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18年第11期|李云:丽春

来源:《广州文艺》2018年第11期 | 李云  2018年11月28日08:01

作者简介

李云,女。1976年生。居苏州。曾在《人民文学》《钟山》《广州文艺》《雨花》发表小说数篇。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吴江作家协会理事。2014年出版散文集《云间集》。

一脚跨进杨玉康家,丽春后悔了,来得草率啊!杨玉康的妻子虽然端着茶杯,头发也高高地绾着,看似随意却很贵气。经杨玉康介绍,妻子比他小了十来岁。丽春盯着一脸得意的杨玉康打量着,顿觉这个人的气质很“陌生”,怎就不是读书那会儿的毛头小子!屋里打扫得很干净,摆件也很漂亮,家具和墙壁上的画作更是有品位。就连泡茶的茶杯也是精心挑选的白瓷杯。为了易于区别,颜色还选择了不同的,手柄像新月弯弯地笑着。招呼完毕,女主人浅笑盈盈地上楼去了,不打扰同学们叙旧。她的背影很优美,脖子白皙颀长。她一离开,一起来的几个男同学就一拳头砸在杨玉康的肩膀上,愤愤不平:“瞧你美得!”

一个女同学也跟着附议:“真要好好学学,你看这杯子怎么都不会端错!”

很多人是这样子的,一件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因此而久久放不下,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对于丽春来说,杨玉康的生活如此幸福真是一件大事!那晚总觉得他家的客厅里有一面镜子,照见了别人也照见了自己。

丽春思索着:生活是可以这样的!

从杨玉康家回来,丽春失眠了。

失眠的丽春干啥了呢,她其实啥也没干成。一合上眼皮,黑暗里就涌起一截白皙颀长的脖子来,这截高贵的脖子挟持着她,非要进行一些关于生活的对比和性的臆想。好比说她的脖子是杨玉康常常亲吻和抚摸的地方吗?喝茶坐过的沙发,是他们常亲热的地方吗?

觉是睡不下去了,丽春索性起来。身上的睡衣是儿子丢弃的变了形的T恤,映在灯影里的影子就变得又大又圆又黑。丽春直接走到门边,轻轻拧开锁,来到书房门口,以一种非常压抑的表情将背靠在门框上。丈夫的鼾声像是悲凉的叹息,细若游丝地传来,再听又是激情高昂的。他的鼾声她记得,初听一声比一声弱,近乎奄奄一息了,但是,气息拐个弯,钻进鼻子,又从嘴唇里吹出来,就又拉高了——成了哨音!

女人又来了。

她烫着卷发,化着精致的妆容,身穿海宁买来的带毛领子的皮衣。手上还拎着一个名牌包。她应该是开车来的,每次进门前都会慌乱地将车钥匙朝包里塞。杂货店的门口笔直地站着五棵水杉,她每次来都会抬起脖子朝树上看一眼,手就在这会儿推开了铝合金玻璃移门——黑色羊皮高跟鞋伸了进来。丽春之所以认为高跟鞋的皮质是纯羊皮的,完全在于细腻的质感,她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鞋子和脚。

三年前,女人第一次来,那是春末时分,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脚让丽春觉得这个女人来者不善——丽春呢,一个从做姑娘起就在家门口开烟酒杂货店的女人,没见过大场面,也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仅凭女人特有的敏感发现她是不会平白无故来店里的。

女人笃定地在店里转了一圈,身上散发着清淡的香水味。店不大,竖排着三排货架,朝东再贴墙壁横一排货架。货品大多是烟酒茶,再是油盐酱醋,卫生纸、罐头和薯片之类的,散装的蜜饯罐子则放在收银台前。大润发超市没有开之前,小店因为靠近中学和幼儿园,生意还是不错的。近些年确实有些不如意,人们突然就对小店不信任了,看不起了。但不管怎么说,丽春见人见得多啊,来店里买东西的啥人没有,可从来没有进来过比女人更光鲜的女人——光鲜得太刻意了!

