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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吁天录

来源:秀色中文(微信公众号) | 王方晨  2018年08月07日08:34

整个月亮爬上来,半空明晃晃,街上像铺了层银树叶。许多臭脚,套着大棉鞋,簌簌踏着银树叶,向村北的腊八家走去。

龙的小院子也有银树叶。龙想这是一地白纸。龙快憋得不行了。今上午龙才听说腊八要从佟家庄娶女人。人不可貌相,腊八这样严密,竟把龙都瞒过了。

腊八行事真不咋样。龙生他的气。龙快憋死了!龙一天不吃饭也行。可他弟虎,却若无其事做好午饭,兀自吃了。现在他看他哥闷闷的,只好再去做晚饭。按惯例晚饭该哥做。

虎在黑暗里弄出了锅碗瓢盆的声响,龙听着就很不高兴:

“虎!这日子还过不过?人家都去喝酒你不去喝酒?”

虎手里拿着瓢。虎慢慢说:“酒可不是白喝。”瓢停在缸里的水面上。

“你问腊八咱是白喝他酒?虎,你该学会过日子啦!”

虎很敬重他哥的。停了一会,把瓢轻轻丢在缸里。虎看不见瓢,但虎能想象得出瓢在水面上浮动的样子。

龙默默看着他弟通过一地银树叶,走出院子。他想到了那么多臭脚,他弟的脚也极臭,睡觉时这双脚就伸在他嘴旁,豆豉一样臭烘烘,怪好闻咧。

龙一直渴望吮一吮弟弟的脚趾。

虎从小腼腆,一出门就受欺负。龙大两岁,他跟龙寸步不离。他们挨了打龙就说别打俺别打俺,俺没得罪谁没得罪任何人。虎一个人时连这样的话也不敢说。跟哥哥在一块,哥哥说了就等他说了。哥哥多么了不起,敢说好几遍别打俺别打俺,俺没得罪谁,没得罪任何人。龙在虎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个光辉的偶像。等他们长大了,虎也敢说一两句别打俺俺没得罪谁了,可他仍然对哥哥百依百顺。

“好弟弟我的好弟弟……”龙心底怀着一股柔情,一边想着弟弟的臭脚,一边看着院子里的银树叶重又排得匀匀的。

可怜的虎,龙一定要告诉你咱可不是白喝!

村北住户稀少,腊八屋前有片空场地。场地上用箔新搭起一座大棚,里面黑压压,挤满了喝喜酒的人。

虎走过去,不知是先看新娘,还是先去大棚入座。他又像小时候一样,盼望着哥哥能在身旁,那样就用不着他开口说话了。悄悄停住脚步,耳朵里充满了从大棚里传来的喧哗声。他想,他起码应该先跟腊八道喜。他用目光仔细地搜寻着腊八。

腊八没有出现。

腊八家的小厨房外面,临时砌着一个高高的锅台。那些做好的饭菜都盛在几只黑乎乎的盆子里,正等着人们把它们送到酒桌上去。它们发出的香味把村里的狗都引了过来。

虎一转眼就发现有两三只狗跟他一样躲在黑影里。它们看中了从盆子里露出的熟肉。虎想,总这样躲着可不行。他鼓鼓勇气,离开黑影,来到大棚的门口。他想悄悄地找个靠边的座位坐下,可他刚一探脑,就被别人看见了。

“老虎来啦!”

大家一起说,都停下了喝酒吃菜。

虎紧张地想到他们在耻笑他。他顾不得去理他们,只想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能塞在任何一个缝隙里。

但他被人拦住了。那人说:

“虎,你怎么来了?你想白喝酒吗?”

虎胀红了脸说:

“我哥说咱不是白喝酒。”

那人仍旧不放过他。

“还说不是白喝,我们才不是白喝呢。”他向外推着虎,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把其他所有的人都划归到自己的范围。在他背后,人们嗡嗡地点头称是。

虎的脸色发青了。他哆嗦着灰暗的嘴唇,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心里在嘀咕,猫来,猫来,操你祖宗……你祖宗不得好死!

猫来笑着说:

“虎,你把话说清楚我就放你进去。”

虎想转身走掉,脑子里却似乎有人告诉他这样做不妥。他进退维谷,他想大声骂一句。

猫来是一只猫。猫捉到老鼠就先玩个半死不活才吃掉。虎不是老鼠,可猫来还是想玩一玩。他半真半假地对虎说:

“你再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把你推出去了。”

“咱不是白喝酒。”

“你还犟!你怎么不是白喝酒?我知道你没送礼。”

虎浑身不由一软,猫来说得对,他还没给腊八送礼。他很虚弱地说:

“我明天就送。”

“晚了。哪有喝了人家的喜酒才送礼的?怕不是先尝尝人家的喜酒好不好喝,不好喝就不送了?虎,你真会算计。”

他一推,虎就趔趄着退了一步。因为虎的身子软了,没有力气站住不动,况且猫来身板子高他一大截,猫来自小就是打架的能手。

虎的心马上就酸了。他在猫来面前感到绝望。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人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他的哥哥就站在大棚外面。他多么期望哥哥能走过来助他一把,跟这位蛮横粗暴的猫来论论理。

“猫来,虎是老实人,你那是干啥!”虎听到那些厚道的人说。

在虎还没判断出说这话的人是谁时,他就想,对这样的人让他磕头喊爹他都愿意。虎一定得弄明白他们是谁,他得一辈子想法报答他们。

可是猫来还要推他。

腊八满脸笑纹地出现在虎的背后。猫来不推虎了。腊八问:

“噢,虎来了吗?”

