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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珠澳大桥正式开通 记住这座桥 记住这个人……

来源:我的好故事(微信公众号) | 何建明  2018年10月24日07:04

千呼万唤始出来,期待已久的港珠澳大桥终于正式开通啦!这座横亘在伶仃洋面上的世界最长跨海大桥,即将开启粤港澳大湾区发展的新篇章。

而港珠澳大桥上一次登上热搜榜,是和台风“山竹”一起。扛过16级大风却毫发无损的港珠澳大桥,当之无愧成为新的“中国骄傲”!

是什么设计和制造,创造了这样的奇迹?在这背后,又有怎样一群人在不惧危险,“逆风而行”?

大桥现在有多壮美雄伟,曾经的建设者就有多艰难与不易。作家何建明曾实地探访建设中的港珠澳大桥,真实记录下诸多感人至深的人与事。让我们跟随他的文字,一起走近光环背后的“英雄”……

苦海上的“世界第一桥”

这里曾经是一片特别咸苦的海。

正是因为这片苦海,让文天祥写下了“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的千古绝唱。但文天祥所悲切的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朝代的灭亡与更迭。他不会想到五百余年后的伶仃洋上,当英国军舰以强盗式的野蛮横冲直撞而来时,所带给中华民族的就不仅仅是某个朝代的灭亡与更迭了,而是一个民族的耻辱,于是伶仃洋便成了民族悲苦的代名词……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中交集团总工程师林鸣在接受港珠澳大桥的建设任务后,他每天坚持的10公里晨跑时,无数次吟诵过这句诗。

一千几百亿元的超大型工程投资,连接香港、珠海和澳门的特大桥梁——全长56公里,如此跨海大桥,中国无先例,世界“第一桥”。且中间还需要在几十米深的海底穿行,这是中国的又一开天劈地大工程,而林鸣领受的便是那段穿越海底的关键性任务——六点七公里长的岛隧工程。林鸣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心扩如大海。

所谓“岛隧工程”,就是在大海中垒起一个或若干个“人工岛”,随后利用其再深入挖掘并铺设海底隧道。这种风险极高的海洋工程,在国外虽有个别先例,但像港珠澳大桥如此长距离、最深达处五六十米的海底隧道,绝无仅有。

中国人又想创举“世界海洋第一工程”?难道他们不怕在伶仃洋上步先人一样的命运?外国同行在远远的地方以嘲讽的口吻看着林鸣他们。来自伶仃洋另一头的同行也在摇头:大陆工程师有能力把桥修建起来,但想建穿越海底的百年跨海大桥,怕他们是有心无力!

奔跑中的林鸣在默默地下着决心与恒心:为什么我们不能干?中国人应该干出世界超一流的工程来!但奔跑中的林鸣,却被迎面扑来的海水剌痛了:所有的工程建筑标准得按国际标准,而且大桥的建筑设计寿命应是120年,而不是中国标准的100年……

林鸣抹抹脸上的海水,坚定而自信的回答:我们不仅要按国际标准施工,而且还要按最高的一档实施,整个岛隧工程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海那边的权威笑了:说这话就意味着有所“漏水”,因为世界上同类工程还没有哪个能保证不滴水!林鸣回敬:“滴水不漏”,这是我所担任总指挥和总工程师的这个大桥项目的“唯一标准”和“基本标准”。

林鸣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港珠澳大桥是气吞山河的大工程,没有气吞山河、至高无上的高标准和“零暇疵”的严要求,那就不是他和他的团队们所干的活。

一个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完美主义者,其胸怀就是一片浪漫与诗的世界,你不曾抵达他心灵和情怀深处时,是无法理解的。

大桥岛隧工程包括了最基本的项目:海上“人工岛”建设、海底软基加固及沉管预制和安装等。

在离岸数十里的深海区建“人工岛”、在数十米深的软基海底上挖筑一条十几里路长、壁基差异不得大于0.5厘米、且必须经得起巨大海水压力的基槽和预制及安装33个类似航空母舰份量的沉管,并确保整个工程在120年的寿命中保持“滴水不漏”!有人嘲讽林鸣是准备在伶仃洋上为自己设计一个“壮丽的海葬”。

没有人敢对一个一千多个亿元的投资项目开玩笑,而且港珠澳大桥,关系到的是香港、澳门和大陆三地人民的百年梦想和国家大战略。林鸣那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用严峻回答了别人的疑问。

“陆军”战将要干“海军”将领擅长的“超级海战”,能行吗?有人怀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林鸣作为建桥筑路的国家队——中国交通建设集团的总工程师,他和他的团队虽在全国各地的陆地和江河上建桥筑路,早已功成名就,但在深海建隧道恍若头一回,其实中国人也是头一回担起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超级工程。

