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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腊尔山的星星

来源:文艺报 | 奉荣梅  2018年09月21日14:00

3年前的冬天,在凤凰腊尔山上,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只有5张课桌的教室,黑板上工工整整写着粉笔板书:“妈妈/妈妈是家里的星星/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这几行粉笔字,在我的脑海里储存着,每一个字里都镶嵌着几个清澈的、渴盼的星星,忽闪忽闪地

湘西边城凤凰古城,有中国最美丽的小城之誉。位于腊尔山的吉乐村,在凤凰县景点分布图上不属于风景点。凤凰县域图如苗家阿妹头上的银饰,在北边顶尖的一支银簪上,吉乐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星点,与吉首市和花垣县交界。从吉首市区出发到吉乐村,地图上的距离是60多公里,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当地人口里的吉乐没有名字那么吉祥快乐,它是凤凰县最边远的苗族贫困村,直到几年前才通公路,人均纯收入不足千元,村寨里大多是朽木支撑的危房,是个远近闻名的“光棍村”。对于游人来说,习惯于在凤凰古城品尝丰富的美食,欣赏神秘的湘西歌舞,沉醉沱江的静美与闲适,他们是无法想象风景背后的另外一个世界的。

车行二十几公里过吉信镇时,想起清朝建立的苗族最大书院三潭书院,十余年前我曾去寻访过。书院在万溶江边,江湾有杨柳潭、罗布潭、漆树潭,三潭之上的山丘就是书院遗址。

还记得那有100多年历史的书院主楼雄峙于山顶,被参天的古柏与飘香的金桂环抱,院内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四合天井画廊曲栏以及花木扶疏,都还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也不知现况如何?沿万溶江溪谷往西北腊尔山区行进,视线无法穿越叠嶂的山峰,这里已是海拔800米以上的高寒台地,最高峰超过了千米。车在盘山公路上蛇形,峰峦连绵,谷深坡陡。芭茅在山野里披头散发疯野着,山坳里的水田池塘闪着碎银子样的光,大树不多,大多为低矮的灌木丛,在石灰岩上薄薄的土层里顽强地生长。路过的禾库天星山有古战场遗址,三面环水、峭壁千仞、地势险峻,清代乾嘉年间腊尔山人吴天半率领的大规模苗民起义军以此为据点,与清军对抗10个月之久,那些石卡石碉壕沟湮没在高山草莽间。

过了禾库镇、芭科村、米良乡等苗语地名,车停在了一片白墙青瓦的建筑群前。11月间,虽然太阳白花花的,可是比山脚下多了刺骨的寒气。一条平整的水泥车道,两排别墅式样的四合院,白墙、青砖、黑瓦、翘檐,门前一溜的桂花树,拨弄着高山的阳光。我还以为到了一个山村别墅区,可是,眼前一群学童在高高的旗杆下你推我搡地嬉戏着,一栋与别墅群并排的新房分明挂着一块牌子:凤凰县米良乡吉乐小学。

几个大胆的男生女生,好奇地在台阶高地上挤成一团,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嬉笑着。留着盖头、拖着鼻涕虫的男孩,笑着露出了豁牙,头顶着红绒花、穿黄棉袄的女孩,笑得像山野的小菊花。一个裤子膝盖磨烂了的小男生,脸上乌七八糟的花脸,独自呆立在台阶上,瞳仁里有种倔强夹杂着一丝渴盼的光。几个女生在跳着橡皮筋,一个黑白花裤腿上绊了橡皮筋的女生一心两用,手里端着饭盒,一边扒拉着饭粒,一边忠于职守;一条黑白小花狗仰头盯着女孩的饭盒,在期待着撒漏几粒饭粒下来。另外一只大白狗,守护着一个红袄花裤女生,女孩坐在台阶上,心无旁骛地在膝盖上写着作业。

我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只有5张课桌的教室,但是黑板上写的工工整整的粉笔板书,让我对这位教师心生敬意:“妈妈/妈妈是家里的星星/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隔壁的另一间教室,有12张课桌,黑板上也是一样的一丝不苟的粉笔板书:“赠汪伦……”

教室的门槛上,坐了个穿红格子裤的女生,套着雨靴,膝盖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了绿色的秋裤,她手里的课本已被揉搓得像腌菜一样。红格子裤女生一脸的亮壳子污垢,头顶三个羊角辫,黑亮的眼睛像星星,略有点忧伤。是不是上节课老师讲的诗歌,提到了妈妈,触动了她对妈妈的思念?这样的晴朗天气,又有平整的水泥路,这些孩子怎么还穿着雨靴呢?与教室并列的两排乡村别墅都是这些孩子们的新居,可是,大部分人家都落了锁。据说孩子们的父母大都外出打工了。