猫来代替虎回答:

“虎来了,虎来喝酒了。”

腊八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平时总像一株蔫蔫的不结实的庄稼,是今天的事情提起了他的精神。

酒宴上那些爱使促狭的小伙子,还没容他站稳脚跟,就一哄而上,围住他灌酒。他在人群中嗷嗷直叫。那猫来并没有去凑热闹,他笑着伸手搂住虎的脖子,连拖带挟地领着他在自己的座位旁坐下,并殷勤地给他斟了一盅酒。这样做是为了不让虎生气。

虎看穿了他的意图,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不用说虎根本不想跟他坐在一起,也不想喝他给斟的酒,可是他一想到他的哥哥肯定还在寒冷的大棚外站着,他的泪又要流下来,便毫不推辞地抓起酒盅子,连同流入嘴里的泪水,一饮而尽。

猫来看着他,笑了一阵,忽然一转身,丢下他在那儿,走进那群把腊八弄得像猪一样叫唤的小伙子中间去了。

虎感到他的哥哥还在外面注视着自己。

哥哥每当看到自己受辱时总含有一种哀伤的眼神。他要让哥哥知道那最难堪的一幕永远地过去了。他现在,很好,很好。

龙一直站在棚外。如果弟弟不被猫来纠缠,他也许当时就走了进去。他没想到猫来会那样恶劣地对待他弟。他气愤填膺,心想,我看你猫来还要干什么。后来,腊八出现了,可是腊八却只淡淡地对虎说了那么一句话,龙气不打一处来。腊八只淡淡地说:“虎来了吗?”而且对龙提都不提。

龙咬着牙转身走开了。腊八的叫声跟过来,龙觉得很可笑。

龙想,大家伙儿会把腊八灌成一滩稀泥,还想好事儿哩,舔×去吧!龙很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忽然发现自己走得很快,已经来到他家附近了。

龙放慢脚步。他不想回家。家里的被子像铁一样冷。他一点也不想睡。

龙又走了回去。他觉得好戏还在后头。

龙想起往常轻视腊八时,总是说给他女人他也不会用。说不定腊八还真不会用呢。腊八将要闹大笑话了。

龙得去看腊八的笑话。

可是,他又不禁想到,这回腊八丢丑可跟以往丢丑不大一样,因为这将是怀抱着一个女人丢丑。龙虽然没有抱过女人,但他知道抱着一个有血有肉、热腾腾、软溜溜的女人,一定是很舒服的,很得意的。

腊八有女人了,他和女人在温暖的床上纵情折腾,而村中的龙们却只有在新房外墙根下受冻。龙倒是很情愿跟一个女人出点洋相,而让腊八在房外挣足面子哩。

龙心里又像被牙咬着一样疼。龙远远地看着摆满喜宴的大棚,看着腊八的家。

那口锅旁的菜盆子渐渐空了。有一盏高挂在枣树枝头的电灯,把院子的地面都给照黄了,那月光就被电灯光逼在了半空。龙想,电灯终有熄灭的时候,喜宴也终有散尽的时候。时候一到,一地白纸!

有人从大棚里步态不稳地走出来。不大一会儿,就有很多人站在了大棚外面。

龙为了避开村里人,马上更换了一个地方。那里月光照不到,人也轻易走不到。

龙刚在这半堵土墙后面抱紧肩膀蹲下,偏偏有人走过来。他不想吭声,可是那人却朝他解开裤子。他不能不响了,便说:

“你可别尿我。”

那人醉醺醺的,并没有受惊,照旧小解起来,龙觉得自己被酒味很浓的尿呲了一脸。龙跳了起来。那人哈哈笑着说:

“日鬼呢!”

龙在离那人稍远一点的地方重又蹲下去。他抹着冰凉稀湿的嘴脸,低声咕呶:

“拉大屎。”

那人没听清,又问了他一句。

他恼了。看来那人要罗嗦个没完了。他很不高兴地说:

“白纸!”

可是那人再也不理他了,提好裤子,就晃晃荡荡地朝自己家走去。

龙的自尊无疑受到很大伤害。他真的被激怒了。他冲那人的背影狠狠地说了一句:

“白纸!”

龙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被人这样冷落。龙来到路口。再远远地朝腊八的家望去,院子里空了,大棚里也肯定空了。

龙无限懊恼。他渴望被人看见的时候,却没有了人。

龙便慢慢绕到新房后面。在那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闹喜的声音。可是,他忽然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他着急起来,把耳朵更紧地贴在墙上。仍然没有一点动静。他伸手从地上摸到一块断砖,朝墙上狠狠地撞了两下,实指望有些反应,不料还是像死一样。

他疑惑了,丢开砖,又绕到前面去。

腊八正想法把挂在枣树上的电灯取下来。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龙还以为他早醉得不省人事呢。龙挺直腰杆,走过去。腊八看见了他,朝他眯眼笑笑,说:

“龙,没见你来喝酒。”

“喝酒?你舔×吧!”龙脸上阴阴的。

腊八忍不住又笑了。他终于把电灯从枣树上取了下来。院子里扑的一声黑了。龙的眼前又噗的一声亮了。他想,真是时候一到,一地白纸。腊八把电绳收起来,踏着一地白纸退向屋中。腊八还没忘了说一句:

“龙,咱不聊了吧。”

“你去舔×吧!”

腊八急不可待似的关上门,可他随后又开了一道缝,探出一颗皱巴巴的脑袋,说:

“你声音太大,龙,让人听见不好。”

龙真想冲他吼一声,并一步赶上去,把门一关,挤断他的细脖子。

腊八缩回门里去了。

龙干瞪着眼。他想,我要在周腊八家吼一夜。周腊八你甭想得美!

