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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童莹:东风如意(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 | 童莹  2018年11月05日09:17

作者简介

童莹,1994年生于浙江宁波,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生,五四文学社现任社长,学业之余从事诗歌小说创作,获第九届北京大学王默人小说创作奖,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上海文学》等刊物。

莫急,车老爷,侬等等。

东风姨的手法还很生。虎口顺着一捆长粽捋出,粽子尖端又散了,终归摆不成金字塔形。从旁拨弄了一阵,移进移出,挑了体格大点的,头尾颠倒。啧的一声,索性把它们按倒了。

风灌进来,比穿堂风响。

以前全是她外婆主持的啦,姨像刚发现我也在车厢里似的,脸松下来,笑了笑,问,你们那边要不要请车老爷的。我摇头。我听说过灶王爷,土地公,第一次听说车神。

东风叔走到车尾,我照旧去接应供品。一盆子蒸猪肘被端上圆台面后,集装箱最后晃了晃。姨往将要冻结的油汤上撒了一把葱花,顺势拉拢后门。风小了,油香袭来。天光收拢,只剩得打火机火焰瘦长高直,映出叔外鼓的腮帮。

嘘,他说,车老爷显灵时,是打扰不得的。

香烛燃起,六米长的车厢内涂满了蜡,和蓬莱仙窟一般了。外圈云片糕上的花模子,梅兰竹菊。荤素泛着油光,溢出鎏金色的水珠子。进口饼干也是不缺的,包装袋上,英法日韩的语言。

东风姨的眼神从圆桌移到手心,来来回回。从蛤蜊闸蟹、松子鲈鱼,到酱鸭白斩鸡,以及各色素菜瓜果,对了几轮,交代道:车老爷,侬要吃的总算是齐了!

她擦掉留在手心的笔迹,抹了抹冻红的鼻头。烛光抖了抖,像是有神穿过。我不敢动。外面的风长了手脚,踢打车皮。想必是车厢里的人情酒食,引得大风投奔,以身相撞。天气预报没错,狂风作势,夜间免不了大雪。腊月二十八,东风姨挑准了时日过年,前一日煮肉杀鸡,借齐了碗筷桌台,这天四点多烧鱼淘米,赶着还没下雨,送到这荒地来。

直到烛光持续抖了抖,警报似的,东风叔才觉察到不对劲。他拉开门栓,几个头颅探进来。我们跳下车。我认出里边的副书记。没说上几句,他们退了十几米远。最年轻那个掏出几张纸,清了嗓,吞吐一串带百分比的数字。张口间隙,两侧的疱疹随脸颊挪动。风把白纸和几个人的衣领吹得簌簌响,翻来覆去。

东风叔领会到数字的真意,手揣在腹前,双眼半闭。年轻人说完“通过”二字,副书记说,恭喜。他在叔肩上拍了一记,叔抢先一步,说,辛苦。副书记的手就被东风叔握紧了,抽不出,憋了会,才说,正月十五公投,就在小区会议室,他脸上浮出笑意,刚解冻似的,补充道,我也是希望这些车子留下来的啦。

他们走远,东风叔往香烛下搁了垫子,笑问,手扣在后背做什么,怕了?东风姨说,幸亏每辆卡车尾气都合格,她扪了扪胸口,说,来了这么多人,跟小时候搞批斗一样。小胆黄狼,叔合掌跪拜,说,可是有车老爷显灵的。姨往酒盅添了黄酒,说,唷,这么有信心。早就打电话问过检测局了,叔站起来,神色有点得意。姨凑近问,公投也有信心?没问题,叔说,尽人事了。姨下跪合掌,说,请车老爷保佑,顺风顺水,东风如意。断断续续地,有点生疏。

收了物件,东风叔插上闩,上了锁。手指关节叩了叩集装箱铁皮,转过头,一脸的红光。姨往车前的焚烧炉里倒了纸元宝,煤饼夹翻开经文内芯。黑烟熏得他们扭过头。

他们是一对结婚二十几年的夫妻。东风叔是板寸头,偶有白发,星星点点。五官虽然立体,脸的轮廓却很柔和。他体态硬朗,扛着猪肘往前走,不时谈笑,有弥勒佛像的神韵。东风姨随意扎了头发,颈背略微弯曲,手脚却很灵活。她不太言笑,可能是受凉的缘故,鼻头一吸一吸。两人向保安老宋打了照面,说,新年如意,随即搬了方才的瓜果,塞到值班亭桌底。