女人心不在焉地转着,丽春的眼睛也跟着转着。随即,就从耷拉在女人脸上的卷发缝隙里发现她也在偷偷瞄自己——瞄我干啥呢?我有啥好瞄的呢……但她还是揉了揉眼睛,生怕有眼屎落在脸上。店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和压抑。

“你这里还有这酒啊,那我买这个。”女人对于发现了丽春黄酒表现得很是兴奋,有啥好兴奋的呢,不就也叫丽春嘛,我姆妈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它还不知道在哪呢。女人拎起一盒酒站在收银台前,眼睛直接从丽春头上飘忽到窗外,看着青色的天空:“水杉的叶子已经很茂密了!”这句话就成为她以后每个星期五来买黄酒说的唯一一句话。秋天,她说“水杉叶子快黄了”。冬天,她说“水杉的叶子都落了啊”。春天,她说“水杉又长新叶子了”。夏天,她说“水杉的叶子已经很茂密很绿了”。她说一次,丽春就跟着看一次,手心里数着她给的酒钱。

三年来,女人很固定地来,没有名字。每次来,都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打扮,真皮高跟鞋换了一双又一双。但她从不戴戒指。从皮夹子里拿钱时,光秃秃的无名指特别显眼。丽春盯着女人的手,轻蔑一笑,根据判断这个女人只要有好东西都会戴出来的,不戴才突兀!并暗暗估算她的岁数大概在三十五六岁,这个年纪应该去陪男人,而不是来看水杉,买丽春呵!

女人不开口说话,丽春也不开口问。换言之,女人一直在等丽春开口,丽春也在等女人开口。似乎都在较劲,谁先开口就代表谁输了!三年来,丽春虽然一张素颜,看女人的眼神却自带轻视。就曾当着女人的面跟另外一个客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们小巷里的女人不喜欢妖娆的打扮,而这样的女人走在我们小巷里,也是很丢人的,是不正经的。然后,她就将一张新的价目表贴在了货架上。

但今天女人说话了,问:“这酒多少钱?”

丽春依据习惯,指了指货架上的商标,意思是那里有。

女人说:“这个商标是假的。你越卖越贵了。”

丽春将酒收起,朝门外看着,水杉光秃秃的枝干真是无趣。

女人说:“三年来,你一个星期涨一次价,已经涨到离谱了!”

丽春朝女人笑了,“你可以不来买!”

女人也笑了,“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你这样故意僵持着有啥意思呢?你们分居快六年了吧,他这三年里每周会去我那里一次,就好比我来你这买酒一样,他去我那里一次,我就来你这买酒……”

女人不温不火地讲着,波澜不惊的,右胳膊斜斜地倚在收银台上。与对面的丽春都借助着收银台支撑着身子,精心做过的睫毛卷出了优美的弧度。

丽春捏紧拳头忍耐着,关照自己不要发火,因为一火就代表输了。你千万要保持住平和的态度,这场战争才不会戛然而止。看架势,女人今天不会急着离开,她都把话挑明了,要是自己再不还击,也等于输了。丽春的后背被汗水浸湿了,后悔真该早点想个法子对付女人。转念一想,对付她有什么用呢,丈夫昨晚满足的鼾声,就知道去了她那里。她今天,是带着他的气息来的。

这对狗男女!

丽春瞥到刚收回来的酒,弯腰取出两瓶,打开一瓶推到女人面前:“我请你喝一杯吧!”

对于这黄酒,不是因为有跟自己一样的名字而喜欢喝,对于看了一辈子小店的内心平和的丽春来说,她是真的喜欢喝一杯。特别在冬季,放点姜丝温一壶黄酒,就着鱼冻慢悠悠地吃,灯光下的青花瓷瓶,有着触摸的温情。房间花架上的吊兰,懒懒地垂吊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平和和静态美让生活充满无比的稳定。丽春喜欢、并痴迷于这种稳定,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大志向的女人。但是,后来,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一样的酒杯、鱼冻,却有了不一样的情绪,她好几次都喝哭了,她将头匍匐在青花瓷的阴影里,只觉得自己跟酒是分不清了,酒水变成眼泪在体内波涛汹涌的。哭好了,她就抹着眼泪说:“酒量咋不好了呢!一喝就高了!”

面前的女人分明不对这酒感兴趣,她手指一动,就将青花瓷瓶推回去,准备走了,她留下的话是:“我从不喝黄酒的,黄酒喝多了散发的味道是老人气,这酒还是你自己喝吧!”

