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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女”湘云

来源:太湖杂志(微信公众号) | 邓刚  2018年12月11日07:44

第一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走进滨海市一家医院,竟然撞见几个漂亮得令我心疼的女孩。为什么说心疼,就是有个熟悉我的医生悄悄告诉我,这几个靓女是石女。

我不禁大吃一惊甚而大吃二惊,因为我孩童时就听到石女的故事。老人们用古怪而不屑的口气讲述怪异的石女,说是某某村的某某女孩子是石女,结婚入洞房的夜里被新郎弄得惨叫,因为她不能满足新郎“上床”的要求。为什么不能满足的呢?就是她下面那个地方像石头一样平板而坚实,用老百姓的话说,那个地方没有眼儿。

讲这个故事的人往往加油添醋地发挥,说是新郎怎样用尽气力,却就像一头牛撞到石墙上,卡嚓一下,阴茎折断了。听众立即发出“啊”的一声惊叫,被吓得一塌糊涂,因为大家绝想不到还会有这样坚硬得如石头一样的女人,竟然能折断男人的根!……故事的结尾令我们心碎,那个石女在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一早,就投井自杀,或是上吊自尽了。她当然得死,因为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了。

深深的夜里,听完这样的故事,我有时就头发竖起,躺在被窝里蒙着脑袋,心里还在持续地恐惧。我甚至祈求自己将来找老婆,万万不能撞上石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听到或看到老人们所讲的“石女”。所以我渐渐忘却石女两个字,甚至认定那只是迷信传说而已。

然而,我今天却真真地撞上了石女,而且是相当漂亮相当窈窕的女孩子。熟悉我的医生告诉我,说起来真就怪了,凡是来这儿治病的石女,全都长得绝美娇艳,上帝大概可怜她们,既然有可怕的缺陷,那就给她们优美的形象吧。

我灵机一动,决定采访石女。但医生们对我说,这有点难度,因为石女本来就怕暴露自己怪异的病情,医院里有严格的保密规则。然而,医院院长却挺热情,他说:“我们医院医术高超,特别是有个老教授,是国际国内都有名声的妇科专家,他已经做了数百次手术,使石女们从此有了“做爱的器官”,这等于给石女新的生命啊,你可以大力宣传和表扬。”

于是我就穿上白大衣,以心理医生的身份走进石女的诊室。

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与石女们接触,我心下还是充满奇妙的恐惧。推开病房的门,我用自己都说不清楚什么意思的眼神,扫视着病床上的石女们。没想到竟有几个石女对我闪出诡秘的眼神,甚至还发出阵阵窃笑,这使我有些发愣。一个表情最活泼的石女猛然响亮的说了句:“你好威猛呀!”

看到石女们竟然如此活泼大方,我最初的惊恐立即转为惊讶和惊喜,并一下子悟出,其实这些石女与正常女孩子没啥两样,其实都是现代浪漫的年轻人,说说笑笑非常开放。

因为我的块头大,很有些绿林好汉的威风,不像什么写小说的文人,更不像心理医生。所以石女们大感奇怪。我为此借机发挥,用半郑重半幽默的口气说:“外科医生治你们身体的病,我是治你们灵魂的病。”

石女们大笑,说她们确实身体有病,当然灵魂也就不太健康了,问题是你怎么样给我们治疗灵魂的病啊!……又是一阵笑声。

很快,我就与石女们打成一片了。我这才发现医生虽然用手术完成她们能做爱的器官,但永远也不能再造子宫,也就是说她们不能生育。但绝大多数的石女却非常乐观,只要能做爱就成,而且还要“变本加厉”地去爱!可也有几个石女充满抑郁,她们千方百计地想生孩子子。

医生告诉我,石女虽然没有子宫,却有卵巢,也就是说可以“合成”试管婴儿。但严峻的问题是试管婴儿必须是找有子宫的女人代生。而我们的法律坚决不准代生,这就使可爱而可怜的石女们绝望。

我注意到一个名叫湘云的女孩,她乌黑的发丝和光亮头额下,深嵌着两个富含风情的眼睛,真是可爱极了。坦率地说,如果我是还没成家的年轻小伙子,就是知道她是石女,也绝对会充满激情地去爱她。

湘云其实一年前就做完手术了,她是不定期地回到医院来看往老教授,一是为了感谢,二是询问手术后对人工阴道的护理事宜,三是打探是否发明了子宫再造手术,使石女不但能有爱情,还能有爱情的结晶。

湘云总是沉默,但只要开口,她就只说一句话——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还是女人吗?

我没有能力安慰她,只好尴尬地盯着她。

湘云说,如果我要谈情说爱,不是先找男朋友,而是先找孩子……

看到我吃惊并疑惑的表情,她突然开朗地笑了,竟主动地约我,要和我这个心理大夫讲讲她的故事。

我当然高兴。

湘云说:“你愿听我的经历吗?”

我用幽默地口气说,其实我第一天见到你,就想听你的故事!

这样,就在一个月光不太明亮的晚上,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石女对我讲她生动曲折却又让我痛不欲生的故事。

第二章

湘云17岁时上高中,却一直没来月经。最初她甚至不知月经是怎么回事儿。因为在读初中时要到县城中学住宿,她就在厕所里看到被鲜血染红的卫生纸,这些可怕的“红纸”竟然是女同学扔掉的。刚开始她还以为这是同学受伤或是患病,才流出血来,很有些惊慌。她甚至想暗暗调查一下是哪个女同学,并想给予她安慰和帮助呢。后来她发现厕所这种鲜红色的卫生纸持续不断,而且有些女同学往往握着一卷卫生纸,步履疲惫地走出厕所,却用调侃的口气说:“妈的,又来喜了!……”

渐渐地湘云才明白这是来月经。

于是她回家问妈妈:“我为什么没有月经?”妈妈总是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呵斥她说:“你没有更好,省事儿!”湘云心中疑惑,为什么同学们都麻烦,而她却幸运地没有这个麻烦呢……但她发现母亲似乎不愿再听她的询问。

就在湘云第一次询问母亲为什么没月经的当天晚上,夜里睡得朦胧之时,听到母亲和父亲叽叽咕咕地说话。母亲说:“我总觉得对不起湘云这孩子,唉,孩子太可怜了!……”

父亲也叹着气说:“这有什么办法,也许是上辈子做了坏事,老天爷来惩罚咱呀……”

湘云有些惊恐,父母怎么会对不起她呢?只从她记事起,瘦弱的父亲就进城打工,一年三百六十天,连过年都不回家。母亲就从早到晚地操劳,洗衣做饭下田插秧,伺候有病的爷爷奶奶,还要抽出时间上山打柴。但即使是这样,母亲却从不让湘云为家务活出一点点力,总是让她好好读书学习,长大考进城里享福。

湘云直到上高中一年级,从来就没干过家务活和农活,甚至连碗筷都没刷过。母亲说:“只要把你保护得像城市的漂亮女孩子,我累死也心甘情愿!”

确实,湘云长得细皮嫩肉,在同学当中漂亮得出众。一些男同学总愿来逗弄她,使她烦不胜烦。她问母亲:“为什么男同学老是欺侮我?”

母亲笑着说:“你长得漂亮呗,男人总愿意折腾漂亮的女孩子呀!”说着妈妈就捧着湘云的脸蛋亲起来,亲着亲着却流出了泪水。

被母亲泪水弄湿了脸的湘云尖叫起来,她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亲她亲出泪水来。她看得清,母亲不是欢乐的流泪,而是一脸的心酸表情。

后来湘云知道来月经是女人必须的事,每月都要流一次经血。但她没有。为什么?她又问母亲。母亲却淡淡地说:“你像我呀,我年轻时也来得晚,都快和你爸爸结婚了还没有月经呢!”

湘云不再问了,因为身下总是干干净净,从来都清清爽爽,她挺高兴,特别是上体育课,她动作有力而灵活,从来不像有些女同学那样,会出现月经式的病态。有一个女同学竟然在练跳远时,裤裆“跳”出血来。

然而,现在毕竟是二十一世纪了,有电脑,有手机,湘云聪明好学,对自己身体不正常的情况,终于在电脑中发现了答案。问题是电脑里的答案太多,有单纯的阴道闭锁,有先天发育的缺陷。最终,湘云的感觉却准确地停留在“石女”两个字上。

她不能欺骗自己,因为她没有阴道,她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与男人进行性生活;她没有阴道是因为子宫发育缺陷。从电脑上的医生问答中,湘云渐渐明白她的子宫在最初发育时,突然因不明的原因而陡然停止生长,渐渐枯萎了的子宫当然就不能往下延生出阴道来,也就是说更严重的问题是不能生孩子。

湘云那天坐在学校门前的一家电游厅里,两眼发直,五雷轰顶。她这才明白那天晚上母亲与父亲对话的意思,也才理解母亲对她像对公主一样宠爱,其实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爱的补充。但她的病真正是父母造成的吗?是父母对不起她吗?