世界海洋工程权威专家、丹麦科研公司资深经理穆勒先生说:“在珠江三角洲建造一条世界最长海底隧道是前所未有的,工程难度直逼技术极限,这是一项破世界纪录的工程。”

世界也在期待中国又一伟大奇迹的诞生。自然,最企盼这奇迹早日变成现实的,是千百年来吃尽伶仃洋隔海之苦的港、珠、澳三地的百姓们。

数十年南征北战于祖国交通战线的林鸣,早已心怀国家“大交通”情结。在他心目中:修桥筑路,何止是为了解决人的出行问题,那是标志一个国家强盛的步履,更是一个时代的人民迈向幸福的企盼。

(作者何建明正在采访中交集团公司总工程师林鸣)

“港珠澳大桥连着港、珠、澳三地人民的未来百年幸福和珠江三角洲的大湾区国家发展战略。作为建设者,我们唯有按照最高标准来为大桥量衣定做,再无其他选择。”林鸣无数次对着大海心誓。

“每一次都是第一个”

举世瞩目的工程,总是有非同寻常的开端与过程。

中国人畅想了百年、又历经了数十年动议和反复论证的“世界级跨海通道”,终于在2009年12月15日拉开了西线“桥头堡”的填海开工战幕。随即,承担大桥最关键性的“岛隧工程”项目,也以“设计施工总承包”的方式,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垒筑“人工岛”是第一个硬仗。在外伶仃洋的大海深处,建筑一条全封闭的海底隧道,为的是能让日通5000余艘船只的繁忙航道正常行驶和保护区内的白豚能照旧自由游弋。但林鸣和建设者即遇到了挑战:如果选择世界上惯用的抛石填海法,一则将惊忧和破坏中华白海豚保护区,二则不会少于三年的工期。

“不可取!”林鸣断然决定另找办法。可在辽阔的大海上能有什么办法快速地“圈”出一个可以保证坚固120年的“岛”来呢?

(作者正在采访林鸣)

“痴心妄想吧!”国内自然无例。到国外救助经验,人家给出的结论能咽死人。

林鸣又在奔跑了……奔跑的每一步都在翻页他的人生往事,就像电影一样。突然,一个童年时代在湖塘戏水的灵感跃入林鸣的脑海:能用一个个大钢圆筒替代抛石填海的围岛方法吗?如果成,不就避免了工期、白海豚等等“麻烦事”嘛!

“王工,我想用个新法子围海填岛……你好好帮我论证可行!”林鸣激动得立即向我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王汝凯求教。

“哈,亏你想出这个妙法啊!”手机那一头,王汝凯兴奋道。不过他说:“围填十万平方米面积的人工岛,每个大钢圆筒的直径不能少于20米,而且钢圆筒的高度应有五六十米,这是那里的水深所决定的。这样的话,大钢圆筒的钢板厚度也该有六七厘米……真是个庞然大物啊!”

“可不,一个‘大家伙’的面积,就等于一个蓝球场大,还要向海底直插一二十米深!不知稳定性如何?”林鸣急切地想获得结论。

“这需要测试和实验。但我更担心的是,有没有那么大的振沉装备将这些大‘钢桶’准确无误地安装到位,这很关键。”王汝凯说的“振沉装备”,是一种使用振动方法使桩具振动而沉入地层的桩工机械。有没有这样的设备是决定是否采用大钢圆筒的关键。

“我们一定想法解决振沉装备问题!”林鸣知道,国内根本没有这样的装备,国外也只有一次使用两台振沉器的先例,而他现在构想的每一个大钢圆筒重达七千余吨,将如此庞然大物插入海底,则需要八台以上的振沉器同时作业。这样的装备全球无处可觅。

林鸣从体育比赛中的“组合拳”获得了联想,于是从美国APE公司引进一批集震力超大的APE600型液压振动设备,并请我国的振华重工厂家研制完成了八台以上的振沉设备联动组装系统。

“经过多项测试,你的大钢圆筒围岛法可行。”三个月后,王汝凯将团队的成果告诉了林鸣。

“太好了!”欣喜不已的林鸣这时却给对方提出了另一个请求:你们再给做一个大钢圆筒围岛的“不可性”课题。“对百年大计的工程,作为项目总负责人的这种反向思维特别重要。”与林鸣并肩战斗数个大桥项目的港珠澳大桥岛隧工程总设计师刘晓东这样说。