你们放心,老宋的语气软下来,说,有我看车,就不会有贼。说罢,下了亭子,帮两人去滚圆台面,说要送到东风家去。

我转头去看那七辆卡车。一字排开,像齐整的婚车。车头剪纸簇新,如意花纹,在风中贴得牢靠。我有点担心。不知明年这个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它们。

十一月初,刚来到林西镇时,因为没有申请到实习教师宿舍,我住在附近的居民区里。那天路过小区门口,焦黄的荒地里,几辆货车的虎躯。出租的广告夹在雨刮器里上。我绕到集装箱一侧看了看,出租热线和货运热线是同一个。

我望过去。小区楼房是连体式的,四五户一组,坐北朝南,楼身荼白,老银,或者介于这两种色彩。规格大同小异,上下三层,楼顶都卧着棱柱状的小阁楼。虽说这是江南小镇,但关于白墙黑瓦的想像落了空。说它是洋房也不怎么合适。没有花园、圆尖顶,门前柱是简单的垂直条状纹路。再细看,外壁少有人家砌了装饰砖的,因而色泽暗淡了些,使人疑心里面的屋子也是简易的白坯房。我想,这里的房租应该不会太高。拨通号码,一位阿姨迎了出来。

又贴出去啦,东风姨,老宋从值班亭探出头,打招呼。阿姨向下挥挥手,叫他别说话。她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一会儿。摘茶叶似的,她把几张广告纸揭下来。回来后,她说,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们家亲戚。喏,阿姨对老宋示意。纸飞进了垃圾桶。她对我笑了笑,说,影响不好的,不好的。后来我从鳇鱼那儿知道,小区在评文明社区,房子不允许私自出租。

我跟着她走,她的皮鞋发出哧哧声,像是浸过水。走过连体楼房,偶尔镶嵌别墅式的房子。私人林荫道,是我不曾见过的,它往内连着小花圃。围栏内几株芭蕉树下,很洋气地摆了海豚顶球的大理石雕塑,甚至砌了小水池。内壁安装的一圈小喷泉,往上隆起低矮的水柱。

阿姨说,广东人买了这个楼,刚刚装修好。她的声音低下去,说,原来住的那户,欢喜赌地下六合彩,就押掉了房子。

前面还有洞天福地,院内正门前砌了拱形门,往里看,石桌和石凳的一角露在外面,有点风雅的意味。我刚要踏进去,阿姨拉住了我。她顺手拉开铝合金院门,说,这头这头。我有点失望。这里柴油味弥漫。蓝色铁皮仓里,三个油箱,占了半个院子,每个箱子要六七人合抱过来。

我说,阿姨,你们家做货运?她说,随便跑跑啦。想起前几天下火车后,眼前一圈的货运广告纸。格式很简单,大概是三行:公司名称,路线和手机号。白底黑字,背景多半是红蓝大货车,或是老师傅伸出拇指,旁边最多加一行“very good”或者“bang”,很有和国际接轨的抱负。

进了里屋,我的鞋子就湿了。阿姨说,厨房在装修啦,刚把灰尘冲掉,你就打电话来了。东北角遮了蓝篷布作门帘,掀起一个角。墙拆了一半,砖头和木屑堆了一地。

用不着脱鞋,她制止我。楼梯是螺旋式的,墙壁上的装饰画,从水彩到版画,风格各异。最后一幅改自达利的那张名作,时钟替换为人,弯折处比例合适,着色考究。我说,这幅画,真是厉害。阿姨露出铅白的牙齿。哎呦,女儿画的啦,大师都说,相当有功底了。

她领我到三楼。四角各有一个房间,任我挑选。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外,四面白墙,棕黄门框,极简主义。我看了看窗户,要了西南角的那间。阿姨说,你这么爽快,不像是外地人。

回学校后,我觉得太顺利了些。同伴们说,太不长心眼了,收据都不开,就交了一千押金。我想了想,有点后悔。是不是在闹鬼,同伴说,这一带可是很流行拿年轻人去冲晦气的,说是阳气旺。我回想了下水泥地,柴油桶,白坯房,以及风格不搭的布置,说,是有点阴气。

中午下了课,我就跑到小区去了。姨还在冲灰尘,两个裤腿卷得很高,说,怎么不带行李过来。我说,学校说得有收据,要报销。我不太会写字的啦,姨说,她爸来了再写好吧。我心虚地点头。离开实习队前,他们顺次抱了抱我,好像我会遇到不测似的。

