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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木祥:西藏往事(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 | 木 祥(彝族)  2018年09月10日15:23

1976年5月,我从西藏岗巴县一个叫塔克逊的边防哨所到拉萨“吸氧”。

塔克逊哨所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干城璋嘉峰下。那些年,我在这座接近8000米高度的雪山下,手握钢枪站岗放哨,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营房旁边一辆报废了的手扶拖拉机。多年以后,我还执著地记得那辆拖拉机,写过《喜马拉雅山下的拖拉机》这样的短文。听着风声,默默地望着雪山。我也曾经写过“星星,挂在枪刺尖上”这样直白的诗句。在这座雪山下,我既感到渺小虚无,又保持着一点烂漫,一点诗心。当然,那时的我,最为重要的,是必须面对这座8000米高度的雪山,同时也得脚踏这个海拔5000多米的叫做塔克逊的哨所。

记得那一年,我已经在塔克逊站岗巡逻四年多了,很少离开过哨所,身体早已发生变化。高原的风沙、严寒、缺氧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我的手上脚上常常起冻疮,鼻子耳朵都脱皮了,脸上是典型的“岗巴黑”。什么是“岗巴黑”呢,就是像没有燃尽的柴头那样的颜色。嘴唇是紫色的。我们不论走到哪里,别人不问,就知道是从岗巴县边防下来的兵。考虑到我在塔克逊哨所待的时间长了,部队首长让我到拉萨休一段时间的假,我们形象地称之为“吸氧”。

按理说,从塔克逊边防哨所到拉萨“吸氧”的名额有限,轮到我应该是高兴的事,但我的心情却很复杂。原因是,这次“吸氧”后,就意味着我要退伍。作为一个当兵人,没有什么比退伍更让人情绪化的了。实话实说吧,我不想离开部队,离开塔克逊。倒不是我有多崇高,有扎根哨所一辈子的雄心壮志。我觉得自己当兵四年,没有提干没有入党,就只加入了共青团,其他什么进步也没有,这就要离开西藏了,便产生了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我很世俗,心情比较灰暗。现在想来,这种壮志未酬的味道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藏,那是多么遥远的真实和可爱啊……

乘坐一辆去拉萨大修的“解放牌”大货车到了拉萨。在敞篷货厢上风尘仆仆了三天时间,当我站在货厢上看到路边的老柳树,田野里的冬小麦和蓝天白云下的布达拉宫时,感觉自己是天外来客。

那时候的拉萨,更像一个古城堡,泥墙,矮房子,寺院,矮柳,梧桐,空气中的酥油味,街道和小巷里悄然走过的行人……一切是那样的宁静。

我们到达了离八角街不远的西藏军区第二招待所。那时候,当兵人住部队招待所不花钱,但离市区近的招待所往往是人满为患,去了两个招待所都没有床位了。心里十分紧张,穿着皮大衣,挎着军用挎包,孤独地走在拉萨大街上。街上行人不多,矮房子,梧桐树,柳树。柳树很矮,树干是黑色的,树枝是红色的。车辆不多,大货车都可以驶进主要街区。心里感到茫然。后来,汽车师傅建议我去比较闭塞的后勤招待所。后勤招待所在拉萨河边。

我振作精神往拉萨河边走去。穿过“金珠路”,再走过一片沙地,我便来到了西藏军区后勤招待所。这招待所还是解放军进藏初期修的老房子,很简陋,是几排矮房子组成的小院。房子也比较陈旧,泥墙,铁皮屋顶,老式的木门木窗上了蓝色的油漆,油漆也褪色了,显得斑驳不堪。招待所的招牌也没有。

进大门后的第一间小屋,窗户上有一个红色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接待室”三个字。接待室里面没有开灯,光线比较暗。靠窗摆一张木桌,桌子前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在值班。我到了窗口,值班人好像没看到我,他在看书。我感到异样,也感到亲切,当兵几年,我很少看到有人读书。好奇地看了一下封面,他看的是《红楼梦》,更让我诧异。我从前也是比较喜欢看书的,后来找到书的机会很少,看得也就少了。怕影响人家看书,小心翼翼地拿出证明,从窗口递了进去。心情有点紧张,没有说话。不说话,也知道你是要住宿。听到声响,这人抬起了头,他好像还没有从书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望了望我,他又低下了头,看了看我递过去的证明。也好像没多看,便用甘肃口音说道:我们是后勤招待所,一般都只接待后勤系统的。

我心里有点凉,感觉又要落空。但有点意外,他话是这么说,还是拿起登记本为我登记,很快为我安排了房间。他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对我说话,并不妨碍接待。