后来王汝凯的团队给出了大钢圆筒围岛无“不可性”的结论。

所有“纸上谈兵”的设计和实验都已顺利圆满。由6万吨特种钢材制成的120个“大钢桶”,振华重工用了半年多时间全部制作完工。这些巨大无比的“天兵天将”们,几乎把振华重工的上海长兴基地所有空地全给“撑”满了。

2010年5月15日那天,当第一个大钢圆筒在万吨巨轮的载运下,稳稳地进入伶仃洋海面时,林鸣带着千余名施工人员在海上列队迎接。大桥东西岸的建设工地上更有万千只目光也在热切地注目着……

伶仃洋海上开始沸腾起来:只见拥有1600吨起重力的“振浮8号”船泊,伸出长长的吊索,稳稳将振沉系统和大钢圆筒一起吊起,再由施工方自主研发的“钢圆筒打设定位精度管理系统”引导下,正确定位于海水之中。这时,只听现场一声“振沉开始”的号令,8台振动“大锤”同时发声发力——这是世界上最大一套海上振沉系统在负载运转,其势其威,足让云风缓步,足让海水止流。四周,白海豚以优美的姿势,在欢快地跳跃。

此刻,现场所有的施工人员,一起屏住呼吸,目光全都盯在“大桶”与“大锤”之间的均衡振沉点上:一分钟、二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振沉成功——!”

“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么顺利嘛!”林鸣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快步跑到现场指挥孟凡利的身边,急切地问:“大孟,好了?”

“好了。”

“钢筒垂直吗?”这是林鸣最紧张的事。

“直。没有比这更直的了,偏差在1/1000之下……”孟凡利两眼眯成一条线,自豪得不行。

“好你个家伙!”林鸣释怀地抡起拳头,朝爱将的胸前重重砸去,然后说:“第一个打得这么好,回去你写篇题为‘每一次都是第一次’的文章,好让以后的所有施工都按今天这个标准做!”

“记住了:‘每一次都是第一个’!”从此,“每次都是第一个”成为了大桥岛隧工程建设中的一个基本要求和企业文化,于是后来也有了一座大桥建设中创下60项世界级和国家级的发明创造。这是后话。

林鸣首创的大钢圆筒精确无恙地振沉于深海区,第一次刷新了一项世界纪录。而这样一项让国际上许多海洋工程著名企业感到“不可思议”的创新技术,林鸣和他的团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潇洒并完美地在伶仃洋上整整重复了120回,直到将东、西两个人工岛的外圈围堰如珠子般的串连成两朵“海中莲花”。紧接着,便是千军万马向钢圆筒内和由钢圆筒围起的岛内注沙固基,以及用混凝土块体加固外围防护墙……这一过程,用热火朝天、惊天动地来形容并不为过,因为林鸣他们仅用五个月时间抢回了原本需要三年时间的筑岛工期!

“世界纪录”再次被刷新。那些曾经抱有极大怀疑态度的外国专家开始叹服起来,甚至说:林鸣创造的钢圆筒快速围岛方法,“掀开了海洋造岛的一个新时代。”

“只能我们自己干了!”

奔跑在“拔地而起”的人工岛上的林鸣,此刻,眺望着被伶仃洋相隔了千百年的两岸同胞,感觉自己的步履更加铿锵、方向格外清晰。因为,在这之前,他经历了一段近似耻辱的经历——

为了给繁忙的伶仃洋预留30万吨巨轮级航运通道和保护中华白海豚的珍贵栖息地,大桥必须有十几公里长的海底隧道。而在四五十米以下的深海软土层安置沉管来实现海底的来回六车道公交等设施,无疑又是一个世界工程史上的“前所未有”。

荷兰籍国际海洋隧道专家汉斯▪德威在听说中国要建港珠澳大桥时,就这样断言:这是“全球最具挑战的跨海项目,其中岛隧工程是迄今为止最为复杂的一项工程。谁突破了它,谁就登上了世界海洋工程建设的制高点。”

有人把深海工程与航天工程相提并论,是有其道理的。根据大桥工程设计,林鸣他们承担的岛隧工程的沉管部分,共6.7公里,按照每节沉管平均180米左右的长度计算,就需要33节沉管。不说每节沉管中需要配制的几十条错综复杂的各种线路与装置,仅每个长180米左右、宽38米、高13米的沉管,其单体体量也超过了“辽宁号”航母。

设想,要将这33个“大家伙”沉入四五十米深的海底、还必须实现分毫不差的合缝对接和“滴水不漏”的密封,并确保120年里永远安然无恙,是何等功夫和难度?“最初,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听了一些深海沉管的基本知识,就有种恐惧感。因为这样的工程和技术远远超出了我们以往的经验与能力。”林鸣说。