傍晚去的时候,路灯跳了跳,亮了又暗下去。我有点慌,攥紧了手机。阿姨不在,东南角办公桌前两个人影在交谈。桌前桌后,年龄相仿,像是在来回过招。

来客前倾道,错过今年最后一批申请的话,就更亏了。叔在缠鱼线,说,也就头一年有五万奖金,其他的,就摸不到盈亏啦。

来客掏了钢笔,划给叔看,说,承包出去后,每年按照对方的收益,四六分。叔往鱼线圈外打了结,说,谁六谁四,模棱得很。

好商量的,来客说,另外,车辆的维修保养,都不用你来。哈哈,叔笑道,我们家的车,向来结实,你在帮他们省钱。

来客推过去一张表,身子靠到沙发上,说,阿哥,我在为你担心公投,这是模拟投票的结果。我晓得的,叔说,大家都在为你出力,安静社区,环保社区,文明社区,都在出力的。叔退回香烟,送客到门口。来客不忘夸墙上的画,说,评艺术之家,也很快的。

叔不接话,来握我的手,说,以后就是自家人了。我后背一凉。他去倒茶,说女儿在美院上学,这是最正宗的西湖龙井,她从杭州寄过来的。递给我时,他的眼睛里有不可违抗的亮光。我不敢不喝,也不敢搁在办公桌上,一直捂着,手心烫得很,也不说。做梦一样,他给我看营业执照,谈跑的路线。从林西轻纺城,到最远的泉城。他展开墙上挂着的地图,说,你看,就是这个G字形。过了轻纺城,取道丰州,泰安城,最后,送到泉城,有回货,再拉回来。他的手指划过高速线,走走停停,很有指点江山的架势。我站起来点点头,稀里糊涂的。他继续比画,好像这些都是收入囊中的地盘。

跳了火坑,我疑心他要我帮他推销业务。邮递员进门,把他的名字喊得字正腔圆。

东风叔真有才,每个月都会有稿费的。

鳇鱼!叔去签字,他的字很娟秀。我想起那天出租广告上的字,笔画始末皆见笔锋,虽说体态凌厉,骨架却很端正。我夸他。没有没有,我只读了个小学,他说,甜甜这次稿费,蛮多。

离开时,鳇鱼说,有出山的女儿真好。叔出去送了他一罐日本鱼钩。他拍了拍叔的啤酒肚,叔夺过他手里的罐头,用拳头顶他的肩膀。他一闪,躲开了,抢过叔的罐头。两人用方言谈着什么,鳇鱼最后爆了一句脏话。叔说,副书记很手下留情了啦。两个人大笑起来,继续说方言。我听不明白,只能听出他们是快活的。

上楼前,叔叫我拿一个盆栽走。办公桌上几株仙人掌,下面的盆子,酒盅一般小,砂土上铺了一层花花绿绿的塑料颗粒,是吸引小孩子的那种,还闪着光。

鸿图大展,生意兴隆通四海。伟业宏开,财源广进达三江。

我转头,叔在读对联。两盆毛竹上刻着行楷小字,看得出是机器刻的。我想,没有让毛竹落单的道理,就捧了仙人掌。他说,小后生果然还是个小孩,说着,把我说的“收据”塞到牛皮信封里,骑线签字。我有点愧疚。叔开了保险箱找印章,不嫌麻烦。末了,在信封正面盖了章,写上自己的单位,一笔一画,遒劲有力。

安顿好后,我给队员们发消息,说自己很安全。悠着点,他们提醒我。

果然,一早起来,大衣消失了。走到浴室,没有找到换下的内衣和衬衫。我自责涉世不深,不曾见过这般劫财手段。路过隔壁房间,听到嗡嗡声,想像不出是什么发出的。脑中纷纷雪花噪点。刚想退租,瞥到了内衣内裤。明晃晃的,在阳台上摇晃。衣架纤弱,衣裤看上去有点轻佻。

起球了,就用毛球器剃了剃,阿姨站在身后,提了大衣。我抖开一看,也没有褶皱。我说,阿姨,我就去听听课,还没上课。不行的,她说,你这个年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蛮要紧的。阿姨买了小笼包。我在客厅吃得局促,她倒是气定神闲,讲甜甜的升学面试,佐证以上观点。讲到后来,听不出有劝导的语气。这是新买的碟子啦,她指了指给我用的醋碟,说,等厨房弄好看,都用新的了。客厅柜子上,摆了很高的几摞碗碟,从簇拥牡丹,到清浅雕花,样式丰富,其中不乏一些卡通图案的。

