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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没有爱情有老婆

来源:今晚报 | 邓刚  2018年09月30日08:43

我经常与女儿开玩笑,说我们那一代人只有婚姻,没有爱情。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年轻时的年月,每天都战鼓咚咚,炮声隆隆,人们声嘶力竭地高喊“打倒、砸烂、浴血奋战……”谁敢想“爱情”两个字呀!那时找个对象,也绝不敢谈什么月亮圆不圆、花儿香不香,而只能谈“斗私批修”和革命理想;结婚也绝不准烫发穿花衣服,要是披“婚纱”,干脆当场就能被拖到台上批斗;就是照张简单的结婚照,也要印上“革命伴侣”四个坚硬的字。否则你光“爱爱爱”的,绝对会被扣上“思想不健康”和“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所以,谈情说爱有点“低级下流”,而娶妻生子却是理直气壮。问题是,我个人的情况有点惨,虽然身高一米八五,体魄健壮,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很有点革命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形象,但出身属“黑五类”,所有女孩子见到我,立即吓得拔腿飞跑。

那时的女孩子全都很精明,谈朋友往往直奔主题——你的工作是国营的还是集体的?身体状况?家庭状况?挣多少钱?结婚后是否有住房?在这些审查似的问号下,“反动”父亲当然就“原形毕露”。这时你就是剖心挖肝,说你绝对与父亲不一样,绝对是革命青年,绝对的勤劳能干会过日子,也丝毫感动不了对方。因此一直到三十而立的年龄,我还是在“孤军奋战”。

但因为我爱好文学,偷偷摸摸地看了很多书,也就会讲很多故事。再加上那个年代,老百姓家里没有电视机,电影院里几乎不上映故事片,人们的脑袋里全都空荡荡的,这就使我讲的故事显得格外生动感人。我抓住一个愿听故事的女孩子,大讲特讲,讲得她两眼放射着激动的光彩。我发现,淡淡的忧伤最能打动女孩子的心,就斗胆把自己不幸的命运和浪漫的想象糅合在一起,编成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故事,终于将她讲得“绝对离不开我了”。

我的努力是艰苦卓绝的,因为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她父亲是中共党员,所以我们的结合像“国共合作”一样艰难。坦率地说,直到结婚登记的最后一刻,我没有任何爱情的激动,更没有丝毫爱情的愉悦。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我终于完成找老婆的艰巨任务啦!

如今,世界绝对是天翻地覆了。人们的衣着五彩缤纷,城市建筑色彩斑斓,电影、电视剧全都在放肆地哭着笑着讲爱情。年轻人找对象压根就想不到婚姻和生孩子,为此他们的结合与分手,速度极快。甚至盛大的婚礼刚刚结束,海誓山盟的诺言还在耳边响着,就突然听到新婚燕尔的男女分道扬镳。更多的青年男女却不急于结婚,结婚也不急于生孩子,从容地延续着爱情享受。

我的女儿更要命,在国外读书时竟然在网上谈朋友,由于当时的电脑、手机还没有今天这样先进,更没有微信等联络手段,再加上各自羞于“亮相”,为此两个人谈了半年多,都不知对方究竟什么模样。但是,她和那个男朋友却谈得“如胶似漆”。这令我又惊喜又惊慌还有点气愤。如此胡闹式的爱情,能走向正当的婚姻家庭吗?

没想到女儿挺聪明,她在网上给回国探亲的男朋友分派一个任务——给我捎一个剃须刀。这样,女儿在网上谈的男朋友,却是我第一个见面“考核”。坦率地说,那天我也挺激动,觉得责任重大,甚至感到比我自己找对象还艰难。一旦我看走了眼,女儿将来就要遭一辈子罪啊……但又想到,现在是爱情自由的年月,只要情感不对劲儿立即就拜拜,怎么会遭一辈子罪呢!于是我就端坐在客厅里等“考生”。妻子似乎比我激动,门铃响时都不敢去开门,然而当女儿的男朋友真的走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这个家伙竟然与我一个模样,满脸的傻乎乎,却极憨厚,分明是三十年前的我!一刹那,我似乎还悟出,为什么我们的老祖宗不重视爱情,而坚定不移地重视缘分。

最近我到大学举办讲座,有学生当场问我,你们那一代难道真的没有爱情吗?我一下子怔在那里,我想说缘分,说命运,但这种“唯心主义”的回答,肯定会引起哄堂大笑。在那个年代,我一个反动家庭的“狗崽子”,能找到一个党员的女儿,这绝对就是牛粪上插了一朵鲜花,如果不用爱情解释,还能用什么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