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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就是“胸有成竹”的那个人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黑择明  2018年12月14日08:51

大观园修好,贾政一行来到一处好地方,只见“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宝玉奉命题联曰: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素来嫌弃宝玉“只在浓诗艳词上下功夫”,但听到这里,虽然摇摇头说:“也未见长”,却依然是极大的肯定:虽然这对联一个字也没提到“竹”,却写得让这个空间瞬间一派清幽静谧,令人心生凉意。

黛玉这样解释择居的原因:“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当然,元春、湘妃、黛玉,“索隐”起来本是大有深意的,但是如果对竹根本无法“共情”,怎会理解其涤荡一切尘俗的意义,而不仅仅是所谓“清高”呢?只可惜,俗人对林黛玉的种种口诛笔伐,也只显示其俗罢了。这样的人,焉能在读西厢时,领会此时此刻“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之妙?

所以当在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看到“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不禁感叹,这可算得“千年一遇”的机会了。

千年一遇,首先当然由于这个展览的缘起是为了纪念文同诞辰一千年。文同是谁?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熟悉,但要说,他就是“胸有成竹”的当事人,恐怕真是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如果要评选一千年来画竹子的第一人,他要居第二,恐怕没人敢居第一的。

千年一遇,也是因为这个展览汇聚了一千年来以墨竹为主题,包括苏东坡、文同、李衎、赵孟頫、吴镇、倪瓒、柯九思、顾安、夏昶、文征明、徐渭、陈淳、陈洪绶、詹景凤、孙克弘、八大山人、石涛、金农、恽寿平等大家的墨竹杰作共39件,要等下一次给这些宝物办个“雅集”,真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那么,这些宝贝儿,看上去黑糊糊的一片,究竟哪里“好”呢?

先从画画儿这件看来并不“难”的事上说起吧。

学过国画的人,在最基本的训练阶段,都画过墨竹的吧。一撇,一捺,似乎竹叶就得了。大概还能自我欣赏一番,大写意嘿,好像也没那么难。然而白居易老师早就说了:“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要一直到了五代时期,才有了西蜀李夫人,从月夜窗下竹影悟得画墨竹之法的传说。但究竟画得怎样,我们是不知道的,而文同的画,已经是我们能上溯的最早的墨竹杰作。

为什么是墨竹,而不是绿竹、朱竹?毕竟无论从“书画同源”的角度看,还是从“意境说”的角度看,无论是技术还是艺术,墨竹都是一种最高的载体。当然,在文同、苏东坡的年代,这种最高典范(或曰“文人画”)的准则就已经确立了,那就是“无常形而有常理”。通常人们用“写意”模糊概括之。

说起“写意”,似乎人人都明白,但要说起是个什么“意”,恐怕就没几个人说得清了。

那我们就看看文同的画好了。名头最大的《墨竹图》乍看上去似乎还是写实性居多,但细细观之便可发现文同的高明:他只选取了一枝,却让这枝竹子弯曲成一个大大的“S”型,瞬间就让画面充满了动感,似乎竹子在迎风起舞,从画面左上舞起,甩向右下,最后在右上收稍,充满了一种阳刚的、充满生命力的勃勃生机。就像他自己对苏东坡说的,“此竹不过数尺,却有万尺之势”。这种生命力,就是那个写意的“意”了。

并且,文同的墨竹正是“书画同源”的诠释:竹竿笔笔中锋,干脆利落,似断意连。竹叶八面出锋,偶见飞白,墨法极精,虚实浓淡,干脆利落,如同交响曲,实在是有一种宏大的气象。所谓的“胸有成竹”,说的哪里是什么技术流,分明正是胸中那种江上明月清风的宏大格局啊。

在“书画同源”的意思上,元代书画家柯九思走得更远。他自己说:“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

柯九思自幼被视为神童,诗书画三绝,他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真就是那么画的。并且,他用书法“写”竹的各种形态,晴雨风雪,各具其妙。此次展出的柯九思墨竹作品,是他所画的倪瓒家的一个角落,应当是为倪瓒新居落成而作。倪瓒素以洁癖出名,家里竹子自然少不了的——对了,此次展出的还有倪瓒本人的《琪树秋风图》。倪瓒的山水画素以“性冷淡”风格著称,这幅画中的墨竹也一样,瘦、冷、疏、寒,给人距离感。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墨竹都要走寒瘦路线的,明代墨竹第一人夏昶的《戞玉秋声图》也在展览之列。同样画风中摇曳之瘦竹,夏昶的画就对观众友好许多。他的竹子不仅叶子茂盛,潇洒之余,还有点富贵闲人之气,难得雅俗共赏。难怪当时就有“夏卿一个竹,西凉十两金”之说。夏昶的墨竹极受欢迎,日本、朝鲜、暹罗,抢购者众矣。

一说“金”,便“俗”了吗?那么,南唐徐熙的《雪竹图》题画云,此画值百两金,难道减弱了它的尊贵吗?

日进万金而并不以此为荣,但也不以此为愧;饥寒穷困而处之不戚,但也不将其当作美德的证明,才是更接近那个理想的、人格化的“竹君”吧。

王徽之暂时住在人家的空房子里,便也种上竹子,别人说你也不嫌麻烦,不过暂住而已嘛。王徽之又“啸”又“吟”良久,答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宰相谢安在为侄女大才女谢道韫择婿的时候,本来首选是才华出众的王徽之,但经过权衡,觉得徽之过于“性情中人”了,于是转而选了他“稳重”的哥哥。

然而,恐怕如徽之这般深情,会更懂得谢道韫的世界吧。

他的深情,他的“痴”,翻译成今天的话,是一种“高贵的单纯”吧。

比如,别人家里有好竹,徽之便坐轿子到了人家竹林下,又“吟”又“啸”大半天。主人洒扫庭院请他坐下,徽之也不回头看他一眼。要出去时,主人竟把大门一关。徽之索性坐下来,看了个够。

文同的高度,也正在这种“一片深情”之上。固然,有苏东坡这样一个表弟,通过苏东坡的讲述,给他增添了不少名望。也正是在苏东坡的文字中,我们得以感知苏轼和他的朋友们的潇洒磊落。只是,今天的我们恐怕只有羡慕的份儿了,就算难得起了雅兴夜游赤壁,恐怕也都忙着拿起手机拍照发圈,哪里会有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去想什么“渺沧海之一粟”呢?

苏东坡画竹子就是文同教的。而他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既是一篇画论经典,更是一篇以戏谑写悲情,四两拨千斤的散文典范。

文同并不自觉自己墨竹的贵重,人们纷纷拿着绢来求画,弄得他烦了,就把这些绢扔到地上说,我要用它来做袜子。苏东坡去徐州做知州,文同便告诉人家说,墨竹画派在徐州。又修书一封给东坡:这回做袜子的材料要集中在你那里了。后来文同在洋州,又请东坡做诗,东坡诗曰:“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恰好当天文同和妻子烧笋而食,读到此处,遂喷饭。嗯,这就是“回也不改其乐”吧。

元丰二年正月,文同死于陈州。七月七日,东坡在湖州晾书画,见到文同给他的墨竹图,便停止了晾书,失声痛哭。

这就叫“至情至性”吧。

唯一遗憾之处,是这个展览上最重要的文同《墨竹图》,即那个著名的“大S”,是一件复制品,因为本尊在台北故宫。尽管宝岛的藏品偶尔也会出省展览,比如“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祭侄稿》展览,头一站就选在日本,可就是不愿回家——这格局,还真是得跟墨竹多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