来到学校,同伴说,印堂发黑,你在外面,对身体太狠了。行了,我说,被吵醒了两次。夜里,货车的发动声太大,倒车,转弯,震得玻璃快要离槽。一有动静,小区里的狗也叫起来,从各个角落,打暗号一样,轮流响应,偶尔胡乱地撕咬几下。在这样的生态里,我怕是会神经衰弱的。

不过在我说出口前,叔问,没睡好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地转了会儿,发现他仰卧在卡车底下,使板手。每天都要做检查,叔爬起来说。他戴的白棉手套,乌漆麻黑。房租少收你两百,叔说,她妈妈没交代你,夜里发车几次,是说不准的。听得出,语气里有亏欠的意思。他摘了手套,直到把口袋给外翻了,才凑到两百块。都是零的,他压了个反光镜的破支架移过来,解释道,整的都先支给驾驶员当油费了。我收下后,买了效果很好的耳塞,也养成了晚上洗衣的习惯。

插图由阿渣(王悦之)绘制

待了几天,听邻居叫东风叔,东风姨,我也改了口。晚上回来,我说,东风叔好,东风姨好。两人在客厅对账目,姨很有牢骚,怪叔算错了很多回。小文!叔叫住我,你还没见识过东风吧。我想,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我当然是明白的。我说,江南好风光,十一月这风也很暖和。阿姨顿了顿,说,小文读过书,就是斯文。我干笑起来。叔说,我是说,东风牌卡车。我笑得更干涩了。他站起来说,改天叫你见识一下七辆车。阿姨忙去扯他的夹克衫,说,你又来了。我上了楼,才晃过神,那是他们称呼的由来。

秋游,学校组织学生参观轻纺城。我是实习班主任,通宵背了稿子。在学生面前,还是很生疏。我说,林西镇先前有轻纺之乡的美称,运输业也是老产业。几个词一顿,像不合格的导游。学生的兴趣当然不在我这儿,他们趴在铁皮厂房外,叠罗汉一样,盯着里面转动的油机,好像刘姥姥初见自鸣钟。无奈之间,我看到东风叔。十一月末的天,只着汗衫白背心,正扛着一捆两米长的涤纶布。肩胛骨边的筋肉很饱满,膀子白皙,小臂却是黝黑。一问二答后,叔笑着说,你是外乡人,怎么晓得林西镇的机密。

他来拉我的裤腿,我差点闪开。学生围过来,看好戏一样。很快,我的裤脚就被翻得很高。他把我按下去,像制服罪犯。一捆涤纶布下来,我就原地瘫软了。叔说,我还没松手嘞。我又战战兢兢蹲好,正憋气,学生们就叫好,当我是丑角。我要站起来,视线被布料挡住了。叔扶住我的背,叫我别弯。举重似的,我好不容易站成了人样,护住布料时,大腿根抽筋了。不远处传来鼓掌声,听不出是不是在幸灾乐祸。顺着叔的指令,我往集装箱走,包在外面的塑料膜,沾在脸上,风吹过来,簌簌发痒。

卸下布料时,我挺直了脊梁骨,好像恢复了做人的资格。一抬头,发现车里布料的半径,是刚刚的两三倍。东风叔揉了揉我的肩膀,眼睛朝向外面,说,你们小时候穿的T恤衫,难说还是我亲手装的。

几个学生不信。叔说,二十年前,这里只有两排水泥房,都是我接的业务。他们环顾四周,数数。

棉麻尼龙,什么布料没装过,现在都改成铁皮厂房了。叔说着,掀起背心,去擦两腮上密集的汗珠。

几个孩子踩着地上的货跳上车,我说,快下来。叔阻拦了我,挡在集装箱口,做他们的保镖。几个学生在里面走走跳跳,摸摸两侧的铁皮。玩够了,叔把他们一个个抱下来。其中一个爱捣蛋的,趁我们不注意,扒下了一块生锈的铁片,要玩小李飞刀。我夺了过来。他下车后,往大轮胎上踢了一记,见车身没有晃动,就逃走了。我向叔道歉。叔说,那小子以后机灵。说着,往我耳朵后夹上一支烟,说他是不抽的。