选择引进装备,求请有经验的国外专家,是他们最初的选择。结果十分意外,曾经用过沉管技术的荷兰、丹麦与韩国,其制造沉管的设备早已废弃,至于相关的技术,人家似乎并不情愿出让。

(作者正在采访林鸣)

“相对友好的公司,也只是让我们远远地看一眼,连最基本的原理都不想向我们公开。”中方总设计师刘晓东说:“后来我们就是靠着一本《隧道》杂志上刊登的一点基本知识,开始了世界海洋工程的顶级技术攻关……”

那些日子,林鸣奔跑的脚步慢了下来,一个严峻的实现摆在他的面前:几十米的海底深处,就像魔宫一样,谁能确保几十个“航母”安装不出一点意外、之后又怎样保证120年内的“滴水不漏”?

为了绝对保险,林鸣不得不面带谦和的笑容,去国外寻求那些曾经做过沉管安装的专业团队。

有人“接单”了。条件是:可派28名专业人员,但只在大桥沉管安装时前往中国施工点负责现场咨询服务——“整个安装仍由你们自己的人员负责操作”。

这样的现场技术指导是什么价呢?林鸣谨慎地问。

1.6亿欧元。对方写了一个数字,并说:韩国的巨加跨海大桥海底隧道所采取的方式与你们是一样的。

“这相当于15亿人民币哪!可我们的沉管安装预算总共才只有4亿人民币!”林鸣回忆起最后一次与这家公司的谈判时,声音有些颤抖:“我问他们:如果我们拿出3亿元人民币的话,能给什么样的服务?对方微微一笑,说:‘只能给你们唱一首祈祷歌!’”

“那只能我们自己干了!”林鸣站起身的那一刻,他的胸膛像大海一样起伏激荡……

但真要自己干又谈何容易!首先,林鸣与之谈判的那家公司在中国注册了相关专利,并且明确告诉林鸣:如果现在不签合作协议,以后再来找他们的话,十倍价!

显然,人家是要逼林鸣就范。

回国的那一天,林鸣站在伶仃洋上,脑海里回荡的尽是文天祥的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句:留取丹心照汗青……那一天,他理解了文天祥的悲壮心境:国家不强大,民族何处存?

“坦率地说,中央批准建造港珠澳大桥的那天,就标志着我们国家已经有能力和实力,朝着建世界级大桥的目标前进了!这个信仰,对我们战胜一切困难极其重要。”林鸣说。

国家真的强大了。当林鸣他们选择了“工厂法”预制沉管后,十亿元投资的沉管制造厂在外伶仃洋中的一个叫“桂子岛”的无人岛上建起。这是全世界最现代化的海洋工程预制厂。起初有人说,一个临时工厂,值得这样应有尽有吗?林鸣回答:要在此造一流的装备,就得有一流的工匠。要让近两千名的工匠在这孤岛工作和生活六个春秋,就得建一流的服务体系。

于是他亲自上岛指挥建设者用了14个月打造出一座花园式工厂,甚至还为青年员工修建了一条环岛“情侣路”……“让劳动者获得尊严,才可能让劳动创造出有尊严的工作成果。 ”这是林鸣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无论上岛还是下海域的施工船上,林鸣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一看正在打扫卫生的工人和最底舱的值班海员。

即使精密的沉管内部制造,也离不开人工捆扎钢筋和搅捣混凝土的细致劳动。地处亚热带的伶仃洋上,一年有三季炎热异常。每一个沉管制造过程中,那些搅捣混凝土的工人们常常需要深入十多米深、仅有几十厘米狭窄的管槽内作业。为了改善工作环境,林鸣要求现场安设鼓风装备,用冰块带出的冷气,让工人们获得最舒适的劳动条件。

“一个沉管,造价就是一亿元。每一道设计工序和制作工艺,都是我们自己摸索过程中完成的,所以林总要求我们每时每刻既要有搏浪战海的胆略,又得具备穿针引线般精细,还要像海豚一样灵敏与机智。”刘晓东认为近两千名沉管制造者就是用这种劳动态度,坚守孤岛六年,为大桥隧道工程出色完成了33节巨型沉管的制造。

(作家何建明在工程沉管制造工厂现场采访)

难找的第三条出路

然而,制造出沉管,仅是整个大桥岛隧工程的“万里长城第一步”。林鸣团队紧接着所面临的考验,是被国际工程界称为“直逼技术极限”的沉管深埋问题。对此毫无经验的林鸣清楚:倘若他们的工作一旦在某一环节失手,毁的何止是海底隧道,而是整座跨海大桥和国家信誉。

