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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粮仓

来源:文学报 | 朱晓军 杨丽萍  2018年11月16日15:46

20世纪70年代末,在知青返城潮中,仍有两万余人扎根在北大荒。在这本口述纪实作品中,作者深度展现北大荒留守知青的生存真相与生活图景,北大荒留守知青用50年的生命提供了某种独特的人生坐标——让更多人懂得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什么叫承诺,什么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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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国华:人活在世上总得干点事情,我不愿这么默默无闻地活一辈子。我是学农的,专业是育种,回到上海专业不对口,总不能回去混日子吧?我要是18岁或20岁,也就走了。我已经29岁了,离开专业就成了废人。我想拉倒吧,别走了。

临回来前,给立文拍了电报,她正好放假,去车站接我。她挺为我惋惜的。

她是孙绍斌老师的女儿。孙绍斌是农业专家,我读中专时的老师。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老西北农大毕业生,后在东北人民政府农业部工作,1953年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北大荒。

有一次考试,我得了87分去找老师。坐在一边的孙老师说:“行了,给你87分不少了。”我说:“87分少了,我没有低过95分。”95分怎么来的?图书馆里泡出来的。我读到初二就没能继续,总觉得这书没念够,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自学了遗传学生物统计等。

就这么,孙老师喜欢上我。毕业的时候,他找我谈了一次话,想把他的大女儿孙立文介绍给我。我说行,处处看吧。

孙立文:我爸爸看中他这个人的钻劲,学农学挺没意思的,能学进去不容易。我老高二的,比他大两岁。我也挺坎坷的,受父亲影响,中学时入团都很困难,考上大学时已二十九岁了。学校的领导劝我别念了,把最好的房子分给你,把你男朋友也调到学校。我们那时主要靠通信了解。

胡国华:我觉得她要强,我也要强,感觉我俩志同道合,一辈子要想干点事业,两个人必须志同道合。我对她说,你念吧,我等你三年。

我是1979年调入红兴隆农科所的。这个农科所是我岳父参与创建的,所长是岳父的老同事。所长当时挺矛盾,问我:“学农学特别辛苦,你能不能当成事业来干?”

我说我还是能干好的。这样就把我接收了。把我分到了大豆组,大家对我不是特别看好,“一个上海人,到这里来搞大豆,他能干长么?”

孙立文:搞农学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没有消停时候。早晨起来先到地里遛一圈,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春天,数豆粒,装袋,写上什么品种,然后将成百袋种子,一粒粒地分区人工播种。种下去后,天天上地里看,出没出土啊,东拨拉一下西拨拉一下,天不下雨赶紧浇灌,好不容易小苗长起来了,又查病又做杂交,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特别紧张。

胡国华:红兴隆离友谊县二三十公里,离鹤岗师专就太远了。我对立文说,友谊不是成立教师进修学院了么,你转过来读不好吗?就这样,她跟许多同学都转了过来。

孙立文:离得近了,我周日就过来看他,有时去地里帮忙,他在前面播种,我在后面拿着小本本按着顺序记。他见到我带来的课本就看,就这样他自学了大学的课程。我学的是数学专业,到后来他的高等数学比我都强。毕业后,我本可以去哈尔滨或佳木斯,见他离不开红兴隆,也就去了管局中学。

1981年初我们结了婚。他有一个行李,我也有一个行李;他有一个大破木头箱子,我也有一个大破木头箱子;他有一个暖瓶,我也有一个暖瓶,这些就是我们的所有家产。我爸爸给我500块钱,他给我一个存折,上面有40块钱。他一个月工资32元,每月给下乡到江西的妹妹寄10元,还要回上海探亲,钱都铺火车道了,存下这么多。

“你们在这儿待不长,早晩得回上海。”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红兴隆能待长。

从安家那天起,我家的日子不像日子,墙皮掉了就掉了,没时间去管它;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两把折叠椅,还是结婚时他从广东花20元一把买的。我说他,你笨不笨啊,在上海买不一样吗?一个小板凳,是我爸爸过来看我们,见家里连个凳子都没有,就从劈柴堆里捡了块板皮,锯三块,一块当凳面,两块当凳腿,拿大钉子钉了这么个板凳,它跟了我们好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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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国华:日头越晒大豆的花粉越多,授粉的效率越高,我比较胖,在地垅沟坐着,两条大腿插到垅沟里头去,脖子晒得像起疮,孙立文给我淘弄了多少药都治不好;二十多天下来,手肿脚肿腰直不起来,晚上翻身都得孙立文帮忙;手裂得都是口子,一秋天一大卷胶布都不够缠,手贴得像戴个手套似的。常年在地里干活,能穿什么好衣服?孙立文给我买双鞋,下地回来像飞了一样;穿条新裤子下地,回来刮个大三角口子。

豆子结荚了,我下班回家吃饭,老远就见个小伙子在地中间撸毛豆荚,扔了自行车冲过去,可把我气完了,真想揍他。他吓得跪下了,说再也不敢了。我的眼泪下来了,培育一个品种要10年时间,你撸两袋子毛豆,我前功尽弃了。打那以后,我下班不回家吃晚饭,直奔向地里。白天看地的工人下班了,我得守在那儿,孙立文做好饭给我送过去。

孙立文:我妈说过,我这几个姑娘,一个学农的都不找。为啥说这话?嫁给学农学的女人太苦了。我爸爸1953年到北大荒开荒建场,我妈1958年才带我们从沈阳过来。我爸爸每天半夜才回来,用手电在窗子上晃一晃,我妈知道他回来了。我爸爸不回来,我妈睡不着。那时候跑地号哪有车,先是骑马,后来骑摩托。我家一大帮孩子,都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