湘云是个理智的孩子,她不怪父母,这是发育缺陷,是一种病症,也许就是上帝的惩罚。她只能是默默地承受,但一个女孩子永远没有爱情,没有做母亲的资格,那还是女人吗?她觉得头上的太阳也不明亮了,脚下的花草也不鲜艳了,她一辈子完了!……

无论多么可怕的苦难,都会被时间稀释。湘云渐渐平静下来,她还像往日那样上学、放学,与同学们一起玩耍,在母亲面前撒娇。不过,她常年不来月经,使一些女同学感到奇怪,甚至有的就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像男同学一样爽啊!”

湘云脸立即烧红。从此,她就故意和女同学一起去商店买卫生纸,然后用红药水将卫生纸染红,并和女同学们一起上厕所,然后尖叫着说:“真烦人,又来喜了!”

女同学们也就不再对她瞪着怪异的眼神了。

湘云开始寻找治疗石女疾病的信息,她有一种希望,当今医学科学飞速发展,一些可怕的癌症都能治好,那肯定也会发明一种药来治疗石女。她开始在电脑上寻找,没想到发现有不少与她一样的石女,原来她并不孤独,像她一样的“倒霉蛋”多着哪,各种各样的石女遭遇使她惊恐并忧伤。一些石女姐妹们在博客上的愤怒不平,忧伤感慨,给她一种刺激也给她一种解脱。有一个快三十岁的石女姐姐恨恨地骂道:“去他妈的,反正老娘就这个样子了,厮皮赖脸地活着吧!”湘云很佩服这个石女姐姐激烈而勇敢的言词,但她并不想厮皮赖脸地活着。那她应该怎么样的活着呢?

湘云继续寻找着同命运的伙伴,很快就在网上交了一个石女朋友小薇。小薇父母经商,家里有钱,已经去过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治疗过,花了十多万元,但结果并不理想。她的治疗方式是用自己的皮肤,做成人工阴道内膜。据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她却没有任何成功的兴奋。

湘云问她为什么手术之后还那样抑郁,小薇总是避而不谈,却更加抑郁,甚还有些气愤地说,还不如不动手术。

湘云更加恐惧了,也许石女这种病太可怕了,医生们也束手无策。你想,医生先要开刀将小薇身上某部分的皮肤切下来一大片儿,然后再将她闭锁的阴道捅出一个洞洞来;然后再将切下来的皮肤卷成一个筒儿,缝合进去;然后……天哪,这是怎样鲜血淋漓的场面!更要命的是,如此鲜血淋漓之后,却使小薇继续伤心抑郁,啊呀呀,这真是不幸加不幸……

然而,小薇却给她指出一条路:说是滨海市有一家医院,有一个相当厉害的老教授,是做阴道成型手术的高手,手术简单,快捷,没有痛苦。而且,百分之百成功。

湘云问小薇:“你为什么不去这家医院呢?”

小薇苦笑着说:“命运不好啊,当初不知道,以为只是有名的大医院才能治好我的病。”

湘云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有高级的老教授,为什么不去呢?”

小薇说:“你以为我肚皮上按拉链,可以随便开关呀。现在弄成这样,无法再开刀了,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百年深啊!”

湘云开始在电脑中寻找这家医院,才发现这家医院在南方著名的滨海市,她查了一下电脑地图,从她读书的县城到那座滨海市,不但有火车,还有多条客车路线。改革开放,交通发达了,如果真能将自己的病治好,她就是发扬当年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精神,也能迈开双脚,走到滨海市。于是,湘云坚定了去滨海医院治病的信心。

问题是一个山村的女孩子第一次走出家门,而且口袋里还没有多少钱,不用说治病,就是路费也不够呀。不过,湘云还是暗暗做好准备,首先把父母给她的零用钱,一分一角地积攒下来,当然,这远远不够。然而她有主意。就在新学年开始,父母把上高二学期的几千元学费交给她时,她并没去上学,却是直奔火车站,拿着学费钱买了火车票,登上了南下滨海市的火车。

临走时的夜里,她在饭桌上用碗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爸爸、妈妈,你们太辛苦了,所以我要到一个富裕的城市打工了,挣钱养活我自己”。

火车在群山峻岭中飞驰,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穿梭,湘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风光,她不由得热泪盈眶。但她的泪水不全是为悲伤而流,还有一种激动,她要凭自己的力气多挣钱,治好自己的病,然后再带母亲出来,享受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长的笛声,湘云从车窗看到像外国那样豪华的城市画面,啊,这就是滨海市!……

滨海市是一个大都市,车水马龙,轰轰隆隆,走在高高耸立的楼厦中间,犹如走在深深的山谷里。湘云有些惊慌却更有点欣喜地四面观望着,穿戴五颜六色的路人都在急匆匆地走动,没人看她一眼。湘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就敢千里迢迢地跑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绝对像一粒沙子掉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只能是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很快,她就有些安静了,因为滨海市是改革开放的先锋城市,全国各地的精英纷至沓来,她在马路上能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而且还能听到湖南的乡音,这使他一下子就对滨海市产生了半拉家乡的亲切感。更使她高兴地是看到一些饭店门口贴着琳琅满目的招生广告,而且工作都是那样简单,摘菜洗菜打零工,或是当饭店端盘子的服务员。

湘云看一家饭店门口有个女服务员正在打手机,从说话的口气中一听就是湖南妹子。等那个湖南妹子打完电话,湘云便上前打招呼。没想到那个服务员确实是湘云的小老乡,但更没想到小老乡却对湘云一个人闯滨海市大吃一惊,甚至用斥责的口气对湘云说:“你没亲没故的一个人疯跑,会出事的!……”

湘云想求这个小老乡,是否能帮她进这家饭店,但这个小老乡却没好气地说:“这家饭店要求严格,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的!”言外之意,湘云来历不明,有点什么前科似的。然而聪明的湘云却感到,这个小老乡是怕她来竞争。所以她没没生气,反而郑重地说了句谢谢,便转身朝车水马龙的大街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家饭店后,湘云发现,大一些的饭店不能进,确实给你严格地感觉,小的饭店却感觉各异,有的饭店黑乎乎的真就像黑店,有的饭店老板或老板娘一脸恶像,完全像过去宣传的虐待长工的地主或地主婆。

湘云决定寻找一家感觉好的小饭店,所谓感觉挺好就是这家饭店是否干净,柜台里站的小老板形象是否温柔、正派。这样,她就一家一家饭店进进出出。

天很快就黑下来,要是在山村,早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但城市的大街上却灯光通明,五彩缤纷,甚至比白天还漂亮还热闹。这使湘云心情大为放松。

终于,她选择一家全天管饭,管住的饭店,却总是没有勇气进去。正在进退两难时,突然,她看到一个中年女警察走过来,不知哪来的智慧和勇气,湘云灵机一动,猛然而果断地走上前去,一面行礼一面亲切地喊了声:“警察姐姐好!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那个女警察一楞,赶紧四面看了一下,以为这个小姑娘被什么坏人欺负了。这时湘云就用最快的速度,最诚恳的口气告诉女警察,她是孤身一人来到滨海市打工,既没有亲友,又没有朋友,现在要到旁边一家小饭店打工,怕人家会骗她,所以要女警察带她去。湘云故意用快要哭了声音恳求道:“只占用姐姐几分钟时间,可以吗?”

警察毕竟是警察,无论湘云怎样诚恳地苦诉,还是充满警惕。女警察问:“来这个城市打工的女孩子很多,可你为什么要我带你去呢?”

湘云说:“我第一次出门,心里不踏实,很有点怕。老板看到是警察送来的人,肯定就不敢欺负了。”

女警察笑起来:“说你还挺机灵呢!十几啦,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呀!”

湘云觉察到警察对她有点不信任,便告诉警察,他读书的学校是湖南省某某县城高中,电话号码是多少多少。“警察姐姐,我付电话费,你可以调查我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

女警察看出湘云的激动情绪,便又笑着温柔地问:“那你为什么跑到滨海市来呀?”

湘云真正有点想哭了,但沉吟了一下,只是哽着嗓门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警察也不再问什么,只是看了看湘云的身份证,就带她进了饭店。果然老板见是警察推荐来的打工者,态度很恭敬,不但赶紧接待,还特地照顾,在潮湿阴暗的服务员宿舍里,安排湘云住一个靠窗通风干爽的床。

那个女警察临走时对老板说:“这是我乡下的小表妹,你们要多多关照。”

老板赶紧点头说:“放心吧!”