走进一户有主妇在家的院落,前院是三居室,后有小院,分布着小块菜地、厨房、洗手间,院落紧凑简洁,设施齐备。在传统的柴火灶台上方,悬吊着两大串红辣椒,把一个厨房间都映照得红火起来,也映衬了山里女主人的笑靥,她说:“是政府出钱给我们修了这些漂亮实用的新房子,儿子也娶进了新媳妇,我等着抱孙子呢!”只是这些新居里,烟火气太少,更是少见青年男女的身影。

在村头有块“搬迁新居碑志”,简约记录了39户人家的吉乐村的过去。“米良苗寨,名曰吉乐,地处高寒,地域偏僻。群山阻隔,山高路险,世代苗民,肩挑背负,贫穷落后,苦不堪言……39户,乐置家业。”修成落款时间是2013年10月。碑志的坡下,就是村民的旧居。“地无三尺平,半年无天晴,常年雾中过,冬春冰上行,竹编牛屎墙,有女不嫁吉乐人。”在狭窄、坑洼的泥巴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真是有“观景不走路,走路不观景”的体会。

老村子里都是茅草、岩板和竹篱笆盖起的危房。竹篱糊黄泥巴的墙壁,像老人露出了豁牙的嘴巴,摇摇欲坠,肥料袋子在墙上打着补丁,也遮掩不住主人的尴尬,怎么容得下一个女人在这样的茅棚生儿育女?

一个头扎冲天炮的女孩立于门前,堂屋里有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影子在摇晃,我们善意地给她打个招呼,问她怎么不到学校去。她木然地抿着嘴巴,不知是听不懂我们的话,还是有着什么心事。

黑暗中传来家猪的哼哼声,一只芦花鸡在另一间只剩下木柱框架的门厅前啄食,一条母狗剧烈地狂吠,原来身边护着几个蠕动的幼崽。

吉乐地域偏僻,地处高寒,初雪初霜比县城附近要早15至20天,农事相差一个节气。山里田地少,石灰岩又蓄不住水,地里的主要出产就是一些玉米、黄豆、花生。在玉米秸秆地里,一头白山羊,孤身只影地在觅食,对于一路行人,回首一望,十分淡然的眼神,与那些寂寞地留守山里的孩子们的眼神极为相像。那些眼神里,都有些孤独和渴望,是对父亲母亲的渴望,还有对大山外面世界的企盼吧。

回转到吉乐新村,一种强烈的视角反差,仿如穿越了山民几百年的生存方式。教室外面一个孩童都没有了,教室里传来了一个男中音的诵读声。一年级教室12张桌子24个人,老师在上课,二年级5张课桌10个学生在自习做作业。还有三个编外“学生”花狗黄狗和黑狗在守护。老师在讲课,小花狗在讲台旁也像在旁听,又像是助教,维持秩序,见生人在拍照干扰,踱步过来警示。据说,老师姓龙,这些孩子们也都姓龙,他一个人,守护着这个村里的孩子32年了,而这些孩子们的父辈,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我们没看见过去的教室是如何的简陋,龙老师的待遇是如何窘迫,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出这32年背后的寒凉苦楚。老师悠缓的领读声,混合着稚嫩的童声穿破寒冷,使得这个寂静的山村升腾着生气。

一个老师与32个孩子,与一群忠实的土狗、鸡和山羊们,固守着这方他们祖辈衍生的高寒之土。吉乐小学,一个老师的学校,是这个高寒之地苗寨明亮的星星,与山脚下吉信镇的三潭书院辉映,学校门前的桂花和三潭书院的百年桂子一般,天香百年,浸润着苗家孩童的梦想。

“南亩种庄稼,西窗授门徒”,为了大山里苗族的孩子,坚守自持的龙老师,也成了山里孩子眼里的“星星”。那一排排白墙青瓦,那一条通往山外的水泥新路,是老师和孩子们固守的希望。烤烟、蔬菜、药材、果树、养殖,这些蓝图已经开始在这片高寒之地描绘,孩子们家里的“星星”就快天天明亮着了。

妈妈,是山里人家的星星,照亮了山里孩子的瞳仁和睡梦。留守乡村的教师,是山里学校的星星,点亮了山里留守儿童的心灯与希望。吉乐小学、吉乐生态新居,也是腊尔山区的星星……

三年过去了,不知道腊尔山上孩子们心里的星星,有多少颗回到了山里人家?龙老师与他的几十个山里孩子,一切都安好吧?但愿那些温馨的星星,成群地闪亮在高寒山区的每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