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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7期|邓宏顺:英雄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7期 | 邓宏顺  2018年08月23日08:16

邓宏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辰溪人,汉族,1956年出生,大专文化,曾当过农民、电影放映员,民办教师、乡政府任秘书、县委组织部干事,镇党委书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现任怀化市文联副主席、怀化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在《收获》《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文学界》《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中篇小说40余部,散文100多篇,长篇小说《红魂灵》获第九届湖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曾被评为2000年度湖南省“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家。

从一般意义来说,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小说,都经历了人物的传奇化、个性化到审美化的发展过程,这个复杂的过程也反映了叙事作品现实的存在状况,决定了英雄一直是叙事作品重要的表现主题。随着文学观念以及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更接地气、更立体饱满,且更真实。

邓宏顺的《英雄》,就是这样一部复杂而又真实地表现英雄主题的佳作。十一岁的王显魁在山上砍柴救起了一位被土匪刺伤的区长,区长让这位救命英雄十四岁时当上了干部。人生前途本应无限光明,然而,在物质贫乏和思想“极左”的年代,仅仅因为“两斤猪肉”,就将曾经的小英雄带入不可阻止的噩运。王显魁锒铛入狱,从英雄到罪犯,人生反转。但他与生俱来的英雄性格最终让他仍以英雄的方式结束人生,绽放光芒。这是一部让人感动又陷入深思的小说,读它会让我们更加感到今天生活的优裕和幸福。

王显魁担着柴从竹林里那块奇丑无比的石头后面匆忙转出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满身泥水的怪物:长着四只脚和一个人头在泥路上爬行。大雨正如瓢泼一样浇在他后脑勺和屁股上,雨水弹跳起来的透明花朵形成一层雾,让他有些看不透,也认不清面目。汇集在地上的细流掺和着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血液,红红的血丝弯弯曲曲地在他面前裹在水里流走。王显魁被吓得站住看了好一会儿,那怪物的四只脚移动得很不协调,不像平时走路的样子,而且也没有尾巴。

看清的确是一个人时,他也以为是个受伤逃命的土匪。这些日子雪峰山里的枪声和会议很多,常常有被解放军打伤的土匪在这些地方出没。十一岁的王显魁不想和土匪挨近,开始移脚往家里赶路时把身上的蓑衣翅膀往上扯了扯就拦挡了自己的目光,让那个人不再存在。但一声深情的“老乡”从背后的雨地里湿漉漉地传进他耳里。

土匪不是这样喊人的!王显魁把头从柴担上面转过去就回头看见那人一只手落地,另一只手扬在空中呼救。他什么都没有想就丢了柴跑过去,将自己身上的蓑衣解下来罩在那人身上挡雨水,又把自己的身子缩小扭进那人的怀里。把他托起来时王显魁才发现那人十分高大,自己的高度刚够那人的胳肢窝下。

这样自己也正好作那人走路的手杖,支撑那人跟着走。

那人拄着这根带着体温的手杖走回王显魁的家里时,王显魁的父母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办。但村里的农会干部马上派人找了顶竹轿放上被子,派了四个人把那人往区公所里抬去。之后才跟王显魁说:“你立大功了!那人是肖区长。”

肖区长是在县里开会返回区公所的路上被土匪偷袭,和土匪搏斗时,被土匪刺伤了脚不能走路的。

事后肖区长没有亲自来感谢王显魁,也没派人来感谢王显魁。王显魁后来就一直没有见过肖区长,甚至将肖区长托回家的事都渐渐遗忘了。别人如果提起这事,他也只笑笑说:“那是顺便捡回的。”其实肖区长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三年后,王显魁长到十四岁时突然来人通知他去政府当干部。王显魁说:“我只读过三年书,文化浅了。”通知他的人说:“眼前一抹黑的干部多的是!只要思想好!”王显魁说:“我思想也不见得好!”通知他的人说:“上面有人说你思想好,是个小英雄!”

肖区长从来没有跟谁说过王显魁当干部与他有关,他办事的方式总是这样低调到不让人知道。当时,政府刚成立不久,需要的工作人员多,所以也没人想到王显魁当干部与他救人有关。三年时间很多记忆走远了,翻天覆地的年月,由他参与的层出不穷的新事物很快覆盖了老故事。

王显魁专门选了个下雨天去找肖区长,也不知他是不是要对应什么事情,照理说是要让肖区长记起他受伤被救的情景,但王显魁的确没有这想法。十多年之前的事情不知肖区长是否还记得,一般来说,生死攸关的事情是该记得的,但很难保证还有当年的感情。

在雨地里一路滋哧滋哧地走着,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王书记。王显魁总是黑着脸严加纠正:“不要乱叫啊!我只是委员!”大家就都说王书记是个大实人,说话直得像铁杠子,一副英雄气!

王显魁去找肖区长是要办件大事:请肖区长批个买肉的条儿,到食品站去买两斤猪肉!

肖区长已是县委副书记了,分管全县财贸工作。凭票才能买到的布、豆、肥皂、糖果和猪肉,一句话,吃的用的东西都归肖书记掌管。但王显魁很英雄,很硬气,此前从来不去找肖书记开后门,怕人家说他摆功。七十岁的老娘大病一场刚刚活过来,天天躺在床上喊着要吃猪肉;年幼的一儿一女也跟着奶奶喊,好久没有吃到猪肉了。王显魁知道自己是干部,前几年还嘴巴长在头顶上说天话,眼下却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这般艰难,很不好意思!他心一硬顶住了这些要求和呼声,好些天他都装着没听见。但是昨天老娘特地将他叫到床前拉住他的手说:“儿啊,娘吃不到一口猪肉,死了都不闭眼啊!”王显魁受不了这句话!当年幼的儿女再次跟着奶奶喊想吃猪肉的时候,王显魁的心里那道防堤溃塌了。老的小的不就是要吃口猪肉吗?于是,他的英雄气概蹦了出来,戴上用红漆写有“劳动光荣”的中方斗笠站在娘床前宣誓:“娘,我一定给你买肉来!”娘重复了两遍:“买肥肉!买肥肉!”王显魁点了头往县里走了。

肖书记果然认不准人了,但王显魁一说出自己的名字,肖书记就将他的手拉紧得铁钩一般。王显魁有点受宠若惊,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他几乎要忘了肖区长当年的样子,只记得他脚手并用在地上爬行很可怜。肖区长被他托回家里后没有任何地方麻烦过他,当时就被村里农会干部抬往区里了。今天变成了肖书记的肖区长却还这样亲切地待他,真是重情重义!肖书记的两眼要量出王显魁的高度称出王显魁的斤两,反复地看遍了王显魁之后才笑着用手掌从胸前平切几下说:“当年,你只有这么高吧?现在你比我还高!”王显魁比肖书记小十几岁,在肖书记面前他像小孩,其实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笑着说:“那时十一岁,懂屁事!”肖书记说:“你很英雄!我招招手你就回头救我了!”

王显魁说:“英雄什么?谁看到了都会这样!”

肖书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显魁说:“言重了!言重了!”

肖书记说:“多亏你哪!”

王显魁说:“我也没有损失什么,当时丢下的那担柴火后来也担回家了。”

肖书记让王显魁坐在一张木靠椅上。肖书记办公室里一切都让王显魁感到新鲜,一张九屉办公桌摆在靠窗一面,桌身上抹得油光锃亮。这种桌子他还是那年分田地时见过。桌上一个黑东西,肖书记摇一摇就能和远处人直接说话,安排工作。桌面上放得那么整齐的文件和报纸更是让王显魁佩服,还有那个提着篾壳开水瓶来送水的姑娘也漂亮得像画出来的。

肖书记说:“显魁啊,一定有事吧?”

王显魁笑笑说:“不好意思!老娘要死了,吃不上猪肉不肯闭眼。”

肖书记说:“我给你去买两斤。”

王显魁说:“你批个条子,我自己去买。哪能这么麻烦你呢!”

肖书记沉默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空白纸压在桌上,笔在纸上走得很响,写好看了一遍,递给王显魁。王显魁没有想到一件让自己为难多天的事情竟能办得如此顺利。人还是要多做好事啊!

王显魁拿到肉条就急着要往食品站赶路,想着娘会有肉吃了,脚底下生风。肖书记一直拉着他的手,送他到县委大门口才道别。

发现条子有问题时,王显魁已经快要排到屠案前了。他在长长的买肉队伍里站了很久,从日影在西边一直站到日影到东边。轮到他买肉时,他激动地摸出条子递进去,万万没有想到,屠夫一刀下去割的全是瘦肉。王显魁想起娘重复两次说要“买肥肉”,他跟屠夫求饶说要买两斤肥肉。屠夫说:“按条子买!”

王显魁说:“我这条儿上写的是两斤猪肉,猪身上难道只长瘦肉不长肥肉?”

屠夫说:“没写明肥肉的都买瘦肉!这是我们站里的规定!”

王显魁说:“起码得半瘦半肥!”

屠夫说:“你比谁聪明?谁不知道要肥肉?”

王显魁说:“那我宁愿不买!”

屠夫强调说:“只准肥肉换瘦肉,不准瘦肉换肥肉!”

王显魁不敢违娘的愿答应屠夫买瘦肉,但再说好话时,屠夫忙着砍肉,没有耐心听下去,将王显魁的肉条儿退了,叫了王显魁身后人上前。王显魁毫不犹豫地退出队伍折回去找肖书记在肉条上加个“肥”字,他不相信有肖书记撑腰还买不到两斤肥肉!

“肖书记!”肖书记正锁门准备下乡检查农业,王显魁到了身后。

肖书记转过身来:“肉买到了?”

王显魁说:“没有!”

肖书记说:“没杀猪?”

王显魁把条子递给肖书记说:“条子没写好!”

肖书记接过条子看了看说:“没写错!”

王显魁说:“你只写猪肉。我要肥肉!”

