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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泉根:人文学者的三次“退休”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泉根  2025年06月24日12:25

人活世上,必须谋一职业,作为养家糊口安身立命之需,也是服务社会贡献国族之要,或打工或务农或经商,或从医或从艺或从教,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活路。世上之职业,凡有入职,自有退休。退休的重要仪式(特点),即是告别了以前的平台,如工人之工厂车间,商人之企业店铺,教师之学校讲台等。离开了平台,就再也发挥不了以前的作用,因而所谓退休,乃是指“退”出平台居家“休”养。但如果这个“平台”可以自己带走,那就不存在退休不退休的问题了。

依余之观察,世上大概有四个平台可以自己带走:一是农民房前屋后的那一小块土地,即使耄耋老农,依然可以挖挖土种种菜,摘瓜屋檐下,安然闻犬吠,因而从来没听说过农民有“退休”之说;二是手艺匠人,特别是那些“非遗”传承人,如木雕、竹编、玉雕、刺绣、缂丝匠人等,真所谓一艺在手,衣食无忧,绝活在身,终生无休;三是名老中医,望问闻切,针灸推拿,用不着借助CT、B超,依然可以诊病,而且越老越吃香;第四,就是本文所要唠嗑的人文学者了。

我在这里说的“人文学者”是广义的,亦可泛指读书人,包括高校人文学科教师、社科院系统专家、文化出版报刊行业的编辑,以及那些终日矻矻、不为名利的民间学者等。人文学者之所以可以退而不休、休而不退,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职场“平台”可以自己带走。这平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就是书房与书桌。

最大的书房能够超过一千平方米吗? 恐怕没有;最大的书桌也总是一张桌子罢了,所以人文学者的平台实在是小之又小。但这平台又无限广大,四壁列书容寄傲,一窗临日可怡神。满室图书,古今中外,经史子集,琳琅满目。书房供坐啸,一室自温馨,与古圣对话,与天地对谈,与时贤对语,与内心对白。一书在手,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一文写就,本色其人,斑斓其文,汜乎洋洋,光乎皜皜,心懍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所谓“云烟境过皆同幻,文锦织成便不磨”。所以这“平台”又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人文学者正因有此可以自带的“平台”,所以他们的退休实在与众不同,他们原本就在这书房与书桌间青灯黄卷、伏案耕读、拔笔四顾、意气洋洋,现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蘅塘退士”的名谓而已,该读读,读写写,依然故我。因而依余之观察,真正的人文学者实际上有三次“退休”。

第一次退休,与芸芸众生一样,年龄到点了,从发薪金的单位办理退休手续,领回一本退休证,从此不用再去单位点卯上班,自然也免了考核考评,无岗一身轻了。但这只是形式上的退休,而实际内容上还远远没有退休。

人文学者特别是那些文科教授、资深编辑、社科院专家,往往在本领域本专业深耕几十年,有着大大小小的学术影响与高高低低的学术地位,同时又多多少少培养传帮带了一批本领域本专业的学生弟子,因而从岗位退下后,往往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与需要,总会兼任着相关学会、研究会、行业协会的实际职务或名誉职务,他们的身影总会时不时出现在研讨会、发布会、读书会、答辩会、颁奖会上;同时又因担任着相关学会、研究会、行业协会杂志刊物的编委会职务,名字也就一直印在上面,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些编务、稿件上的事情。由此观之,你能说他们已经“退休”了吗?

文科与理科不同,理科重在更新,文科更需要积累。举凡从事文科尤其是人文学科的学者,他们的图书总是越存越多,文献资料总是越积越多,而手头所写的书稿也总是越写越多。没有积累就没有厚度,没有长度,没有深度。因而人文学者的养成乃至成名往往需要一个较长的时段。正因如此,那些第一次退休的人文学者,实在因为学界学科学术还需要他们继续发光发热发力,即使想退也退不下来。举一个寻常的例子:高校评估考核需要社科项目、核心刊物等硬杠杠,这对在岗的中青年难度甚大,而往往是由那些将退未退、已退仍在干活的“蘅塘退士”在挑大梁。“双一流”“211”等高校考核评估的项目首席、核刊成果只认作者的单位,如此重大的事情如果不署名退休教授的原高校原院系,那岂不自己砸锅?这就是我们看到为什么有的先生即使退休多年,核刊上发表的论文署名依然是“△△大学△△△教授”的原因。这么一看,你说那位先生不是还在上班么? 有的高校为了申报相关社科重大项目,更是需要依靠“蘅塘退士”的学术影响与成果,请求他们作为项目首席或主持,至少也要他们的论文论著助威。为了学校利益,想推推不掉,想退退不了,你能说他们真已“退休”了么?

一般而言,以上所述的状况大多会延续到70岁左右。因为按照现如今的规则,70岁以后就不能再担任相关学会、研究会、行业协会的职务了,也不再担任评奖委员了。70岁以后的人文学者,相对清闲了许多,故可视为第二次“退休”。但只要身体安康,他们依然没有闲着,因为“平台”就在身边,这时候更有时间来写回忆录,选编文集选本,同时增多了与原籍故土的联系,捐书寻根办学等。也有的甚至更忙了,忙啥?“庾信文章老更成”!

王一川教授写过一篇《一位26年出13部书的“退休”学者》的文章,深情记叙了著名文艺理论家、北师大文艺学研究中心程正民教授,自60岁“第一次退休”后宝刀不老,愈发精神,不但和童庆炳教授联合主编、完成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7卷本《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国别研究》等课题,而且从1998年到临终前的2024年的26年间,共撰写、出版了《巴赫金的文化诗学研究》等13部著作,这期间还有无数的学术会议活动等。王一川教授“在心里不住感叹:一名学人要是能像程老这样,既长寿而又高产,长寿得不仅生活有质量而且还有学术创造力,那该多好”!

实际上,放眼学界,像北师大程正民教授那样退而不休、休而未退的人文学者还有很多很多。典型而且成团者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58年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的那一批以后成为著名批评家、作家、学者的团队,这有谢冕、张炯、杨天石、孙绍振、陈铁民、陈丹晨、吴泰昌、王水照、张少康、谭家健、李汉秋等,在世人眼里,他们似乎永远都在从事学术活动与创造,哪里有什么退休不退休。尤其是今年已93岁的谢冕教授,不但经常出现在各种学术会议上,而且频发论文与散文,比年轻人还活跃。.

比谢冕他们稍晚一些的北大中文系洪子诚、钱理群、温儒敏教授等,也似乎永远都在忙这忙那、写书出书。钱理群教授自“第一次退休”后,迎来了学术研究与出书的高峰期,为了专心砚耕,后来索性把书房书桌全部搬进了养老院,一生中三分之二的著书(约两千余万字)都是在退休以后写的,涉及鲁迅研究、现当代文学与跨界写作。长沙著名出版人钟叔河先生,今年已95岁,5卷本《念楼学短合集(修订版)》,最近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你说这样的人文学者到底是退休了还是仍在工作?

上世纪50年代,清华大学有一句响亮的口号:“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康而寿,寿而干。那些将“平台”带在身边的人文学者,一辈子兢兢业业,蹈厉奋发,退而难休,休实未退,他们岂止是为祖国工作五十年? 真可以说是“生命不息,笔耕不止”。

但生命毕竟总有临界的一天。终于到了第三次“退休”,那才是人文学者真正的退休了,花果飘零,哲人其萎,此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