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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碉里故事多……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庞井君  2018年11月18日07:50

一只碉是我当年下乡时住过的一个小藏寨。如果你想象自己驾上一叶扁舟,从烟波浩渺的长江入海口出发,一路逆流而上,经三峡入蜀,至宜宾则北转入岷江,至乐山西折别岷江进大渡河,再过雅安经泸定到丹巴县城,然后别大金川河,东折进小金川河,沿河再走几十公里到了太平桥乡,见吊桥西侧有小溪蜿蜒流出,可弃舟登岸,沿溪边小路走几百米,到了半山腰,便是一只碉村。据说当年乾隆打金川损兵折将,一气之下将大小金川所有碉楼全部拆掉,不知什么原因,唯独这里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碉楼,村人于是取名一只碉。2018年元旦,我一个人在村委会主任兴海家住了5天,白天晚上都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这里的故事,娓娓道来。如今回想起来,这些故事好像小金川河谷黑黑山脊上升起的月亮一样,悄悄浮现在我的眼前,有几分模糊,有几分遥远,却还是那么鲜亮澄澈。

兴海的婚事

兴海说,他们这一代婚姻还是不自主的,讲究父母包办和亲上加亲。过去红爷(即媒人)很重要,一般要到女方家去三次才能说下,最后一次女方父母将一个大瓶子装满米交给媒人,媒人带回去交给男方,供在神龛上,算是正式定亲。出嫁时女方父母要烙一个锅盖大的锅盔,中间一圈夹排骨,外圈夹肉,一起背到男家。里一圈切开分给男方父亲那边的亲戚吃,外一圈切开给男方母亲那边的亲戚吃,算是把骨肉都给了男方。

他年轻时自己谈了个朋友,家长不同意,说,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不孝顺咋办?于是就给他定了舅舅家的女儿。舅舅家在离一只碉很远的长生店村,家里有3个女儿,听说大姐长得最漂亮,却都没见过面。结婚前,他舅舅带着大姐来串亲,兴海以为肯定是这个,相中了,又是给砸核桃,又是给削苹果,高兴得合不拢嘴。成亲那天,娘家哥哥把新娘背来,谁知一看是妹妹,他跳出墙头就跑,家里人一起捉也没捉住,跑到小金县一躲就是3天。父母捎信说,脸面叫他丢尽,再不回来,就跳崖去死。他只好回来入洞房。日子一长,发现这个女人很贤惠,很孝顺,也很通情达理,渐渐培养了感情。有一天晚饭后,兴海和我坐在楼顶的草棚子边上又讲起这个故事,正好他爱人送茶来,兴海让她证实,她用羞涩的目光看看兴海,又看看我,点点头,借着朦胧的月光,我似乎看到她的脸有些泛红。狡黠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似乎知道这世间的一切秘密。

兴海说,现在的年轻人的婚姻父母决定不了。他儿媳妇是他爱人妹妹的女儿,不过是真正的自由恋爱,虽已过了三代,也还是亲上加亲。

弟弟的脾气

有一天晚饭后,到坡上兴海弟弟家串门。弟媳妇和孩子正在火塘前烤火。她说话很害羞,从不主动答言,我每说一句话,她总要重复一遍,以掩饰心里的紧张。他弟弟耳聋,是上小学3年级时得的病,打青霉素没打好打的。他从小聪明过人,聋了后,靠看老师口型听课,直到5年级成绩还名列前茅。老村支书的漂亮女儿不嫌弃,从小和他在一起玩,青梅竹马,交流无碍。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兴海家托人去说,老书记心里不同意,嘴上却讲那是他们俩的事,行不行要看他的本事。结果女儿怀上了孩子,老支书心里着急,却拉不下面子,弟弟赌气就是不上门,事情一直僵在那里。直到女儿把孩子生在家里,老书记才厚着老脸叫男方3天内去接人。聋子说,我不去,我的本事已拿出来了,给不给人,他自己定,给就送过来。按照当地风俗,儿子结婚后,父母其他的孩子就分给大的管,聋子是分给兴海的,兴海媳妇只好在老书记家放了一通鞭炮,将母子接回,孩子一直由兴海家抚养。直到聋子媳妇生了第二个孩子,老书记和聋子一家的关系才修好。

兴海说,聋子脾气倔,说一不二,认死理,谁也惹不起,那年地震后他家修房子还差4000块钱,跟大哥要2000,给1000,聋子不由分说到猪圈捉了一头猪就走。跟兴海要2000,也只有1000,吓得兴海赶紧东挪西借又凑了1000,聋子还嫌给迟了,叽里呱啦吵个不停。

二代野猪

这里野猪多,大部分都在雪山脚下的青冈林中,主要以青冈果为食,个个长得又肥又壮。每年一到5月,很多家就把母猪赶到那里去,随便搭个猪棚,半年也不去管它们。这些母猪和野猪交配,生下小猪一起带,到了10月份,家家再把自己的母猪和一窝小野猪领回来。这种杂交的二代野猪,不好养,不吃熟食,野性难改,咬鸡咬鸭咬羊羔,还咬小牛犊,能把一般的猪圈拱烂,见洞就钻,常常会把自己憋死。但这种野猪肉好吃,用它做出的腊肉更不一般,到县城能卖上个好价钱,渐渐形成了品牌。

兴海曾带我到邻居家看过这种二代野猪。那猪棚地和墙壁都是用石头和水泥砌成的,上面罩着铁丝网,那野猪见了我也不理,毛又黑又粗又长,眼睛盯着壁角,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猫子鱼

一天上午到山上转悠回来,顺道到老支书家做客,他就是兴海聋子弟弟的老丈人。老支书今年整60岁,当了28年支部书记,很健谈。他说,这些年生态环境变化很大,小金河的水时大时小,没有规律,那种人一扛起来两头着地的猫子鱼很少了。过去猫子鱼很多,好逮,又好吃。春天猫子鱼要到浅水的地方产卵,看准了就在那地方埋几个5爪的大铁钩子,用白石头在附近做好记号,把钩子绳引到河对岸,悄悄地盯着白石头等待,一旦看到白石头被挡住了,就猛拉钩绳,将钩子深深地扎在鱼的身上,再慢慢把鱼拉上来。

兴海引来一股山泉,在聋子家的门前围成了一个屋地大小的水潭,找来几只小猫子鱼养在里面,五六年还长不到半斤。离开一只碉那晚,兴海捉来一条一斤大的给我吃,我觉得那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贵重的鱼。

(作者系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本文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