湘云当晚就与一个与她同年龄的女服务员阿丽交上了,阿丽很爽,让湘云用她的手机给家乡学校的女同学发了信息,说她已经在滨海市工作了,并要女同学转告她母亲,这里一切都好,每天都吃白米饭和炒菜,又有鱼又有肉。

这样,湘云就在滨海市安定下来,她虽然在家里从来没干过活,但父母勤劳的基因还是遗传到她身上。湘云每天起早爬晚,拼命干活,老板很满意。湘云将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寄回家里,母亲看到女儿寄来一千多元钱,捧着钱大哭了一场。

湘云很俭朴,决不舍得花一分钱,实在到了换季不得不买件衣服,也是到大集市的低档服装摊上,费尽口舌讨价还价,花最少的钱买衣服。总之,到滨海市仅仅一年,她就攒了两万来元钱,因为寄回家里一半,所以只剩下一万元。她不仅有点急了,因为小薇说她手术花了十多万元,那她得干到三十岁才能去医院治疗,怎么能行呢。

湘云发现阿丽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净穿高档服装,用价格昂贵的进口化妆品。为啥这么有钱呢,其实就是下班以后出去挣外快。所谓挣外快就是给有钱的男人“特殊服务”。阿丽对湘云说:“你太死心眼儿了,有个小老板对你情有独钟呢。”

湘云不语,其实她早就看到那个脖梗上戴着金链子的小老板,每次来吃饭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是湘云佯装不懂,总是巧妙地躲着小老板热辣辣的眼神。

阿丽对湘云嘻嘻地说:“你怕个啥,能怎么的了,只要闭上眼应付一下就行,也不会缺胳膊少腿的。另外,咱也不是专门当‘鸡’,高兴了就玩一下,钱就来了!……”

湘云还是佯装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着桌子。然而她心下却在激烈地翻腾:我是个石女呀!可是……如果我不是石女,能不能去干这个下流的行当呢?……湘云不敢再思索下去。

最终湘云还是有些兴奋,因为她这个石女竟然会吸引男人的喜欢,总有点做女人的骄傲。

人来人往的饭店其实是个非常开放的生活前沿,一个脸蛋漂亮的女服务员,就会面临意想不到的考验。正是湘云不动声色,那个小老板更感到这是一种纯洁的美,心情越来越急切,几乎就要赤膊上阵。有一次湘云端菜上桌时,小老板竟然就抓住湘云的手,说:“这么细嫩的小手,干这样的活太可惜了!……”

一天,店主的老婆找湘云谈话,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湘云红着脸说:“我这么小,哪有什么男朋友。”店主的老婆说:“有个客人看中你啦,不是想和你胡来,而是交朋友,真就想娶你当媳妇。”

湘云这才慌张起来,吱唔着说:“我这么小,不想谈朋友……”

店主的老婆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这个小老板叫明明,人也真就很聪明能干,生意做得挺火,能挣钱。将来肯定是个大老板。”

湘云更慌,只是胡乱地摇着头。

没想到当初送湘云的那个女警察来了,拉着湘云的手问长问短,感动得湘云都要哭了。店主对女警察说:“湘云勤快肯干,好孩子!”

其实这个女警察是路过这里,突然想起曾有个小女孩求她带进饭店打工的事,就过来看看。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警察随意地来一次,却帮了湘云的大忙。从此店主老婆再也不来劝她和小老板交朋友,而那个叫明明的小老板虽然还是常来这儿吃饭,只能是偷偷地看着湘云,但再也不敢骚扰她了。

过春节时,湘云打电话告诉妈妈,饭店过年更忙碌,回不了家。几天后却突然接到妈妈汇来一万五千元,说女儿用血汗挣来的钱,妈妈怎么能花呢!所以攒足了一万,再加上父母多给她的五千元,就再寄回给女儿。妈妈在信里又说,她明白女儿为什么远走他乡,妈妈要是有钱会多寄给女儿的,妈妈知道女儿现在最需要钱!……

湘云泪水模糊地看着妈妈来信,现在很少有人用笔写信了,这使湘云更感亲切。世上只有母亲最知儿女心呀,一直到深夜,湘云抱着母亲的信睡过去。第二天,她将母亲的信藏在口袋深处,只要有机会,就拿出来看几眼,流下快乐的泪水,觉得世界挺美好。

毕竟有了两万多元钱,湘云心里也有点踏实。她来到滨海这家医院,像个侦察员似的,在妇科的诊室和病房里转悠。其实湘云只从来到滨海市,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到滨海医院转悠。她在妇科诊室的墙壁上看到有关老教授的介绍,知道老教授从医50余年。在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擅长于高难度手术,特别是在治疗石女病症上勇于创新,使治疗“无子宫无阴道症”出现惊人的飞跃……

这些光彩的介绍文字就像一颗颗定心丸,使湘云兴奋而振奋,她觉得她的人生大有希望。

第三章

一个黄昏,湘云又不由自主地漫步到滨海医院,正在转悠之时,竟然看到老教授从医院里走出来,她突然就激动地迈步上前,几乎就是扑到老教授的怀里。

看到满脸通红,表情激动的一个女孩子,老教授吃了一惊。但立即就笑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湘云脱口说道:“老教授,我是个石女!”说完,两眼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老教授一愣,他医治过数百个石女,她们大都是戴着口罩和大沿的帽子,完全像“地下工作者”,而且在门诊室里也警惕万分,当看到门诊室的门关严之时,才羞涩并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病情。可是此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个只有高中生年龄的女孩子像见到多年分别的亲人那样,单纯坦直地说,老教授,我是石女!

这声音使老教授感到一种心痛的震撼。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陡然亮起来,城市立即变得神秘而迷人。老教授微微弯下身子,他看到女孩子噙满泪花的眼睛映射着城市斑斓的夜景,于是便故意爽朗地笑着说:“好啊,那你找我就找对了啊!”说着又加了一句:“听你的口音是湖南人,是我的小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听到老教授说这两句话,湘云心里暖暖的,她激动得不知怎么好,真就像孩子见了久别的亲人那样,开始哇里哇啦地倾诉心里话。她说她已经攒了两万五千元了……

老教授说手术费只是两万两千元钱就足够了,湘云激动得几乎就要蹦高。这样,她就顺利地动完手术。

湘手术后回湖南家里休养了几个月。当她再次出现在饭店里端盘子上菜时,发现爱她的那个小老板还在痴痴地等她。阿丽说:“小老板明明对你锲而不舍啊,每天都盼望能看到你的影子。”

果然,当湘云出现时,明明的脸色一下子就大放红光。这个家伙真是爱湘云爱得发疯,他认定湘云会回来,而且是为他回来的。他甚至比过去来饭店的次数更频繁了,每次进饭店总是两眼闪着一种盼望的火花,当然最后是失望的熄灭。不过下次来,盼望的火花依然灼灼闪烁。

湘云当然不是为明明回来的,因为在一家饭店干得时间长了,总有一种熟悉,一种亲切感,再换一家饭店就感到陌生和麻烦。当听到明明对她这样痴爱,湘云大为感动,这种感动其实是要感谢医院里的老教授,如果她的“爱情通道”没有打开,她哪敢感动呀!

服务员阿丽说:“湘云呀,明明绝对是个好男人。你不在这儿时,我‘撩拨’他几次,他压根不动心。看来他不是逢场作戏玩玩,而是对你真地动心,和你玩一辈子呀!……”

湘云听到这些,不仅是感动,而且是激动和冲动了。当明明再来饭店时,她的脸色也大放红光,眼神慌乱,动作就不利索了。

明明是个相当机敏的小伙子,立即就觉察到湘云的变化,他心里压抑的火苗一下子就蹿起来,烧得他像喝了二斤白酒。

瞅湘云给他上菜的机会,就像早就与湘云约会过几百次似的,明明非常大胆和自信地对湘云说了句:“今晚我在饭店斜对门的半岛咖啡等你。”说完竟然连菜也没吃,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望着这个傻小子的背景,湘云又兴奋又生气。“你这家伙,太狂妄了,你怎么就知道我答应今晚去咖啡店!……”但想来想去,晚上饭店打佯后,湘云还是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下,去了咖啡店。

其实今晚饭店客人有些多,打烊时间太晚,再加上湘云又故意拖了一会儿,就更晚了。湘云想,那个傻小子肯定会不耐烦,早就走人了。其实湘云还有另外的想法,故意拖这么晚去,考验一下这个家伙的脾气和性格,看看他有多大的耐心和真心。

明明就站在咖啡店的门口等着,看到湘云,他脸上就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菊花似的。湘云却有意地扳着脸说:“这么晚,我都不想来了!”

明明说:“你要是不来,我一直能站到明天早晨!”