关于沉管的深海埋接方法,有经验的国外权威专家给出的方案仍是“深埋浅做”,但这需要增加十多亿元投资,而且工期至少延长一年多。林鸣紧皱眉头:按“深埋浅做”法,尚可向各方交待。但这不是林鸣所要的,他希望能够找出一条高性价比的新路子。

“晓东,看我们能不能在刚性和柔性之间找到第三条出路。”林鸣把刘晓东叫到办公室,俩人连续扎在资料堆里几天几夜,像两匹倔犟的野马,蹿奔在沉管深埋技术的“刚性”与“柔性”的丛林之中……一时又找不到方向。

“把所有能用得上的人都动员起来!”林鸣说。

攻关的技术人员们又陆续来到大家所熟悉的“智囊室”——这是林鸣为解决项目技术问题而特设的一间会议室。“除了工地,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一位工程师对我说:

“有一天午后,林总召集我们讨论一个技术方案。因为要放PPT,所以把窗帘拉上了。之后激烈的讨论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等到讨论有结果时,林总伸伸胳膊,欣然宣布散会,并说:今晚我请你们吃夜宵。这时有人拉开帘子,说:林总,太阳都出来了呀!”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接下大桥的工程任务起,每天都在想工程上的事。”刘晓东说。“曾经有几个月,我们就是走不到刚性与柔性的沉管结构理论胡同,搞得很绝望。突然有一天凌晨五点10分左右,我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尝试研究一下半刚性’。发信人就是他林鸣。我一下被他的‘半刚性’激得兴奋得从床上跳了起来,随即与他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热议……”

林鸣和刘晓东越说越激动,最后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便一起来到办公室,比比划划,开始草拟“半刚性”沉管深埋新办法。

一个月后,林鸣正式对外宣布将采用“半刚性”深埋沉管。一时间质疑四起,尤其是那些国外权威,竟毫不客气地冲他说:“你们不要刚会走路就想跑!”

林鸣自信而淡然道:任何科学创新,都是留给那些别无办法的探索者的。当我们无路可走时,奔跑就不失为一种选择。他进而解释自己的创新思路:沉管深埋采用“半刚性”的新结构,恰好兼具了刚性和柔性的优点,只需将原来设计的临时预应力替换成新型预力体系,它是可以成为解决深埋沉管的一个好办法。

经过之后200多天的反复试验与论证,证明“半刚性”结构机理完全过硬可靠。随后,林鸣他们邀请6家国外专业机构,进行“背靠背”的分析计算,结果完全趋同。

“半刚性”沉管深埋方法,一举成为中国工程界又一世界级创新。国际沉管权威专家汉斯先生这样评价:这是中国工程师被迫创新出来的一项世界先进技术,它使复杂的沉管深埋机理有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惊心动魄的96小时

大海总在向挑战者挑战。

现在,林鸣和全体建桥人要接受他们最严峻也是最关键的考验:将第一节沉管安放到预定的大海深处……

这是伶仃洋上前所未有的一场奇观:8万吨重的一节沉管,从桂子岛的槽坞内拖出,到大桥建设的海面,需要拖运14公里的海路,与之一路相伴的拖运船舶就需40余艘,可谓浩浩荡荡,堪比一次军事演习。然而这是中国海洋工程史上的一次空前实战,因为沉管出坞,犹如卫星发射,有去不能回。

“安装前的一周左右,我们每天夜里就看他的房间灯光总是彻夜长明……”项目党委副书记樊建华说。

“睡不着啊!毕竟,谁也从没做过的事,你得把18大类、300多项风险,像看电影胶片似的逐一翻遍了还生怕有漏……”沉管安放前夜,林鸣就蹲在安装船上,连启动吊车的“船老大”的睡眠他都关照到。尽管在这之前进行过4次沉管安装的预演,但一月只有两个“窗口”期的海域沉管实地安装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2013年“五一”劳动节后的第一天,庞大的第一节沉管被固定在两艘专用安装船上,再由8艘大马力拖轮牵引、8艘锚艇相陪、12艘海事船警戒护航下,徐徐地向大桥建设的指定点行驶。14公里的水路,“大家伙”整整走了13个小时。

5月6日10时许, 沉管开始“深海之吻”……只见两艘沉管核心安装船启动各自的动力系统,有序地控制着数万吨重的“大家伙”渐渐沉入海中,并通过吊索与人工岛上的管节实行对接。

“听起来似乎只是两个管节之间的对接,但一个在海面、一个在深海,又都是庞然大物,要实现在斜悬之间分毫不差的对接,其实比穿引绣花针还难!”工程项目部副总工程师尹海卿告诉我:在先前的四次模拟演习中,每一次沉管对接都出现了各种不同的问题。“海水是运动着的,天气等因素也在不断变化。即使我们选择了‘风平浪静’的所谓‘窗口’,也是相对而言,现场的所有可能都会出现。”

果不其然。本以为一切皆“万事俱备”的安装现场,出现了意料不及的问题:当沉管沉放到海底基槽时,并没有到达设定的位置便停住了!