几个人忽然从什么地方窜到龙的背后,把龙吓一跳,也把龙想吼一夜的念头给吓了回去。其中有猫来。猫来说:

“咦!龙也来听新房,你该把虎也叫来。”

龙真的气短了。他不能辩白,也不能反驳。他下意识地躲开他们。

猫来他们只想去听新房,不想跟龙说话。

龙的喉咙里梗了半天。他望着猫来他们朝腊八的新房蹑手蹑足地走去,不阴不阳地丢了一句:

“他娶的是我媳妇。”

周腊八觉得自己太有福,都四十岁了又娶上了女人。可他在床上刚朝女人翻过身去,就不由惊慌起来。他悲哀地想,完了。他一下子看到月光下的龙,龙的眼睛里含着一团灼灼的火。

腊八抱住女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却又突然想起龙说过的那句话。在女人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猛地旋过头去。

女人名叫佟秀琴。周腊八是他的第二个丈夫。她没有像初婚少女一样感到羞涩,该发出声音也就没加丝毫克制。这倒叫房外的人听了个尽兴,而且一致惊叹腊八功夫了得。

功夫不简单的周腊八,酣畅地睡了一个懒觉。醒来的时候,佟秀琴早已做好了早饭。

家里的剩汤剩菜很多,但毕竟不用腊八动手。腊八多少年来第一次在家吃上别人给他端到近前的饭。

早饭后,腊八一点也不想出门。佟秀琴有多好,年龄不比他大,模样也算周整,更主要的是对人体贴,性子就像一团暖洋洋的气儿。她对他好这没说的,他也得对她好。他又想抱住她滚到床上去了。那样肉贴肉地在一起,他真不想分开。啊,娶了女人就该像模像样地过日子了。

看来佟秀琴也很有妇道,没等腊八说,就要去拾掇昨晚胡乱摆放在厨房里的盘子碗。它们大多数是从别人家里借来的。大棚里喜宴用的桌子也是别人家的。婚礼过去了,那座大棚再那么摆着,也不大像话,还是先拆掉的好。

两口子正忙着拆大棚,却见猫来走了来。猫来一来就开玩笑。猫来说:

“腊八,昨夜听你呱叽呱叽的你吃的什么?”

腊八脸一红,偷偷看一眼佟秀琴。佟秀琴卷着一张箔,大大方方地说:

“猫来,你就会说笑话。你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还馋!”

猫来惊异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叫猫来?”

“你脸上不是写着吗?”

猫来摸一摸脸,让腊八看:

“腊八,你看我脸上有字没有?”

脸上当然没有字。腊八心想自己的女人真了不起,都能把猫来这样的人说住。

猫来不让腊八看脸了。他说:

“腊八,你跟我来,我给你说句话。”

佟秀琴笑着站起来,说:

“有什么话要避着我,我走开就是了。”

她到屋子里去了。猫来这才说:

“腊八,你知道不?龙说你娶的是他媳妇。”

腊八一怔,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忽然有些结巴了:

“你,你胡操啥。”

“我不骗你,腊八。”猫来说,“你去听听,他逢人便说你娶的是他媳妇。昨天一晚上他都没睡,一个人在村子里遛达,天一亮他见人就这么说。”

腊八额上竟渗出了一层汗珠。他躲开猫来的目光,还要拆大棚,却不知怎么下手。

“你还是不信。你不信我干脆领你去看看。”

腊八并不想去,猫来一把扯住他的棉袄袖子,拉他去了。

猫来和腊八窜了两三条胡同也没有找到龙,有人告诉他们龙可能在水井那里。他俩赶过去,果然见龙在那里。

腊八一看到龙鳖缩着短脖子在跟挑水的人说话,就想到自己的脖子太长了,脖子根上也便冷嗖嗖的。他不由得站住脚步。猫来说:

“你听,龙又说了。”

“他娶的是我媳妇。”

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龙没有一点困意。这句话对于他已是很动听的音乐,他微微地有些陶醉。

挑水的问他:

“你怎么说腊八娶了你的媳妇?”

他们放下挑子,袖着手等他回答。

龙用眼看了一阵冒着白汽的井口。他没有把手袖着,他的脖子短,整个身子都朝一块集合,很暖和。他说:

“我现在不说。”

很固执的样子。

猫来想让腊八当面跟龙对质,可是一转脸,腊八不见了。他便自己走过来,对龙说:

“你不说谁信你的。”

龙只白了他一眼就又去看井口。他想,我说不说这是我的权利。

村民都有说不说的权利。

我不说就是我有了个秘密,这个秘密正在我的心里烤着,供给我热力。

龙想得很对啊。他一旦有了这个秘密,就觉得劲头十足。他说:

“我不说因为我不该说。”

他的头脑很清晰。

但是人们却被他闹糊涂了。猫来抓了半天头皮,说:

“那,腊八娶的就不是你媳妇。”

“腊八娶的是我媳妇。”

“这怎么说呢?”

龙说他还不说。他固执得让猫来直想揍他,可是猫来没揍,龙又要去别的地方散布了,猫来他们都想看看龙要干什么。这时候,虎低着头,挑着一副钩担,从街口拐角处慢腾腾地走过来了。

猫来说:

“龙,我问不出你的话,我就问虎。虎也许知道。”

虎一听,就不走了。虎没想到水井这里有这么多人,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看见了哥哥。

猫来高声说:

“虎!你哥说腊八娶的是他媳妇。这怪不怪?”

龙板着脸说:

“你别问他,他不知道。”

虎默不作声地放下钩担,取下钩子上的水桶,就去井里打水。他松出手中的井绳,好半天也不见他动,似乎在对井娘娘出神,他会一头栽到井娘娘敞开的怀里的。这个熊人,你脏了这口井,让村里人咋吃法?

虎跟井娘娘相够了面,手腕子一拨拉,就听得幽幽的通一声从井里传来。虎打水倒是行家。他汲上水来,倒在另一只空桶里。大家都瞪着眼看他打水,他打满了两桶水,大家都出了一口气。娘的,竟然干瞪着俩眼看虎打水。虎丝毫没显出费力地把担子搁在肩上。他担着水走到龙跟前,小声说:

“哥,咱回家吃饭去。”

有人就说:

“也该让龙回家了,再这样他得疯!”

