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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李凤群:大野(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 | 李凤群  2018年10月12日09:05

李凤群,一九七三年生,安徽无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已发表出版《大江边》《颤抖》《大风》《良霞》等多部作品。

(本文选自小说最后一章)

省城火车站的候车站,坐着两个年轻的姑娘。她们看上去都是二十三四岁。个头略高的那个扎着马尾, 发尾呈酒红色,身材丰满,眼睛圆而明亮,脸颊饱满,脸部皮肤透出温暖的光泽,洋溢出青春。她穿一件红色的牛仔外套,还算时尚,但却似乎满腹心事,另一个个头略矮,皮肤略黄,短发夹在耳后,经过日晒的皮肤,加上一件米色的中款风衣,使她看上去像是刚刚从田间归来。高个姑娘左顾右盼的时候,矮个姑娘始终不说话,她的坐姿透露出冷静、克制和内向的性格。那天天气好,候车室的落地玻璃窗上落满灰尘,透过不清澈的玻璃窗,是蓝得很无聊的天,几乎没有云彩。天蓝得接近虚幻,盯久了很容易使人懒懒的,不想动弹。候车室又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能持续坐十分钟以上——除了这两个姑娘。车站里有一股混杂的怪味,五香茶叶蛋、泡面和厕所里洁厕灵味一阵阵轮番荡出来。一直有人在进,一直有人在出,就这么个方寸之地。

高个姑娘远看健健康康的——但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脸色并没有那么红润,甚至可以说是苍白,她的眼神略显暗淡,这暗淡的目光里却仍然透出一种野性,又或者说是——狡黠,但不令人反感,可能是因为她下巴圆润,又给人很可信的感觉。矮个姑娘不停注视她的时候,她被动地承受着,假装没看见。

矮个姑娘被她的神情鼓励了:喝水吗?我还没喝过。

茶杯的塑料膜才撕掉,一股新鲜的塑料味。

哦。她简单地回应一声后,伸手接过去。

她们都很羞怯。举手投足小心缓慢,带着试探的色彩。

一杯热水下肚,高个姑娘的心情开朗起来,她说,以前我出门,都是男的找我搭讪。

她把对方逗乐了。

看到这个情景的人站起来排队进站,被火车带往上海。

仔细看,这两个姑娘的关系是有点奇怪的。比如一个钟头之后,她俩一前一后走出候车室,走到火车站广场对面的小吃一条街。她俩之间的距离,像路人甲和路人乙的距离。在米粉店,高个的那个要了一碗米粉外加几个煎饺,个矮的那个只要了一碗米粉。她们各付各的钱,老板娘断定这两人不认识,帮她们安排了两张桌子,一个坐在北边的角落,另一个靠窗。高个姑娘吃得快,矮个的吃得慢。高个的喜欢辣,满满一碟辣油倒到碗里,看得老板娘脸一拉。出门的时间也不一致,矮个的先出门,站在店门口等着,高个子出来的时候,她们双双回到候车室。

此时她俩挨得很近。高个姑娘一直在说话,矮个子很专注地听,脸色越来越柔和,可是一会儿,高个姑娘站起来上厕所,她捡起了地上的拎包,往肩膀上挎——要是对面坐的是同行朋友,这个举动纯属多余。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她重新回来,把行李放到矮个姑娘的脚边。看到这一切的人,已经敢断定她俩是萍水相逢。不过,没有时间坐实,看到这一幕的人就走向检票口,开往蚌埠的火车即将进站。

火车开走之后,有片刻的安静。接着高个的继续对着另一个姑娘说话,声音很大,大到旁边三四米也能够听得清她的声音;可是,等到你竖起耳朵,准备探询一下她讲话的内容时,会发现自己一无所获。说到底,这是一个不怎么讲究的车站,蛇皮袋、丝网兜住的脸盆,还有放锯子的工具箱都可以带进站台。各种声音缠绕在一起:孩子的哭声,老太太的咳嗽声,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孩的打闹声,这两位的声音实在微不足道,只有靠近她们的身侧,并且真的聚精会神,才会知道她们究竟在聊些什么。