肖书记默然。

王显魁说:“你给我改成“肥”字。

肖书记说:“不能改!”

王显魁说:“只加一个字。”

肖书记往大门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已经是特权了!别人连瘦肉还买不到呢!”

老吉普在大门口的樟树下等着,肖书记上车后从车窗伸出手来和王显魁挥别。王显魁痴在大门口好一会儿,想起老娘躺在床上等着他从县城里回去好吃上一口肥肉,就泪水出来了,心里一痛就对着车子走去的方向嚷出一句话:“当初救你时你忘了?”

紧挨樟树的门卫室里走出一个人来问他:“你骂谁?”正在气头上的王显魁回他:“骂肖书记!”

如果仅仅说完这话也罢,他还补一句:“你是门卫吧?你等肖书记回来转告他,就说我王显魁骂了他!”

门卫轻轻地推着王显魁说:“走走走,不要在我大门口骂领导!”

王显魁骂过之后又后悔,其实救人的当时哪想到今天会求他写肉条呢!但骂过之后还是觉得气消了许多,又开始谅解肖书记:是的,这日子谁不想买肥肉啊!一斤肥肉等于一斤肉和一斤油!几乎能救命啊!想肖书记一定也是找他的人太多,有困难不好克服,不然,他不会这样。瘦肉也行,总比空手回去见娘要好。

王显魁返回食品站时,卖肉的地方不再有人站队,窗口上可以拆装的活动木板已全部扣上,写在活动木板上的那幅红色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在白天卖肉的长长窗口上完整地出现。买肉的人群消失之后,四周灰白的墙上没有了生气,但夕阳的光亮像炉火一般将那幅标语映红得非常夺目。王显魁刚刚消去的气这一下又膨胀起来,他空着手回去怎么见娘?无论如何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他敲门,拍门,捶门,好长一段时间,门内什么反应也没有。最后他才开始踢门。

门终于开了,但王显魁没有想到是一位肥胖的女屠夫堵在门口问他叫门干什么。王显魁说要买猪肉。女屠夫说:“连猪毛猪粪都没有了!”

王显魁说:“我有肉条!”

女屠夫说:“没肉了肉条有卵用!”

王显魁心里一蒙,红了眼要打人。女屠夫吓了一跳说:“你自己到里面仔细看!”她侧身让王显魁进门去看,“下班了,连肉味都冲洗干净了!我不骗你!”

王显魁将一长溜屠案从头看到尾,的确是刮洗过了,连喜欢肉味的金蚊虫都不想靠近。平时用于掩藏猪心、猪肝、脚油的篾篓现在也已经洗净了血迹和油腻,倒扣过来晾在屠案的旁边。杀猪、烫猪的地方也都被水冲洗过了,让王显魁还能看到的仅剩下已经被一扎扎捆得整整齐齐放在筲箕里的猪鬃毛。但猪鬃毛对于王显魁来说,一点用途都没有!

王显魁气得五脏六腑开始冒烟,开始爆炸。他摸出衣袋里的肉条儿想撕成碎片抛向空中,但忽然又舍不得,一把揉成纸团塞进嘴里很珍惜地含着。

几乎是跑步回到了家里。娘见他买肉回来,直往快要散架的骨头里使劲,咬住牙坐了起来准备吃肥肉。年幼的儿女也围拢来咽着口水准备吃肉。王显魁一见这老小要吃肉的样子,才一张嘴找肉条。肉条早就变成纸浆被他无意之中咽进肚里了。他狠狠地抹了把泪水,将自己变得非常英雄地拍着肚皮说:“肉,我都吃下肚了!”

娘一口气没有上来,两眼定定地望着王显魁走了。年幼的儿女去扶奶奶,祖孙三代搂成一堆倒在了床上。妻子责怨他几句,他正是气没出处,就扇了妻子一耳光。他从来不打妻子,妻子受不了屈辱就和他撕拼起来,骂他疯狗乱咬人!他要妻子滚出去!

妻子离家出走了一夜,王显魁也没去找,因为要处理老娘的后事,第二天妻子才又只好忍受委屈回到家里忙碌起来,但家里一切全都没有了往日的秩序。

老娘躺进棺材后,王显魁又开始冷静,想起如果不把肉条儿咽下肚去,那就还可以再去买肉。但这件事他原谅自己,任何男人遇到当时那种情况都免不了要发脾气,要做出过激的行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食品站不通人情,如果食品站卖给他两斤肥肉,或者半瘦半肥,事情不就很圆满吗?但往深处一想,食品站也没错,他们是按肖书记的肉条卖货,肉条和货不相符,他们怎么交差?那么,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肖书记身上。如果肖书记把“猪”字改成“肥”字,或者在“猪”后面加个“肥”字,即使当时买不到肥肉他也许还会等到第二天再买,那后来的一切麻烦不都没有了?最后,王显魁连肖书记也没有怪,猜想肖书记肯定也是有难处,人人都要买肥肉,瘦肉卖给谁?总不能让有票证的居民都买瘦肉,而让他写的条子都供应肥肉吧?一斤肥肉当得一斤肉和一斤油!几乎可以救命哪!

老娘送上山之后,买肉的事也算过去,王显魁的心情日渐平静,只是别人问起这事儿来,他才当着笑话重复一遍。说完后他摆摆头叹道:“贫穷就是如此!两斤肥肉憋死英雄!”

但是别人把他家这个肉事儿越传越宽,最后传到了肖书记耳边。

肖书记可不随便听信传言!即使那天他检查回来,在县委大院门口下车时,门卫转告王显魁骂了他,他也只是大方地笑笑说:“他呀,救命恩人!英雄好汉!”

肖书记再听到王显魁家的肉事儿是他下乡到王显魁所在的雪峰公社。他检查冬种油菜时在公社食堂里吃饭,有干部趁王显魁不在把王显魁家买肉的事儿当笑料讲出来,本意是想讨肖书记高兴,但说完后发现肖书记并不高兴,也没有不高兴,若无其事。肖书记后来又听到别的地方的干部们也把王显魁家买肉的事儿当成了笑料讲,尤其是那年的三级干部扩大会上还有人在讲。这让肖书记忍不住碰到王显魁时问了一句:“显魁,你家买肉的事儿是你自己讲出来的还是别人编的?”王显魁说:“我本不想讲,别人老问我,我就当着笑话讲。”肖书记说:“那好,我就问问你这个。”

肖书记只问过这么一句,事情就越想越明白:这个王显魁当时没能买到肥肉还是一直怨愤在心。肖书记开始对王显魁这个人产生了看法。这不是没有道理,从门卫当时传话到后来在雪峰公社食堂和县里三级干部会上听到的关于肉条的种种传说,以及王显魁当着他的面说过,当时救人他并没有想过当英雄。这都说明,第一,他当时本来没有当英雄的理想,也不是出于深厚的阶级感情,应属偶然为之;第二,平时他们本没有来往,家里人想吃肉时才来找他写肉条,说明他还有特权思想;第三,当肉条儿没能让他如愿买到两斤肥肉时,他在县委大院门口大发牢骚。全面地、历史地看来,王显魁恐怕本质上还是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

为进一步弄清楚王显魁这个人,后来,每次在县里开会时遇到雪峰公社党委书记,肖书记总要问问王显魁的表现。公社书记因为经常被王显魁提反对意见,本想照实说说王显魁的那些不是,但他知道王显魁是肖书记的救命恩人,在肖书记面前说他救命恩人的不是,这后果谁都不难想象。于是公社书记总是说“他呀……”就没有后话了。肖书记也总是笑笑就不再多问,像是什么都不明白,又像是什么都可以想得很明白。

县城后山上的桃花、梨花像彩云一样涌来的日子,全县干部集中在招待所里开会,研究粮食和养猪的关系问题。大会堂里贴着很多标语,比如:“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发到干部手上的红头文件里都有大段大段的论述,比如多产粮食就能多养猪,猪多了就有多的肥料又可以多产粮食。这种科学道理很容易被干部接受,但在具体作规划时问题来了,到底是先大力发展粮食还是先大力发展养猪?汇报上来的观点形成了两派,一派说要先发展粮食生产,有了粮食才可以大力发展养猪;另一派说,大力发展养猪和大力生产粮食要同时进行。两派的观点似乎都很有道理,最后还是肖书记在第一阶段会议小结时拍着主席台定板,大力发展养猪和大力发展粮食同时进行,因为时间不等人!这是否与王显魁买肉的事儿有关,无人知晓。

王显魁持第一派观点。小结会之后,他找到肖书记说,应该优先发展粮食生产,粮食是养猪的基础,而猪不是粮食的基础;没有猪粪可以用其他肥料代替,而没有粮食拿什么来代替?

在没有定板之前,肖书记的耳朵虚若空谷,什么意见都能听进,一旦定板,他就不再愿意听反对意见,因为悬而不决往往会影响行动,造成损失。有些事无所谓对错,坚持了,用心了,做成了,就是对的;前功尽弃了,对的也会被认为是错的!这在他多年工作实践中尤其有经验教训。王显魁再给肖书记提反对意见时,肖书记说:“人类最早没有生产粮食时,猪是吃什么长大的?猪是可以吃草的!”肖书记说过这话之后走了。

这话像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王显魁面前的路堵了,让王显魁不再想得出话来回答。但王显魁不服气,于是,在各会议小组纷纷表决大力发展大型猪场时,他不仅持反对意见,还把他请肖书记写肉条儿的事扯出来说。他的本意是想证明他是非常想多养猪有猪肉吃,但对王显魁有意见的人汇报到肖书记面前,就说成了肖书记忘恩负义,救命恩人想买两斤猪肉都被他拒绝。肖书记听出来了,这个汇报的人很想在会上趁机整王显魁的风,不料肖书记很冷静地劝他:“王显魁是有些思想问题,但毕竟只是提了点反对意见,以后会有解决他思想问题的机会。”

村中间收割过后的稻田里搭了个棚子作舞台,罩上两床花被子就开始演出“被单戏”(木偶戏)。木雕的人头只有拳头大,被人舞动起来却特别的灵活,说话时两片嘴唇还能动。木偶们排成队伍又跳又唱,唱的是“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平时没有什么娱乐事,王显魁就和很多人坐稻田里看完戏还跟演员热情握手打招呼。王显魁刚打完招呼,公安特派员来了,将演出的两人带走。后来得到的消息是,这两个演员是外面派来的特务。王显魁从来没见过特务,原来特务什么特别的地方都没有,就是普通人。王显魁觉悟过来后就去公社特派员那儿,想跟他谈谈自己的深刻教训。于是,就看见特派员桌上放着一大叠《登记表》。王显魁好奇,想看看表上的具体内容,特派员马上将表格收进了抽屉并且锁上。

王显魁说:“自己人呢!”