龙一下子转过脸去,盯着他看。在他眼里人们看不出有什么内容,但这更让人害怕。那人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可是龙又不看他了。

猫来说:

“虎,你回去问问你哥腊八娶的为什么是他媳妇。”

虎一手扶着肩上的担子,一手拉一拉龙的胳膊。井绳就搭在担子上,像盘着一团死蛇。

龙被虎搀着胳膊走了。走了很远人们还见虎搀着龙的胳膊。哥俩的步子稳稳当当,水桶就像固定在了空中或者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托住,一滴水也没有洒出桶外。那担子上的井绳,仍像一团死蛇。

猫来说:

“这俩熊人!”

来到家,虎把水倒在水缸里,又把饭从锅里盛出来。他对龙说哥你吃点饭吧,龙说咋不吃,就吃起来了。

饭是用玉米粉和红薯块做成的,稠乎乎的不易散热,弄不好就烫牙,一烫就得吹气。你吹我也吹,一时间龙的家里哧哧哈哈的倒有些热闹。

龙听见虎吹气不行,吹个气也像吓着一样。他看一看虎埋头吃饭的样子,就说:

“虎,酒席上的菜行不?”

虎想着说:

“七大碟子八大碗,也行。”

龙用筷子夹开一块红薯,哼了一声说:

“便宜了他!”

“腊八准不要酒钱了。”

“他还能要酒钱?我应该去喝酒,我没去,你去了,就两顶了。”

“嗯。”

龙接着说:

“虎,我告诉你,以后见了腊八家的,你就叫她嫂子。”

他又沉沉地强调了一句:

“叫亲嫂子。”

虎想琢磨透这句话,龙却三两口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了。

龙把碗放在锅台上,虎看见了心里颇有些不快,因为他又得去刷锅洗碗了。虎总比龙吃得慢。他又得做饭,又得刷锅洗碗,他成了龙的女人了。不过,当他一眼看到龙在饭后的神色疲倦时,他又自责起来,自己太不顾念手足之情了。龙昨天一夜没睡呢。

虎索性吃得更慢了。

红薯块不烫牙了,变得很甜。他独自抱着碗细细品味着。龙已经和衣躺在了床上,一双脚都没来得及盖进被子里,就那样斜着身子呼呼睡了。他竟不怕把滑溜溜的红薯块从肚里挤回嘴里去。

虎吃完饭,就把两人的碗一起放在锅里,又添上一瓢水泡着。他肚子也饱了身上也暖和了,正是很惬意的时候。他懒洋洋地坐在锅台旁。也不知过了多大时辰,才想起坐到门槛上,因为阳光就要照过来了。

虎在门槛上坐了一阵,有些犯困。他回头看看屋里的龙,那双脚已探到了床外。龙一直在打呼,并不时很响地咂巴着嘴,就像在咀什么好吃的东西。

虎起身走过去,把龙的双脚抬到床上,替他盖严,才走出屋去。

刚刚小心地把门关上,就看见一群人走进他的院子里来。为首的又是猫来。

猫来问虎,龙给你说了没有?猫来的嗓门很大,虎怕吵醒了龙,也怕他们破门而入,灵机便忽然动了,说:

“我哥告诉我了,你们跟我到那边去。”

猫来他们信以为真,一起跟龙走开。虎暗暗地有些得意。他把他们领到远处一座柴垛前,他估摸在这里说话他哥不会听到。

虎背靠在柴垛上,眼望着自己的脚。

“你说龙为啥说腊八娶了他媳妇。”猫来说。他和其他人很焦急地想弄个水落石出。

虎不吭声。

猫来又催问了他。

在虎的眼里,有一丝狡黠的自得的笑意。他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来。他还没说出话。这是龙虎二兄弟的特点,村上的人都是很熟悉的。猫来他们不由提着心等他开口。

虎把龙虎二兄弟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又开始很慢很慢地看着猫来他们的脸,让人觉得他的脑子是一只蜗牛。

猫来说:

“快说嘛。你还没想好咋的?”

其他人示意他不要催虎,怕更催不出话来。

虎的耳朵有点痒痒。他伸手挠了一阵。他说:

“你们要问什么,我得知道。”

猫来说:

“吓,不是告诉你了吗?龙为啥说腊巴娶的是他媳妇。”

“我不说。”

猫来气得骂了他一句,要揍他,他抱着头预防着拳脚落下来。猫来却又说:

“你别逞鸟能了,你哥不会告诉你。”

虎从胳膊底下看着猫来,说:

“你信是你信,你不信是你不信。”

他看透猫来想激他。

“反正你连根毛都不知道,要不你怎么会不说呢。”

“我现在不说。”

“娘的,跟你哥一样的熊人!”猫来说。又转向其他人,“咱们走,咱才没闲工夫管他家的闲事呢。咱去大黑家推牌九。”

他们就要离开虎,虎却听出他话里大有文章。

正寻思怎样将猫来留住,猫来只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

“虎,你等着,腊巴在家磨刀,准备杀人呢。”

虎忙说:

“他杀谁也杀不着我。”

“谁争他的媳妇他杀谁。人家四十岁才娶上个媳妇容易吗?却还有人跟他争。他能不杀人?”

虎的脊梁骨都凉了。难道说他哥在跟腊八争媳妇吗?