这么说,你是要离家出走?高个女孩问。

这个问题问到了要害。矮个头的姑娘叫今宝,“离家出走”正是她今天的主题。直到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她也始终如在执行剧本,一种类似于反弹的剧本——向不满意的角色宣战,她觉得这是“真实的自己”的真实意愿。在她夺门而去的时候,她似乎没有任何需要承担后果的考虑,一种微微的自由贯穿她的身体。但是,在行进的汽车上,正是她意识到“自由”的时候,“自由”开始变得不完全像是属于她本人的,更像带有一种表演性质,她的内心可以说是置身事外的。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省城的火车站。在这里,每天有通向全国的火车停下来、开出去。几乎所有人,站着的坐着的,只要在这候车室里,都把车票捏在手心,好像必须如此或只能如此。今宝先是抬头对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细细浏览,每一个地名都那么庄重,也那么陌生。在决定去什么地方之前,她先在时刻表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只塑料杯,去开水炉灌了一壶开水,她的手上不至于那么空了。而现在,这只塑料杯帮她俩打开了话匣子。

在桃那大大咧咧的坐姿,随随便便的腔调,甚至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谈话内容,让今宝看到了一种生活的轻盈,在桃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自由气息。这种自由她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在父亲死之前,她隐隐约约有过、品味过,但现在,似乎已经消散,辨认不出它的模样了。现在,她认出了它,在一个陌生的姑娘的脸庞上。

今宝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你都结过婚了?你是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验证了自己的判断,高个姑娘侧起身,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睛盯着今宝:可是开到上海和北京方向的车已经开走了。

我没买到票。

黄牛在售票处门外站着呢。

今宝垂下头,是一种被看穿的心虚,她开始反击:

你不是说要回农场吗,怎么也没买票?

我跟你不同,我不需要坐火车,中巴车半小时一趟开到农场。

那你到火车站来做什么?走错地方啦?

两人都愣了一下,彼此对视一眼之后,同时哈哈大笑。笑声如此突兀,坐在她们旁边的中年人已经准备放弃偷听,现在又不由频频侧目,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好戏。

见证这个场景的中年人也在十分钟后排队进站。这一趟列车开往南京南站。

个儿高的叫在桃,她“刚刚和对象分手,连带着对世界都失望了”,她语焉不详,并没有拿准对面的今宝是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避开了真正的问题——她身无分文。谈起自己的辉煌经历,她变得健谈:她喜欢唱歌,甚至还靠唱歌赚过钱,还学了几个月的小提琴,“不是很有天赋”,她向往的生活是“嫁一个能过日子的老实人,不会花言巧语,不一定很帅,这个男人还要有一个妈、一个大房子。对了,我老公还要有一个兄弟,有兄弟相互帮嘛,我自己呢,最好生两个,一男一女,罚款什么的不要紧,生下来就赚到了”。

有一阵子,候车室的人突然多起来,嘈杂的声音一浪又一浪,一个嬉戏的孩子跌倒在腿边,追过来的奶奶大声地责备。大人和小孩的声音在今宝耳边燃烧,加上火车进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和刺耳的刹车声,可能头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宝头脑昏沉,有几次都没在听在桃说了什么。意识到有必要附和几句或是表达相反的观点,她开口了:

你不会喜欢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你也不会喜欢大房子。比起这些,你更向往自由,你渴望经历一些故事,遇到爱你的人,看重你的人,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看看别人怎么活。

这些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根本没经大脑把关,今宝一说完,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睡意全无。

在桃的眼睛亮了下,她吃惊地看着身边的姑娘: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你看得出我想要什么?