特派员说:“保密没有亲疏!”

特派员拿着这些登记表送县审查时没过关,当时也没人想到会与谁有关。送县几次都通不过之后,书记和特派员被招进了县里审查办,被审查办的人开导了半天,但还是不知道问题在哪儿,他们不明示。

最后跟雪峰公社书记和特派员谈话的是审查办主任。主任一点怒气也没有,轻言细语地说:“领导的意思好像是你们那里漏报了一个人。”

雪峰书记不敢说话,特派员具体办事,只得问明白漏报了谁。主任说:“王显魁这个人平时表现如何?”

雪峰书记试探着说:“王显魁嘴巴直,得罪人多。但他人品还是不错。”

主任说:“他一天到晚拿批肉条儿的事损坏肖书记形象!”

雪峰书记听明白了,不再出声。

主任接着说:“要用全面的、历史的、发展的、联系的观点看人。那次王显魁要肖书记给他写两斤肉条,这说明他有特权思想;拿到肉条之后,他不要瘦肉要肥肉,这说明他自私自利非常严重;当他买不到两斤肥肉之后又在各种场合、甚至大会小会上老发怨气,说些有损肖书记形象的话,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前后联系起来看,说明这个人的本质确实有些问题。”

雪峰书记彻底听懂了主任的意思,特派员也听懂了。两人回来后就连夜给王显魁填了一张表。特派员搔了半天头说:“那就只有填个‘坏分子’。”

雪峰书记说:“那合适吗?”

特派员说:“坏分子的内容包括很宽,说过什么七七八八的坏话,做过什么大大小小的坏事都可以扯得上。其他的地、富、反、右,王显魁都套不上。”

雪峰书记笑了一下说:“那就‘坏分子’吧!”

雪峰书记和特派员又专程到肖书记那儿汇报。肖书记很严肃地说:“这些事都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你们办事很认真,肯想问题。‘坏分子’算是比较轻的一种,放在王显魁头上,我看有益无害。他如果知错能改,以后摘掉就是;如果他坚持不改,大家也好用这个名义管管他,以防他越变越坏。他是孙悟空,要给他戴个紧箍咒他才会跟师父去取经,不然他是不会老实听话的!”

雪峰公社的一大叠登记表申报过关后,王显魁被调到一个林场里工作,没有了任何职务。但他仍然习惯像公社委员那样安排别人去修防火道或者去栽树苗,别人不高兴地看着他时,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以为自己不久就会有任命下来,只要当上场里领导,一切就都会变好。

没有人告知他的身份变了。他知道自己被登记为坏分子那天,是有人通知他去参加一个学习班。

学习班本是常事,起初他很高兴,但王显魁走进这个学习班一看,全是些不敢抬头走路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他找到主办学习班的特派员,问为什么叫他来参加这样的学习班,特派员告诉他,名单上有。

王显魁知道自己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之后在公社礼堂外暴跳如雷,脚下几乎被他踢踏出一层浓浓的灰雾。公社领导被吓得直往后退,都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避祸,只有特派员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王显魁的言行,等到他嚷骂得疲软时才走去说:“王显魁,你老实点!”

王显魁说:“你要谁老实点?”

特派员说:“你!王显魁!”

王显魁说:“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特派员不得不提醒他说:“你已经是坏分子!”

王显魁说:“谁划的?”

特派员说:“这我管不了!”

王显魁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特派员说:“我不能让别人说我失职!你的骨头皮肉不会是铁做的!”

王显魁一下子软了!特派员整治人的时候,王显魁在现场看过。特派员见王显魁软了,他也温和一些说:“表现好可以摘帽,表现不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王显魁想了半天,不仅软下来不再嚷骂,还犹豫不决地朝学习班走去。特派员在他身后补了一句:“我就不相信整不服一个坏分子!”王显魁也不再有勇气和精力抗争。雪峰书记站在远处朝特派员竖着大拇指暗笑。

此后,王显魁就经常被叫去参加这类学习班,而且久久不给他任职。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打人的时候仿佛不是他自己在打人,而是别人在扬着他的手打人。引发他打人的事情其实很小。那些天,场里人一直在挖树苗,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出工时哼着歌在一大堆全是一个模样的锄头里随便拿了一把上山。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把锄头是王显魁天天用着的,做有暗记。王显魁找到这个年轻人指责他时,这个年轻人认为自己拿场里锄头在场里劳动没有错,就两眼瞪着王显魁说:“你一个来场里劳动改造的坏分子凶什么?”王显魁认为这小青年落井下石欺侮他。“谁说我是来场里改造的坏分子?我还真不相信虎落平地遭狗欺!”王显魁这么说着就去抢自己的锄头。小青年眼快手快,顺势就将王显魁拖倒在地。小青年还笑着想道歉,王显魁站起来将那小青年按倒。他正是能扳倒水牯的壮年,所有的气愤都聚集在拳头里落在小青年的头上。一直到泄完气王显魁才用手拍干净自己的衣服,欣赏起自己的巨大胜利和胜利之后的无比痛快。他很自豪地朝周围扫了一眼,朝远处的云雾说:“我看谁还敢欺负老子!”说完话王显魁发现别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所有人都突然变成一尊尊石头,一动不动两眼发呆,也不说话。他回头再看那个被打的小青年,连他自己也被惊呆了:小青年两脚直了一下,软溜在地上不再动弹。那是生命最后一刻才出现的动作。

老场长从场屋里赶来说:“王显魁,你犯命案了!”

王显魁两脚颤动得快稳不住。

小青年开始七窍出血。王显魁明白事情不好了,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将小青年背上往医院里跑去。

人是救活了,但小青年一直是耳聋鼻塞,说话时一个字和另一个字相隔十万八千里路程,走路总是脚板提高到膝盖,风一吹就得路坎下找人。医生说,基本上废了。

王显魁被抓进牢里要判刑的时候,肖书记知道了具体情况,心情非常复杂。那几天,每到深夜处理完公事闲下来散步时,就要想起王显魁。但是一个干部故意将人打成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帮他解脱罪过呢?王显魁这个性格不仅会害了他自己,还将害了妻子儿女。记得王显魁要他写肉条儿时说过,他有一对想吃肉的儿女。如果王显魁的妻子带着一对儿女来他面前求情,那又怎么办呢?这种事就像写肉条儿一样,说来就会来的。肖书记趁早给自己定下原则: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肖书记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说话声,因为夜太深,他不急着去开门,只是隔着门问了句:“谁啊?”门外有人答应,但声音太轻听不清。肖书记走去隔着门再问:“你是谁啊?”这回他听清了,门外的人说:“我是王显魁老婆。”

肖书记开门,进门来的不仅有王显魁的老婆,还有一对年幼的儿女。肖书记心里一软,一下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只是长叹一声把复杂的情感都包含在里面。他虽然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王显魁的老婆把王显魁打人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就开始认错。肖书记说:“错不在你,在王显魁本人!”王显魁老婆请求肖书记帮忙疏通一下关系,争取判轻点。肖书记没有答应,只同意问问情况。但对她母子三人却关心有加,要把他们领到招待所去吃住,由他付钱。王显魁老婆不同意,说要连夜赶回去。肖书记一定要他们明天白天走,王显魁老婆这才说:“我怕别人知道我来找你,给你添麻烦,才连夜来连夜回。上次要你写肉条儿的事已经给你添了大麻烦。”面对这么通情达理的女人,肖书记不无感动,临别时,无论如何要给每个孩子的衣袋子塞进一块钱。

也如当年让王显魁当干部一样,肖书记给王显魁帮忙照样不让人知道。他通过电话联系打听到王显魁将判二十年徒刑之后,先是派人调查那个被打的小青年是什么成分,得知小青年是贫农成分时,他又跟相关部门说小青年的确是拿走了王显魁的锄头。

王显魁最后只判了十年。

小青年的家属不服气地说,王显魁身为坏分子故意将一个贫农青年打成残废,最后只判十年,实在太轻。王显魁自己也感到判轻了,狱警每次找他谈话,教他悔改时,他第一句话总是:“我该枪毙!我非常感谢政府!”

王显魁决不是说假话,他内心实在是这么想的。一个早晨还在哼歌的活泼小青年,一下就被他打残成那样,让他一辈子活得不像个人,这罪有多大啊!

狱警带着劳改队去给工厂挖基脚,冯犯人和王显魁作搭档。王显魁用筲箕往上提土,冯犯人在下面挖土。地基是老屋搬迁的,土坑里总是挖出些老钱币、老瓷片之类的物件。狱警集训犯人时说过,挖出的老东西要全部交公。可冯犯人挖出一个闪亮的小物件,刚放水里一淌,王显魁还来不及看清,冯犯人就放嘴里咽下。冯犯人跟王显魁说:“别说,变钱了我们平分。”王显魁坚决拒绝,并向狱警作了反映。第二天,在狱警的监视下,冯犯人做了一上午大便的姿势,直到拉出那枚玉扳指。狱警跟王显魁训话说,玉扳指是满族人练习射箭时戴在大拇指上的一种用物,后来发展成为一饰物,上自皇上大臣,下到富豪商人都喜欢戴,表明一种富有的身份,是件值钱的物件。表扬王显魁做得对,做得好,立了功,还暗示他有可能减刑。王显魁就和当年救肖区长一样,不图任何奖赏。他说:“我是这么个见不得事的性格,不图什么奖赏!”狱警都说,监狱里真是少见有王显魁这么英雄的人,他根本不像个犯人!

