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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易的七夕

来源:文学报 | 素素  2018年10月12日16:16

去米易,适逢农历七夕。自然想看看米易的七夕。

上午的日程,是去傈僳族的祖居地新山村。据说,这一支傈僳族,大多在明清之际由云南丽江迁入,因为住在高山上,也叫“山傈僳”或“花傈僳”。

在新山村的广场上,有一尊傈僳族祖先阿考骑在马上的高大塑像。类似的塑像,我在青海的玉树见过,在内蒙的巴音昌呼格草原也见过,只是骑在马上的人,一个叫格萨尔王,一个叫成吉思汗,他们不但是各自民族的祖先,也是民族史诗里的英雄。与他们相比,阿考的知名度显然不是一个量级,但是看他骑在马上的姿势和表情,就知道他最想要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新山村傈僳族的祖先。

此刻,花花绿绿的傈僳族青年男女,正在广场上载歌载舞。舞蹈是形体语言,有祭天拜地的仪式,有男娶女嫁的场面,还有喜庆丰收的狂欢。歌词是傈僳语,声音却甜而脆,这种产自大西南高山上的原生态嗓音,让我想起了那个唱红了《山路十八弯》的女孩。

散场的时候,捧着小竹簸箕的傈僳女子来到跟前,抓给我两个烤熟的土豆。我想,这些歌,这些舞,还有这两个待客的烤土豆,都与过七夕的风俗有关吧?

下午的日程,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我决定留在新山村,因为我想知道傈僳族如何过七夕。

迎面走来一个傈僳族女子,看着有点面熟,上午在广场边上见过她,一个人坐在那台小巧的织布机前,两手来回推送着一只梭子。我问:你织的布幅咋这么窄?她指了指脚下踩的机关:机子小,布幅宽了踩不动。旁边有人告诉我,她是个非遗传承人,在用傈僳族传统的手工方式织布,名叫贺树美。

我认出了贺树美,她却认不出我,因为她一个上午都在低头织布。见到我走过来,她没有丝毫的生疏感,以惯有的纯朴和热情与我打招呼,还要引我去她家坐坐。她家就在村部对面,一座簇新的房子,楼上是居室,楼下是客厅兼超市。货架上摆的东西很多,卖的东西很杂,有各种吃喝的食品和日用品,有傈僳族服饰,还有一台缝纫机。上午织布的工具,放在一个背篓里,上午织出的粗布,就卷放在缝纫机上。

我拿起了一顶傈僳族女人的帽子。问:帽子傈僳语怎么叫?她说:乌迪。我问:知道今天是七夕吗?她说:知道。问:你们怎么过七夕?她摇头说:傈僳族不过七夕。问:那你们过什么呢?她说:我们过“约德节”。

乌迪。约德节。只这么一会儿,就听到了两个新名词。

却原来,傈僳语的“约德”,就是汉语的“约会”。“约德节”,自然就是“约会节”。时间是农历三月十二至十八,比汉俗的七夕早了三个多月。此外,七夕只有短短一夜,约德节却长达六个昼夜。

七夕是唐诗宋词,约德节就是章回小说。诗词是点到为止,小说可以把所有的心事说完。为了一清二白,我在心里用诗词和小说把两个节日辨别了一下。此时此刻,过不过七夕已不重要,约德节不啻为意外收获。

在贺树美的描述里,约德节不是在广场上过,而是在龙肘山上过。男孩子随身带着葫芦笙,女孩子穿上着最漂亮的衣裙,手拉手跳着永远不倦的锅庄。再羞涩的爱情,也在眼神和指尖的默契里盛开了。然后,那相爱的一对便离开了锅庄舞,你追我跑隐入不远处的松林里。翌日清晨,整个龙肘山都能听见他们约德之后唱出的情歌。

这就是傈僳族的约德节,也是文化的异质性。一百五十年前,新山傈僳族一直生活在原始社会,所以有人说,一步跨越了千年。但还在过祖先们留下来约德节,仍然保持了质朴而野性的本色。

听贺树美说,傈僳族女子都会做乌迪。但是,乌迪与乌迪不一样,结了婚的女人,戴素色的乌迪,过约德节的女孩子,戴彩色的乌迪。所以,在她家的货架上,挂了许多她用手工制作的彩色乌迪。可以想象,一个乌迪,就是一个姑娘的笑脸。彩色的乌迪。彩色的约德节。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

米易的约德节,就是米易的七夕。有意思的是,2006年5月,中原汉族发明的七夕,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3月,中国傈僳族原创的约德节,被列入第一批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族属有别,文化却殊途同归,包括情感的表达。

天黑之前,下山赶回米易县城。今夕者,七夕也。在我的人生中,竟是唯一的一次离家千里。

晚饭后,与米易友人一起去安宁河边散步。地上是流水汇成的河,天上是星星聚成的河。或许因为这里是高原,仰望夜空,那一弯如钩的新月,一条似在流淌的星河,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虽引颈向上,侧耳聆听,却只能听见地上的安宁河水潺潺如歌,不知天上那一俗一仙此刻在鹊桥上说了什么。

回想小时候,每到七夕晚上,鸡鸭上窝了,猫狗不叫了,星星也出齐了,祖母就会把拉我到葡萄架下,说天上的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呢,你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悄悄话。我便老老实实蹲在了葡萄架下,可是听了好一会儿,耳边只有蛐蛐叫,别的什么也听不到。祖母却按住我说,蹲着别动,再仔细听听。于是又蹲了许久,除了蛐蛐叫,还听见了风吹葡萄叶子的窸窣声。祖母固执地认为,女孩子在十二岁以前,天上什么声音都能听得到。可是,每年七夕,不论我怎么说,祖母始终认为我听到了,却瞒着不告诉她。

祖母的数落,并没有影响到母亲,冬天杀年猪的时候,母亲照样把猪上颚一块带褶皱的肉放在我的碗里,说女孩子吃了它嘴巧。母亲把所有的巧,都跟乞巧连在了一起。不过,十二岁以后,既无葡萄架下,也无猪上颚了。

最早的七夕,由传说而成古俗。如今的七夕,由古俗而成节日。传说有各种,最感人的是牛郎和织女。古俗有各种,最常见的是乞巧。

我只是纳闷,七夕之夜,在米易的安宁河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十二岁以前的自己。是不是觉得,米易的阳光和山水,就是它们十二岁以前的样子?新山村自己的约德节,就是傈僳族十二岁以前的样子?

七夕,我从遥远的大东北飞到大西南,好像专程来赴我与米易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