这不难。

你还看出了什么?在桃的眉头挑起来,小小的惊奇,故作不屑。

沉吟片刻,今宝发出了更加武断和任性的结论:

没人爱你。

说完这句话,在桃的眼睛,刚刚还闪烁着熠熠光辉的眼睛瞬间暗淡,好像一片乌云瞬间移到她的头顶。她的双唇不由自主地闭上,她的皮肤,慢慢变得苍白和冰冷——今宝简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面部变化,一切都为时已晚,沉默的空气占领了她们。之后很长时间,她们各自侧身坐着,不再交谈,恢复成了完全的陌生人。

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来回走了三四趟,现在,他狐疑的目光在姑娘们身上逡巡,目光从来都是利器。他恶作剧的斜睨让姑娘们开始不自在了,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像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出了候车室,黄昏已经降临。她们在广场上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像风一样从她们身边疾速跑过,速度之快,今宝吓得叫了一声,眼睛吃惊地跟着那人的身影。紧接着,三个追赶的人也经过她们身边。马路的对面,有人发出“抓小偷,抓小偷”的呼喊,终于,那人在广场的尽头被逮住。不一会儿,三个人合力揪住那个奔跑的人,然后一顿拳脚。被抓的人腰带被扯掉,裤子快要掉到大腿根,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哼。围观的人很快形成一个流动的圈子,唾骂声响起,还有路过的人朝他吐口水,可是这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任凭人拖拽着走向远处。

小偷,今宝喃喃地说。

我觉得那肯定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偷东西被抓的。

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不辩解?

不辩解的就是坏人吗?

不辩解起码没法让人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啊!今宝说。

这个时候,如果他辩解,那三个人一定会敲他的头,捂他的嘴,他反抗不了,所以才不辩解。

咦!今宝惊奇地看着在桃。就在不久之前,这姑娘还仿佛漫不经心、一副无所谓的天真模样,现在,她的表情严肃、沉静,满含着同情,注视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辩解有用还是没用,不取决于他有罪还是没有罪。

今宝眼里流露出敬佩,在桃的脸红了,现在,她吸引了今宝的全部注意力。今宝欣赏的眼神像无声的鼓励,催促她继续说。

在桃激动起来了,她继续说,你瞧,那些人用手肘打他,把他的皮带解下来系在他手腕上,他的鞋带也抽掉,他光着脚被人家拖着,这得多疼啊,他也一声不吭。这样的人恐怕活得挺灰心,一个灰心没指望的人,无论他怎么做,他最后也只能捞到一顿拳脚。

你说得真没错,今宝说,我表弟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他们都以为我不伤心,后来有一天,我去上班,看到一只猫在马路上被汽车碾死,我蹲在地上哭了半天。人家以为那是我的猫,其实我不是在哭猫,我在哭我的表弟,可是,谁也不懂我。

就算面对面站着,或者你说得清清楚楚,外人都听不明白。

是的,是的,你是对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今宝的崇拜之意溢于言表。她说,在外面多好啊,你不应该回农场,如果回了农场,你就会变得像我现在一样了!

不久,她们双双出现在同一个旅馆的前台,她们出示身份证,她们异口同声地想要靠街的房间。在桃趴在高高的柜台上向前台工作人员打听住宿价格。今宝已经看清了墙上的价目表,她碰了碰在桃。在桃耸了一下肩膀,表示不可信。前台服务员报出了一个更加低廉的价格。在桃在登记簿上写字的时候,今宝迅速抢着付了房费,之后,两人一起拎着行李进了房间,虽然没有交谈,服务员理所当然认为她们是朋友,或者是表姐妹。

一开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人走到床边,今宝捏了捏被子,被子和枕头都发硬;在桃扔掉手里的拎包,不管不顾地仰面倒到床上,发出嘭的一声,她手脚摊开,惬意地发出一声叹息。