回到家,我看到办公桌后的地图。眼前G字形的路线自动浮现出来,我知道,轻纺城就是那个箭头的顶端。

东风叔的托运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辆大货车,两三个驾驶员,三五个装货的小工,就是全部了。东风姨不用上班,典型的家庭主妇,持家有方。洗衣,买菜,收拾房间,空下来,打麻将,唱越剧,看我没事,就给我翻看相册。照片里的甜甜,面相和善,遗传了东风叔,但眉眼里的机警灵巧,大概有姨的一些禀性。

这些天,东风姨搬了桌,亲自坐在厨房边监工,看装修公司有没有偷工减料。虽然没上过什么学,对于数字,很是敏感。木料,瓷砖,数量和费用算得极快,又很准。到了很晚,计算器的人工语音还在发音,归零归零,响个不停。她嫌公司得寸进尺,开支又多了几百几千。有一次进门,有点委屈,又不像是受气的样子,说,拆了隔间的拱门,要六边形的,六边形的考究,新娘子他们家的厨房,样式比我们的好看,也不晓得哪里看来的。东风叔在翻瓷砖样式的册子,说,人家大老远嫁过来,巧嫂做婆婆的,哪有不花光心思的道理。东风姨原本想铺地暖瓷砖。她听巧嫂说起过一个国外的牌子,当时记得清,回来就复述不出来,饿了一顿饭,怪自己没文化,却也不好意思再去打听。我搜了商家给她看,她觑了价格,就作罢了,说,还拿不出那笔钱。

我和甜甜早些天加了好友。起初,东风叔叫她填安全运输单位的评比表。这是镇上的评比,说是副书记送来的。她说,家里的语文老师写,省时省力。于是她来说服我去写。我问东风叔,事迹怎么写。叔说一句,我就在电脑里打一句。

从业二十几年。

从未发生责任事故。

年均行车八万公里。

全体员工无人员伤亡。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东风姨说,看看,要夸不下去了。她在厨房擦新铺好的地板,四肢都着地,灰尘沙砾抠得仔细,沿着四方形,跟着污痕已经爬了几圈,像我以前玩过的贪吃蛇游戏。

叔说,小文,你随便写写。我说,安全检查这一条,怎么意思。他说,就是发车前,我都叫他们检查车子,每次停靠,轮胎,发动机,门,篷布啊,都要把把关的。

我问,车子保养很麻烦吧。他说,要是我手下也这么想,就省心了,看到车子缺胳膊少腿,肉疼。他指了指楼梯。

那些都是报废的零件。楼梯下几个大纸箱里,大的,我看到过发动机、轴承、铁栏板、前后视镜;小的,除了落单的雨刮器、齿轮,其他的,我叫不出名字。我想起之前收破烂的从门前经过,姨总说要把它们全部卖光。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你还要买新卡车,倒贴的生意,东风姨像是在教训,说,甜甜结婚,急需用钱。她把我喊到厨房,叫我蹲下,让我用手机拍瓷砖上的划痕,找装修公司赔钱。安装橱柜时,泥水工没提角,地面就刮坏了。我和姨头对头跪着,选角度找刮擦的痕迹。窗外的光线足,地面总是反光,姨几乎是趴着,用手指尖的触感找刮痕。因为眼花,头微微往后仰,目光却很高,看上去很卖力。

东风叔说,早就说过,现在搞厨房,没必要的,年前也不一定能弄好,甜甜又不是明年结婚。

阿姨不同意,觉得叔少了一根筋,说,买新车的成本放下去,收益两年也收不回来。

叔拉缩短了钓鱼竿,笑笑说,这就是女人的眼光。

姨爬起来比我快。她去拿文件夹,掀了口子,说,超速罚款单,违章停车罚款单,喏,尾气举报信,噪音投诉单。

好了好了,叔去合上口子。

姨把抹布甩到叔面前,说,要不是副书记原本是你的位子,人家哪有那么好,给你私下解决。

叔没接话,把文件夹放回书柜,上了锁。

生意索性就承包出去好了,姨说着,坐到办公椅上不起来,心事写在脸上。

叔提起鱼竿和塑料桶,出了门。姨看到我,觉得有些难堪。她眼角有点发红,叫我不要介意。

我点点头出了门。我对钓鱼很感兴趣。祖父曾经坐岸垂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后来因为家乡城市改建,填了河道,我就没有摸鱼竿的机会。叔见我平日里对他的渔具感兴趣,转头叫了我一声,硬要把我拉到二灶河边去。