湘云心里一热,她相信这个傻瓜确实能站到明天早晨。

说起来难以置信,湘云来滨海市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喝过咖啡。尤其是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她认定全是大款和高等白领。咖啡店里的灯光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暗淡,但湘云却感到不是太妙。四周坐着几乎全是情侣,窃窃私语的动作中令湘云想到流氓习气。

明明问:“湘云,你喜欢哪一种咖啡?”

湘云有些脸红,但灵机一动地反问:“你喜欢哪种,我就喜欢哪种。”

明明乐了,他看出湘云对这个场合的拘束和陌生,他喜欢女孩子这种朴实。

湘云确实朴实,看到一杯咖啡的价格后,不仅吃惊而心疼。其中最贵的一杯咖啡,是她和母亲一个月的生活费。她说以后不能到这样的地方来,她以后也决不再来了。

明明听了十分高兴,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还能找到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孩,绝对是福气。他说:“这算什么,我一天挣的钱能到这里来十次!”明明甚至想说一百次,但他怕吹大了吓着湘云。确实,在这突飞猛进的城市里,如果遇到一个大户,一次购买装修材料的利钱就是好几万。

湘云说:“我不喝咖啡,喝咖啡晚上睡不着觉。”

明明笑起来:“最好睡不着觉,我们一直坐到明天早晨。”

湘云嗔怪地说:“我明天还要上班,还要为客人端盘子上菜呢。”

明明继续笑着说:“有我,你就用不着辛苦上班了……”

有了第一次约会,就有第二次。湘云觉得明明很有趣,甚至后悔与他交往晚了。当今开放的生活潮流,人们的情感变化莫测,湘云几乎就担忧明明不爱她了。所以很快,湘云就到明明的店里去“参观”。

其实明明的店很寒碜,只是一间筒式的小房子,外面挂了一个牌子,写着“明明装修材料总汇”,里面堆着一些装修用的材料,再里面就是他睡觉的小窝。

看到湘云突然皱起的眉头。明明赶紧解释说,他的生意其实很发达,都是网络上飞来飞去,不少赚钱呢。这个小门头只是个摆设,有时客户来看看样品而已。湘云很快就能看出来,明明确实精明能干,小小的屋子收拾得“利利整整”,电脑里的账目摆弄得一清二楚。坐在屋里说话不到半个小时,明明的手机就频频响铃,而大多数都是谈购买装修材料生意的。明明回答的话语清晰而明快,无论是材料的质量,还是价格的高低,都让对方听了踏实并放心。

湘云想起饭店老板曾说过,明明将来一定能发大财,这话说得有道理。

男女相爱,很快就要进入“爱的行动”,那就是做爱。湘云在这方面有着相当的防范心理,甚至还有着相当的防范措施。尽管老教授的手术相当成功,使她有了做爱的能力。但长久的心理压迫并非手术刀一下子就能切除掉的。

湘云在电视节目中看到女人为了防止流氓骚扰,用一种唇膏式的武器防卫。她便到市场上寻觅,竟然在一家市场上看到这种“唇膏”武器。小贩子说这是外国进口的,相当高级,绝对能防流氓。小贩子还当场做试验给她看,关键时刻只要按一下这个钮,果然唇膏就射出一股辛辣气体,连离唇膏一段距离的湘云都感到呛鼻子辣眼,呼吸窒息,流氓肯定会逃之夭夭。

湘云并非是把明明当流氓来防范,而是她恐惧她的“人工阴道”无法承受男人的凶猛。在医院病房里,有一个开朗的石女大姐,经常开玩笑,说:“男人那个时候就像老虎和狮子,底下竖竖出来的那个玩艺儿,绝对是根铁棍子,要了老娘命了!……”

石女们都哈哈大笑,但却也就产生出实实在在的恐惧来。湘云只要与明明在一起约会,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怀里的唇膏武器,有时还下意识地摸一下唇膏是否在口袋里。她想,如果明明像老虎一样扑上来,她能承受得了那根“大铁棍子”吗?一旦捅破了,又漏尿又淌血,就会严重感染,小命可就交待了!

当第一次明月搂着她亲嘴时,惊恐之时,她差一点就掏出唇膏武器,进行反抗呢。然而明明很温柔,动作细腻,总是先说些让她感到甜蜜的话,然后才进入动作,并且也仅此亲吻和抚摸。

与一些亲密的闺密们说悄悄话时,湘云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明明对她的甜蜜来。一个姐姐对她说:“小傻瓜,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有些男人来势凶猛,先斩后奏;但有些男人却是以柔克刚,但这更阴险和危险,当你被他柔得忘乎所以时,就会狠狠地给你来一枪!”

有一个手术后的石女,自以为自己万事俱备了,毫不犹豫地与男朋友做爱,没想到第一个回合就完蛋了,破损的人工阴道出现感染,连续高烧一周,如果不是老教授高手救治缝合,小命早就交待了。

湘云听到这些可怕的教训,心理开始紧张,她回到医院里找老教授诉说紧张心理。老教授却安慰说:“无论多么先进的技术,也会出现一些例外,但这是极个别现象。有一些身体衰弱的石女,术后又不按医嘱保护自己,所以就会出现一些问题……”

所谓术后维护和保护,就是石女的阴道再造后,需要用阴茎一样的模具多次扩展,也就是说必须经受多次“磨炼”,才能保住阴道的深度。湘云绝对一丝不苟地按照医嘱,每天都认真地搞维护,所以她的再造阴道相当完美。

老教授要医生们对湘云的人工阴道再次检查,结果很好,因为阴道成型的深度为80-120毫米,这只是自然深度,并非弹性深度,所以,只要能按医嘱维护到100毫米浓度的,就属标准型。而湘云却已经保持到110毫米的深度,可以说完全没问题。

“你放心大胆地去爱吧!”老教授甚至幽默地挥了一下手,似乎要她去冲锋陷阵。

湘云听完老教授的话,兴奋而宽慰,但走出医院,立即就陷入原来的紧张情绪中。再次与明明约会,虽然有说有笑,扯扯手,亲亲嘴,但不忘怀里的“唇膏”武器,时时刻刻,严阵以待。

第四章

“爱情的行动”终于来了。那是一天晚上,湘云坐在明明的小窝里,刚刚和明明吃完一客冰激凌。湘云有些含情脉脉地对明明说:“等到将来,你就不要天天到外面饭店吃饭,我会做饭,味道保证比饭店里好吃得多呢!这样又省钱,又健康。”说到这里湘云对明明使了个媚眼儿,又说:“那天你在饭店里,我为什么不让你要炒三鲜那道菜,因为海物不新鲜了。饭店再好,不新鲜的东西也要想方设法卖出去,多放点味精或辣椒什么的佐料,怎么也能骗过吃客的……”

明明说:“湘云,我知道你护着我,你对我好,你对我太好了!……”说到这里,突然就真像一头猛虎扑上前来,搂住湘云就拼命地亲吻,那滚烫的嘴唇,灵动的舌尖,还有无所不在的抚摸,令湘云一下子就昏了头。开始她头脑里似乎还有“唇膏武器”的一闪念,但立即就被明明狂热的动作弄得散了骨架。

当明明激动地扯掉她的内裤,湘云不但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而且身体深处竟然产生一种疯狂的需求感觉,她明显地意识到,这种需求感是来之医生给他再造的阴道飘逸出来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美好滋味电击一样扩展到全身,便她彻底瘫软。

为此,明明以疯狂的劲头进入湘云的身体时,湘云没有任何曾设想过的痛苦感。当然,是有些疼痛,但这种疼痛却被浓烈的爱的欢娱所稀释,一种神魂颠倒的刺激压倒一切,湘云感到前所未有的爱的享受。

湘云从此就与明明形影不离,只要下班就到明明那里,完全像已经结婚的夫妻。明明说将来要卖掉那个半截子小货车,再买一辆进口的高级轿车,拉着湘云游逛世界;明明说将来要在靠海边的花园里买一套房子,有客厅有餐厅有两个卫生间,还有永远可以看到蓝天碧海的大落地窗;明明说将来他就是大公司的总经理,湘云是副总经理……

湘云听到这些,心花怒放,故意嗔怪地说:“不,我当总经理,你当副总经理!”

明明说:“行,你总经理副总经理都当也可以,我给你当秘书!……”

于是就抱着湘云亲嘴,然后热烈做爱。

湘云已经辞去饭店服务员的工作,给明明当帮手。她穿着一套特制的工作式西装,站在装修产品的柜台前,婷婷玉立。一些来看货样的买主,竟然就对婷婷目瞪口呆地定住了眼神。他们没想这个小小的装修材料门头房里,能看到如此靓丽的女孩,真可谓“茅屋里飞出金凤凰”。

总之,可以明显看出,来买装修材料的顾主多了,而且出手大方。但这只是对湘云,如果一个买主正在与明明讨价还价,要是湘云出现,他立即就手一挥:“好,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一个来买装修材料的大款,在湘云开发票的时候,塞来一个字条,要湘云晚上到市里最高级的饭店去,说是请他吃饭,而且还要送给她美好的礼物。

明明有些已忧心忡忡,他害怕湘云被那些有钱的大款们带走了。夜里他使劲地搂着湘云亲吻,那劲头都使湘云有些窒息。

明明说:“我怕一松手,你就跑了!”