“潜水员,下——!”林鸣急令。

十几分钟后,一群潜水员探出水面,报告道:海底水流局部形成小漩涡,一些泥沙被带入基槽上。“多的地方有六七厘米!”

林鸣本想指挥在一旁待命的“金雄”抓斗船上阵,这也是预案之一,但这种个别的小漩涡所形成的基槽浮泥,机械和人工刨除同时进行也许更实际。于是,他向“金雄”船长和潜水员们同时下达命令:“你们双管齐下,迅速清除浮泥!”

数小时后,潜水员和抓斗船同时报告:基槽内沉积的浮泥已被清除。与此同时,海底侦察系统的传感数据也送达林鸣手中:沉管可以下潜入槽。

于是,浮悬在水中的“大家伙”又一次开始下潜,直到与早已坚固在海底的基槽合缝。此时,安装在沉管上的拉合系统开始发威,一幕最激动人心的情景出现了:那庞大而斜卧在海底的管节,在远程控制的拉合千斤顶拉合下,缓慢而精确地向预定的方向开始移动,最后与人工岛上的那个同样身材的固定管节“热烈拥抱”地在一起……

而这并不是沉管对接的全部工序。林鸣和工程师们知道,两个数十万吨重的管节之间的真正对接,还须通过预先安装在各自端面上的一个环状钢板圈和另一个特种橡胶圈,通过巨大的水压使这一刚一柔的管节两端实现严丝合缝的工业对接。之后,还要利用海水涨潮的压力,使管节之间再度进行物理性水压对接。最后的工序是:当两个管节实现上述对接后,形成密闭系统,建设者通过人工岛上的固定管节,打开沉管预设的操作门,然后通过计算机系统,对两节已经“紧紧拥抱”着的沉管作进一步的科学微调,直到理想精度……

“报告林总:E1沉管安装对接完毕,技术标准和精度完全实现!”当现场操作员前来报告时,林鸣长叹一声:总算圆满。他看看表,心算了一下:安装全程,共花去96个小时!

这是惊心动魄的96小时。当林鸣从紧张的状态中回过神时,人工岛上已经有人点燃起鞭炮和烟火,大桥两岸的欢呼声也随之掠过伶仃洋海面,沉管对接现场一片沸腾。

有人发现,此刻的总指挥林鸣则默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格外严峻地凝视着大海……

(作家何建明在海底最深处的隧道内留影)

副总工程师尹海卿悄悄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支烟,问:想什么呢?

林鸣:这仅是一场三十三分之一的鏖战,不知今后的每一次安装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啊!

尹海卿轻轻一笑:知行合一,心诚则灵!

知行合一,心诚则灵!对啊,只要心思到家,便可实现“知成一体”!林鸣一下来了精神。

一次无功的回程

然而大海并不会轻易顺从人的意愿。

2014年11月15日,是安装E15节沉管的“窗口”。出发前的13日,多波探测小组的专家对沉管隧道基床进行的三维扫测证明,安放沉管基床的轮廓清晰,无任何影响施工的异物。但14日再次扫测时,发现基床的垄沟有三四厘米浮泥。但此刻的E15节沉管已被拖出坞区,正在伶仃洋面上。

怎么办?箭在弦上,前方、后方四千余人等着总指挥林鸣的令声。

林鸣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报告——:潜水员刚下海底检测,浮泥密度已经在减小!”

“继续前行!”这回,林鸣断然命令道。

浩荡的船队重新开始向预定的大桥建设点前进。数十艘拖运沉管的船队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又过八九个小时。林鸣命令潜水员作安装前的再次下潜检测基床情况。

“当时我们内心都很忐忑,怕浮泥重新卷土而来。哪想果不其然,这时的浮泥像疯狂的魔妖一样有意跟我们作对!”项目总设计师刘晓东说:“但按照国际标准,我们还是有可能对沉管实施安装的。可是林总为了实现工程‘滴水不漏’,他选择了放弃,命令将这节沉管返回坞区。这个选择对林总和所有人来说,都极为痛苦……”

(现场采访)

庞大的沉管一次出坞,费用就达数千万元。而在安装设计中就没有“返回”一说,且不言回拖一次沉管同样需要几千万元的费用,谁又能确保娇气十足的“大家伙”经得起来回折腾?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如果继续安装,未来的沉管隧道就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更何况,一旦安装时出现不测,八万吨的‘大家伙’要是沉入海底,世界上还没有一台设备可以将其提起,这对中国最繁忙的珠江口航道意味着什么?