然后,女人又站在水杉那里回头说:“我喜欢喝红酒,端着高脚杯,和他坐在高雅的餐厅里。边上是优美的钢琴曲。”

丽春家的天井里养着无数的吊兰和石榴盆景。阳光不错,丽春看一眼光秃秃的水杉,返身到天井里搬了一盆吊兰出来,并用一只方凳抵着玻璃窗供着。回到收银台前,看到茂盛的吊兰,就想到女人下次来会一眼看见吊兰吗?女人刚来过,要来也下周了。门口的人流涌来涌去,急促地追赶着,起初还能听见脚步声,后来只看到一些影子走来走去,无声电影般。丽春略显烦躁,收回目光,又对着小圆镜拔眉毛,拔了眉毛又拔头上的白头发。

丽春有一头茂密的头发,天生带卷,所以,她一直剪短发。头发卷起的第一个卷半弯在头上,比烫的都要蓬松。只是40岁那年头上就出现了白发。有人说是遗传,有人说是看店看出来的。但不管是遗传还是寂寥,起初是不在意的,跟丈夫分居后,白头发大面积出现,这才让她感到恐慌。逢年过节都要去染。新染好,觉得很美好,一星期后发根上的白又出现了,丽春就没有办法了。毕竟不能三天两头去染。这让丽春有点气馁!

手机在台面上闪啊闪的,丽春将镜子收回抽屉,决定回到同学群去找点乐子。对于丽春来说,同学群的出现正是最大的拯救,因为这就是一片快活林,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喧闹着。当然,这样的喧闹的背后恰好是她安静而又萧条的生活。丽春就觉得自己每天在虚幻与现实之间跋涉。亦步亦趋也罢,诗意漫步也罢,疾步行走也罢,生活不就是钱币的正反面吗?

众多的信息里,夹杂着杨玉康问丽春在不?丽春一看见杨玉康,就想到他妻子白皙颀长的脖子。然而,在这之前,他是丽春决定好好交往的一个男同学,几次小聚,两人之间的确也有某种暧昧的暗示,敏感的同学也捕捉到了,每次杨玉康身边的座位都留给丽春。杨玉康还在酒桌上环绕着丽春的肩膀说过读书那会儿暗恋她的话。迷人的红酒味从一个成熟的男人的呼吸里散发着,好像呼出了一串又一串的火苗。丽春知道自己沦陷了,却故意沦陷下去,半依偎在他胳膊上不动,举着酒杯与他的酒杯碰着,眼睛细细长长地眯着:那就再喝一个呗,暗恋这个事嘛,你知道就行了。

丽春决定私信杨玉康,解释刚才有事。

群里的同学都善于用方言说话,只有杨玉康跟自己一样,喜欢说普通话。这就令多年未见的同学身上又递增了一道好感的光环。于是,更喜欢与他私聊。

丽春的父母都是教师,退休后跟丽春住在天井后的小楼里。他们很疼爱丽春,退休工资拿来买菜,贴补家用,还供孙子上大学,丽春的日子过得仍旧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如果不是丈夫闹花头,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一个女人的一生不说如何光鲜靓丽,倒也拥有了平铺直叙的简单明了。这样的世界单纯可爱,于是她聊天便采用了书面语言——过于刻板的书面语言,在一帮83届的同学群里来说,憨。只有杨玉康站出来支持使用普通话。似乎只有他明白,她的骨子里仍旧捍卫着身为镇上人的骄傲。丽春马上端正态度跟上:“杨同学说得对,我不太会聊天,我只说心里想说的。”

杨玉康没有回复信息。丽春也不急。点开他的头像看。他的头像采用的是一枚橙色的叶子被一只蚂蚁驮着的网络图片,挺有意思的。看久了却能够想象到他妻子白皙颀长的脖子,丽春又觉得无趣。正要放下手机时,一道影子压来,杨玉康来买香烟了。

杨玉康穿着质地很好的羊绒大衣,这种质地好到令人想去抚摸一下,感受那妥帖的温暖。丽春当然不会这么轻浮,她很在意暗香涌动的感觉,这个岁数了嘛,拥有一份心情就够了。她听到杨玉康说:“马上聚会了,你总得去把头发染染啊。”

丽春赶紧找出圆镜子照着:“哎呀,都长哪里了啦?”

杨玉康就拽着她的手朝上拉:“看见了吗,已经好多根了。我帮你拔啊。”也许太多了,拔不完,他又放弃了:“你不用急,我也有,我老婆给我买了染发剂,我隔三岔五就自己染。”

说着,杨玉康还将头朝前抻了来,推销着染发剂:“你看,是不是看不出?”

丽春说:“你老婆真有眼光!”