湘云说:“我不会跑的,我就是跑,也是往你怀里跑!”

明明疯了,更加死死地搂着湘云。

但明明还是继续忧心忡忡,他甚至不让湘云与买主相见。湘云笑了,说:“怕什么,我给你带来财运,是好事啊!”

明明说:“天大的财运也抵不上你一根汗毛值钱啊!”

一个月亮明晃晃的晚上,明明提出要与湘云结婚。他笑着说:“早办喜事,早生贵子啊。”

这本来是恋人之间高兴的话语。但湘云听到后却如五雷轰顶。她沉吟了一下,平静地说:“我有妇科病,一辈子不能生孩子。”

开始明明以为这是湘云故意来点恶作剧,可能是对他的考验,便轻巧地笑道:“有什么可怕的病,不能生孩子?”

湘云说:“你就别问什么病了,反正我这辈子不能生孩子了。”说完这句话后,脸色变得格外严肃,而且还直直地盯着明明,很认真地在等明明的回答。

明明有些傻了,那么活泼健康的湘云突然说患有不能生育的病,这真就令他又吃惊又不知所措。

其实明明对能否生孩子的事并没有多少想法,问题是当时的政策是一对夫妻一个孩,他的父母不但盼望他有孩子,而且还必须是个男孩,否则就断了接户口本的。所以,明明只要回家,就会听到父母唠唠叨叨地催他快结婚,早早能抱孙子。

无论爱情多么热烈,最终是要成立生儿育女的家庭。其实湘云多次想提及生育功能的缺失,但总是在关键之时犹豫不决。她含含糊糊地想,也许两个人爱到极致之时,爱情就会冲淡一切,这个问题就不成为问题了。另外,在当今现代社会,有些相当开方的男女并不把生儿育女当回事儿。因此,湘云希望明明就是这样开放的青年,尤其在两人感情越来越浓烈的过程中,湘云就轻松地认为,事情不会像她想得那么严重。

然而今晚明明提出结婚的要求后,竟然说“早办喜事,早生贵子”,不仅是五雷轰顶,简直更是冰水浇头。

湘云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尽管自己没有生育的功能,但对爱情的要求却是单纯甚而纯粹,不能有任何外加条件。

明明有些目瞪口呆,当他终于明白了湘云这是说真话,不知所措了。嘴里嗫嚅了半天,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因为他是个孝子,对父母的话总是百依百顺,甚而唯唯诺诺。

月亮升到半空,更加明亮了。

但明明和湘云两人的心头却暗无天日。湘云石头般地躺在那里,静默无声。明明更是一块石头,他不能想像为此要与湘云断了情感,那真就是暗无天日了。

两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明明说了句:“这其实是父母的意思,今晚不谈了,无论怎样,总会有办法的。”

住一会儿,明明真就睡过去了,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湘云却一直瞪着两眼,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满含泪花。深深的夜里,她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起来。她爱明明,确实是真真地爱明明,为此,她决不会给明明带来麻烦,但也决不会为此而在明明父母面前低三下四。

第二天一早,湘云悄无声息地起来,写了个字条:“我回家了,永不再回来”。然后提着自己的旅行包,一走了之。

明明一早醒过来,看不见湘云的身影,还以为她是到对门早餐店里买豆浆油条了。但很快就发现了字条,不仅大吃一惊,急得跑出去,疯狂地转了几条街,却又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跑回去开着他半截子的小货车,跑火车站,奔飞机场,但哪里找得到湘云的影子!

明明完全发疯了,他不断地拨打手机,但湘云总是关机。他就继续的打下去,开始隔十分钟打一次,后来每隔半个小时打一次,再后来就乱了,一连串地打一通后,却又愣怔怔地半天才打一次。

但不停顿地打电话却终于有了效果,一个夜里,湘云手机响起了铃声,但是湘云却不接电话。当明明准备再打下去时,湘云却发来一条信息:明明,一个不能做母亲的女人,就不是真正的女人,所以,我没有资格再和你在一起了。

看到湘云的信息,明明泪水夺眶而出,立即也返回信息,但手指头颤动了一阵后,却停下来,他要对湘云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突然,他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了。

明明在心里喊着:不!不!不!不!……但喊了一会儿,却就冷静下来。他开始考虑,如果他真正与湘云结婚,父母会那一头怎么交待?……怎么交待呀!……

明明不再打电话,也不回信息,而是失去理智般地拍打着枕头,失声痛哭起来。他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绝望,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得像个孩子,因为他觉得他真正要失去湘云了。

其实此时,湘云正屏住呼吸,等待明明的回音,这是她与明明断绝信息往来后,第一次将手机打开,因为她对明明还怀有最后一丝希望。可怜的湘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窗外亮起了晨光,手机却始终像断电。

当然,明明意识到湘云为什么终于开机,也意识到湘云在等他的回音,这也是湘云给他最后的机会,但明明却无力去按手机上的键子……

第五章

湘云的故事到此结束了。我却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之中。此时,城市的喧嚣已经彻底停息了,月亮更加昏暗,整个城市进入梦乡。湘云说,心理大夫,我明天就回湖南家乡了。

我无奈地问了句:“难道?……”

湘云苦笑了一下:“难道什么?没有难道了!……”

又一年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却了对石女的采访,因为最终的采访使我无功而返。当然,采访的故事非常之多,至少有好几个石女的故事使我至今还在不断地激动。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为此我也写不出什么文字了。

然而,我却在强烈地思念着湘云,推测着她下一步的命运。突然的一天,一个名称小薇的女孩进入我的博客,她开始对我讲湘云,她说能进入我的博客是湘云的介绍,让我认识你这个作家。接着她对我讲了湘云的故事,没想到小薇还挺有写作的水平,她完全像写小说那样,发来一篇篇湘云的故事,继续令我感动和忧伤。

湘云因为不能生育而与明明分手。她就开始像旅游一样到处跑,在好多城市和乡镇打工,无论挣钱多少,她都是干几个月就跳槽,再换一个地方,用不断变幻的环境来抵挡悲凉的心境。

她愤然上帝为什么这样无情,偏让她成为石女!她哀叹自己终生不能理直气壮地寻求爱情。这种怨恨却渐渐使她更坚定地要当母亲,否则白来到世界走一回。湘云热切地盼望自己有孩子,几乎为此就发了疯,每当看到年轻的夫妻拎着小宝宝,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都想冲去抢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为此,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个正常的,完美的家庭。所谓正常完美的家庭就是她要有老公更要有孩子。

完成这个梦想的方式:也就是她最初的打算,不是先寻找相爱的男朋友,而是先寻找孩子。倘若一个丈夫的妻子因意外而死亡,撇下一个孩子,那这个丈夫就是她要选择的最佳老公,管他丑陋还是英俊或年龄大小,湘云也决不挑剔。只要她进门就是母亲,一切就是万事大吉。俗话说“生不为母养为母”,湘云认定只要她能实施母亲的责任,母亲的亲切,母亲的无微不至,这个孩子就会认定她是母亲。当然,最好这个孩子才生下几个月,也就是还没有认知能力时抱到她的怀里,最为理想。

啊啊,多么荒唐,多么残酷,简直就是盼望一个刚生孩子的母亲赶快死掉。但湘云顾不得许多了,他热切地盼望有这种机会。

为此,湘云就想方设法,开始大量地收集这方面的信息。她每天都要看几十份报纸上的新闻,特别是离婚案件和交通肇事的信息,几乎就看了成千上万。老天不负苦心人。一个红日东升的早晨,湘云突然看到报纸上一条消息,说正在打工的某民工妻子遭遇车祸死亡,但就在被急驰的汽车撞倒的一刹时,母亲死死地护着怀里六个月大的孩子,将自己的身体面向汽车,所以孩子安然无恙,母亲却倒在血泊中,不幸死亡。

这是一百公里外的县城发生的事,湘云连夜就赶了过去,一大早就找到那个丧妻的民工。那个民工绰号黄老秃,三十多岁,因为小时受伤,头上有疤痕之处不长头发,显得老态,所以人们笑他“老秃”。

黄老秃情绪紧张却又激动,因为肇事的司机要赔偿数十万元钱,他正在为赔多少万才合理合算,而每天跑交通警察大队和法院那里打官事。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提出主动帮助照看孩子,黄老秃很惊讶同时就很警惕,也许这个漂亮女人知道他会有数十万赔款,想用看孩子的招法来骗钱。

湘云说,她是师范学校幼师班毕业的学生,将来分配的单位就是幼儿园,所以她现在要实习一下当母亲的耐心,才能干好幼儿园的工作。为此,看了报纸后不但非常伤心和感动,而且以自愿者和实习者的身份来帮助他,并不要一分钱。黄老秃看到湘云明亮的眼睛和俊秀的脸蛋,决不像骗子,就带湘云到隔壁房东那儿,因为孩子暂时在房东老婆那儿暂时代看。

湘云一进门,就听见孩子的啼哭,房东老婆的表情烦不胜烦。嘴里叨叨着:“这孩子成精了,老是哭他死去的妈!”