号子里一个强壮的犯人经常用下流动作欺负一个白脸小个子,连狱警也没能真正止住这行为。有一次王显魁看不惯了,他本没有什么功夫,就凭自己蛮劲一头撞过去,那强壮犯人被撞得一屁股倒地,头磕在墙上痛得喊爹叫娘,从此一直老老实实,不敢胡作非为。

狱警训话时暗示他又立一功,有可能减刑。但王显魁仍说自己是这么个见不得事的个性,没有这想法。他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王显魁临近出狱时才特别想家。他刚进狱时,妻子一个人来看过他几次,后来就没来了。王显魁不怪妻子,家里没有别人帮衬,两个孩子要负担,自己不仅没有支撑这个家庭,还让妻子儿女受如此大的连累,他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怪人!

出狱那天,王显魁没去雪峰公社,也没有去林场,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老家。

最先出来迎接他的是狗。没有一只狗认识他,全都龇牙咧嘴地叫!那些鸡也冷若冰霜地只顾自己扒土啄食。妻子和儿女都没有在家门口盼他候他,一大片杂草把路快没了。野烟树长得又高又大,兔丝藤网得密不透风,车前草、穿鱼草、路边王、野灯草互不相让,络石藤连门板也不放过。王显魁不敢相认自己的家了。

铁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过来。转过一堵老土墙,响声来到了面前,和响声一起来的还有一声问候:“你回来了?”

是当年找竹轿把肖区长送往区里的那位老干部。这十年里他脸上的骨头长高了许多,脸皮变得有不少属于多余。王显魁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老干部扬起手杖对着屋东边指了指:“你老婆在那边地里。她是笑死的!你坐牢之后,她一天到晚笑,见了谁都笑。你儿子病得没气了她不知道去医院还捧着笑。”王显魁看了半天,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一座摇着草穗的土丘。老干部又扬起手杖朝屋西边指着说:“你儿子在这边地里。”王显魁转过脸来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人在哪儿,只看到一个土丘。王显魁有了不祥之感,但他仍显示出坚强。他问老干部:“那我女儿呢?”

老干部嚅动几下嘴唇,说出一句最光滑的话来:“被你姨妹子带到新疆去养了。”老干部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不再说话,转身往回走。王显魁看着他弧形的背影,该明白的都开始明白。于是,他一下蹲在地上捧着头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得非常尽情,但哭声被他捂在手掌里跑不出来,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这种哭声!

哭够之后,他开始扯草,把门前扯出一条路来,再把插在门扣眼的一根筷子拔出来,门就被他慢慢地推开。一股亲人的体味扑鼻而来。他站在屋里享受了半天,然后才开始扫掉屋壁上密密的蛛网和地面上成堆的鼠粪,赶走栖息在铁锈深深的饭锅里的蟑螂、蟋蟀群……

日子从头开始,往事并不散去!

事情很简单,他坐牢之后妻子疯了,家不是家了……姨妹子跟一个在新疆当兵的军人结婚后将他的女儿带去了新疆。

有太多的不幸,但总还算有个亲人,女儿还在!这是王显魁最大的安慰。

傍晚,王显魁远远地蹲在屋对面的老榆树下欣赏飘浮在自家屋背上自由自在的炊烟。往日的炊烟都是妻子烧起来的,而此时的炊烟是他自己烧起来的,他是在跟妻子用炊烟对话。往日此时,他的儿女就会蹦跳着回家叫爸爸、妈妈……

直到夜幕笼罩了这里的一切,包括他烧起的炊烟,他才往家里移步,很近很近的路程却能走得十万八千里遥远!

他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东西!小时候父亲无数次地跟他说过:“男子汉不惹事,也不怕事!”该来的都来了,也都过去,生活该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他要找到女儿。只要把女儿接回来,父女俩仍然是一个不缺少亲情的家庭。

王显魁开始给姨妹子写信,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字斟句酌地写下半页纸寄出去。在盼望回信的一个月时间里,他天天梦到女儿不是在水上漂就是在天上飞。

收到姨妹的回信时,他不敢马上拆开。他关上门,将信对着穿过门缝的强光映照了半天。但没有发现让他可怕或可喜的痕迹,里面的字很少。王显魁这才急不可待地一把撕开封口。姨妹只回了一句话:“一切由你女儿自己决定!”

这种不冷不热的世情让他非常失落,毕竟他在信里是用高兴的心情说自己已经刑满出狱。但女儿有了准确的下落,王显魁又亦忧亦喜。既由女儿做主,他就相信女儿一定会回来!没有了爷爷奶奶,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弟弟,难道她还不思念父亲?

王显魁在等待女儿回来的日子,又被叫去开会。来开会的特派员坐在火塘边翻着一个册子,眯着被柴烟熏得睁不开的两眼看着王显魁宣布:“王显魁,你帽子摘掉了。”

王显魁看着也被岁月催老了许多的特派员,半天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他只记得自己是个刑满释放的犯人,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什么分子。前后一想才明白过来,刑满出狱了,坏分子帽子也摘了!他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轻松。他高兴起来,以立正姿态给特派员鞠了一躬说:“感谢政府!”特派员见王显魁把监狱里的好习惯坚持了下来,就满意而又同情他说:“其实,你就害在那两斤肥肉上。”王显魁的脑子已经简单到想不清这些事情,但是,他想起自己以往的英雄言行,又对生活充满信心。过去、现在和将来,他都会这样不屈不挠!

于是,他又给姨妹去信,告诉自己已经摘帽的喜讯。他再次要求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姨妹这次回信写了两句话:“知道了。但你女儿怕看到奶奶、母亲和弟弟的坟草。”

王显魁像挨了重重一锤,两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但眼睛里没有泪水,像一口干涸的池塘。接下来的三天里,每到傍晚他就幽灵一般地用一根草绳背着那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往山上走。他在父母坟边睡了一晚,在妻子坟边睡了一晚,在儿子坟边睡了一晚。然后他背着被子回家,独自坐在屋里说:“女儿不肯回来,你们都要跟我回来!”

此后,王显魁不再有孤独,他时时感到父母、妻子和儿子就在身边。吃饭时,他为他们每人供一副碗筷,睡觉时他给妻子留下一半床位。过去他并不在意别人说他是英雄,现在他特别要想让自己言行证明自己的确是英雄,他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村里人眼中的王显魁慢慢又恢复成当年救了肖区长的那个大声说话、助人为乐的王显魁。村里人仍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慈善地对待王显魁,分山林田地搞责任制,王显魁该分多少还是分多少,连他稻田的水源条件也都考虑得周全,不因为他当过坏分子,坐过牢而对他有些许的歧视。

王显魁家门口那些杂草和污泥被渐渐除去,开始有了花朵。他从山上挖些好看的紫薇和映山红栽在南瓜与丝瓜之间。坐了十年牢之后,他看惯了监狱周围各色的花卉,没有花的世界,生活会少了什么。蜂蝶热闹过后,王显魁的家门口开始有瓜果,肥硕的大南瓜像石碾一样坐落在他的瓦背上,又长又胖的大丝瓜像瀑布一样从草绳上泄下来。他的稻子也没有虫来吃,秋收时黄得比任何人的都漂亮。见他所有的庄稼都长得比别人的好时,人们开始议论上天真的有眼,连庄稼都来补偿他这十年的损失。当年找竹轿抬送肖区长的那位老干部不相信有上天,他摆着头说:“田里一根禾不抽穗他王显魁都数得出来!你们能比?”

王显魁正吃中饭,听到外面惊呼:“谁家的瓜菜这么好?”王显魁站起来从窗格往外看,一个戴太阳帽的人正在瓜棚下拍照。王显魁扒完饭,扛了张四脚矮凳出门让照相师傅坐。照相师傅像吃了疯药,照了南瓜照丝瓜,再照收进谷仓的稻子和禾花鱼,从远处照了再从近处照,单独照了合起来照。等到他收拾镜头时,天已快黑。王显魁留照相师傅再坐坐,照相师傅说,要赶路,送照片来时再聊。

王显魁没有想到第三天照相师傅真来送给他一叠瓜果稻谷的彩照,比他家里的实物漂亮千百倍!照相师傅说,这些照片说明责任制后农民的积极性很高,夺得了大丰收,一些报刊都要用。王显魁的脑袋似乎还锁在监狱里打不开,对世事很陌生,不敢乱说话。但这些照片的确让他无比喜欢,充满希望!如果拿着这些照片去给女儿看,女儿能不想回家吗?此前他实在还没有想出办法哄女儿,现在有了。这个照相师傅一定是神仙派来帮他的!

一个石墙垒砌的大门,里外都是葡萄架。葡萄已经收过,水泥平台上摊满了半透明的葡萄干。他从衣袋里取出信封再一次核对了地址。如果不是一阵风吹来的黄沙落在信封上,王显魁绝难想到这里的确已经是新疆,已经是他姨妹寄信的地方。他在由树枝钉成的栅栏门外站了很久,他不是不敢推门,但又的确是不敢推门。他最希望的是从外面进来的人认出他,请他进屋,而不是他不约而至闯进门去,因为这样就会让这家人少一些惊惶。路程太远,没有电话,他无法提前告知。

很远的天空下传来鞭响,王显魁不知道那是草原上才有的鞭响。当赶着羊群的姑娘走进葡萄架下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真感到自己的确已经身处过去只是听别人说过的遥远的边疆。姑娘从一旁把羊群赶进圈里关好,回过身才定定地看他。照说应当是女儿先认出父亲,但王显魁一眼就看出了女儿小时候脸膛的轮廓,他的思维一下子年轻起来,飞快地算出了女儿的年龄,是的,二十多岁了!是这个年纪!

