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件称手的工具

来源:文艺报 | 袁省梅  2018年08月10日07:20

地里的草长蕻了,五婶催五叔锄草去。五叔却找不见锄头。他问五婶锄头放哪儿了,五婶气哼哼地说:“我咋晓得,你问锄头嘛。”

五叔就仰头喊了起来:“锄头哎,锄头哎,你在哪儿呢?”

五叔家和我家一墙之隔,我和小哥哥听见五叔喊叫锄头,还以为五婶怀里的小弟弟叫锄头,就跑了过去,问五叔。

五叔哈哈大笑,摆摆手,叫我和小哥哥帮他找锄头去。

五叔带着我和小哥哥找了他家的猪圈,又到鸡棚子和茅厕找,都没有看到锄头。从茅厕出来后,他像大将军一般,挥挥手说:“走!”

我和小哥哥小卒子般乐颠颠地跟在五叔屁股后,却没想到出了他家门,一迈腿,到了我家。

五叔来借父亲的锄头了。

我和小哥哥知道,他又要挨父亲训斥了。五叔每次来我家借镰刀锄头,父亲都要训斥五叔,可五叔的镰刀锄头还是随手乱丢,有时丢在照壁后,有时丢在屋檐下。风来了,能吹刮到,雨来了,也能把那些镰刀锄头淋洒得湿亮,院子里的鸡呀鸟呀也随便在上面便溺。崭新的镰刀锄头没几天就生了黄锈,再过一段,你去看去,那些工具还没有用几次,就被日月风霜咬噬得豁牙断口了,跟烂鞋破锅一样,被丢到了墙角的破烂堆里。更可笑的是有一次五叔去地里,走到村边的池塘边,听旁人说了句什么话,把手里的耙子扔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就走了。等他回来找耙子时,耙子上已经落了好几粒鸟屎。

父亲这次却没有训五叔一句,就叫他去柴房里去拿。

柴房里有麦秸秆这些软柴,也有花柴杆玉米杆这些硬柴,还有父亲的工具:锄头、镰刀、木锨、铁锨……五叔进了柴房,耸着鼻子,瞅一眼墙角的犁铧、荆条筐,翻一眼墙上的粗疙瘩绳,捡起锄头看看,又抓起二齿耙看看,等他把父亲的镰刀举在眼眉前看时,闪亮的镰刀把他扁阔的大嘴映照得越发扁细、狭长,很丑了。他看着镰刀上自己的大嘴,讪讪地说了句:“看人家这活儿做的……”

我和小哥哥听见五叔的半截话,就扔下手里的玻璃球不玩了,等着他往下说。五叔平日里最能说,谁家的长长短短,哪里的七七八八,似乎是没有他不知道,也没有他不能说的。隔着一堵低矮单薄的土墙,我们经常能听见五婶骂五叔的嘴咋不是瓦片子呢,五婶说:“你那嘴要是瓦片子就好了。”我问小哥哥:“瓦片子嘴咋好呢?”小哥哥就笑,说:“瓦片子嘴一张一合,不打碎了吗?”可是,今天五叔说了半截话,像是担心谁从他嘴里掏话般,把嘴抿得紧紧的再也不说了。

父亲坐在桐树下,手里握着一捋二指宽的纸条卷旱烟,看见五叔出来,乜斜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干啥活,你都得先有件称手的工具。”

小哥哥拿肩膀碰碰我的肩膀,悄声说:“爸开始了。”

父亲排行老大,五叔最小。父亲训五叔,五叔从不生气,他说,长兄为父。父亲就常常以父亲的姿态训斥五叔。我和小哥哥喜欢看父亲在五叔跟前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很好笑。五叔呢,在父亲跟前也常常像我和小哥哥一样,有时很张狂、顽劣,有时呢也很乖巧很听话。

父亲只说了一句,五叔的头就如晒蔫了的草儿一样自卑地垂了下去,嚅动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父亲把卷好的旱烟扔给五叔,嗵嗵地走到柴房子,抓了一把镰刀回来,在桐树下的磨刀石上噌噌地磨,头也不抬地说:“没有个称手的工具,你说你能干了啥?”

小哥哥趁父亲低头时,站在五叔脸面前,学着父亲的样子,皱着眉头,恨叨叨地小声说,“没有个称手的工具,你说你能干了个啥?”

我笑,小哥哥也笑。五叔不笑。五叔的脸像打了鸡血般红胀,点着头,嗯嗯地紧跟着应和。多年以后,跟五叔说起父亲训斥他的事情,五叔感叹道:“你父亲是有资格说五叔啊,别说地里的活儿,你父亲从不弱人,就是你父亲的那些摆放在墙角的工具”,五叔掰着手指头说,“镰刀、板斧、铁锹……哪一件不是干净、风快的啊”,我当然没有忘记,那些摆在柴房子里的镰刀锄头,每一件都闪着冷硬的光亮,一星锈迹也没有,一个豁口都没有,一个个既精神也锋利,是很威武很有气势的。

父亲把手里的镰刀敲得当当响,说,“可不能慢待了这些东西,加上咱的一把力,你还怕没个缸满囤满没个好生活?没有这些个东西,你说你能干了个啥?”父亲说话时,得意和豪迈像旗子般在脸上一扬一扬的,红艳黄亮,铿锵有力,怎么说呢?是很傲气了。

五叔拿着锄头轻手轻脚地走时,看了我和小哥哥一眼,下巴轻轻地点着门。小哥哥拉着我跟在五叔的后面出去了。我们都喜欢跟五叔去地里耍。出了门,五叔转过身对我们说:“没有个称手的工具,你说你能干了个啥?”

我和小哥哥哈哈大笑,五叔不笑。五叔说:“你俩小东西以后长大了,不管干啥,都要给我记住这句话。”

我想问:“我爸训你的话,为啥要我们记住呢?”可是我没问。我担心他不带我去灌黄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