗油绿绿,雨珠噼噼啪啪,水流哗哗淌,蚂蚁和甲壳虫浮在上面。不一会儿,茅坞坪各块地里,蹲满了人,弓腰,穿蓑衣,剪番薯藤。番薯藤剪回家,一家人坐在厅堂,把藤分节剪断。一节藤,留一个枝节,一个枝节有两片叶子。剪好的枝节,整齐地码在竹箕,压实。

烧灰的地,前半个月便挖好,一块块,土松泥碎。挖地是重体力活,来回的路,偏远,还得上一个牛角一样的陡坡。中午的饭送去地里吃,我负责送,提一个竹篮,背一个军用水壶。烧灰以前不种番薯,是一片芭茅地。芭茅密密匝匝,人都进不去。在人民公社时代,村人饿不住,开始找地开荒。村里多礁石山,烧灰是唯一一块黄泥山,村人把山烧了,几十个劳力上山挖了半年,垦出了这片番薯地。父亲坐在地头,给我讲垦荒的事情。他抓起茅草,搓搓手,端起碗吃,一钵头的饭,三下五除二,便干净了。他把水壶里的茶,倒进菜碗里,荡一荡,一口喝干。

一天挖两块地,一块地种两担番薯。父亲要挖十来天。两齿钳落进泥里,父亲会低低地“吼”一声。两齿钳像两根獠牙,是挖地的专用锄头。泥块翻上来,再用锄头敲碎。

剪好的番薯藤,追着雨势下地秧(栽种)下去。我跟在父母身后,戴一顶斗笠,身上裹一张塑料皮,去烧灰。父母秧秧苗,我分秧苗,把秧苗抄拢在手上,一枝一枝地递给父母。秧番薯秧,选雨后。大雨把地浇透,淌出了黄泥浆,秧苗易成活。过个十几天,秧苗的番薯叶枯萎了,软塌塌,焦白色。可藤茎爆出了青芽。

一个月后,藤蔓有了筷子长。一根竖起来的直茎,分出五六支藤蔓。父亲从楼上搬下油菜饼,捣碎如泥,和草木灰拌在一起,挑到地里。一个畚斗,抱在胸前,父亲把畚斗里的草木灰撮在番薯根下。撮完了肥,浇水。水在半里外溪涧里,从半截陡坡挑上来。一块地要浇两担水。我拿一把剪刀,剪藤蔓。一支直茎,留一支蔓。剪下的藤蔓挑回家,叶子摘下来做菜,但大部分喂猪。

蓼花在溪涧入河口的淤泥里,妍红如炽。鱼从斗水上来,聚集在浅滩。暑假,我们没时间去捉鱼了。去扳番薯。番薯是一年生草本藤蔓植物,藤蔓贴地匍匐而生。蔓节会长根须。扳番薯就是把藤蔓翻上来,扯断蔓须,顺一个方向生长。一个下午,扳四块地。太阳大,晒不住,躲在石岩洞里睡两个小时。石岩洞有一块大石板,睡上去,全身凉爽。地上焐一堆生火,从地里掏几个红薯出来,焐在生火里。红薯有小拳头大,裹着黄泥。睡醒了,红薯也熟了,皮焦黑略硬,掰开,红黄色肉瓤冒出扑腾腾的香气,吃起来黏牙齿,软绵醇厚香甜。

很多人以为番薯藤不会开花,大多数人一辈子没见过。其实番薯藤会开花,入秋了,日光照时间不足十小时,藤蔓便开出喇叭状的花,外白内淡紫,和牵牛花差不多,只是花色略有差异。番薯和空心菜、牵牛、厚藤同属旋花科植物,花朵也相似。藤蔓开花,番薯长得慢,个块不大。秋分后,藤蔓纤维化,发硬,叶子打蔫。孩童放了学,去割番薯藤。

霜降很快到来。油茶花开遍了山野,白艳艳。芦苇在江边最后一次摇曳,绒毛般的白花飞上了天空,被风送往风落脚的地方。收割后的田野,堆着一堆堆稻草,发白的稻茬和觅食的麻雀,显得田野孤单落寞。油茶籽采摘下山,晒在院子里。箩筐被篾匠缝补好了。这是挖番薯的好季节,秋高气爽,四野素净,山梁的油松斜斜地透出阴凉的阳光。

挖番薯是男人的事。捡番薯是孩子的事。挖出来的番薯,裹着厚厚阴湿的泥团,孩子把泥团搓下来,把番薯扔进箩筐里。番薯挖完了,第一场冬雪压进了窗台。雪带来了炉火。阁楼上的炉子搬了下来,生一炉子的木炭。番薯躺在地窖里,像一群战乱中躲藏起来的难民。

地窖在杂货间,是一个三米多深的地穴,上面盖木板。吃番薯了,掀开木板,架一把梯子下去,提一个大扁篮下去,捡番薯上来。每一天都离不开番薯。清晨,捞了饭坯,剩下的米羹水煮番薯。一个大番薯,切八块,煮半锅。剁椒下番薯粥,至少吃三大碗。地窖的盖板,厚实,无缝,不能让老鼠掉下去。老鼠掉下去,会拉尿在番薯上,一窖的番薯便全烂了。即使不烂,番薯有水泡味,会酸臭。春分后,地窖里的番薯,开始长红茎青叶的芽。发芽的番薯最甜,煮粥煮黄粟米糊煮玉米糊,都是非常好吃的。

我的祖父,挖出的第一担番薯,便挑到酿酒师傅家里,酿酒去了。稻谷高粱小麦,不够人吃,番薯是唯一可以拿去酿酒的粮食。番薯酒味略苦,入口不好,祖父买两斤冰糖来,泡在酒缸里。

有一种番薯,叫爆皮番薯,红皮白心,一个约半斤重。我尤其喜欢吃。生吃,甜脆,像吃麻壳梨。爆皮番薯焖熟吃,香糯。焖在锅里,一里外也能嗅出。水焖干了,番薯流出松脂一样的糖,凝结在番薯皮上。吃的时候,把糖浆舔干净,再吃番薯。这种番薯,二十几年也没见了。有一年,在八角塘大菜场,一个刘家坞的妇人拉板车,卖番薯。我买了二十斤。妇人黑瘦个矮,说,你怎么知道这个番薯好吃。我说,知道,是山地种出来的爆皮番薯,糖分足,口感好,难得一见的好番薯。妇人说,番薯一直是自己留种的,产量不高,但好吃,留了三十多年种。

我母亲常说,番薯吃多了的人,属于番薯命。番薯命就是苦命。开荒挖地,苗秧苗,浇水施肥,割番薯藤,挖番薯,都是累活,重体力活。母亲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