“你是兰吗?”

王显魁清楚地看到姑娘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我是你爸爸王——显——魁!”

姑娘像一棵突然倒下的树,冲开树枝做成的栅栏门,在里面哭叫了一声:“姨妈——”

女儿没有扑到王显魁已经张开并预备拥抱骨肉的怀抱。王显魁的双手成了被秋风吹落的枯枝。

门口马上排起了队伍迎接王显魁。两男两女在前,背后还有一个男孩。面对这个队列,他一个一个地看,不用介绍,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姨妹,姨妹夫,女儿、女婿和外孙。王显魁的情感一下子完全被现实捣成了碎片,但立马又弥合起来。他以一种特有的持重抱起小孩使劲笑着说:“叫我外公!”

带着些沙味的风飘飞着小孩头上金黄的细发,深陷的眼窝里闪亮着一对比黑玻璃弹子还亮的眼珠。他没有叫外公,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他会说我们家乡话吗?”王显魁的问话依然没有得到回答。姨妹和女儿的话被眼泪浸蚀了,姨妹夫、女婿和外甥很可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照说王显魁找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他应当多住些日子,但他第二天就要返程。他甚至没有直接说过想女儿回家。姨妹和女儿组成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实在不易,他不应该把这份幸福碰碎。他表达自己情感的唯一行动就是把带去的那些好看的照片拿出来给她们看。她们看照片,他看她们的神色。这么看过之后,王显魁明白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临走时他只跟女儿说:“你把这些照片留下。”

王显魁去新疆找女儿的事在村里传得很宽,见王显魁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村里人难免问起究竟。王显魁就像没有那回事,乐哈哈地说:“他们在那边过得像神仙!”

王显魁从不说假!村民从王显魁说话的腔调和神态也看得出来,事情是真。

王显魁新疆之行没能接回女儿,但他在北京转乘火车时看到和听到好些人在议论一些被错处理的人开始恢复工作赶到单位上班。这让他对未来生活更加充满了信心。监狱里形成的那些精神束缚正像蝉蜕一样层层蜕去,王显魁开始想自己也应有天清风和的那一天。

他从来没有这样回忆过自己的人生,从担着一担柴从竹林里那块丑石头后匆忙转出来看见受伤的肖区长趴在地上爬行,一直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当干部,在雪峰公社当委员,请肖书记写肉条,打林场那个小青年,坐牢,出狱,找女儿……他愿意把自己想成一个坏人,但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坏在哪儿,即是打那个小青年时他也没有任何坏想法,只是想教训一下他,泄掉自己的怨气,倒觉得自己无论何时都还是英雄。

把自己这些年的事儿想完之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他没有坏!他从来没有坏过!那天来宣布他摘掉坏分子帽子的特派员也说他是被错划。

那么,他就应该得到落实政策,得到平反。平了反他就应当和眼下那些得到落实政策的人一样恢复公职去一个单位上班。而且凭他的记忆,划他为坏分子时,根本没有他本人的签字和同意。

逻辑上王显魁想不出任何问题,但真要开始找人办事,他又还是一片茫然,毕竟自己这些年蹲在监狱里,现在不再熟悉办事的钥匙。不过最熟悉他情况的人他也还是应该找得着,比如特派员。

他应该先去找找特派员。

特派员对王显魁的态度让王显魁喜出望外。办公室里新添的桌椅还有浓浓的桐油味。特派员正在往墙上张挂规章制度时,王显魁到了。特派员一边唠叨着上面要求依法办事很麻烦,一边把吊在屁股上的枪抽下来,见王显魁两眼充满惊惧地望着枪,他又赶快解释说:“现在你不用害怕这砣铁!”他把枪放进抽屉里,真像是怕吓着王显魁,然后挪一张红漆靠椅给王显魁坐下,还拿了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想倒杯开水给王显魁喝,但摇了摇篾壳开水瓶是空的,就只好开始说话:“好笑!当年把你作坏分子报上去之后,一下就通过了。”王显魁摆了摆了手说:“算了!”

王显魁的大度让特派员更加朝他挪近了椅子。“是啊,多怪世情少怪人!”特派员劝了一句王显魁。

王显魁说:“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坏事,坏在哪儿!”特派员说:“可能是与那两斤肥肉有关。”

王显魁说:“我没有买到肥肉。”

特派员说:“如果买到了就没事了!”

王显魁说:“我现在要落实政策。”

特派员说:“应该的!”

王显魁开始询问落实政策的手续。特派员告诉他,要写报告,一级一级地签意见,最后由县里落实政策办公室审核。

王显魁心里开始明亮,落实政策的路一下就理通了,仿佛就办成了一半。

他开始写报告,第一段专写各级领导对他的培养,第二段写他被划为坏分子的经过,第三段写要求落实政策的理由。

王显魁第一个想找的人是雪峰公社的老书记,但担心自己的报告出漏洞,才先去找特派员把关。特派员看完他的报告后朝王显魁翘着大拇指说:“我看过好多要求落实政策的报告,你这个水平最高!别人的报告上写满了唠叨,你的报告处处都是感恩。”

王显魁说:“那请你签个证明意见。”

特派员就在报告上签了很长一段话证明王显魁是当时被错划。王显魁又像是加进了一针强心剂。

王显魁按照特派员说的,把上下几个部门的意见签齐之后,送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然后回到家里。

回家等待复职的消息其实并不是愉快的事,相反,比没有这个希望的日子还难过,主要是担心失望!他觉得应该有一只狗来消解他的孤独和苦闷,于是,他到刚刚允许开市不久的农贸市场上买回了一只纯黄色小家狗。家狗很懂事,一到家门口撒了点尿就成了他持家的助手,鸡鸭麻雀一到晒谷坪里吃谷子,它就蹦过去赶走它们。有一次小鸭子太任性,小黄狗还扯掉了它的翅膀毛。小黄狗这么通人性,王显魁就天天晚上跟它说话,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和小黄狗有那么多话说,小黄狗从来没有回过一句。

小黄狗一天天长大,换了几次毛之后四脚就高了许多,就敢独自在家门口守夜,夜里行偷的野猫和黄鼠狼就被它追得无路可逃而沿着杉木柱头爬到瓦背上号叫。

小黄狗简直是个吉祥物,在守家的同时还给他带来好消息。有人转来电话通知,要他去县里落实政策办公室有事。这就是说他的报告已经有人看到了,有人重视了。

王显魁不明白落实政策办公室里为什么有一股呛人的老鼠屎味道。办公人员一边找他谈话一边翻阅大本大本的老材料,王显魁看到那些材料上满是老鼠屎印子和一些没有抹干净的蜘蛛蚊蝇躯壳时,他才明白这里的老鼠屎味道其实是岁月的沉积。王显魁回答了办公人员的很多问话,他此前从没有像这次跟别人详细说过自己的那些往事。

本来平静的往事被他彻底翻动一次之后又重新平静下来。办公人员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不知小黄狗盼望了多久,王显魁还是一个黑影在远处河边大堤上的老榆树下移动时,它就追到他面前咬他的裤脚嘘唏相诉。“你不能进城!落实政策的事儿办完了,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王显魁跟小黄狗解释。他跟人说话时很少说过这么长一句。

相隔三天时间,特派员又来转通知,要他再去落实政策办公室。

王显魁已经闻习惯了鼠屎味,明白这种味道的意义之后甚至喜欢这种鼠屎味。落实政策办公人员告诉他,查阅了资料,也调查了相关部门和有关人员。王显魁正瞪大两眼等着下文说出好消息时,办公人员却端起茶杯喝茶不说了。

“结果呢?”王显魁急不可耐。

办公人员说:“遇到了难题。”

于是,办公人员从头至尾把给他落实政策的经过说给他听,而最后的结论是按照现在他们掌握的情况是,不存在为他落实政策。

这和王显魁所盼望的结果差距太大,以至于他一时无法承受。他的脚手开始微微地颤抖。办公人员马上给他倒了杯开水,然后为他打开另一扇希望之门:“别太激动!先冷静地想想,看还有什么新线索提供给我们。”

王显魁说:“你要什么新线索?”

办公人员说:“你最终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

王显魁说:“我要恢复工作。”

办公人员说:“工作是因为你打人判刑丢掉的,而你打人判刑的材料都有,不存在冤、假、错!”

王显魁说:“但我打人是因为受委屈所引起,而我的委屈是因为划我为坏分子所引起。”

办公人员说:“坏分子已经摘掉了。”

王显魁说:“帽摘了工作没恢复。”

办公人员说:“工作是因为刑事犯罪才丢的。”

王显魁坚持自己是因为划了坏分子才去农场,去了农业场才心躁,心躁才打人,一切都因为划了坏分子。他无论如何要把划坏分子的事情弄清楚。

办公人员只好说,“关于这事儿,我们只找到当时唯一一张登记表格,而表格里事实一栏又全是空白。”

王显魁突然脑子里闪亮了一下说:“材料不齐怎么能划我坏分子呢?”王显魁喝了点开水果然平静了许多,开始和办公人员交流自己的想法。“空白不就是没有事实吗?”

办公人员说:“是的,是没有事实。不过,既然摘帽了,弄不弄清都没有什么意义。”

王显魁接受不了!办出这么一个结果来,王显魁绝对不服!“如果不把我错划为坏分子,我的委员就不会被剥夺,就不会去那个林场劳动改造,我的心情也就不会那么坏,也就不会打那个小青年!”

