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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黑拜

来源:解放军报 | 董夏青青  2018年11月28日07:10

上午,我们分队在山里进行武装拉练,一个放羊的塔吉克族青年人从队尾走上前来。

翻译阿布都过去和他打招呼,贴面拥抱,说这是他的亲戚。这小子去年到县人武部参加招兵,驼背太厉害给筛下来了。他说想陪我们走走。在他身后跟着三只牧羊犬。两只黄色,一只灰色。灰色的小狗下巴很尖,眼珠发蓝,毛打着卷。青年人咳嗽一声,它湿润的耳朵跟着抖动,看起来十分驯顺。

上坡时,阿布都他们几个本地的塔吉克族士兵走在前面,脚步轻盈,不慌不忙。我们几个落在后头,几次停下来喘气。走出十二三公里,阿布都的亲戚忽然停在一个陡坡前。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过会儿他抬起脚给我看,他左脚穿的鞋掌掉下来了。

阿布都说他的亲戚很不好意思,因为鞋子的缘故,他要下山回家了。我让阿布都转告他这位亲戚,明天来找我,送他一双陆战靴。阿布都的亲戚走的时候,小黄狗们很快跟上去,那只灰色小狗却蹿到我们后头坐下不动了。阿布都的亲戚朝它招手,说着什么。阿布都说,他亲戚的狗喜欢我们,问愿不愿意留下它。我告诉阿布都的亲戚,我们会照顾它。黑拜,阿布都说这条狗叫黑拜。

晚餐时分回到帐篷区,跟在队伍后边的黑拜被抱去了炊事帐篷,它闻过一鼻子的东西就会有人送到它嘴边,鱼啊肉的。在它经过的各个帐篷,看到人就亲热地摇动尾巴。夜里,我用手指给黑拜梳理打结的毛。它在火炉边发出极其轻微的呼噜声,潮湿的鼻子嗅着自己毛茸茸的前爪。

接下来的训练,不管什么课目黑拜都会参加。餐前集合唱歌的时候,黑拜就排在我后头,叫一两声。周末,我们休息时也会进山,希望能撞见一些熟悉的、让我们真正感到放松和愉悦的东西。荒地上渺无人烟,只有野温泉在冒热气。

我们七八个人脱了衣服,穿着短裤跳进温泉。黑拜在水边的碎冰碴上来回踱步,注视着我们,水溅到它身上也不躲闪。等我们各自找到一处舒服地方展开四肢,有人把黑拜抱下来放进水里。黑拜收起爪子,在十几条腿之间扒拉、扑腾。激起的硫磺热气和水花杀得眼睛疼,但大家都很高兴。黑拜是这片高原戈壁赠与士兵们最珍贵的快乐。

一周后,旅长到帐篷区,宣布我们即将参加战区实战化考核。

小队顺着河谷走得筋疲力尽。有人闭着眼睛往前迈步子,突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进河滩的冲积堆里爬不起来。也有人像块被踹开的门板,在路上直直朝前扑倒。之前黑拜会从队尾跑上来,到这些人跟前徘徊踟蹰,龇牙露齿,发出“呜呜”的低吼。但这会儿它已见怪不怪,顶多过去嗅一嗅就转身跑开。它和我们一样,已经三天没吃到什么正经食物。昨天,它钻进一个岩缝,叼出来一只死山鸦。它把那只山鸦扔在我们跟前,夹起尾巴,垂下耳朵,抬眼瞟过每一个人。阿布都冲它挥了两下手,黑拜这才上前含住那只死鸟,背对我们啃掉那副小得可怜的骨架。

进山谷之前,有一项隐蔽侦察的考核课目。小队分散伪装,有人蹲在土墩背后,有人爬进凹陷的雪窟窿。我和李乐蜷缩在一个土坑里,上面斜着一块扁平的山石。考核人员打着手电走过来。我们能看见光束晃动。因为趴在土壁上,外头的喘息和说话声十分清晰,甚至能听见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

在我探出头收集情况时,发现黑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附近,正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朝着我看。如果它这时蹿到跟前又吠又叫,那我们这项成绩就不合格了。但黑拜只是看了看我,就母鸡似的跳到了来考核的人前头。在我们藏身的土坑前,黑拜跟着他们来回走了两三趟,没叫一声。待考官宣布课目考核结束,我们从隐蔽点钻出来,黑拜才欢腾地吠叫着冲进队列。踮起后脚,把前爪搭在我靴子上摇尾巴。黑拜带我找到趴在雪窝里睡过去的阿布都,他依然保持着架枪瞄准的姿势。

爬雪山时,不光干粮告罄,每人自带的两升饮用水也早就喝完。有人打了半壶河里的水,被排长逼着倒掉了。河谷上游有矿山,水里重金属超标。野狼、野禽也会在这条河附近排便,有痢疾等病菌。黑拜在下起小雪的山路上一瘸一蹦地往上走,它的脚掌破了,给它简单包扎过后,它很快就把纱布咬掉。也许是发现我们中间没有人在脚上缠纱布。没人敢坐下。这个时候谁坐下,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它有时会停下啃一两口雪,咽下去以后,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好像在强忍叫喊和眼泪。我原想抱起它走,但伸手够它时,它露出牙齿朝我的手腕比划。

我将阿布都的枪拿过来背在身上,他已经光会做翻白眼的表情而说不出一句话。灰黑色的天空冻住了高原上延续、流淌着的事物。四周的沉寂显得那么深广,那么坚实,使你感到文明至此已经终结。大雪覆盖的山体越往里走积雪愈厚,雪灌进靴子,化成冰水钻进肉里。从空中飘落的碎冰看似轻盈无比,却又蕴含着酷烈的寒意。黑拜像一个蛀洞,在这颗浩渺无际的白色巨齿上挪动细小的爪子。营长那故意振作精神、孩子似的尖音不时传到下面——“同志们!坚持住!”黑拜就像被惊扰到了,把身子猛地往前一抻,在风中斜着起了霜花的身子继续走。

要是碰上出来找食的兔子、野鸡就好了。给一枪,再架起火,扒了皮转动着烤一烤,哪怕不放盐,啜一口外层焦黑的脂肪也好。我捧起雪擦了把脸。越着急挪动步子,越觉得两只脚被雪黏住,迈不开腿。再往后,连路也没有了。黑拜在队伍中蹿跳着向前,避开以往它很喜欢往里钻的灌木丛。

当我们从乌黑而阴郁的山隘中走出来,古兹尔昆河沉重的轰响叫黑拜禁不住不停发抖。结着冰凌的巨大石块耸然直立。河水冲击着支离破碎的冰块,撞向连接河岸的油灰色冰层。营长上了一辆越野车,去核对单课目考核成绩。车子开动前,他从车窗扔出来一个苹果,阿布都一把接住。

阿布都没有看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他蹲到地上,双手扶着苹果,用了点力把苹果滚到黑拜跟前。

黑拜木然地望了一眼这个滚过来的东西,仰头呜咽一声,拖着尾巴跑了。阿布都走上去把苹果一脚踢进了河里。

待考核结束,人员所在各个小队重新分配任务。侦察分队继续留在山上,其余人收拾家什,往山下挪了近60公里。临走前,阿布都找我,说想把黑拜送回亲戚家。但他刚帮着我们卸下帐篷,就发现黑拜已经跟着队伍跳上物资车。

这是黑拜和我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