也许真有神灵,湘云走到孩子跟前时,那孩子竟然哭声戛然而止,两个哭得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湘云,而且朝湘云伸出两只小手。湘云激动万分,毫不迟疑地将孩子抱过来,甚至还亲了一口,孩子就一直乖乖地不再哭一声。

湘云又对房东老婆谎说了一通,她是师范学校”幼师“班毕业的,将来的工作就是幼儿园和托儿所,对照看孩子有一定的知识。这次来当自愿者,就等于是业务实习。

房东老婆还是眯着狡黠的老眼,似乎不太想放手孩子。湘云一下子看出,房东看孩子是有代价的,如果她把孩子接过去,房东老婆就少了一份看孩子钱。于是她就对黄老秃说:“我就是等于帮房东大婶看孩子,你可得照给大婶钱呀!”

黄老秃说:“那当然,那当然,只要有人看孩子,那当然要给钱。”

房东老婆看湘云年纪轻轻却这样懂事,就满脸堆笑地说:“你就放心实习吧,有什么困难就对大婶说,这就是你的家!……”

这样,白天黄老秃去忙打官事,湘云就在家照看孩子。她很细心,来之前还特地买了本怎样护理婴儿的书,一丝不苟地照着书本伺候孩子。孩子吃得饱、睡得好,洗得干净,浑身感觉舒服,几乎就不再有哭声。

晚上,黄老秃就睡在外面的小仓库里,有时也跑进屋子里看湘云给孩子喂奶。黄老秃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么漂亮的姑娘,并且像他老婆似地给他看孩子,不仅有些紧张,大概还有点其他想法,但老婆才死,他不敢多想什么。

黄老秃最终如愿以偿地拿到他满意的赔偿款。为了答谢期间朋友们的帮助,他在一家挺大的饭店请客。席间,人们谈起黄老秃的后事,顺便也就问起孩子来。黄老秃就说起湘云。这下子人们都惊呆了,以为黄老秃说笑话。当弄清楚确实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主动来给黄老秃看孩子,就感到事情严重了。

有人说当今骗子成风,都是打着帮助别人做好事的旗号,说不定这个年轻女人就是来偷你孩子的。黄老秃并不当回事儿,他说已经快一个多月了,孩子喂得胖胖的,我感谢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把人家当骗子。有人说你这个黄老秃,真就是个傻瓜,骗子最初都是这样热心、诚恳和善良,等到时机成熟就会凶狠地下手。

看到黄老秃还有些发愣,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似信非信。有些人就举出若干个被骗的例子,说是有个骗子长得也年轻漂亮,打着敬老爱幼的旗号,以自愿者的身份来社区帮助孤寡老人,最后将老人家的财物窃取一空。

黄老秃笑道:“我家里没啥可偷的,赔偿的钱我已经存银行定期。剩下点钱全都缝在裤衩里,夜里睡觉都贴着卵子,谁能拿得走。”

这时有几个人同时喊起来:“你这个黄老傻,孩子比钱还值钱,一个婴儿能卖多少万呢!你没看新闻节目吗,公安局捉了多少拐卖婴儿的罪犯呀!”

黄老秃真就傻了,他赶紧扔下碗筷,抬腿就跑出饭店。有几个朋友也跟着他跑出去,直奔黄老秃的住处。

无巧不成书,湘云在黄老秃租住的小屋子里照看了多天孩子,甚感憋闷,便想出门去透透空气。另外,书本上也说,孩子应该经常见点阳光,有利于健康。于是,湘云就将孩子包裹严实整齐,出门到街上转转。但到了街上却见车来车往,空气更有污染,就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拉她和孩子到城郊的公园里。

公园阳光明亮,绿树成阴,还真有不少游人,而且大都是带孩子出来的夫妻,但将这么小的婴儿抱出来的,只有湘云一个人。于是有妇女就上前来搭话,品评孩子的眉眼长得是否有福气呀,有官相呀。所有上前来搭话的妇女,没一个怀疑孩子不是湘云的。有的还说:“猫生猫,狗生狗,你看这孩子多么像他妈,那个鼻子嘴的,真就像克什么隆克出来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赞美,令湘云心下舒适而骄傲。有几个妇女非常亲昵地要抱抱孩子,但只要离开湘云的身,孩子的小嘴就一瘪,开始哭开了。大家笑起来:“这就是骨肉之情,孩子最认自己的妈!”

湘云心里美得不行了。但也有经验丰富的母亲,看到湘云的身子苗条,就奇怪地问:“看起来你不是奶水旺的母亲,可孩子却长得胖乎乎的,是日本还是新西兰的进口奶粉?”

湘云就含糊地说:“孩子刚生下的几个月,我的奶水棒着哪,就是最近不知怎么就没了。”

四周的妇女们立即就热心地出点子,这个说要吃什么鱼,那个说要喝什么汤,发奶灵着哪!……

湘云想,再这么扯下去,可能就露出马脚来,于是她说要回家给孩子喂奶了,就赶紧抱着孩子离开公园。

但走了一阵自己也饿了,就到公园附近的一家饭店里,一面为自己要了一碗面条,一面要了热水,将准备好的奶瓶子,放到热水里热一下,等瓶子里的奶温热了,她就给孩子喂奶。然后再打开包裹,给孩子换尿不湿,拍着孩子的小屁股,并巴叽地亲了一下。总之,不慌不忙,很像个合格的母亲。旁边的一些年轻的女服务员见状,很是羡慕地说:“你看人家,这么年轻就当了母亲,而且还能保持少女般的魔鬼身材……”

孩子吃饱后,就呼呼大睡了。湘云有些担心,这时再出饭店的门,怕会感冒的。于是就老老实实地抱着孩子,倚在饭店大堂的沙发上,让孩子安稳地睡一觉,然后再回家。

再说黄老秃带着几个热心的朋友回家,一进门撞见了锁头,心里就“咯登”一下慌了神。看起来朋友们说对了,真就被骗子骗了。黄老秃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看到床上孩子空荡的小被窝,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朋友们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赶快打110报警。

警察接到报警后,一听是偷窃婴儿案子,哪敢怠慢,立即就兵分几路,先将火车站、汽车站封锁,只要看到抱着小孩的年轻妇女,一律认真盘查。

正当警察们在车站严格盘查之时,另一路去黄老秃家的警察们来电,解除警报,因为所谓的“窃婴罪犯”回来了。

当湘云抱着孩子走进家门,看到如临大敌的警察,也吓了一跳。当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后,又尴尬又气愤,原来黄老秃对她怀着如此疑心和警惕。她气得当场就将孩子推到黄老秃的怀里:“我不看了,你看吧!”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谁知孩子只要离开湘云,立即就哭叫起来,张开两只小手,老是要往湘云身上扑。警察见状就悄悄撤了,黄老秃的朋友们也都面面相觑。有的见到湘云如此靓丽,开始羡慕甚至妒忌了,不但觉得湘云不是骗子,还恨恨地说:“你黄老秃他妈的真有艳福!……”

开始,孩子无论怎样哭叫,湘云也硬着心不接过来。但孩子越哭越凶,哭得都有点呼吸困难了。湘云心痛得不行,只好又将孩子抱到怀里,眼泪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可细细一想,也不能怪人家,自己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这么突兀地撞进这个家,怎么能不让人家有想法呢。

晚上,湘云将身份证掏出来,交给黄老秃。说:“你要是不相信我是好人,就押着我的身份证。”

黄老秃伸开两手把身份证推回去。说:“我原来没有这个想法,确实没有这个想法……”接着,他就将吃饭时朋友们的怀疑讲出来。

听到这个解释,湘云虽然不吱声,但气却消了大半。

一场虚惊之后,黄老秃很不好意思,他是个文化不高的老实人,只知道出力干活,头脑比较简单。然而,他朋友们的头脑却复杂得多。因为看到了湘云,那飘忽的长发,那窈窕的身材,那青春的年龄,就对黄老秃开起玩笑来。有人说湘云绝对是天仙下凡,但找错了牛郎,而是找了个黄鼠狼;有人说你黄老秃虽然比不上牛郎,但织女已经来了,就干脆把她拿下,生米做熟饭了,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黄老秃说怎么拿下?那我不成了强奸犯!……