林鸣嚎着沙哑的嗓门说:“这是港珠澳大桥的一条生命线,我们绝不能拿大桥的质量和沉管安全作赌注。中止安装,沉管回航!”

17日16时,E15节沉管回航,编队船顶着五六级大风,小心翼翼地用了24小时,才把“大家伙”安然地拖回了深坞。尽管这是一次无功的回程,但也创造了世界海洋建桥史上的一项奇迹。

险情倏然而至,方向又在何处?安装第E15管节时的海底淤泥来势之凶猛和积聚的数量之多,远不是安装E1时那种方法能清除得了的。于是林鸣紧急请来各路专家商议,最后仍是众说纷纭,没有结果。

大海啊大海,是谁给了你如此神秘莫测的天性与本领?是谁让你如此肆无忌惮和狂妄作对的天机?那些无奈和揪心的日子里,林鸣常常独自蹲在人工岛上,迎着伶仃洋的海风,时不时地掬起一掌水,无数次地这样询问大海。

大海无声。大海似乎也在痛苦地呜咽……林鸣的心突然一颤:难道非海过,而是人之罪吗?

“晓东,咱们走!到上游去看看!”林鸣立即起身,叫上刘晓东等,登上小快艇,直向珠江口上游飞速而去。

天哪!这么多挖沙船呀!最先发出如此感叹的是刘晓东,因为他和林鸣等看到就在他们大桥施工不很远的珠江口上游两岸,竟然有林一般的挖沙船在那里热火朝天的作业着。令下游安装沉管发怵的“恶魔”——海水中的巨量泥沙正是源发于此。

“恶魔!恶魔!”林鸣心中悲愤。但当他们靠近那些挖沙船,打听到这些船只都是“有证”挖沙时,便哭笑不得了!

无奈,为了大桥,林鸣上书广东省政府,恳请政府出面调停珠江口挖沙船的季节。“我们马上协调。”省政府二话没说,即发通知。

伶仃洋的海域泥沙含量迅速下降。林鸣立即命令:E15沉管再次出坞。因为有关部门给出的上游停止挖沙时间是当年的2月11日至5月1日时限。而林鸣发出E15再度出坞的日子是这一年的正月初四。等待了数个月的大桥沉管安装的数千名员工,早已摩拳擦掌。

但E15被拖至距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一的海域时,前方的对讲机里传来林鸣那近似哽咽的命令:现在我宣布,本次安装推迟,E15再回槽坞……

什么?这是为什么?上一次我们几百人72小时连续没打个盹,可那次失败了……这回我们卯足了劲要干一场漂亮仗,可为什么又……?山东大汉宿发强在安装船上跺着双脚,边哭边嚎着,他这一嚎一哭,惹得安装沉管现场的前方、后方一片悲情。

“你们哭什么?有什么可嚎的?海底突然发现了基床尾部有2000多方的淤积物,而且高达八九十厘米,像小山一样的堆垒在那里,我们能把宝贝E15往那里搁吗?啊,你们说能往上搁吗?”林鸣也嚎了,嗓子沙哑着嚎,一直嚎到他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在面颊上流个不停……

“这是一次基床石壁像雪崩一样的倒塌,纯属意外,但它给我们的教训是深刻的。”负责海底清淤的工程师梁桁说:“林总认为,认识世界的过程,就是为改造世界提供了准备和前提。有些代价必须付出。”

善于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林鸣,找到海洋气象部门和科技单位,开始研发一套海洋泥沙预报系统和一台高精度清淤设备。当上述问题获得圆满结果后,E15先前遇到的意外便迎刃而解。当年3月24日,历尽周折和磨难的E15沉管,第三次踏浪出海,且在40多米深的海底与等候在那里许久的E14沉管“亲密拥抱”成功!