猫来他们一走远,虎就噌一声离开柴垛,跑回家里。

等开了门,看到龙还在呼呼睡着,他又不忍心叫醒他,只好等稳住心神再说。他又想腊八只有一个人,而他是弟兄两个,两个对一个,绰绰有余。况且腊八又是那么瘦小,虎一只胳膊也打得过他。虽然他新有了女人,女人顶什么!女人也不一定看得上他。

虎想,龙把那女人争过来,她就会向着他们了,绝不会再帮腊八的忙,这样,他们就是三个对付他一个。

虎稍有些放松,不过要动刀子的事可大意不得。现在龙还熟睡着,万一腊八防不胜防地闯进来呢?虎必须有所准备。他在屋内环视一下,寻找利器。

棍棒、铁锨、木叉都能御敌的。既然腊八用刀,虎也用刀。不知道腊八用的是切菜刀还是杀猪刀。怪他没有向猫来问清楚。那么,他也就用切菜刀吧。

虎的目光落在那把放在案板上的切菜刀上。虎想这把切菜刀已经有半年没有磨了,现在只能勉强切红薯。

他走过去,把切菜刀拿在眼前。他心中又兴奋又紧张。他就要用这把切菜刀向腊八的头上砍去了。这把切菜刀将被血染成红的。

虎不由得想呕。杀人的刀,是不能再用作切菜的。虎能杀人吗?虎想,他不会去砍腊八的头的,他只要砍腊八的手就行,也许腊八见他举着刀就吓跑了呢。

虎把玩着切菜刀,再看看床上的龙。他还睡着。虎有些心急如焚了。他几次想叫醒龙,问他怎样去对付腊八。

冬天昼短,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龙一睁眼就看见虎在拿着菜刀发呆。他以为虎正为晚饭吃什么犯愁,就囔着鼻子说:

“还是红薯吧。那玩意儿好嚼,不磨牙。”

虎不知为什么光想哭。他说:

“哥,腊八想杀人了!”

龙吓了一跳,翻身从床上下来,问:

“杀谁?”

虎便哭着说:

“杀你!”

龙又坐下来:

“哼,他不敢。”

“他在家磨刀,磨了一天了。”

龙轻蔑地说:

“能死他了!”

虎看着手中的切菜刀。

“就算他杀不了你,可是割破点皮也是疼的。”他说。这倒是实话。

“他碰倒我一根汗毛我也叫他提着头滚回去。”龙说,很有英雄气概。

虎一下子又有了主心骨。他擦掉最后一滴眼泪,说:

“对,他没挨过蛰就不知道啥叫蛰。”

弟兄俩共同做了晚饭。这一回两人吃得比早上那一顿还要香还要甜还要多,一则因为午饭漏掉了,二则是大敌当头,须吃饱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两人放开空饭碗,院子里又密密实实铺了一层银树叶。

龙没有像往常一样出门到街头上蹲在墙根偷听村里人闲聊。虎也没有出门。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呆在家里,默默望着院子。

月光下出现了一条人影。

龙和虎都警惕起来。虎知道那把切菜刀放在哪里,他可以随时抄在手中。龙搭眼就看出那条人影是腊八。

腊八站到他家门口,说:

“睡得恁早。”

龙从他的口气中,断定他这回决不是来杀人。龙放松下来。

“王八才睡哩!”他没好气地说。

腊八自行走进屋中,说:

“点上灯吧,点上灯咱们好说话。”

“想说就说,说话又不怕碰着墙。点上灯的电钱你能给拿?”

虎在黑暗里呆久了,可以看清腊八两手空空。他知道自己虚惊了一场。

腊八摸黑找个位置坐下来,他以前常来龙家。他问龙:

“你吃的什么?”

“敢情你是来问我吃的什么!那我就直说,龙肉,凤面。”

腊八笑了。

“嘿嘿,你连自己都吃。”他说。

“爱吃。”

“也不理理,有屎呢。”

“娘的屄腊八,你管我吃不吃自己!”

“我说,龙,你可别胡操。”

“脱下裤子显着你了,轮到你来教训我。我胡操了么?我胡操谁家娘了?”

腊八不笑了。他郑重了许多。他说:“龙,你可不能再说我娶的是你媳妇了。”

龙一听,就从地上弹跳了起来。

“我凭什么不能说?我就是要说你娶的是我媳妇!”他说。

“你还是胡操。”

“你知道阴历年还早着呢。”龙说。

“还有一个月零三个天。”虎在黑暗里附和道。

腊八把脸转向虎。

“虎,你也得劝劝你哥,别再那样说了。”

虎突然没声音了,就像根本没他这个人似的。

龙刚才的激动劲儿过去了。他往床上松松快快地一倒,半睁半合着眼说:

“我说我的,你怕什么?你照样舔×。”

腊八心里很虚。他觉得自己在昨晚干的事就像龙亲眼看见了一样。他嗫嗫嚅嚅地说:

“龙,那样村里人会笑话。”

龙又腾地一声坐起来。

“你还怕笑话?”他说,“你看你那脖子,螳螂似的,风都能吹断,你还娶女人,美的吧。”

腊八挣不起精神。他半天没言语。

龙看着他垂得那么低的头,蔑视地撇起了嘴角。龙也不想说话了,腊八却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腊八直恨自己不长截龙那样的短脖子。

短脖子的人说起话来气多壮,可是他却不行。话要走的路太长,到了口里就细得像蚂蚁腰,而且时间稍久些,脖子就累,头就得耷拉下来,跟犯了罪似的。

看人家龙是怎样自得地用肩托着自己的头!虎也为自己的哥哥感到很了不起。

腊八终于说:

“我走了,龙。”

龙略为一惊,他以为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继续下去呢。他说:

“你慢着,我为你点灯。”

腊八说:

“点啥?还得用电。外头明呢。我走了。”

他就走了。龙目送他出去,龙的目光落在院子里。

那一地银树叶似乎比昨夜还要旺。

家里有个女人才像个家,有个好女人就更不用说了。以前肮脏杂乱都成了记忆,腊八再也不想过那种冷暖失调饥饱无常的日子了,可是腊八魂不守舍的样子,让佟秀琴看着纳闷。

吃过了饭,佟秀琴柔声细语地说:

“缸里没水了,你去挑些水吧。”

心里想着,过两天自己在村上熟悉了,自己就去挑水。看上去腊八还不如自己有力气。但他是自己的男人,不能不心疼他。佟秀琴还盘算着等把日子过好了,就在院子里安眼压水井。

腊八却说:

“晌午再挑吧,晚不了。”

佟秀琴通过婚后这两天的细致观察心里已有个准谱了。腊八的毛病不在他长得瘦小丑相,而在于他懒。以后当家过日子就得全靠她了,但是只要他性格和顺,她就有信心把他带好。腊八想不到的她要替他想到。他们结婚了,腊八要是总在家里沤着,村里人说她是迷惑人的狐媚子倒是小事,关键的是腊八不会被人看成个好男人。她得赶他出去走走,便仍旧柔声细语地说:

“家里有了我了,你就少顾念些,在外面该干啥的干啥。”

“我干啥?”