鱼友们年龄相仿,靠在栏杆边,转头打招呼。东风叔给每个人一盒鱼饵。有人问叔,什么时候去镇南钓鱼,好乘顺风车。叔说,下雨前。说着,往远处的河道里投了两个窝。

有女婿了?他们问。怎么样,他回问。

我有点无措,他拉了我到边上,告诉我说,这个是红蚯蚓,这里的鱼最欢喜吃。我不敢捻,他笑了笑,问我会不会开车。驾照考出三年了,但没怎么摸过方向盘,我说。

一个叫老岳的人,隔了三四个人,喊,听说老东风不搞货运了?

几个人嘘了一声,怪老岳把鱼弄跑了。

叔没搭理,低声对我说,现在考驾照,简单多了,要是以前,他得把车上的部件都记熟。他来抓我的手指捉蚯蚓,说,会开车不会修车,说出来多难听。

我的头皮有点发麻,手上滑溜溜的。红蚯蚓在蠕动,分不清头尾。

套上去!他有点命令的语气。我手抖得厉害,问,打个死结?

东风叔笃定我不会,笑了,抓过红蚯蚓,往钩尖上一套,蚓身就被刺穿了。左右手配合得紧,一来二去,整根蚯蚓折了三四道弯,动弹不得。

看清楚了没,我摇头。

叔说,这一片的马路,是我赚工分那几年,亲眼见它拓出来的。我望过去,路很直,被两边的银杏遮得严实。是那种很炽烈的姜黄色。

叔又告诉我说,二十岁时被选到了当地的运输大队,学开大卡车。

一条鲫鱼上钩,叔的手有颠倒乾坤的气魄。鱼尾腾挪了一阵,就自己钻进了桶里。

就三个人,他强调了一声。说着,换了一批鱼钩,把之前的抛给鱼友,说,德国小鱼钩!鱼友也抛了几盒来,说,你要的大号!叔耳聪目明,接得很准。

老东风的好东西都从哪里进货的,藏着开渔具店?他们打趣了一阵,又对我说,老东风是镇上头一个买东风大卡车的。

我不知道该对谁说话,只是说,您真厉害。叔又换了口气,显得很谦虚,说,蛮好开,改天我叫你试试。

跟你说这么多,老东风是相中你了!鱼友们来搭我的肩,我一眼认出邮递员鳇鱼。他来握手,说,是斯文的。我有点局促。他们说,怪不得这么早就装修婚房了。

别吓小伙子,东风叔指指他们,说,说胡话,烂肚肠。

开卡车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那天回家,东风叔问我,能不能帮他开一次。他跷着打了石膏的脚,和姨一起,坐在门口等我,俨然等待武林接班人的架势。他们的意思是,手下都回家了,没人能开到荒地去。我望了望门口那辆卡车,头顶一阵凉风。

赶鸭子上架。想起大二攀岩,四肢同时用力,对底下的人回眸,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磨了锐气,往下看,也会头晕了。东风叔坐了起重机上来,爬进副驾驶座,还很闲适。我说,叔,劳驾看着点。叔先是笑出了声,说,你都驾驶了,还跟我说劳驾,不是病句吗,语文老师。十二月天,我的脖子出了点汗。他一把扭动车钥匙,整个车就抖起来。我的屁股在座上横竖簸动,不受控制。我说,等等,叔,我先踩踩刹车。他说,尽管试,启动一会才能开。他两臂插在胸前,验收徒弟功力的模样。

也就十分钟,像过了寒冬酷暑。忘了拉手刹,又找不到安全带的扣子。临近荒地,叔突然挂了空挡。我脑子空白,手脚都松开了,只觉得车在地上滑。直到叔说了几次点刹,我才手脚并用,凭感觉勒车头。踩一下,松一下,卡车的躯体跟着我的脚掌,一抖一抖。

叔还是坐着起重机下来,着地,说,小后生很沉稳,就是胆子小了点。我没有转头,憋着胸口热气,径直去垃圾桶,吐了一通,腿也软了。晚上做梦,弯道黑黢黢的,指不定哪里冒出土狗,背后又有鸣笛紧催,一急,方向盘就失了灵,冲进了二灶河里,淹死了。