这一天,林鸣笑了。数千名现场安装人员笑得更灿烂,许多人笑得溅出了泪花。

(作者在港珠澳大桥留影)

举着显微镜“走钢丝”的人

“大海无情亦有情,就看你如何对待它了。”常听林鸣这样说。而在建设大桥的日子里,他还有一句话:“我的生命已经连着大海,离开一天,全身上下就会产生紧张感。”

真的吗?大桥建设者告诉我:在七年建设大桥的数千个日子里,除了到外地开会的100来天外,他林鸣没有一天不是在海上的工程现场。“33节沉管,每节制造过程和安装过程,都像是我的孩子出生过程,我能舍得离开吗?”他这样比喻。

他更这样做。

大桥在不断向大海延伸。海底隧道一节连着一节在向远方延展……

(行驶在大桥途中的采访)

突然有一天,正在工作着的林鸣胸襟前一片血迹。“林总,你的鼻子怎么啦?”身旁的人惊叫起来。

“怎么啦?我……”林鸣低头一看,好家伙:鼻血流了一身。

“赶紧送医院!”在一番止血不停后,同事们将他送到附近的珠江某医院。哪知,竟然在医院内出现了一次错误的手术,结果林鸣的鼻血不仅没有止停,而且一下血注如喷……“一下喷了小半盆!医生和我们全都吓坏了!”项目党委副书记樊建华说。

“林总,无论如何你不能睡着,必须开动脑筋,想你要想的问题!”手忙脚乱的医生一边叮嘱林鸣,一边紧急启动抢救方案,向上级请求专家火速援助。

“那之后的十多个小时里,我们紧张得不停叫唤林总,不让他眯盹,怕出意外。而林总则泰然置之地反倒安慰我们,说:我的脑袋里装满了大桥工程的事,有的是事情可以想呢!”樊建华感慨道:“他就是台‘激情机器’,每根神经连着大海、连着大桥……”

“你怎么可以跑步呀?”大手术第二天,医生早晨起来,看到鼻子上绑着厚厚纱布的林鸣竟然在楼道里小奔跑,惊得直叫。

林鸣笑笑:“习惯了。不走走浑身不舒服。”

第七天,他披着毛毯,悄悄溜出医院,奔跑着上了人工岛,因为这一天又有沉管要在海底安装……

“我们都知道走钢丝很艰难,每一次海底安装沉管,就是一次千人走钢丝的过程,我是总指挥,就不可能脱离现场!”林鸣经常对自己的团队这样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走钢丝’的人,而且走的是世界上最长、最细的‘钢丝’。要实现海底隧道120年滴水不漏,每个人、每一天、每一个工序都不能懈怠,这就是港珠澳大桥对我们建桥人的历史性要求。

大桥建设七年,岛隧工程是这七年中最艰巨和艰辛的核心工程。用中交公司建设者们的话说,林鸣就是在这七年中每时每刻都举着显微镜在“走钢丝”的那个工程总指挥。

2017年5月2日凌晨5点50分,当朝阳把第一缕曙光撒向伶仃洋时,万名大桥建设者翘首期盼的海底隧道的最后接头安装的时刻终于到来!

最后一刻,也最为激动人心和格外壮观:拥有12000吨吊力的我国自制装备“振华30”吊装船首次出场。只见它伸出长长的吊臂,将静待在“振驳28”运输船上的那个重达6000吨的沉管最终接头稳稳吊起,然后一个90度的漂亮旋转,再相继完成“脐带缆”连接、姿态调整、海底条件、基床回淤等等情况复核后,将12米宽的最终接头缓缓沉入30多米深的海底,与早已在那里迎接它的E29、E30沉管合缝对接。这样的一次超高难度的“三巨头会师”误差,必须小于1.5厘米……

当晚22点33分钟。林鸣激动地宣布:最终接头完美着床,平面误差不足0.5厘米!

“奇迹!”“世界奇迹!”

后来,令亿万中国人激动无比的电影《厉害了,我的国》中的第一个镜头,就是林鸣指挥沉管隧道最终接头的现场情形。跟着镜头走的是林鸣的一段旁白:如果每一个行业都去实现一个梦想,那这个国家将会变得无比强大。

是的。强大的国家就是无数个像林鸣这样的建设者和优秀知识分子所创造的。2018年元旦,是港珠澳大桥全线竣工后的第一天。霞光四射的黎明时刻,林鸣又开始奔跑。这一天他的目标是沿着由他和万名建设者用了七年时间完成的跨海大桥中的29.8公里主体桥段(止粤港分界线)……

他用3小时零4分钟走完了全程。这是林鸣第一次用双足和双眼感受他与万余名建设者亲手建起的目前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采访时,他告诉我:这一天,他身上出的汗流得特别酣畅,“眼前的大桥也很美很美,就像天际落下的一条彩虹……”

其实,港珠澳大桥,就是一条联结香港、澳门和大陆人民的幸福彩虹,在大桥正式通行之后,它将更加光芒四射,绚丽夺目。作为大桥建设者,林鸣和他的团队,就是擎起这片彩虹的画师。

祖国和大海将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

作者简介

何建明,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报告文学作家,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五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代表作有《落泪是金》《国家》《忠诚与背叛》《南京大屠杀全纪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