今宝走到窗口,试着推开了一扇玻璃窗,巨大的噪音立刻闯进来。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了窗,回头碰到在桃的目光,在桃的眼神略含讥诮,今宝的脸一红。随后,在桃起身,她俩并排站在窗前,隔着窗户盯着窗外。这里是火车站的西侧,比起火车站正面的整洁和气派,背面则略显凌乱和冷清,一辆接一辆的车如玩具一样急速地开过来,又驶离。这是春天的微凉的陌生的车站,城市潜伏在昏暗的灯光的阴影之中。她们盯着窗外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各自的床上。这是一个阴郁的冒险的夜晚,两个姑娘的灯亮到了天亮。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候车室里的清洁工看到昨天出现的这两个姑娘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愣了一下,此刻,他还不够疲乏,心情还不坏,他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向两位姑娘投来善意的一瞥。

还没人像你这么相信我呢。在桃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着头,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昨天的神情——那种满不在乎的、无所畏惧的,甚至是喜气洋洋的东西全部被拿走了,还有另外的神情,深沉的。她看上去那样不知所措,她像一个七八岁的第一天上学的孩童站在校门口一样看着今宝。

我怎么还你呢?我寄到你家。在桃对今宝说。

今宝只是笑了笑,不用还,当我送你的,再说我肯定待不久的,我回去不过是要把话说清楚。

那我怎么还你钱呢?在桃继续追问。

按我们刚才说的办,你把发生在外面的故事告诉我,一个故事抵一百块,就算还钱。这个新鲜的买卖自己听起来都那么不靠谱,今宝说完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收住笑意,加了一句:

我是认真的。

我怎么讲给你听呢?

我有你的手机号码。

这个号码肯定要换的,我不想被以前的人找到,在桃说,你给我一个邮箱,我会联系你的。

我还没有电脑。

在桃开始翻找背包。她找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邮箱:

zaitao19780111@sina.com

这是我的邮箱,还没人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写信。邮箱密码是我的生日。你打开这个邮箱,只要看到里面的信,那一定是我写给你的。

我还不明白怎么用。

你会用的。我男朋友,不,我前男友说,以后每个人都会用,每个人都会有一台电脑,打电话以后会不要钱。

你前男友什么都知道,真好。

不,不是这样的。好人不一定需要什么都知道。

是,是。今宝诚心诚意地点头认同。

人群一阵骚动,检票员站到了检票口。在桃站起身来,我可能会去苏州,那里有我的老乡,我们农场的工人在苏州特别受欢迎。

出门在外……

怎样?在桃脱口而出,问完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智慧——关于行走江湖的经验比自己少许多呢——简直也可以说是空白。

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今宝置若罔闻,继续说,穷人的话也不要信。

为什么?

我舅舅曾经……

她的话被一个显然是迟到的小伙子打断,这个年轻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跑着从后面挤上来。他经过的地方,有小声的抱怨和责备,他只顾往前冲,生怕落在队尾。他的行为带动了更多的人,后面的人躁动起来,纷纷往前,空间一下子拥挤了许多,今宝几乎能闻到旁边陌生男子的口腔里的味道。离别的节奏已经加快。突然,在桃抬起眼睛:

你和我一起走吧。

今宝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她的眼睛满含不舍。

广播员开始播报检票广播。就此,这两个姑娘差不多结束了谈话。人群加速向前,稍作停顿的人马上被碰撞。

现在,在桃已经快接近检票口,今宝退出了队伍,站到旁边。渐渐地,就算踮起脚,也看不清在桃的位置,她盲目地,对着加速移动的人群大喊了一声:

我也会给你写信。

这突然提高的音量夹杂在高音喇叭和各种噪音中,仍然清晰而有力,队伍里许多张脸回过头朝她张望,但只有一只手臂举向空中,那只圆润、结实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圈,又划了一圈后放了下去。那才是今宝要的回应。今宝也跟着举起手像对方一样划了一圈,接着又划了一圈。

检票的人群进入站台,接着在站台散开,布满灰尘的玻璃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是在桃和今宝告别的最后情景。

这也是她们此生仅有的一次会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