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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梦

来源:文艺报 | 张镭  2018年09月21日14:01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的问题就摆到了我的面前。要说也不复杂,把父亲带回城,与我一起过生活就是了,可父亲同大多数乡下老头一样,并不喜欢过城里的生活。城市生活在父亲眼里,无异于囚禁他。但不把他的问题解决好,叫我如何安心工作呢?

父亲反复对我说:“没事的,我一个人能解决生活问题,不就是三顿饭吗?我身体这么强壮,你怕什么?”

说归说,从父亲的神情里,我看得出他内心的焦灼。父亲对母亲的依赖很深,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母亲常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为了支撑起我们这个大家庭,吃尽了人间苦。”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容儿,我要是先你父亲而去,你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他不会做饭,他会饿死的。”

我笑说:“放心吧,妈!我能让父亲饿死吗?”

几年后,母亲果然走在了父亲的前面。

我知道,要做通父亲的工作,同我一道生活,是困难的。这不只是他的脾气倔,而是他是一个从不愿给子女添麻烦的人。他对我说:“你别动那个脑筋,我不会跟你去的。你妈妈刚走,她会时常回家来的,我若随你去了,她回来看见空荡荡的家,会难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之后,我生气了。我说:“您要是不随我去,我就搬回来住。”没想到父亲竟高声对我说:“你以为你这是孝吗?不尊重老人的意愿,强迫他做不愿做的事,这才是不孝!”

接下来的数天,我变得极其痛苦,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办法。这时,我的姐姐给我出了个主意,要跟我一块去做父亲的工作。

一个周日的上午,姐姐买了菜,提前到家把菜做好。姐提议让我陪父亲喝两盅酒,父亲端起酒盅时竟然哭了,他说:“你妈妈好几天没回来了。”我和姐姐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她肯定生我气了,你们老逼着我走。”

我见时机已成熟,就把姐姐的主意端了出来。我说:“爸!不是我们逼您,您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们放心不下啊!既然您不愿离开这地儿,我和姐商量了一下,就让您住这里不动了。”

父亲说:“真的?”

我说:“真的。”

“但是”,姐姐接过来说,“我们想给您找个老伴,帮您洗洗衣服、做做饭,陪您说说话。”

父亲打住姐姐的话,说:“馊主意!馊主意!你妈肯定要生气。”

姐姐说:“妈妈看见有人照顾您,她会高兴的。这也是妈妈生前的心愿啊!”

父亲一仰脖子,把一盅酒灌进肚子。姐姐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接过父亲的空酒盅,又给斟了一杯。

父亲接连喝下三盅酒之后,他说,他要睡觉去了。

说实话,我真佩服姐姐,她太有才了。没出一周,她竟然找了三个老太太。姐说:“下午我带你去看这三个老太太,你从中选一个。”我说:“姐!还是让父亲选吧,又不是我找老婆。”姐说:“要是咱们把三个老太太一个个带给父亲看,那非黄了不可。”我说:“怎么就黄了呢?”姐说:“父亲哪有心思挑选?咱们看好后就直接把老太太送到父亲那里。”我说:“人家老太太还没见父亲呢,能这么简单?”姐说:“三个老太太都认识父亲。”我只好听命于姐,分别见过了三个老太太。

第一个老太太有一儿一女,但都不孝敬老人。老人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像极了母亲。老人不到30岁就守了寡,独自把两个孩子养大。姐姐同她谈了之后,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看完这个老太太,我对姐姐说:“下面的不要看了,就这个人了!”姐姐说:“你对她印象这么好?”我说:“她像母亲。”姐忽然哭了起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问老人有什么要求,老人说:“你们去跟我儿子说一声。他虽然不孝,可我毕竟还是他妈!”

她儿子住在村子的东首,同我姐姐也熟。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他说了一句话:“改嫁可以,但你们得给我50万块钱。否则,什么都别谈。”

第二个老太太,身子和脸都十分臃肿。老人的老伴25年前出了车祸,走了。她一辈子没生育,抱了个养女。我担心老人的身体。

第三个老太太,我们去时,她正在门口坐着晒太阳。姐姐连叫了她三声:“婶婶!”她竟像没听见。我们走近时,她问:“你们是谁啊?”我阻止了姐姐同她的对话,我拉着姐姐的手,往门外走去。

之后我就出差了,姐姐叮嘱我回来尽快把这事办了。可刚回家后,父亲竟专程来单位找我,对我说:“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

“那天,你和你姐姐走后,你妈妈就来我梦里找我闹事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质问我:‘你想找女人了?’我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是容儿干的事,是容儿……还有他姐姐出的主意。’你知道,你妈妈从未动过我一指头,可这回,她真的生气了,上来就抓住我的衣领。(说时,父亲拉过衣领给我看)瞧,这好端端的衣领,被你妈抓坏了。”