我内心有些激动,想说句感谢的话,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住下了。住的房间不大,现在,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房号:37。37号房有四张床,没有卫生间洗脸间。现在,我也记不起那天房间里还住了什么人了。后来的时间里,来招待所住宿的人,来来去去的多,像我这样常住的不多,大多住一夜就走了。只有我,成了这里的常客。

37号房间离拉萨河很近,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河水哗啦啦的响声。有点孤独。

招待所早晚热闹,上午时分就冷清了。住宿的人,有的是出去办事了,有的是去远方的边防哨所了。这时候,我看到招待所里服务的当兵人,都出来休息一下,放松一下。他们当中有管理人员,炊事员,卫生员,清洁工。那个值班室的读书人,也出来了。出于好奇,我多看了他一眼。这人瘦瘦的,身材修长,眉毛漆黑,鼻子有点高,脸也黑,那神情还真有点文人样。

我听到人们都叫他黄参谋。

黄参谋穿四个兜的干部服。那时候区分干部战士,只能看衣兜。两个衣兜的是战士,四个衣兜的是干部。听到有人叫黄参谋,我想起部队里的一句顺口溜: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同时,我觉得参谋这个称谓是最好的称谓,比连长排长都好听。然而,参谋这干部可大可小,排级的连级营级的参谋都有,好像与现在行政干部的调研员差不多,如果参谋不带“长”,就没有实权,类似文秘。

黄参谋背着手,在走廊上溜达。

看到黄参谋出来了,几个当兵的,都叫黄参谋背诗。

看那样子,他们可能随时要叫黄参谋背诵诗歌的。

黄参谋笑了笑,就用甘肃口音的普通话背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背完,他摘掉军帽,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这是曹操的《观沧海》,我就喜欢曹操。

我看到大家都向黄参谋投去钦佩的目光。

停了一会儿,贺医生突然问道:哦,黄参谋的诗歌可抄完了。

黄参谋说:快了,已经到“好了歌”了。

这时我才发现,黄参谋的桌子上,有一个红色的笔记本,上面工工整整抄着诗句。我仔细一看,哟!工工整整抄的是《红楼梦》里的诗词,有正文,还有释义。

这时,黄参谋看到我了,说道:“岗巴”,也不上街去潇洒一下?

我一愣,才知道叫我。

黄参谋记得我是岗巴下来的。

招待所的士兵,都叫我“岗巴”了。

印象最深的,还有招待所院子里烧洗脸水的那两个大汽油桶。院子是沙子地,院子中间用土坯砌了两个灶孔,灶孔上安着这两个一米多高的大汽油桶。

总是看到一个老兵成天忙着往灶里添柴,很少离开灶台。他穿着棉衣,戴着棉帽,显得臃肿,但动作灵活,手脚麻利,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向桶里加水。

院子里便弥漫着柴火的香味。西藏的柴火是有香味的,灶里燃烧的是野生的荆棘和干牛粪,这种香气让人感觉到的是一种非常神秘的异域氛围。

老兵就在这种烟雾和香气中工作。过了两天,我看到老兵突然在棉衣外套了一件白大褂,颜色却不太白了。烟雾里,我感觉老兵像是生活在梦境里一般。我觉得这老兵十分有意思,而且,我觉得自己也和他处在同一个层次,觉得交流起来也会有共同语言,于是便去灶前和他聊天。

我借故打水去了灶台前,冲他笑了笑。我还没开口,他看了看我说道:“岗巴”,边防老兵啊!

他虽然很少有时间和大家一起聊天,但他已经听到黄参谋叫我“岗巴”。

我又笑了笑,趁机问他:烧开水还要穿白大褂啊?

老兵嘴里咂着“飞马牌”香烟,他把香烟取下来,夹在指间弹了弹烟灰,乐呵呵地说:工作需要嘛……整齐划一,清洁卫生!

是四川口音。说完,他眨巴着眼睛往四处看,看看没有旁人,放低声音神秘地对我说:未婚妻要来——我虽然是“火头军”,但不能让她看到部队的炊事兵邋遢!

我听了快乐起来。我羡慕老兵还有未婚妻了啊,还要来西藏看他!

说道:哦,未婚妻来,是要转志愿兵了吧?

老兵说:那是。听黄参谋说,下半年有指标!