办公人员说:“我们正是考虑了这个内情,才反反复复地找你核实情况。但是,心情不能代替证据。除非你能找出证据证明你公职的消失确与你错划坏分子有关。”

“我要是找出人证呢?”王显魁说。

“人证?那也要形成文字材料。现在办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马虎。”办公人员说。

黄狗还是照样的亲热,王显魁却高兴不起来。回到家往床上一倒就睡到第二天早晨。本来也还不想起来,黄狗像人一样站起来在碗柜里翻吃的,狗太饿了,他不能不起来给它做吃的。一边做饭一边跟狗说:“你真是有福,可以不管复杂的人事!”

王显魁带上黄狗扛上锄头去地里挖地,想逃避世事。锄头挖下去肥土翻了过来,一只被挖断的蚯蚓拼命地弹跳,然后拖着一滴泥血又朝远处溜去钻进土层。王显魁震撼得连锄头也丢了,回到家里洗脚,换上新衣服,跟黄狗说:“我总不能连蚯蚓都不如!”于是,他又走在了为自己落实政策的路上。

特派员一直同情王显魁,支持王显魁。王显魁要他写一份更详细的证明材料,把当时的真实情况写出来,特派毫不犹豫,写满了六页双格纸,时间、地点、当事人、说过什么话,包括天气都写了进来。王显魁看了这个材料才明白自己的命运的确是与那两斤肥肉有关。但肖区长并没有怪他,一直都在帮助他,保护他,如果不是肖区长出面,那次还会划个比坏分子更重的成分,后来打人还会坐二十年监狱。

照说有了这个细密扎实的材料,落实政策办公室应当可以为他说话,但办公人员看过后还是告诉他缺少关键事实依据。王显魁听不懂,办公人员举了案例给他说:“比如XXX证明里写有是因为和某女人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开除了公职。这就好办了。当然不让你照着这样做。”王显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王显魁听明白了,就是人不坏又要干点小坏事,然后被处理过重了才能落实政策。

王显魁回来又找到特派员,求着特派员说:“你在证明材料里给我添点儿小坏事,然后说我是因为这点小坏事而被开除了公职,这样我就好办了。”

这回特派员却不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热情地对待王显魁。“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当年什么形势?要把你划成坏分子我都坚持不捏造事实,所以你现在的表格上面才这么干净清白!你现在也休想我捏造事实!要写假事实你找别人去!”特派员当即狠狠地骂了一顿王显魁。

王显魁被骂得一肚子委曲不知如何表达。但他不仅不怪特派员,反而把特派员高看一眼。做人的确应该这样!王显魁不相信自己弄不出头,特派员那句“要写假事实你找别人去”的话提醒了王显魁。那么该找谁去呢?

河堤上的垂柳开始摆弄身影,王显魁走过了很长的河堤也没有发现当年雪峰公社的老书记。人们告诉他,书记因为有过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开除了公职,回家当了好些年农民,最近刚平反,现在拿着工资不用上班,天天在河堤上钓鱼。王显魁真的是不想去见干过这种事的人,但是,现在他能找到的见证人除了特派员就只有这位老书记。

“老书记你真有福气啊!”王显魁这么在背后说话时,老书记没有收回钓竿,连头没有回。但他听出是王显魁在他背后说话。

“你好难找啊!”王显魁这么说第二句话时,老书记将钓竿插进了面前的草丛。“你落实政策的事走到哪步了?”老书记问。这话让王显魁感到亲热:“就为这事儿来找你的。”

“找我干吗?”

“写个证明材料。”

“你找特派员。”

“我找了。”

老书记以为特派员把责任往他这儿栽了,说:“他是当时具体填表送表人。”

王显魁赶快说:“证明材料他详细写了。”

老书记说:“那行了!”

王显魁说:“材料里没有错误事实。”

老书记说:“本就没有。”

王显魁说:“没有错误事实怎么能划我坏分子?”

老书记说:“你以为那时候像现在?”

王显魁说:“你给我再写个证明材料,里面捏造点错误事实,比如写成像你一样,和某某女人有点儿不正当关系,然后被开除公职。”

老书记说:“和哪个女人?”

王显魁说:“随便写个名儿。”

老书记说:“这万万不可能!当时有就有,当时没有就没有!你以为这是参军当劳模有份光荣啊?”

王显魁被老书记力拒之后,他想了想,再也找不出写证明材料的人,彻底失望了。他悲观得像一片枯叶被风吹起在河堤上飘飘摇摇地往回移。

“你可以去找当时的肖书记。”背后的风摩挲着柳枝传来这么一句话。王显魁停住脚,顺着这句迟缓而真情的话转身望着河堤上,老书记已经是一动不动的一团黑影。从黑影里伸出去的那个钓竿又像他脑子里萌发出的细弱的希望。

如果不是这句话提醒,王显魁已经完全忘掉了肖书记。

肖书记多年前已经调回了他老家北京门头沟,现在还怎么找他?北京那么大,门头沟在哪儿?既是找到了门头沟,肖书记在哪儿?王显魁想够了找人的难度之后还是下不了决心。回到村里时,那位用竹轿抬送肖区长的老干部正在小溪里翻石头给孙子捉螃蟹。这让王显魁想起自己那个黄头发亮眼睛的小外甥,由小外甥又想起自己只身一人去新疆找女儿。于是,他想明白了,天底下没有找不到的地方,也没有找不到的人!

特派员敲着个搪瓷饭碗回到办公室,王显魁在办公室里正襟而坐。特派员不敢对他太好,写假证明的事不能牵就他,又不忍心对他不好,他实在可怜!“有事吗?”特派员不冷不热地问。

“向你打听个事。”王显魁说。

特派员感到王显魁有了变化,声音不像上次那么生硬割人。“说吧。”特派员坐下来听着。

王显魁说:“肖区长——肖书记现在的下落你知道吗?”

“找他?”特派员猜出王显魁的意图来,觉得王显魁这些年还没有被折腾糊涂。其实最清楚王显魁上上下下的就是肖书记。但特派员决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掌握很多关于人的内部材料,都不能随便说,除非组织上来人调查。这和肖书记做法相近。肖书记让王显魁当干部也是让人不知道是他做的。

“找对人了啊!”特派员说。

“找他写个证明。”王显魁说,“如实写。”

“对的。”特派员说。

“我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王显魁瞪大两眼看着特派员。

特派员说:“我给你找找。”

特派员像竹根鼠挖洞,前半身探进床底下,沙啦啦从屁股后退出几口大大小小的皮箱和木箱。好长一段历史都锁在这些箱子里。被岁月钳牢的箱子打开时发出一声声揪心的怪叫。外壳各异、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各种记录本在箱内码得严严实实整整齐齐。农会的,土改的,三权四固定的,人民公社的,大跃进的,文化大革命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三中全会的,改革开放初期的,前几年的,全都有。王显魁看着特派员翻阅每一口箱子里的记录本,他在心里真的佩服特派员的原则性,这么几箱子没有一份是公文,全是他的私人记录本!

“写在一个记录本的封底上。”特派员安慰王显魁。

“慢慢找。”王显魁安慰特派员。

工作记录本没有一本未写完,从第一页开始到最后一页,全是密密麻麻的细如米粒的文字。这里面不知记了多少事情,在王显魁认识的干部中几乎没有人能和他比。

“肖书记调走的具体日子我不清楚。当时县委书记在一次大会上介绍完一位新来的副书记之后说,肖书记调回老家北京门头沟工作,他临走时让我转告大家,说我们县是他的第二故乡,欢迎大家今后到他故乡去做客。就是这时候,县委书记把肖书记故乡的详细地址念了两遍,我随手记在一个工作记录本的壳子上。”特派员一边翻找一边跟王显魁解释。王显魁看着那些工作记录本的插图,有穷人交租的,有一辆汽车只装一个包谷穗的,有列火车只拖一只大红薯的,有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有卫生上天,有李铁梅举着红灯,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特派员一个上午都在翻找这个地址,但王显魁一点儿也不感到漫长和心烦,相反,他倒希望慢一点翻出来。

“找到了,在这儿!”特派员最高兴的时候也只是嘴角多了两道肉皱。他一直把任性的笑看成一种不严肃。王显魁忙着找纸要把地址抄下来,特派员说:“我来!抄错一个字就会找不到地方!”特派员的认真程度让王显魁原谅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要走进这个村庄了,站在高处一眼望去,大山的皱褶口上坐落着一片矮小而略显零乱的房屋,淡淡的烟雾升腾在那些刚刚吐绿的大树之间,老墙垣有些残缺,路在村中间弯弯直直,直处看得见,弯处又隐去。肖书记在老家知名度也很高,王显魁一提他名字,老乡们就把他带到了肖书记的老家门口。王显魁说要见肖书记,家里人说,肖书记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世了。王显魁不愿意寻到这么个结果,就问这说话人是谁。旁人证明她是肖书记的孙媳妇。王显魁提出要看肖书记照片,孙媳妇进屋翻了半天才拿出一张集体照片来。那是一张南方乡村照,背景的确就是王显魁熟悉的老地方。王显魁说要看肖书记墓,孙媳妇又带他到肖书记墓前。路上,孙媳妇说肖书记是挨批斗时被人打伤了左脚,生活不方便才要回家的,说肖书记本来右脚在解放南方那年就被土匪偷袭刺伤过。王显魁在肖书记墓前跪下去三叩首,忍不住哭出声来:“肖书记,想不到你也苦啊……”

回村的路上,王显魁跟肖书记孙媳妇讲他当初看见肖书记被土匪刺伤的痛苦样子和坚强形象,孙媳妇跟王显魁讲肖书记回老家的艰难故事。肖书记的人生在坟墓与村子之间的路上被他们完整地弥合起来。

证明材料已经不用提了,但王显魁还想问问肖书记这些年提没提到过当年在南方搞革命的一些老事情,比如王显魁救过他,比如王显魁划成坏分子。孙媳妇回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记起什么,坐在旁边的一个老年人忍不住说,肖书记经常说,在临终时还反复地说过一句无头无尾的话:穷有什么好?两斤肉都可以整死人……王显魁立刻激动起来,这不是无头无尾的话,这是大彻大悟的人才说得出的话!这就是在说他王显魁的事!肖书记一辈子都记着他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如果肖书记在世,肯定会为他写证明材料!