他白天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过佟秀琴的脸,他低着头,后面的脖梗子露出很多,像是由两根绳索捆起来的。

“人家干啥你就跟着学,做生意啦,干小工啦。多听听人家说话。”

“还有好话说。”

“好话歹话咱都听着。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哩。”佟秀琴拿听戏做比方。

腊八很怕自己的心事被佟秀琴看出来,再这样下去,佟秀琴肯定会盘问他的。他不愿让她知道,于是,他站起来,出门找出勾担,无精打彩地挑水去了。

还没有走到水井那儿就有人拦住了腊八,说,你来挑水吗腊八?你女人真狠心,你都蔫了还让你来挑水。

腊八这才想起自己应该振作起来,不然,别人会以为他太不爱惜身子了。可是他心里的秤砣太沉,他笑得很勉强。他说,胡操啥。又去挑水。他们还不让他走,还要问他一些事情。腊八想,看样子不回答清楚自己是没法脱身了,就干脆放下担子,听他们说。

“你那女人好么?”他们问他。

“我说好谁说不好,”腊八说,“我说不好谁说好。”

他们首肯道:

“你运气不错。这是一个好女人。”

却又问:

“听说她还要把头一个丈夫的老娘接来,是不是真的?”

腊八想承认这个于他也无害,就说:

“这能有假?娶个媳妇带个娘。”

大家都觉得带个娘还是比带几个异种的孩子强。娘老了,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背过去,照样是两个人生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好事竟然让腊八摊上!驴日的,他交好运了。

腊八说:

“我可以去挑水了吧。”

他们放他过去,可是又不忘了提醒他一句:

“别太得意了,腊八,有人跟你争哩。”

腊八的肩头一晃荡,水桶也就跟着一晃荡。

从水井到腊八家的路并不经过龙那儿,可是腊八一抬头,竟到了龙的院子。

龙的房屋是用土盖的,就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屋顶上还有几簇枯黄的狗尾巴草。

腊八第一次觉得龙虎的家像一个龌龊不堪的猪窝。

他想转回去,可是龙虎二兄弟已经从屋里看见了他。他还觉得龙虎二兄弟的目光也是脏的,看到他身上就像身上沾到了猪粪。

龙喊道:

“腊八,你给我送水来了吗?”

腊八挑着水走过来。

“我给你送水我给你送水,”他说,“我家的水缸还空着呢。”他把水桶放在门口地上,自己朝门槛上一坐。

龙说:

“你不给我送水你来干啥?”

“我来看猪拱土。”

龙说:

“看猪拱土可不是白看,我不卖票了,但你得留下一桶水。”

他向虎递个眼色。

虎很机灵地领会了,他冲出门去提起一只水桶。

腊八着前不着后地拦着他,口里说着:

“还没看就留水,不行。”

龙说:

“得先留下一桶水再看。”

腊八拦不住虎,虎哈哈大笑着提着水桶跑进屋里,不由分说一下子就将水倒进缸去。

“你俩真是一对王八!”

虎还在笑,他的脸上被溅上几颗水珠,一笑水珠就跟着不停地颤动。

腊八无可奈何,他叹着气说:

“你让我一只空桶一只满桶怎么挑?你去把那桶水也倒进缸里算了。”

虎把空桶放在门口,说:

“你想倒就倒,我不倒。我手累。我脚疼。”

龙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俩抢水桶,这时候却猛地被虎的聪明逗得笑出声来。

腊八唉声叹气地提起另一只水桶,亲自倒进他们的缸里。他说:

“这算是一桶驴尿。”

但是腊八并不走,他复又坐下来。

龙一本正经地说:

“腊八,你得每天都得给我挑一勾担水。”

腊八不由得很紧张。他底气不足地说:

“那没来由。”

“有来由没来由你还不知道?”

腊八感到自己这一回肯定又争不过龙。他想走。可是龙觉察到了,他的口气便很温和地说:

“腊八你别走嘛。你坐在这边,有话好好说。”

腊八想了想,龙说得对,有话好好说。他离开门口。龙却让虎马上关上门,腊八不免又有些慌,摸不清龙的意图。

龙动不声色地说:

“你坐在床上。”

腊八就乖乖地坐了床上,屋里没有别的座位,这一角放粮食,那一角放柴禾,这一角支锅,那一角架床。另有两只矮木墩子放在屋中央,龙虎一人一只。

龙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神秘。他看了腊八一眼,虎没有看腊八,他不知道龙想干啥,就只看龙。

腊八很不自在地说:

“你别看了,看得人心里发毛。”

“吓!你又不是女人,怕看?女人我也是看过的。”

“我只是说你别那个样子看我。我脸上能有什么?”

龙沉思着说:

“我就是不懂,你怎么会娶到女人?”

腊八懂。

“我答应养她头一个男人的老娘,”他说,咽了一口唾沫,“她就让我娶了。”

“这么简单。”

“以前没有男人愿意养这个老娘,她就守了十年的寡。”

“那我也能答应。”龙说。

腊八见龙沉默了,就从床是站起来。“我走了,龙。”他说。

“你坐下。”

腊八又坐下了。

龙微微笑了笑。

“腊八,你掉皮了么?”他小声问。

腊八呆了一呆。他没大听懂。

龙又问:

“你那皮掉了么?”