结果呢,我爸爸看中了他,也有让他接班的意思。我妈妈对我说,行吧,这个人挺老实,你跟着他一辈子不会犯错误。由于我爸是学农学的,我找对象脱离不了农学这个圈儿,我接触的也都是搞农学的。

1981年10月30日,我的女儿出生。临产前一天,我还挺着大肚子,拄个棍讲课,学生见我这么费劲就给我搬个凳子。有个女孩儿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哇哇吐得满桌满地。我用撮子收拾了,这时羊水破了,才请假回家。他在外面出差,我知道自己要生产了,见天儿冷了,窗户缝还没糊,我知道指望不上他,不说别的,我家房子前边有片园子种点儿油菜,我说那油菜都冻了,你看人家的男人都知道盖一盖啥的。可是,他就不知道盖。

我打了些糨糊,裁了些报纸,站在凳子上,把家里前后的窗缝都糊上了,这才通知他们单位。羊水破了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我那时也不懂啊。当时他们办公室里只有两个老太太,是两个著名农业专家。她们叫了一辆吉普车,把我送进医院。

他听信儿赶到医院。我生了三天,最后侧切,才生下女儿。

孩子生下来,我跟他说,东北坐月子要吃小米粥,让他回家去熬。家离医院十多里地,等他把小米粥端过来时,我已吃完了。我生完孩子饿得够呛,听走廊上喊:“开饭了!”我就让邻床帮忙打饭,吃了。吃什么?冰凉大麻花,一碗冰凉白菜汤。

再看看他送来的小米粥,水放少了,干成一坨,熟都没熟,拿筷子都能夹起来。里面还放了几条小鱼干,是我花一块钱买回的一大盆小鱼,吃不完串起来挂在那儿,他见了,扯下几条放进粥里。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他出差了。出院时,还是两位老专家把我接回家。我后来控诉他说,你知道我穿什么出的院?里面穿着你的中山装,外面穿着你下乡时穿的军大衣,戴着你下乡时戴的狗皮帽子,脚上穿着你劳动时发的42号大棉胶鞋。两个老太太拿着两条麻绳把我棉裤腿儿系紧,怕透风啊,连点人样儿都没有。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另一个老太太扶我上了车。

产假还没休完呢,我抱着孩子坐在炕上,领导找上门了,说没有数学老师,课开不了。我说,我们家老胡天天往外跑,我连吃都吃不上;托儿所的孩子满了,没有人给我带孩子,我上不了班。谁知领导早已做好了托儿所的工作,我只好上班了。

孩子4个月时,我中午把孩子接回来,说好了他回来做饭,结果他上午接到任务去南繁,让人过来告诉我。我气得不得了,校长说:“你千错万错,就不该找这么个人!”

3

胡国华:1987年我去了加拿大,先在私人种子公司,后到加拿大农业部农业科学院大豆部进行10个月的大豆育种学习,师从世界遗传学会主席帕什和加拿大著名大豆育种专家诺姆·沃丁。你得表现出来中国人不比他们差,他们才能尊重你。过去往往派外语好的出国,可外语好的往往专业不好,人家专家和你一唠就露馅了,人家就不理你了,让底下的技术员领你去干活,等于你去打工了。

10年来,我参加了红丰3号、红丰4号、红丰5号、红丰6号、小粒豆1号品种的选育工作,成为中国最早一批接触数量遗传育种先进技术的科研人员之一。

我的英语跟专家们交流完全没问题。靠初中和中专学到的那点儿英语肯定是不够的。我每次出差都带很多英语书回来,还订了大量英文杂志,我和她平常非常节俭,她总说:“我连一件50块钱的衣服都没穿过。”可是,买书非常舍得花钱,我的床上,枕头底下,到处都是书。

开始我也没有引起专家的重视,我跟着他们去地里,他们认为这个事该这么干,我认为该那么干,我就说出来。他们很高兴,国外他允许你提意见,你若说得对,他就按照你说的做,他们的思想相对比较开放。

几次下来,他们对我的态度不一样了:“你需要什么资料?只要你提出来就行,都可以给你。”他们的资料库向我开放了。我完成了论文《从加拿大豆系谱分析谈大豆产量育种》,受到世界同行的高度评价。

很多人出国后想方设法留在国外不回来了,我回来不回来?

回国前,加拿大专家挽留,希望我留下来跟他们一起从事研究。这个机会很难得,有人去加拿大就不回来了,有的按要求回来了,下了飞机又飞回去了。我动心不?说不动心是假的。

我还是从加拿大回来了,带回两大皮箱资料,600多份。不是别的,是那些正在研究的课题把我拴这儿了。

胡国华:2002年,我调到北大荒育种中心,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我是50岁读的博士,单位说,我们花点钱,送你走吧。我说拉倒吧,我还是参加全国统考吧。考试时,跟小孩子们在起,他们跟我女儿的年纪差不多,考得还可以,考上了。50岁读博士的人很少,毕业后,东北农业大学让我留校,房子都给我准备了,我没有去。给他们带硕士生和博士生,培养了多少人才?我们家光学生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能拉一车。

1995年后,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科研上,国家的大豆课题,中国农科院、中国农大、省农科院的大豆课题都集中到我这儿来了,忙得要命。知青这代人往学术这方面走不容易,很多人当了领导就把专业扔了,我不论干什么,专业都不会扔的,否则就捡不起来了。

(《大国粮仓: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朱晓军、杨丽萍/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