王显魁回来时先去见了特派员,感谢他提供了准确的地址。特派员要看看他的证明材料,王显魁说没有。得知肖书记那边真实情况后,特派员也慨叹起来:“涉及到人的问题丝毫不能马虎!自己死了别人还要活!”王显魁把特派员这句转了几道弯的话想通之后说:“肖书记到死还记着我的事。”

特派员说:“没用!”

王显魁说:“肖书记说了,穷有什么好?两斤肉都可以整死人!这不是在说我的事吗?我要把这个话转给现任领导。”

特派员重复了一句:“没用!”

王显魁说:“我要把当时的情况说一千遍一万遍,我就不相信没有用!”

世事就像电视,屏幕一跳就过另外一种生活了。那些日子像天上有人撒金子,那些下放回城的知识青年在城市可以自己摆摊子做生意,农民算计着自己的稻田爱种什么种什么。秋收时粮库里放不了过多的粮食,于是到处布满了粮堆。城里人和乡里人全都换了新衣服,新房子也一片一片地冒起来,农用车进城去拉家电,风扇、电视机,就像羊群一般赶进家门。

雪峰公社改称雪峰乡政府之后开始有了独立办案的派出所,人员属县公安局直管,办公室里还装上了红得耀眼的拨号电话。特派员仍在这里办公,标准叫法是民警,但当地人仍叫他特派员。

县公安局打电话要特派员去县委办把王显魁接回家时,特派员一点儿也不吃惊,他好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王显魁按照他的“说一千遍一万遍”的逻辑办事,已经成了“上访专业户”。

特派员和王显魁在县委办公室见面时就像在雪峰乡政府见面一样,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回去。”特派员说。

“好。”王显魁说。

两人一起走了。县委大院里没人看出王显魁是“上访专业户”。

第二天县局又打电话要特派员去接王显魁回家。特派员又去。两人见面还是那三个字:“回去。”“好。”以至于县委办有人质问特派员:“王显魁是不是你唆使上访的?不然,他怎么如此听你的?”特派员笑笑,不说他们之间的事,而是随便找个理由说:“他家有只大黄狗在盼他。”

但是,县局第三次要他接王显魁回家的电话还是让他出乎意外。

王显魁仍坐在吴副书记办公室不肯走,一有空他就“千遍万遍”地说那些现在看来已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又老又怪的事情,又都是从两斤猪肉说起,说得又长又弯,以至于听起来像古希腊的传说故事。百废待兴的日子,来找吴副书记签字的人很多,吴副书记有更多重要事情需要办理,有些事又是不能让外人随便能听见的。吴书记实在没有办法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要他们派人来把这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弄走。公安局派人去看了,王显魁的言行并没有任何不正常。吴书记说王显魁干扰正常办公,公安人员认为他不嚷不骂,不打不闹,从两斤肉开始说那些不符合逻辑的老事怪事,也是见领导有空才说,要让走也只能好好劝他走。吴书记不满意这种软弱,就当着干警的面亲手把王显魁往门外拉,高高大大的王显魁坚决不走,让吴书记拉不动。吴书记就叫警察去拉,刚从警校毕业出来的两位警察满脑子的法律意识,把肢体接触看成很大的忌讳,没有让吴书记如愿。吴书记很没有面子。事后,吴书记打电话狠狠地骂了一顿公安局长,说公安对经济工作的保驾护航非常不力。局长强调他们现在管得严,一定要依法办事。吴书记放下电话说:“那我打个电话让上级表扬你!”

直到沅水河划龙船需要出动大批警力维持秩序那天,吴书记才知道自己把事情弄大了,上面局里来人开会,坚决支持干警依法办事。不久,王显魁没有被抓,吴书记却被调走。

县里其他领导马上都吸取了吴书记的教训,对王显魁的上访既不正面回答,也不轰他走人,只是专门安排一个人在办公室周围巡逻放哨,见了王显魁就通知领导们关上前门不见面,然后从后门走出去深入基层。王显魁不知道这些,只感到自己说话越来越无门,甚至听到隔壁有人说:“他这种人不可能救过肖区长!”

人们不明白王显魁这一天为什么要穿得这么讲究,腰上还捆了根宽宽的牛皮带。直到他在大街上一跟头栽出去拦住了省长的车子,大家才想起他早上出门的架势,原是有大事要办。

省长却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事,他从容不迫地从车里出来,让惊慌的公安走开,然后先站直身子朝围观的人群挥手致意,一点官架子都没有,非常亲切。周围关爱省长的人都说,省长完全可以让秘书出来。其实省长没有出来之前,县领导和秘书都出来了,是省长挥手让他们退了回去。省长一个人走到车前将王显魁扶起来:“老乡,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你找对人了。”

王显魁跪在省长面前不肯起来,将一份材料举过头顶要省长收下。省长收下材料,王显魁马上一个跟斗栽到街边上让开路,并以手示意让省长的车子前行,而他却跪在地上送行。

王显魁在面馆里听正在下猪脚粉的大师傅说,这回老上访户王显魁惊动省长了,案子会要落实了。王显魁想落实一下这些传说的真假,他在落实政策办公室坐了一上午。办公人员告诉他县领导对他的事的确已有交代,各个部门都在分途落实。

一个雨天,一个背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突然出现在王显魁门前。王显魁好不容易才看清脸面,是雪峰老书记。王显魁还没开口问好,雪峰老书记抢先说:“老王你生成的苦命!”王显魁摸不清头脑,但心想肯定是说他落实政策的艰难。

“这回省长发话了!”王显魁说。

雪峰老书记说:“省长要到外省去当书记了。”

雪峰老书记将手中的那根特制的斑竹手杖轻轻一拉,一根由多节组合的长钓竿像收音机天线一样马上出现,他将精制的钓竿往外一甩,一声不响越走越远。

王显魁到县城里转了一路,得知专设的落实政策办公室合并到了另外一个相关的部门,办公人员也已经减少,而且都是新人。这个本不该他担心的事情却让他非常担心,王显魁问落实政策的事,得到的回答果然是无法落实。事情又回到原点。当他有些激动地强烈要求再把自己落实政策理由复述一遍时,刚刚开讲两斤肥肉的事就被办公人员叫停,说那些怪事情完全不符合逻辑,没有必要再讲了。

还有一段距离就看见那截老杉树做成的木坨凳在河堤上独自发光,走近时被屁股磨溶的平面上映得出在柳枝间颤动翅膀的鸣蝉。凳子上用晶亮的一小块石英石压着一张纸条,写着:“老王,你若先到请等我一会。”纸条还没看完,背后有人说话:“坐。”他转过身来,是雪峰老书记,还给他也备了个四脚小凳子。

王显魁坐下来:“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

“爱钓鱼的人都是半仙!”雪峰老书记也坐了下来。

“怎么办呢?”王显魁说,眼望着雨雾蒙蒙的河面上各种鸟儿在觅食。黄狗开始老了,只能守家不能随他走远,它没有来。

“活着就好!”雪峰老书记劝慰着。

“我不服气!”王显魁说。

“看看这个。为你留的。”雪峰老书记递给王显魁一张报纸。王显魁展开一看,报纸上面登有大官追悼会的图文。王显魁明白雪峰老书记的好意。但王显魁仍说:“我想不通!”雪峰老书记说:“那你真的活该!”

王显魁说:“我没有坏过!”

雪峰老书记说:“世上的好坏本就难分!”

王显魁说:“我冤枉!”

“已经摘帽了!”雪峰老书记说。

“但没复职。”王显魁说。

“最后都是一堆土!”雪峰老书记说。

“我不能把坏名声带进土里!”王显魁说。

“没有任何材料说你坏过。”雪峰老书记说。

“我要证明我不坏!我是英雄!”王显魁说。

雪峰老书记知道他劝不回来,不再与他谈话。心想,人之祸福皆由性格所定!王显魁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事儿来的!

王显魁的事毫无进展,日子还是一黑一亮的日子,但国家的发展却一日千里,并突然变成了个大菩萨,给全国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发钱,年年发,月月发。那天,年轻的村主任拿着钱来叫“魁爷爷”时把一个领钱的折子递给他,王显魁简直不敢接。年轻的村主任讲解了半天党的现行好政策,王显魁才接下存折说:“国家这么好,我不再去上面讲自己的事了!”

王显魁的幸福感无人能比,除了皮肤老得把头发挤掉不少之外,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和年轻时没有两样,甚至心态比年轻时还要单纯许多,一天到晚都是高兴的样子。没人在他身边时歌声就从他鼻子挤出来;在田地里忙了一天,或者到县城分管落实政策的部门问过了自己的事,晚上回来还给老得只能睁开眼睛躺在火塘边假睡的黄狗唱歌听。人们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高兴,他本不是应该这么高兴的人!他只是说如今这政策好得要让他闲废了。他还说他总有一天要搬到城里去住。

但别人告诉他:城里人都喜欢往乡下住了!