当时的部队里,炊事兵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大家都知道,后勤兵容易转成志愿兵。那年月,士兵提不了干,当志愿兵是“第一志愿”,当兵一场,总算有了个工作,对自己对家乡对亲人也有了交代……

老兵说着便从上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信封里有张照片。是他未婚妻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窈窕女子的全身照,身材苗条,全身黑衣,脸显得很白,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望着前方。

我说:漂亮哦。

他便笑呵呵地把照片收到了信封里,又放回衣袋里,脸上露出满足和幸福感。又弯腰抓紧往灶里添柴。

我就端着水离开了。然后躲在37号房里看书。或者上街去。

虽说是疗养,但也就是在招待所里待着,无所事事。开始还感到新鲜,过了几天,难免有些孤独。于是,常常去找烧开水的老兵聊天。

相处了几天,我便知道老兵名叫张学文。我是云南人,他的家乡是四川,两个省相邻,便认作是“老乡”。我们见面,就老乡老乡的叫,感觉很亲切。张学文的特点是常常叼一支香烟,说话做事都不取下来,在嘴上一抖一抖的。再就是总面带笑容,好像心里装着说不完的高兴事,看到谁都喜欢笑着搭讪。

我去找他聊天,他总是让我坐在灶边的长条凳上。开水灶前的长条凳就是预备着给聊天的人坐的。

每次我坐下,还没说话,他就说开了。他说干什么都得有点人气,不然太寂寞了——你看,我烧开水人气就很旺。

真的,张学文的开水灶前,随时有人聊天唠嗑。天南地北的腔调都有,他一会儿讲四川话,一会儿还撇点“川普”,和出差或疗养的干部士兵聊象棋,聊篮球,聊雪山边防,聊远在家乡的女朋友,云里雾里的聊。

我由心里佩服他,一个炊事兵,把日子过得很有情趣。我却是个不善于交际的人,没有人缘,多数时候,内心感到空虚。于是说:你有人缘啊,是个当干部的材料,烧开水可惜了。

张学文也不谦虚,烟头在嘴上抖动着,手里还干着活,说:本来是要从那个方向努力的,文化太低了,小学文化,不然早提了!

接着他说在西藏昌都地区修“邦达机场”的时候,环境艰苦啊,顶风冒雪,脸上的肉都冻裂了,手也冻开了口,从不叫苦不下火线!表现好啊,几次都要提干,可惜就文化过不了关!

他的说法我不怀疑,我用表示同意的口吻点头说:哦哦。

顺便咂咂嘴,表示惋惜。

张学文又接上说:表现好就调到拉萨后勤招待所来了。一般人能调来么?!

我说:从边防调到拉萨,不简单!

他得意地说:也好,“曲线救国”吧,好歹整个工作,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才是正经。

我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觉他不但吃苦耐劳,说话十分风趣,想问题做事也都很实在……

我坐的凳子旁边有一条路痕。招待所的人喜欢和他搭讪,喜欢和他聊天,加上打水人多,灶前被人们踏出一条路痕来了。人们出进,走路或骑车都自觉不自觉地从灶前走了。我感慨地想,觉得这张学文真是烧开水都烧出人气来了,不佩服不行啊。哪里像我一样,成天只会东想西想,像是思考重大问题,却什么也干不了。

正想着这些,黄参谋骑着自行车走过。

张学文叫道:黄参谋!

听到张学文叫,黄参谋顺口答应着,也不下车。

张学文又接上说道:黄参谋,星期六,干部找家属啊!

黄参谋听了,也不回头,用甘肃口音说声“新兵蛋子”,蹬着车一阵风似的走远了。我听得出黄参谋心里是高兴的。星期天,难得回去与家属相聚。

黄参谋的自行车转了弯,车后飘起淡淡的烟尘。张学文拄着捅火棍神秘地对我说:对人嘴甜一点,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哪知道什么时候求得着人家——求不着人家,至少人家不说你的坏话。

我说,这黄参谋,挺有文化的样子。

张学文说:老牌高中生么,就只因那年演习昏倒,贻误了“战机”,要不然参谋早带“长”了!

原来,那一年,黄参谋在阿里打演习,部队首长为了考验他,让他送情况到先遣部队。结果由于高寒缺氧,他立功心切,跑得太快,就在半道上晕倒了,结果就贻误了“战机”,也就没往上提了,被安排在后勤招待所了。从那以后,黄参谋就有些悲观,随时看书,背诗抄诗,给战士们背诵诗词。

哎,可惜了!

我哦了一声,就听他的。

他又说:唉,就只有当志愿兵这条出路了。

他又从讲黄参谋讲到了自己。

我又哦了一声,心里没着没落。原因是我可能没有机会当志愿兵了。

张学文见我不说话,又问我说:女朋友可有了?

好像问得奇怪。也问得我有点紧张。我说没有。

他坦诚地说,他有是有了,就是照片上那个,但也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能当志愿兵留在西藏,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了。

说完又哈哈一笑,继续往灶里添柴。边添柴边用他们家乡的调子唱道:戴花要戴大红花,嫁人要嫁解放军。

唱完说:我们那里都这样唱。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又“叭叭”地吸了两口烟。

......

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