人们哈哈大笑,说送进门来的,不算强奸……这些笑话其实就是笑话,却起了作用,黄老秃心里不断地烧起热送辣辣的火苗。

但更多的人还是充满怀疑,事情确实无法想象,黄老秃一不是大款,二不是师哥,这个漂亮的女孩为什么偏偏要来看孩子,即使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实习,也没见过有这么“亲切实习”的。

黄老秃却不再怀疑了。一是湘云看了这么长时间孩子,要真是骗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二要是来骗钱,黄老秃压根就是个穷打工的,即使是因老婆被撞死而得了几十万的赔款,也是几天前才定下来的事。再有能耐的骗子,也不会来得这么及时,而且这么明目张胆。

不过人们还是继续怀疑,有人甚至怀疑湘云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可能是曾经失恋过,或是结婚刚生的孩子夭折了,到这儿来寻找安慰。还有人怀疑湘云是桑那的服务小姐,在那种场所玩腻了,跑到民间来寻求刺激。但无论人们怎样怀疑,最后都站不住脚。所以就有人再次撮弄黄老秃:“你还等什么,这是自愿飞到锅里的鸭子,你不吃白不吃,晚上你就和她睡!……”

黄老秃虽然文化不高,头脑不会拐弯,但长年的底层生活却使他不但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甚至都怀疑地面是否能长出麦子来。也就是说,他早就在心里琢磨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孩子,但绝对不敢想入非非。再加上因为打官事、索要赔款,埋葬老婆等,弄得他精疲力竭。因此,他也真就有些稀里糊涂,对湘云的出现想得不多。但现在他忙完了一切,静下心来,心眼也就有点“活动”了,也就是说他要认真面对这个美丽的麻烦。

一天晚上,黄老秃故意在饭店里将自己喝得浑身发热,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些胆量。往常和老板索要亏欠的工钱,他都是喝了点酒以后才敢去讲理。于是,酒后的黄老秃雄赳赳,晃悠悠地走进屋子里。但只要看到湘云青春靓丽的面孔,黄老秃就傻眼了,就觉得自己荒唐得不像话,就垂头丧气,却又烦躁不安。

湘云其实早就在心里做好准备,她也明白自己一个年轻女孩子跑这儿来,让别人感到荒唐和不可理解。所以早在这之前,她每天都在等待着与黄老秃“摊牌”。今天,看到黄老秃以这种姿势走进来,湘云预感到“亮底牌”的时刻了。她放下已经睡实了的孩子,拢了下头发,给黄老秃一个带点鼓励的微笑。

黄老秃其实也在心里做了若干次准备,不断背诵着他要对湘云说的词儿。只是临阵发慌,但看到湘云的微笑,却心下一亮,竟然就些激动。他说:“感谢你帮我照看了这么多天的孩子,我想和你……和你……算一下工钱。”说到这里,黄老秃还真就拿出一沓子钱来……

湘云看也不看黄老秃手中的钱,只是说:“这钱你应该交给房东大婶呀。”

黄老秃说:“你……你总不能白看孩子呀……”

湘云说:“我是自愿来照看孩子,我愿意白看。”

黄老秃说:“你……你总不能照看一辈子呀……”

湘云说:“我可以照看一辈子。”

黄老秃惊得合不拢嘴。他头脑再简单,也不得不复杂一下了:为什么?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说要照看一辈子?……黄老秃甚至想到裤衩里的钱,但这不可能,从接触湘云以来,他就感觉湘云没有任何喜欢钱的意思。那么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湘云问:“如果我不看这个孩子,那谁来看这个孩子?”

黄老秃用手挠着头皮说:“我,我,我雇个人来照看……”

湘云说:“那你就雇我吧。”

黄老秃说:“你这么年轻,可以去干更好的活儿,跑我这儿看孩子,可就太委屈你了,总不是个长久的事吧……”

湘云不吱声,突然觉得心里真就很委曲。她这是怎么啦,在学校里她是出名的“七叶一枝花”中的花。因为还有七个女同学也漂亮,但与她相比,只能是“七叶”。所以很多男同学既喜欢她,又骚扰她。她后来辍学跑到城里打工后,有几个男生还想着她,给她发信息,过生日时寄礼物。滨海市的小老板明明为啥那样的爱她,就是她靓丽出众,如果不是生不出孩子,他们早就堂堂皇皇地举行盛大的婚礼……

湘云啊,湘云,你本来是骄傲的公主,可现在却像个丑丫环,没脸没皮地跑到这儿给黄老秃看孩子,还让人家差一点当拐卖婴儿的骗子捉起来……

湘云觉得自己要流泪了,但脑海里却及时跳出石女二字,她猛然就从不幸又跃升到幸运。应该说她确实幸运,全天下也很难发生这样巧合的事,突发的不幸事件,使你湘云能幸运地替代一个母亲,眼前的孩子就是你自己的孩子呀!

这时孩子醒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转动着,寻找湘云的身影,终于看到湘云,笑起来。湘云一下子抱起孩子,脸贴着孩子的脸,一股酸楚的甜泪夺眶而出。

黄老秃看到湘云变幻着的表情,不知所以然,只能是呆若木鸡。他当然不会理解湘云此时的酸甜心态。不过,他的心理也矛盾得发疯,面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似乎要成为他的老婆,他一会觉得绝对地不可能,一会儿又觉得也许有可能。当然,老天保佑,最好有可能……

湘云更深的心理感觉是恐惧,才一个来月,她就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比母亲还母亲的情感,倘若这个孩子今后不与她在一起,那她绝对会绝望。她不能想象从今以后没有这个孩子,那她真就要投江投河了。一瞬间她还产生了荒谬的想法:她其实就应该成为拐卖儿童的罪犯,抱着孩子跑走,那该多简单!

在这个五彩缤纷又五花八门的世界上,人总要在不幸中挣扎,但越挣扎却陷得越深;陷得越深却又越想挣扎……

黄老秃继续呆若木鸡,他只能是干坐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湘云心里静下来,一面摇晃着孩子,一面若有所思。仅仅才一个来月,她成熟得都快衰老了。然而她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是是孩子的母亲。

湘云将孩子再次哄睡之后,她就正襟危坐,开始对黄老秃诉说一个20来岁女孩子很难说出的心里话。她坦然地说她是石女:“你知道什么是石女吗?”

黄老秃呆板的腰身一下子挺直了,他知道石女。别看乡下民工没文化,但知道石女,甚至比湘云知道得还多。他小时候乡下的老家,就有一个石女从山崖上跳下去,他还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跑去看石女的尸体。黄老秃其实心里很善良,他不敢看死去女孩子的脸,但发现石女乌黑的头发上却插着一朵鲜花,是满山遍野正开得火旺的杜鹃花。多少年过去了,黄老秃有时想到那个石女,就想到头发上插的那朵鲜花,就挺难过。

湘云说我是经过医院治疗的石女,什么都正常,就是永远生不出孩子。所以人家恋爱先找男朋友,我恋爱先找有孩子的爹。

黄老秃一阵颤抖,浑身就燃烧起来,他有些坐不住了,事情很明白,别看他又老又秃,但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肯定是他的老婆。不用说这是经过治疗的石女,就是原版的石女,黄老秃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呀!一刹时,黄老秃激动得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扯湘云的手,他不是想邪的,而是怕湘云从窗口跳下楼去。

那天晚上,湘云讲了很多,就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一个不太成熟的男人讲人生。最终,黄老秃声音颤抖地说:“你要觉得合适……我就更觉得合适了……”

湘云要与黄大强成为夫妻,不但轰动黄老秃打工的单位,也轰动了当地的街道。几乎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开始都摇晃着脑袋,绝对地不相信,然后又惊讶得五官错位。据说街道干部和派出所还暗地里调查过湘云,但最终没调查出什么问题。但有一个街道干部非常认真负责,她直接就到黄老秃家里来,用盘问的口气对湘云“盘查”了一通。最后悻悻而去,说是现在真就是世风日下,人都不像个人样了!有些邻居的妇女很愤怒,经常就有意无意地在街上骂:“人家才死了老婆,就来了狐狸精!……”

再后来,湘云就不敢出门了,只要出门,就会遭遇无数白眼,有些男人甚至用流气的眼光撩拨她,以为她是烂女人。后来人们知道湘云是一辈子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流言有点消停了。但随之更是另一种更让湘云受不了的白眼。