杨玉康指指中华香烟:“来两包吧,我马上要出去。”走两步又回头说道:“过天我将染发剂给你送过来,自己染好了,理发店的东西又贵又不好。”

杨玉康拿着香烟走了,徒留下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在手背上。丽春将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见杨玉康又在微信里说:“明天下午去古镇喝茶啊,还是常联系的几个。出发前,我来接你。”

不待丽春回复,他继续问道:“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好。”

丽春想怎么没事呢,我快被那个女人逼疯了,我需要解脱!

但丽春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特别是杨玉康,这个人太聪明了。可不能这么早将生活的底露给他看。虽然大家都貌似很关心对方,丽春是知道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生活全部袒露给别人看的。同学群里仍旧在叽叽喳喳,热闹非凡,丽春隔屏看着,颇有几分感触:三十年变化大啊,以前的穷小子做老板了;以前进了单位的都落魄了;还有部分不温不火地过着,做工人,扛重担,但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夫唱妇随!据说,那几个生病去世的,也都投胎转世了——留下来的妻子再嫁,男人再娶,也都各有了一番人生!

丽春犹豫下,跟杨玉康私聊道:“你老婆真好看。”

杨玉康说:“嗨,好好的说她干吗,她又不认得你!”

丽春说:“可我那晚见过她了啊,在你们家,你们好恩爱。”

杨玉康说:“明天出发前我来接你!明天见!”

看来他已经不愿意说话了。丽春也讨厌自己追得太紧,总想得到他更多的赞美与直白的面对,其实呢,却会将人逼紧了,扔下不管了。跟丈夫是这样,就刚才又让杨玉康反感了。对了,你要跟他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老提他老婆干啥呢?难道他老婆——一截白皙颀长的脖子继续显露出来,高贵、自信。丽春学着将脖子抻高去,下巴仰起,小圆镜对着照下来,也没有找到该有的角度。倒是一堆白发刺眼得很!

丈夫推门而入,丽春朝他看了看,眼神恍惚;丈夫也朝她看了看,亦很恍惚。两人同时沉默不语。然后,他默默地递来一沓钱,语调陌生地说:“抽空去买几件衣裳,把头发也打理打理,再去聚会。”

丽春将钱放进抽屉,盖住镜子。没有回话。明白他不想自己出去丢脸!这个女人怎么老成这样了!丈夫进楼去了。他今晚看来没有应酬——真是尴尬,每天装得跟没事一样,累。丽春便进去厨房温了一壶黄酒喝。姜丝细细地落在杯底,丈夫坐对面的脸漂浮在姜丝上,眉眼依旧,怎就那么不真实呢?丽春将酒杯举起来,猛喝一口,暖暖的感觉流遍全身,搅动一下舌头,口腔里满是带甘的回味。

丽春盯着浮动在姜丝上的脸说:“她真是不懂酒,这样暖的东西她说有老人气,还有,丽春,多好听的名字啊,她买得起么!”

丈夫换好衣服下来,干巴巴地说:“你自言自语什么呀。”

丽春瞥一眼灯光下的青花瓷瓶,温润的彩釉好无辜,憋着眼泪她转头跟自己的父亲说:“我帮爸爸也倒一杯,好久没跟爸爸喝了。”

丽春没有上杨玉康的车去古镇喝茶。原因是她喝丽春喝高了,喝高了的她死死地睡了一觉。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喝高了,又安安静静地睡了一大觉。丈夫安安静静地陪伴在身边,仍旧履行着身为丈夫的责任,尽管心不在身边,他就那样看着她喝高,又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在房间坐了一晚。

第二天中午醒来,丽春睁眼就见丈夫坐在藤椅上看书。窗帘留有一道缝隙,他的侧影被一线光打着,白色衬衫细腻地勾勒着坚毅的下巴。他仿佛一直坐在那里,从少女的梦里就坐在那里,一直坐了很多年。丽春又将眼睛闭上假寐。问题是,眼睛一闭上,穿羊皮高跟鞋的女人又来了,她端端地拨开了世界的谜团,朝自己走来了。眼睛狠狠地盯着,每一步都变得张牙舞爪。嘴角充满讥笑——“你只适合喝黄酒,却要留个喝红酒的男人在身边干啥呢?”