虎也在急迫地等待腊八的回答。

腊八说:

“你又胡操了。”

龙认真地说:

“我不胡操,我只是想知道。”

腊八说:

“没那回事儿。”

龙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腊八跟前。

“我不信。”他半天才说。

腊八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裤子。虎也赶过来,腊八尖叫着滚到床上。龙和虎想按住他,他使劲踢着,龙和虎怎么也按不住。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拼命捍卫自己的尊严,但是终究抵不过龙虎两个人,手和脚都不能动了。

腊八睁圆了眼睛,无言地哀求他俩放了他。

也许是龙受了腊八的眼神的感动,他没有动手。他只是喘吁吁地说:

“腊八,你能不能从头说说?”

腊八眼里忽然噙上了一颗硕大的泪珠。他想龙真冤枉了他,接连两个晚上他都没能干成事。他闹鬼似的总在那种时候看到龙的影子,就像现在一样,他看到龙的眼里有一团火,直逼他的内心,最后他只好按龙诅咒他的那句话去做。他可不能将真情实况说出来,龙会更残酷地嘲弄他。

腊八失真地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床上的好把式。他还没有说完,龙和虎就各自软塌塌地坐在各自的矮木墩上了。

腊八慢慢从床上翻身爬起来,自己开了门,挑起水桶走了。龙和虎根本没想到再去拦他。

晌午了,佟秀琴专等着腊八挑来水做饭,可是腊八却挑来两只空桶。

佟秀琴扑哧一声笑了,说:

“你去哪儿逛了?就那么挑着挑子逛。”

腊八也觉得好笑,他又转回身去,佟秀琴觉得他的举止实在很怪。

到了晚上,两口子躺在被窝里,热呼呼的挺舒服。佟秀琴等着腊八上身,腊八却一动不动。她试探地摸一摸他的肋骨,他还是不动。她便问他怎么啦。

腊八手捏着被子角,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暗的屋顶。

“你不怨我吧。”他像在很远的地方似的说。

“我怨你啥?”佟秀琴说,“那又不是病。你就是太急了,以后会好的。”

腊八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唉”了一声。

佟秀琴温柔地把他搂过来,在他脸上打量了一阵,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腊八说“没有”,就从佟秀琴怀里挪出来。

佟秀琴说:

“没有就好。”

翻过身去想睡。睡是睡不着的。她又翻过身来,说:

“过几天就把俺婆婆接来吧。”

“行。”

“那我睡了。”

但她并没能睡好。起初腊八也跟她一样虽然躺着却睡意全无,到了后半夜,他就睡着了,而她却一直醒着。她在考虑到底是什么使丈夫心神不定。她在金佛寺守了十二年寡,从来没有做过有损她清白名声的事,只要她的意识稍一放松,她就能在金佛寺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渴望改嫁,可是她的年老不能自理的婆婆需要她的照料,没有男人乐意接受来自老人的负担。她最后等到了腊八,——大号周舜尧。他好歹是个男人,她身上的欲念从没有被扑灭过,这个男人多少能够满足她一下。她几次想把他弄醒,可是见他睡得很沉,也就打消了念头。到天明也只是稍稍打了个盹。

佟秀琴没有惊动丈夫就早早起来了。她打开门准备先扫扫院子,忽然发现有人从远处看她。她没在意。她唰唰唰把院子扫干净了,一抬头还见那个人站在村里的一家磨坊后面。她不由得起了疑心。

这时候空气中的光线还不够亮,街上还没有人走动,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这更让人怀疑。她把扫帚竖放在窗户下面,就要去厨房做饭。

饭做好了,走出厨房一看,那人还在那里,只不过已经蹲下了,像屋脚的一块黑丑的石头。

佟秀琴暗想这太平盛世难道会有强盗抢人不成!她装着察看房屋,向院子外面走去。只要她认准这个人的面孔,日子一久她就会知道他是谁。可是那个人一看她走过来,就慌忙站起身,默默地走了。

吃饭时佟秀琴向丈夫讲起这件事。

“我以为他胆子大哩,一见他走过去就吓跑了。”她不无得意地说。

腊八只顾吃饭,不吭声。

佟秀琴说:

“等我以后认出这个人,我一定好好臊臊他不行。”

腊八心想,还用等以后,我这就知道是谁。他想,不能再这样让龙闹下去了,得找个人管管这事。

可是找谁呢?找村长吧,村长是官,忙得很,村里的大事有多少,他才不会为腊八的这点事费心呢。他不会管,别人也不会管。村里人开磨坊的开磨坊,弹棉花的弹棉花,都很忙。

想来想去,只有猫来一个最是合适的人选。

猫来是个闲人,平常不是喝酒就是赌钱,今年冬天上级抓赌很厉害,许多赌窝子都给抄了,猫来就在村里胡逛。再说,猫来跟他的关系不错,见了面嘻嘻哈哈,有时开玩笑也会开过了头,不过总不会拒绝他这次恳请的。

主意一定,腊八就去找猫来。

佟秀琴见他走了,心想,昨天说他一次,这倒好,不沾家了。

腊八来到猫来家里,猫来还在睡觉。

猫来的老婆在院子里气鼓鼓地告诉腊八,猫来昨天又赌了一夜,回来时问他是输了还是赢了他也不说。她猜想肯定又输光了昨夜带去的本儿。

腊八说:中央精神儿不是下来了么,不是刚抓过赌么。猫来老婆说:中央精神儿管个屁用!抓赌管屁用!开赌窝的人都精了,里面有赌的,外面有放哨的,来了人一招呼,灯就噗地灭了,一伙人该藏的藏,该躲的躲。赌窝子的窗户也都用木板挡上了,从外面看不出一丁点儿光。她在这里唠叨着,屋里的猫来醒了,问一声,你在对谁败坏我?他老婆就说腊八来找他了。他便赶快让腊八进去。

腊八进来,看见猫来蜷缩在被窝里,只露一颗头。他笑吟吟地说:

“你找我有事啊?”

他老婆说:

“人家来半天了。”

腊八不说话,猫来就让老婆出去。

腊八说:

“你闲么?”