一天湘云到市场买菜,后面却尾随一个男人。当湘云走到行人稀少的小巷里时,那个男人突然就抢到湘云前面,手里握着脏兮兮的一张百元票子,嘻眯着下流的眼神,要与湘云干那个事儿,说我再差也比黄老秃强呀……湘云又气又怕,大声呼喊救命,最后两个人都被带到派出所。

没想到那个男人却用委曲的口气对警察说,湘云主动与他干那个事,就是要挣他的钱,警察竟然相信了。其实湘云嫁给黄老秃,在当地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新闻,而且早已形成湘云是个小贱货的共识。一个年轻的警察用不屑的口气训斥湘云:“以后要注意点,你这是犯法……”

湘云始终紧闭着嘴巴,却突然疯狂地扑向那个男人,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而且继续又抓又咬。好几个警察上前,才将发了疯的湘云按住,由于湘云此时已经像精神失常的疯子,所以在三、四个警察的撕扭下,还是拼命挣扎,差一点将一个警察的手指咬破了。最后,派出所也没办法,只能是不了了之。

湘云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掉,提着扯碎的菜篮子,昂首挺胸地回到家里,看到孩在床上刚刚睡醒,正瞪着惊恐的眼神寻找湘云的影子。湘云猛地将孩子抱在怀里,无声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流到孩子的小脸上。孩子突然巴达着小嘴,他大概以为是奶水了。

湘云赶紧擦干孩子的脸,转身去拿奶瓶子。喂饱了孩子后,湘云收拾了一下,用扁担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行李,来到城郊山坡黄老秃前妻的坟前。湘云烧了三柱香,然后抱着孩子跪在坟前,含着眼泪说:“你是个伟大的母亲,你用生命保护了孩子的生命。请你放心,我也会用生命保护孩子的生命!”说完,湘云放声大哭,怀里的孩子也吓得哭起来,但湘云却什么也不顾了,放纵自己哭下去,哭得惊天动地。

哭完后,湘云感到畅快了,挑起扁担刚要走,却发现黄老秃站在身后,怔怔地看着她。湘云擦了擦眼泪,没吱一声。黄老秃却说了句:“他们讲你的那些坏话……我,我不信……”

湘云还是不吱声,只是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挑起扁担,大步走下山坡。黄老秃一直跟在身后,有些惶然地问:“你……你去哪儿?……你……你要离开我……”

湘云并不停步,只是转过头来大声说:“我走遍天下,也是孩子他妈!”又走了几步,再次转回头来说:“你也是孩子他爹!……”

小薇在博客上的文字到这里结束了。

我回复说,你绝对是个作家!

小薇回复:这是我与湘云合作写完的,而且我们真想写一篇有关石女情感的小说。

我问:“湘云以后怎么样了?”

小薇答:“因为我也在拼自己的前程,也是为当个妈,唉,石女要真正当个妈,犹如登天之难啊!……所以与湘云很长时间没联系了……”

我在电脑屏幕前愣怔了一阵。突然看到小薇又打来一串字:“你们作家不是有采风的机会吗,你能去寻找湘云吗?”

我说:“没与你谈话前,我百分之百地想去寻找湘云,现在,我是百分之二百地要去寻找湘云了!”

按照小薇介绍的情况,我乘飞机、火车和汽车,很快就顺利地来到湘云居住的村落。从公路上下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风光旖旎的小山村里。但寻找湘云家却让我大费周折,因为那里有一条七绕八弯的河,灰砖白墙黑瓦的农家村落依河而建,所以我一会儿就转迷糊了,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但我还是坚持着往前走,只要前面出现灰砖白墙黑瓦的房子,我就觉得那就是湘云的家……

最后我看到一个衣着鲜艳的村姑在河边洗衣服,便上前打探,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洗衣的村姑就是湘云。

湘云穿着水红色的衣衫,坐在米黄色的石板上,衬着清澈的河水,显得楚楚动人。她相当吃惊地瞪着我,接着又相当疑惑地盯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那个心理大夫吗?”

我说:“不是我还能是谁呢。“说着我就打开手机,读小薇发给我的一段文字,湘云有点羞涩地笑笑说:”那是我乱写,小薇给我加工了……”说着她将最后洗好的一件衣服晒到鹅卵石上后,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湘云说这里所有的父母都想抱儿子抱孙子,包括我的父母,如果我也有个哥哥,找了个媳妇不能生孩子,不但父母不高兴,连我也觉得别扭。说心里话,我是最想生孩子的!我是女人哪,怎么会不想生孩子。所以我不是为男朋友,也不是为公婆,而是为了我自己。

湘云叹了口气说:“我离开明明回到这里时,都想过自杀。我们这儿自杀最方便,出门就是河,往里一跳就完事儿。”说到这儿,湘云却笑了。

我说:“最终,你比生孩子还艰难地有了自己的孩子呀!”

湘云眼睛突然闪烁出兴奋的光彩。她说:“现在不是讲梦想吗,我的梦想成真了!”说着她低头看了一下石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这才看到,那是婴儿的小裤小袄。

湘云一面在河水里清洗胳膊和脸,一面说:“我的孩子已经22个月了……”

满脸晶莹水珠的湘云更显得水灵灵的,与四周玲珑的山峦,碧波荡漾的河流,融为一体的优美。

我笑着说:“此时此景,让我想起电视的画面。湘云,你可以去拍电视剧了。”

湘云甩了一下飘洒的长发,突然就咯咯地笑起来,对着河那边的山林,猛然高歌:

哥哥哎,

你快出来哎!

妹妹等你哎,

身子歪歪哎……

阳光明媚的天底下,全都在回响着这俏皮的,动人心魄的山歌,你绝对无法想象,正在高歌的,充满青春的湘云,会是小薇发给我文章里那个可爱而可怜的主角。然而,湘云真就是幸福的,她突然就停止了歌声,侧耳听了一下,就说:“孩子哭了,想我了!……”湘云转身就跑,矫健的身姿在鹅卵石上弹跳着,真可为分外妖娆。

我这才看到,湘云的家就在河边,坐在堂屋里就可以看到流淌着的河水。湘云的母亲此时就坐在一张大竹椅上,抱着湘云的孩子,也一脸的幸福表情。其实孩子并没哭,却在笑。两只小手向上张扬着,似乎也要奔向外面流淌的大河。看到湘云跑过来,他竟然张开小嘴,用稚嫩的声音喊“妈妈”。

湘云自豪地告诉我,小秃在12个月时就能叫我妈妈,我们这儿所有的孩子在一岁时都叫不出妈妈两个字。

湘云母亲说:“小秃现在也能叫我姥姥,但声音不准,是叫‘捞捞’。”说完又笑得那样开心。

我心里有点纳闷,孩子一头的黑发,怎么会叫这么个破名字“小秃”,但很快我想起孩子的父亲叫黄老秃,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从湘云叫小秃的亲切声中,你可以推测出,她对老秃真就情深意长。

我细细地端量着孩子的脸庞,确实像湘云,尤其那两只眼睛,都闪动着门前大河清澈的波光。我心下想,这可爱的孩子肯定不会像他丑老秃的爹。湘云看出我的意思,赶忙打开手机,让我看孩子他爹的照片。我一看,天哪,真是又老又丑,简直就像非洲难民。坦率地说,抬头看水灵灵的湘云,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问题是湘云却没有我的感觉,她笑眯眯地看着手机屏幕,还用手尖小心地擦了一下屏幕上的灰尘,就像在轻轻地给黄老秃擦脸。然后幽默地说:“孩子其实像他爹,能吃,有劲儿,才一岁多时就能把我的手指抓得“登登”的!”

湘云说她与黄大强还没正式结婚,我注意到她不叫黄老秃,叫黄大强。女人哪,你真是奇妙无比,却又莫明其妙。

湘云说她们这儿的规矩,亲人故去三年后,才能“办事”儿。否则就是对死去的亲人不尊重,也不吉利。不过,她和黄大强已经登记了,但在这儿的百姓眼里,登记不算事儿,只有举行结婚仪式,人们才认定夫妻板上钉钉了。

湘云母亲说:“到时候选个吉利的日子,摆他二十座酒席,请全村的亲戚朋友……”

离开湘云的家乡时,湘云送我一包竹笋干,说是真正绿色的,没一点污染。接着她又摇着孩子的小手,做出与我再见的动作,满脸的快乐。

走到高坡上的公路旁,我回头眺望一片美丽的水光山色。回想湘云满脸的幸福和快乐,心里却总觉得不是个滋味,因为我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将湘云青春的脸与黄老秃的老脸融合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产生不出幸福快乐的感觉。看起来我还是不懂女人,甚至不懂真正的幸福含意。

当我登上返程的飞机时,心里还翻腾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我写了那么多小说,觉得自己对人生已经有着相当老道的认识了。然而,采访石女之后,我感到我对幸福和痛苦的定义被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