“你妈妈是哭着走的,我爬起来去追她,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你妈妈没有来。我心里还是怕得很。不是怕她来抓我的衣领,而是怕她误会我。”

“第三天晚上,你妈妈来了。我一见她,即刻就向她表白:‘那事真不是我干的,你去问容儿。’你妈妈这回笑了。但我能看得出,她那个笑依然不是开心的笑,她对我说:‘老茂(我父亲的名字)!你一个人怎么成呢?容儿帮你找一个是对的。我每天看到你笨手笨脚地做饭,起先我是笑,后来就哭了。我就知道离开女人你活不了。可你若找个女人,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我的意思是,你抽空去民政局那里了解一下,问一问咱们夫妻关系是否可以解除?这样你才能重新找人,结婚。那个女的也是这样。她也应该跟她死去的男人办这样的手续,之后,才能同你过日子。否则,你们两个人都犯重婚罪。’”

“我对你妈妈说,‘你哪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想法?人死了,婚姻关系就没了,哪还需要办什么手续?’你妈妈说:‘不对!不是你说的这样子。如果说人死了,婚姻关系也就不在了,那我问你,为什么你死后还回到我这里?你之所以死后还要回到我这里,证明我仍是你的妻,你仍是我的夫。我们的婚姻关系还在。’”

“我被你妈妈的话弄蒙了。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在理。我们活人愣是没往这上面想过。如果我听你的,找个伴,那我死了再回你妈妈那里,这个伴死了再回她老头那里,这分明有背叛的意味着在里头。我不好跟你妈妈交代,她也不好跟她老头交代啊!如若我和这个伴去领结婚证,那就意味着我们各自都不能再回去——我们死后要葬在一处。这么一来,你妈妈呢?你妈妈怎么办?这个伴的老头呢?老头怎么办?”

“天亮后,我坐上了头班公交车去了城里。又打了一辆出租,把我送到办结婚证的地儿。我跑过去问他们:‘请问同志,我老伴不在了,我若想再找个伴,要不要先解除婚姻关系,再办结婚证呢?’里头的人一下子笑了,其他几个人全笑了,说:‘这两种手续都不需要。’我说:‘如果后一个和我不办手续,那我们在一起这叫什么呢?’窗口里的人说:‘这老头还挺讲法的啊!’说时就让我快过去,让后面的人来办离婚手续。”

“他们说我讲法,其实我什么法都不知道,尤其这婚姻法,我不知道是怎么规定的。儿子,你是工作的人,你应该懂,你能跟我讲讲吗?”

我知道,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而对于父亲的提问,我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说实话,关于婚姻法的内容,我亦所知甚少。为了回答父亲的提问,我找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从头看到尾,我竟没找到母亲所说的那方面内容。依我的理解,制定法律的人可能认为,夫妻双方中一方死亡,其婚姻关系即自行解除。也就是说,两个人的婚姻固然是经过法律许可的,可若一方死去了,那另一方即可视他们的婚姻到此结束。换言之,婚姻法只管活的时候,不管死了的时候。这样的法律是不是该叫不负责任呢?或者说,这样的法律是不是不完备呢?母亲说得对,夫妻一方死了,如果另一方想再婚,就应该到拿结婚证的地方办个手续,告之婚姻登记机关,我们中的一方突然死亡了,我们这证是不是该收回?

如果父亲再找个伴,那么父亲该不该跟她办个手续呢?办,即意味着结婚,而父亲同母亲的婚姻并没有解除啊。不办,那父亲与他的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我有些犯难。但我不能把这“犯难”讲给父亲听。

在父亲找伴这件事上,我默然了许久,尽管姐姐不断地催促着。我愈来愈认同母亲的思想。同父亲一样,我也时常梦见母亲,只是我的梦与父亲的梦总是相反的。原以为母亲会责怪我,甚至会像对待父亲一样,来抓我的衣领。可母亲来我梦里时,总是一脸的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接下来,我想我应该同姐姐说说这事了,我不能不跟她说,因为,她是如此急迫地想给父亲找个伴。 终于有一天,我对她说了父亲的梦。姐姐突然就哭了,而且是那么地伤心。她哭着说:“妈妈!不是我们故意同您过不去,也不是我们因为您不在了就不爱您了。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我们只是不愿看到父亲一个人艰难地生活。”听着听着,我忽然哽咽起来。紧接着,我便痛哭失声。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母亲的心思。“母亲以为我们不爱她了。”姐姐边哭边对我说。

在我心里,我也总觉得父亲的那个梦,是母亲认为我们不再爱她了!每每想到此,我的心便会酸涩不已!母亲!我们怎会不爱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