黄酒和红酒有区别吗?当然有,丽春喝了几十年的黄酒,当然知道酒的慈祥、内敛和亲和力,它基本派不上大用场,装在大坛子里,用泥封住,能一碗一碗地喝。后来虽然有了青花瓷瓶,瓶身盈盈一握,可很多人喝不习惯。而红酒呢,她需要高脚杯,需要长指甲和红唇,需要礼服和酥胸,是场面上的奢华,哪怕是寂寞,也能在深夜里开出一朵性感的花来。

“你咋坐这里?”丽春揉着眼睛假装刚醒,头昏昏沉沉地靠在床头柜上,一脸倦容。

“你昨晚喝高了,怕你吐,就坐在藤椅里看书……”丈夫起身走过来,“你需要喝水吗?”

一杯温度适中的白开水被一双大手递来,还是那手,却与脸上温和的笑和满眼的亲情相互和谐着——恶心!

“你这样子好像我们还是很好的夫妻……”丽春摸一把头发,故作轻松地笑笑,一口气喝干了白开水,被酒烧干的嘴唇重新湿润起来,她觉得舒服多了。

杨玉康的电话突然来了。丽春看看手机,狠狠地——怎么这时候打来?继而转头看丈夫,手心里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丈夫会意地笑笑,十分的谦谦君子,他的背影在房门口一点点消失了,他真的离开了。丽春没好气地抓起手机:“你有什么事吗?”一截白皙颀长的脖子又晃动起来,就在对面的镜子里。

杨玉康也不示弱:“我到了,你出来啊。我最不喜欢等人了,说好的事就应该早点出来。”

丽春这才想起去古镇喝茶的事,顿觉毫无意义,便声称自己病了,将电话挂了。但她已经起来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看见杨玉康的车正停在店门口。顿觉对杨玉康过分了,撒什么气给他呢!正要返身穿衣,却见丈夫走到了车边,直接站在杨玉康的副驾驶室旁。杨玉康也赶紧下来,两个男人隔着车笑着打招呼。然后一起朝车头走去,一个掏烟,一个点火,站着抽了一根烟。慢慢地交谈上了。两个男人都功成名就,衣着考究。杨玉康做生意,丈夫搞教育;杨玉康是大老板,丈夫是名校长。杨玉康曾经是乡下人,对自己暗恋多年,却被父母拒之门外;丈夫则是父亲选中的大才子,很希望夫妻俩能够恩恩爱爱,举案齐眉。但丈夫跟自己分居的原因多简单啊,至少他表达得无比简单,他说:“丽春,我们分开吧,我无法再爱你了。”丽春问:“为什么?”他的解释更含糊:“我无法再跟你做爱。”丽春又说:“我们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啊。不做就不做。”他说:“那我睡书房。你觉得有必要跟爸妈说了就说。”跟国外的电影台词一样。他真是太有才了。

呼啦一下拉好窗帘,丽春竟被两个男人友好的样子伤到了。不理解他们怎么这么友好?眼泪默默地从眼角流下来,像一滴露珠清澈冰凉。水杉光秃秃的枝条抽打着西风,天气就要冷了。丽春将双手紧紧地抱住胳膊离开了窗口。

很久之后,丽春才知道,那天丈夫和杨玉康一共抽了三支烟,他们东南西北聊了一个遍。据说是从烟开始聊起的,后来聊到水杉,再是公路、房子、女人、教育,生意和市政建设,总之,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像两个共谋大事的商人一样。让丽春站在窗口巴巴地望着,近不得。

临了,丽春期望着两个状况能够发生:一、丈夫返回来跟他聊聊这个男人;二、杨玉康再来个电话催她去古镇喝茶。眼前的实情是丈夫跟杨玉康聊完后就直接挥手道别了,各自上了自己的车扬尘而去。笔直的水杉终于落尽最后一片叶子,宛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化为尘土。对于这两个男人的行为最好的解释是他们似乎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又是周五。女人该来了。令人想不到的是,丽春今天正在等她来。丽春想好了,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玻璃窗边的吊兰绿油油的,蓬勃勃的。居然还在抽蕊,准备开花。很多花,也会没有时节,也会逆袭。将时光颠倒。女人今天穿的是一双黑颜色的靴子,外套一件黑色大衣。脖子上的围巾是淡咖啡色的大格子。她信心百倍地直接冲着丽春走了来,但很快就愣住了。

女人问:“你是丽春?”

丽春笑笑。

女人说:“太不可思议了!”明显为焕然一新的丽春惊讶住了。

丽春说:“你看那盆吊兰怎样?”

女人顺着丽春的手看了一眼,说:“你今天似乎不打算卖我酒了是吗?”小巧的鼻翼黯然失色,还很忧伤。

丽春说:“你反正也不喝黄酒,买它干吗呢?”

