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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岭乱想

来源:中国艺术报 | 范晓波  2018年12月14日15:05

雨天的大巴真像一罐快过期的肉罐头,在山路上费力地摇晃了一个多小时。就算是真空状态的牛肉也会在无穷无尽的自我碰撞中酸腐变质吧。有人扯塑料袋呕吐。我试图深呼吸平复恶心,空气里全是人体呼出的浊气,想扭头从群峰之上攫取点新鲜的颜色,雨雾却将玻璃蒙得像白内障患者的眼球。

我也差点吐了。车门像狱门打开时,人群鼠窜,我是奔得最远的一个,在雨中对着漫山遍野的翠绿毛竹,溺水般呼吸。

上亿个负氧离子从山谷里聚拢来帮我清洗肺和胃,我在五分钟内恢复了做人的尊严和乐趣,对人体的气味却产生戒备。大家罩着一次性雨衣围在红色横幅下搞启动仪式时,我顺着前方依山势而建的木栈道往斜坡深处攀登了。

那方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云雾蒸腾如仙界。

雨水的温度大概只有十四五度,雨势时大时小,雨衣裹在身上,既可以保护相机,也能储藏体温。我撑着伞一马当先时,整个野狗岭上却只有我一个大型动物,既没有大马,也没有小马,连一只野狗的影子也看不见。一路上除了旅游鞋蹚水、水珠叩击绿叶的声响,就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栈道呈之字形蜿蜒而上,走起来并不累。左边是竹林,右边是溪涧,再往右又是竹海。溪很浅,平均半米深,花岗岩河床,灌木的裙边。麦饭石和植被的反复过滤让它澄澈洁净,捧到嘴里,凉凉的、甜甜的,口感比矿泉水不知好多少倍。

水波蹦跳着下行,远望像白绸一段一段地下坠展开。溪往下流,我往上走。半路遇翘檐的凉亭蹲守在峭壁上,溪也不停,我也不留,只让目光在它赭色的琉璃瓦上歇了十几秒。我急着一睹源头的真面目。这可是野性的湘江的始祖啊,这可是刚烈湘人血脉的源头啊。

潭比预期的还要浅一半,瀑布比想象的要瘦许多倍,阔大的岩壁上,只垂挂着白亮亮的一小绺,像是用巨幅宽银幕放着小电影,边上几道黑湿的水迹像是古人留下的岩画。与我见过的其他大江大河的渊源一样,总是愧对想象的现实再次验证了一个规律:如同江的起点一般是溪,所有的大都是小的子孙;就像水的故乡总是山,所有柔的前世往往是刚。世间万物莫不遵循此理,大小循环,阴阳互生。

用这规律去推断社会人生,日常里那些看似无解的困扰貌似强韧,其势必不长久。

野狗岭的冷雨将我的鞋子淋透,脚、袜子、鞋底粘在一起呱唧呱唧乱叫,我心里却如毛竹一般生长着喜悦和温暖,我认定雨是溪涧流浪万里后,跟着季风从天路中回家了。站在野狗岭上回望重重叠叠波浪般起伏的毛竹,我看得出每一株毛竹都是水居住的高楼大厦,有的十几层,有的二三十层,而整个野狗岭,就是一座望不到边际的水的大都市。

野狗岭下的农家都嗜辣,炒青菜都要放红辣椒,农家里的妇人都喝酒,自家酿的水酒一碗一碗地往喉咙里灌。野狗岭的人家亲近火,火塘里从不熄火,明火熏肉,暗火取暖。

同行的人都说山里人豪气,我心里清楚,这些其实是向天道致敬的方式,当身体里的水分超出需要时,就用辣椒、酒和火把它们赶出来,赶到空中去,赶到水里去,赶到看不见的远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