我跟甜甜发消息说,东风叔辞退了一两个小工,亲自上阵,把脚砸伤了。她说,我也站在妈这边,承包出去的话,这些都能避免,也不用这么省成本。甜甜给我发了段在沙漠的视频,说,她和老胡子在那里取景。老胡子是她的男友,在拍独立电影。视频里,他也不过二十七八,有棱有角,长发撂在后面。一个看上去是演员的女人,握了矿泉水瓶击打他的额头,八分力度。

再重点,对,他训练她说,别把我当人,物化,猪肉不如的那种。

女主总是手下留情,甜甜说,老胡子觉得把瓶子灌满会更好,你觉得呢。

又发来一个视频。演员的手往空中抡了很大的圆弧,逐渐加速,将要锤到头时,我长吸了口气,没看下去。我说,什么时候回家,阿姨很惦记你。

哦,小文,我还不能应对这件事。她发来一句语音。紧接着,她又说上个月在学文身。发过来的视频里,正中间一座烛台,脚边是堆了长针的纸箱。背景音很杂,听上去是长一阵短一阵的钻头声。甜甜解说道,她负责开台,收台,烧针头,给手柄消毒。镜头转向墙壁,文身稿像徽章一样,密集地别在墙上。飞禽走兽,人像图腾,五彩斑斓。

我说,厨房快装修好了。她问,梯下的废物仓呢。我说,阿姨打算把它们清理掉,敲几个红木鞋柜。

救命,甜甜说,一定要拦住她。

那是我的艺术源泉。她发来这句话时,加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句号。

不过东风姨作罢了。东风托运部没评上运输安全单位,两万块奖金打了水漂。叔手下的驾驶员小庄,把脚踝弄骨折了。小庄的老婆,带了他大哥,找上门,说是工伤,一开口,两万五。东风叔的脚也绑着纱布。他站不起来,请她自己去拿茶叶。他知道肇事人已经作了赔偿,就说,小庄夜里在酒吧打工,也没跟我说,疲劳驾驶,已经是犯法了。那妇人正准备发泄,东风姨提了一袋东西回来,进门说,小庄就干了两个月不到,要结工资,你看看怎么算划算,按日算,八十,按月算,三千,按年算,四万。对方还在头脑里计算,没了声。姨掰起叔的脚,搁在办公桌上,摊开一小袋膏药。妇人闻到味道,身体向后仰。姨像没顾忌似的,解开原来纱布的带子。

叔说,小庄能靠在事故警示牌上睡着,我是头次见。消毒时,叔的脚往回缩了一下。妇人的语气没有放低,说,还不是因为卡车坏了,他才下车。姨拿竹签在纱布上抹平膏药,稍微仰头,膏药的热气飘到脑后去了。姨说,哪有只把警示牌拖七八米远的,结果。姨没说完,另一男人闯进来,叼了一支烟,卷起袖子,露出豹头文身。妇人顺了顺气,说,你们东风托运部,除了红脸,还有白脸,真是齐全。

姨笑眯眯的,说,我是黄脸婆了啦,不像你还细皮嫩肉的。姨说着,把旧纱布扔到垃圾桶,妇人往回缩了缩脚。姨向叔使眼色。叔悬着一只脚站起来,去和男人握手,说,小庄再怎么怠工,工资肯定是要给足的。男人坐下来,继续抽烟。叔对照着签到簿,给做工的日期画圈,请假的日子打叉。

妇人敲敲桌子,说,重新来,节假日也要算。

叔笑起来,说,这几天不是国家节假日,是我有时候看他们累,给他们放的。

妇人说,人家都带薪休假。

你们不正式,男人指了指营业执照,说,是不是造假。

叔补了六天,四千六百八,说,算你们五千。姨出门了,回来时,包鼓了。妇人觑了觑,矜持地把头别到另一边。叔给了他们四千块,写了收条,又补了一张一千块的欠条。叔说,我们装货的,哪有脖子酸的道理,小庄把活推给小工干,自己低头玩手机。姨补充说,弟媳,你注意点,头像是个美女。

东风叔怪姨一次性向巧嫂借了五千来。姨说自己着急,听到五千就照做了。叔说,这些人,就是会得寸进尺,这次把钱都交出去,之后说不定还会要多少。姨说,你也不是没看到,男人口袋里有刀柄。叔说,有摄像头,怕什么。

姨在屋里空走了两圈,又回来,反问道,现在你还想去医院看小庄?

叔不说话。

那本来是买厨房吊灯的钱啦,姨埋怨道。

两人僵持了很久,最后又因为承包的事情,争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