女人说:“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我爱他!”

丽春笑笑,从抽屉里掏出一沓钱,推过去:“这是你这几年买的酒钱。你拿回去,那些酒反正你也不喝,怎么处置你自己看吧。”

女人转过一张惊讶的脸,看着丽春,眼泪在眼眶里闪烁:“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肯放手?他已经不爱你了,很多年了,他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你是知道的,他的思想他的爱是多么丰沛,你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丽春没有想到女人这么疯狂,深呼吸一口,将本店招租的牌子举到女人眼前:“你想多了,我这店明天就不开了,我不能再卖给你丽春了。我得告诉你。”

女人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丽春看不下去了,女人爱丈夫呢,而丈夫会爱她多久,真不知道。丽春的面前又出现了丈夫和杨玉康站在一起像老朋友一样抽烟的样子,他们只爱自己,爱自己现在拥有的名誉、地位和成功。

丽春一脸平静地讲述着,待她转回头,女人不见了。她怎么走得这么快?有没有听完啊。丽春走出去,将身子靠在水杉上,对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说:“明天去把手续办了吧。”

自此,丽春喜欢说话了。

丽春说:“我叫丽春。”

丽春说:“我喜欢喝丽春。”

哎呀,太绕了。咋这么绕呢!酒是女人,女人是酒。品、闻、喝,美酒佳人嘛。于是,丽春在酒桌上的告白就成为被同学们传诵的段子。他们说:“丽春手握着一杯琥珀色的黄酒,不打算想那么多。也不在乎别人听懂了没有,一副自顾自的样子。真可怜!”

总的来说,丽春现在上酒桌的机会多了。每次点酒她都只说我就喝一瓶丽春吧。丽春酒性温和,含少许糖分,耐劲好。为此,丽春只喝一瓶,喝完还要将这只青花瓷瓶带回去插花用。用酒瓶插花是小镇女人最日常的精打细算。聊以自慰的是,这个酒瓶一开始就具备了花瓶的性质:口径小,脖子短,身子圆润,青花彩釉,色泽饱满。

但每次抚摸着青花瓷瓶,丽春是欲言又止的。

但人们仍旧说:“丽春是个极其简单的小镇女人。思维单纯,心口合一。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卖酒,也喝酒。她不卖酒了也喝酒。她似乎有心事,她好像不大开心!”

丽春的解释是:“我们的名字一样呢。”

然后,她的目光飘向窗外:“看这天,一日比一日热了,要立春了。春天到了,真好。”

又小聚了,商榷同学聚会当日的具体事宜。好像是想表演一个节目。话说得都比较随意,其中有个同学还说,要么丽春把没有卖掉的酒也拿去给大家一起喝!此时,丽春没有再坐在杨玉康的身边,他的身边换了另一个女同学,杨玉康仍旧像以前那样将肩膀搭在女同学的肩膀上说话。搞得很暧昧。私下里也有女同学传说杨玉康还摸过她的屁股,他喝醉了是假的,他喜欢摸女人是真的。丽春听见了,就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为了缓冲喝酒的氛围,有人就又拿丽春的名字戏谑:“丽春喝丽春,你咋搞的好像我们不知道你叫啥一样?”

也有人说:“啊,那你喝的不是酒,是你自己!”

丽春淡淡一笑,手从瓶上拿开,一眼睛的故事,举起酒杯侧身敬杨玉康:“可不是吗,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

到这会儿,丽春终于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她依旧用一种迷离的深情跟同学们说着:“我那个小店不开了才是最对的事,我不能再关在那里,我的世界也要像你们一样精彩。”

然后,她豪放地邀人同饮:“来,干杯,咱们豪爽点,不抒情。”

一个月后,丽春没有按时参加同学聚会,那天没有人找到她,她的手机不通了,应该是换号码了,她应该也离开了小镇离开了小店,她的小店的确上了一把锁,上面贴着一张转租的白纸。但她能够去哪里呢,都蜗居在那个小店那么多年了,她都习惯了!她能走多远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以置信。

事实是,丽春真的离开了,告别了生活了半辈子的小镇,和熟悉的自己。至今去向不明。人们仍旧会有很多酒场要参加,当一瓶丽春黄酒出现在酒桌上,琥珀色的光泽寂寥又温暖,人们感叹道:“我以前有个女同学叫丽春啊,她在立春时节离开了我们!”但大家很快就不悲伤了,因为他们相信春天快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人们也就又一次心花怒放地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