王显魁到山上埋葬了黄狗就不再有挂牵,两脚泥还没有洗干净就匆匆忙忙地提着行头往村口赶。天晴朗得看什么都清楚如洗。小客车已经停在村门口的枫树下。王显魁从厚厚的红黄落叶上走过,将大包小包东西往车门里塞进去。司机有些不高兴,但乡间小客车拿着国家补助金,是专为乡下人提供方便的,如果有人到管理部门反映司机不为乡下人服务,他来年的补助金就有可被取消。司机只好皱着眉头帮他装好那些去城里安家的行头。

“魁爷你在城里没有房屋也没有亲人,你要搬进城里住?”司机是本村人,劝说王显魁留下来。

“如果不是陪黄狗,我早就进城了!我喜欢看小孩!”王显魁说。

如果说别的理由,大家会进一步劝说,王显魁说这个理由,别人不仅不认为他奇怪,还对他深表同情,他身边本应该有小孩。

村里也不是没有小孩,而是小孩都被父母带进了打工的城市,留在村里的小孩从上幼儿园开始就离家在乡中心小学由奶奶、婆婆陪着寄宿。村里没有了学校,没有了上课的钟声,没有了跑动的孩子,村前村后那些果子熟透得掉下来养蚊蝇也没有小孩去偷吃。村里有太多的咳嗽声,天气晴和时,看到在太阳里翻晒的也是太多的白发和裹在棉衣里的驼背和沤气。王显魁本是在农村里长大,除了坐过十年牢,他一直在农村里生活。为何想到城里住,王显魁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令自己信服的理由,他猜想是不是自己成了老上访户之后跑多了城里?在城乡之间看出了什么?

王显魁每天早、中、晚都准时站在他住地附近一所小学门口等着学生们放学之后护送他们过马路。这里的孩子们多如潮水,他在斑马线上来回,手脚灵活得像农村老织布机上的木梭。但那些责任心极强的家长常常从他手中抢过孩子,并且提醒自家的孩子:“如果他要把你拐走呢?”

为了增加自己在城里的可信度,他到一家出售军转民的商品店里买了套没有领章的军装穿上,腰上捆了根皮带,又到文具店里买了红领巾戴在脖子上,还不断地锻炼自己的步伐。

人们果然改变了对他印象,开始认定他是一位从部队退役的老军官。家长开始教孩子给他行标准的少先队员礼,并叫他“老爷爷。”他拉着每一个孩子肉嘟嘟小手从斑马线上横过马路时,也经常记起自己那个远在新疆的黄头发亮眼睛的小外孙。

人们只看到他的忙碌、高兴和快乐,谁也不知道他是阴差阳错丢了公职,如今只是吃国家老人补贴和自己积蓄过日子,而住在铁路涵洞边棚户区里的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卧室的逼仄和黑暗以及饭菜的单一,都丝毫不能影响他的英雄性格和愉悦的心情,每天能和无忧无虑唱着歌蹦跳着走路的孩子们在一起,他简直进入了天上乐园。他庆幸自己作出从乡下搬进城里这个非常正确的决策!

让他突然失去愉快的事是校长那天对全校师生的讲话。

天蓝得发青,他站在校门口岗亭附近等待着护送学生们走出校门过马路。学生们正在操场上站得像石块,那只银亮的喇叭躲在樟树叶丛里说:现在学校有了不安定因素,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已经把目标瞄准了学校。全国报道了好几起不法之徒伤害学校师生的案件,岗亭要加强保卫,师生们也都要时时提高警惕……这件事与他本无关涉,但王显魁听完后紧了紧腰带,扣好了风纪扣,又往四肢使了一把劲,还在原地蹦跳了两下,证明自己不像别的八十多岁的老人那么反应迟钝和手脚不便。

王显魁好像是自己取得了什么重大胜利,自豪地去学校岗亭里敲着窗子找保安谈话。他说,日子一天天平安地过了下来,没有歹徒来学校捣乱。保安一直有点讨厌王显魁在学校里管闲事,因为这会威胁到他们的饭碗。平时总是不大愿意和他说话的保安这时却说:“这个世界和平了大几十年,现在那些只顾自己利益的国家无论过去打过胜仗或打过败仗,都忘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他们容不得别国的崛起,总在四处惹是生非!不希望有战争的国家也不得不加强军备,弄得从海上到天空,军舰、卫星、飞机、导弹像夏天的蚊蝇。只要人心不安定,什么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护卫学校,每时每刻都不能放松警惕,说不定什么事儿突然就会来到我们身边。”王显魁年轻时听过很多报告,能把如此之大的世界和身边事情紧密联系起来,用这么精短的话说得头头是道的人,他还没有遇到过。“真是了不起,”王显魁说,“保安你是大学生?”保安说他只读过初中,不过喜欢看手机的各种信息。现在只要肯想问题,正反两方面的信息都多的是!王显魁主动拉了保安的手,相互欣赏一番,成了忘年之交。

事情正如保安的预料,来得很突然。孩子潮正往学校里流进的早晨,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人身挎一个下大上小的黑色乐器袋从校门口进来,保安看了看这个可疑的人,但以为是美术老师,王显魁也看了看了这个可疑的人,也以为是美术老师。学校里的美术老师不大愿意跟别人交流,不上课时就在教师宿舍楼上画素描。想不到这人走到操坪边一把抓住一位女老师就按倒在地。女教师刚叫过一声就被掐住喉咙。学生们吓得惊叫逃散,老师们还在办公室里未知情,只有临近的王显魁冲上去和他扭打成一堆。保安马上赶来协助王显魁时凶手跑了。保安和王显魁去追,王显魁说:“你快去拿警棍!”保安拿了警棍再追上来时,在学校后山上看到王显魁趴在地上就像当年受伤的肖区长那样脚手落地,英勇地朝前艰难地爬行。保安扶起王显魁时,地上的红色拖了一大片。“快去抓歹徒!”王显魁说,“他刺了我!”保安见他不行了,就问他家住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有什么联系电话。王显魁没有回答保安要问的事情,只顾说:“我十一岁就是救人英雄!我一辈子没有坏过!”他说完他最想说的这句话就再也无言。保安大声再问,王显魁的眼帘很安详地放下来彻底隔断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保安捏了捏王显魁的口袋,没有发现身份证也没有发现手机。他只好将王显魁背到花园八角亭里放下。

歹徒当天夜里在高速公路收费处被抓,女教师的后脖上只受了点轻伤,上了药包了纱布后第二天穿了高领子衣服又能继续上课,只有王显魁的后事成了学校的大问题。校长最担心的不是办后事的费用,而是害怕王显魁的亲属来学校谈赔偿。

向上面报告,向社会打听,包括发微信,应对准备全部做妥善之后已是第二天下午。还好,一直没人来找学校谈赔偿。

“校长,我不干了!”校长抬头见是保安推门进来站在那里说话。保安已将他所有行李都打了包背在身上。校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往窗外瞧瞧,天快黑了。王显魁还安置在花园的八角亭里,校长不知该怎样回答。好像王显魁这个麻烦都是保安惹来的。

“你们另外找人!”保安又说。

“不行!你应当提前通知我们。”校长口气很硬。

“我以前是想长期干!”保安说。

“没人要你走啊!”校长说。

“如果不是王显魁冲上去,我现在就是躺在八角亭的王显魁!”保安说。

校长突然坐直了身子提起神来,知道保安小时候可能也听过他奶奶讲过兔死狐悲的故事。“你想多了!”校长说着对王显魁的事才引起了重视。

这个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已经是王显魁牺牲的第三天上午,准确说是特派员和雪峰老书记赶到的时候。特派员和雪峰老书记完全是有备而来,买了新衣帽新鞋袜给王显魁穿戴上,又把八角亭用雨布围起来做成灵堂。完成这一切事情时只有保安一直在那里帮忙。

学校老师对校长的袖手旁观越来越看不下去,开始起哄。

“如果死者家属要求赔偿八十万,你们同意扣工资吗?”校长反问准备起哄的老师。

其实校长暗暗里地观察着事态,把握着事态。他很想来八角亭看看,知道王显魁是为救老师出事的,但他对这件事情始终没有底,最怕的还是死者家属组织队伍来谈巨额的赔偿,与这事相似的例子举不能胜举。

但校长用立正的姿势接完一个电话后,就像发疯一样地突然跑来八角亭找特派员和雪峰老书记和保安热情地握手,直说:“谢谢!谢谢!”还对保安说:“这几天让你太累了!”

校长没有说是谁给他打过电话,但是特派员他们知道是哪个部门的领导给校长打来了电话。此前,他们找到县政法委汇报过王显魁救人的英雄事迹。政法书记说,他们正需要找这么一位见义勇为的典型。

特派员他们没跟校长说这些。

“你们是王老的什么人?”校长问特派员。

“冤家!兄弟!”特派员说。

校长想了些什么事情说:“听说王老家还有亲人在新疆,他们都有些什么要求?”

雪峰老书记说:“不要说他是坏人就行!”

校长说:“没提赔偿问题?”

保安说:“会有人来负责赔偿的。”

学校突然为老王的事忙碌起来。校内所有的教室、办公室都填充了学习英雄的资料。政法委书记来到八角亭向王显魁三鞠躬,然后到学校里巡视了一遍,发现这个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确实有力,实在是出英雄的地方!在政法委书记要离开学校时,校长贴在他车窗边轻轻地问:“王老办后事的开支就由学校负责吧?”政法书记说:“王老是见义勇为的好典型,他的后事包括赔偿所需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见义勇为基金负责。”校长一下子感到身轻如风,浮离地面。于是,他马上召集会议,打电话,学校鼓乐队全部出动围着八角亭一首接着一首吹奏充满英雄气概的激情乐曲,花圈像雪花般飘落到八角亭周围,顺着大道的一排排树上很快飞扬着横幅飘带: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

为王显魁送别的场面简直让特派员顿生嫉妒。几千学生上街,加上居民和机关干部,整个城里的街道两旁都是为王显魁送别的人。活动组织得非常成功,英雄事迹的正式演讲活动还没有真正铺开,王显魁的知名度已经非常之高。

消息传回到王显魁所在的村里,村民都说,王显魁死得这么风光,真是意外!但当年抬竹轿护送受伤肖区长的那位老干部说:“应该的!他十一岁就是救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