“我闲。”

“那好。你一定会帮我的忙。”

“你说吧。”

可是腊八心想,猫来如果说不管呢?他紧张起来。

猫来说:

“咱哥们儿不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腊八这才说:

“我想你也知道,龙到现在还说那句话。”

“你想让我怎么办?”

“让他不能再这么说。”

“行。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怕龙。”

“我怕他?”腊八说,眼睛并不看床上的猫来。

“我不怕。”他又低声加了一句。

猫来坐起身来穿衣服。他对腊八说:

“你先回去,我保证不让他再说了。”

腊八离开猫来家。他的忧愁行将消散,脚下也便轻快许多。

路过水井时,他忽然又担心猫来说的是不是大话。

猫来很能吹呢。

龙觉得女人这东西真好。

佟秀琴在院子里打扫的情景,让他的感触更深。他站到自己院子里时想到自己的院子也该打扫了,这里四处都是碎柴禾,还有别人家的鸡遗在这里的鸡屎。他曾告诉虎只要碰到别人家的鸡闯到这里来就用砖头往死里砸,谁让它们光遗鸡粪不遗鸡蛋!他想如果那个女人是他的,这时候她也就会给他打扫院子了。

龙对虎说:

“那个女人还不赖。”

虎清楚他哥说不赖就准不赖。

“中咱啥用。”虎的话总是很实在。

“好女人能把人缠死。她应该找个经缠的人。”

虎想到腊八不经缠。腊八太不结实,不如龙虎二兄弟,像两个木头墩子。

龙让虎饭后也去看看那个女人。虎很为难,但还是去了。

猫来迎面走过来。虎记起那天欺骗了猫来,很怕他再行报复,转身就跑。他一跑猫来也不由得跟着跑。

猫来在后面喊:

“熊人,你停下!”

他岂能停下,跑得更急了。

龙在家里看见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猫来很快在虎的背后出现了。虎一连声喊着“快关门快关门”,就跳进屋里。

猫来已经赶到了,他说:

“我又不打你你跑个屌!”

虎笑着说:

“我不怕你打我,怕你吃我。”

猫来也跑得气喘吁吁的。他一屁股坐下来,说:

“看你那熊态,枣木疙瘩多一副下水。”

“下水值钱,枣木疙瘩不值钱。”

猫来笑了,气已匀了下来。

龙淡淡说:

“虎你太调皮了。”

他是那样庄重。

虎一下子就不吭声了,跟刚才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龙,你这哥得好好当当。”

“谁说不是呢?”

口气中有一种多出自长辈的怨叹的意味。

猫来就问:

“你说腊八娶的是你媳妇,真是你媳妇?”

龙不屑回答。

猫来就暗自在心里掂量。他说:

“腊八让我告诉你,别再那样说了。”

“啥!他不让我说?他是哪架子上的鸡?我不说我憋屈得慌。”

“腊八娶的真是你媳妇,我怪道他怕呢。”

“他怕么?”龙说。

“他嘴上说不怕。”猫来说。

“他让你来管闲事儿?”

“我还没起他就来求我。”猫来说,“我觉着你们的闲事儿没法管。”

龙忽然说:

“我求你呢?”

“你求我干什么?”

“你就告诉他找谁管闲事儿都没用,我还照样去说。”

“你是说谁的媳妇归谁,你就不说了?”

龙不吭声。

猫来站起来,走了。

他边走边想,腊八也真不咋的,人家的媳妇你娶来干啥?他相信龙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那样说。如果龙说的不对,你腊八也不用求这个求那个。

猫来不准备管腊八的闲事了,可又一想已受人之托,总得给他个交待,于是猫来就又转身向村北走去。刚走到磨坊那儿,腊八就在家里看见了他。

腊八不想让佟秀琴知道这事,便赶紧从家里走出来。

在磨坊粉碎机的隆隆声中,猫来说:

“腊八,你托我的事我管不了。”

腊八浑身一凉,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得管。”

“我管不了。”

腊八知道猫来说了大话,可是他再不管腊八还能找谁?腊八得缠住猫来,不管也得管。他说:

“你说了你能让他不说。”

猫来面子上受了损,便说道:

“我现在没说。那时是那时的我,这时是这时的我。”

“反正你们是一个人。”

“那时的我走了,上北京了,上天安门了,这时的我在这儿。”

腊八恨恨地:

“那时床上躺着、露出一个小脸儿的龟孙,上了一趟北京又回来啦!”

猫来恼火了,一把揪住腊八的衣领,大声说:

“你敢骂我!你忘了我是你二大爷啦!”

腊八软了,自知失言。他马上笑了,看着猫来发怒的圆眼珠子,说:

“我没骂你,我骂的是龙。龙在床上躺着,露出一个小脸儿,眵目糊一层。”

猫来放了他,拧着脖子说:

“你骂龙是你没良心。哼,还想让龙不说,我能让他不说,只要谁的媳妇归谁!”

说完,大步走了,剩下腊八一个人闷闷地在那里站半天。

腊八一回来就愁眉苦脸地走到床上躺下了。佟秀琴知道他在瞒着她什么,就一句也没问。晌午又到了,她准备去做饭,水缸里空空的,她也不去叫腊八起来,自己找出勾担,挑水去了。在磨坊那儿,有人告诉她水井在哪里。她一出门,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了,都想看看新媳妇挑水。

佟秀琴身上不时掠过从农家小院里投来的审慎的目光。到了水井,别的挑水人都让给她先汲。她感激地冲他们点头微笑,也不故作推辞。

挑满了两桶水,在回去的路上,不料碰上了一个人。

那人粗短的身材,在路中央牢牢地站着。佟秀琴以为他在那里想跟她开玩笑,便低下眼,绕开他,可是她的耳中忽然响了一声:

“嫂子!”

她被这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刚抬起头,那人气喘喘地又喊了一声:

“亲嫂子!”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正纳罕,那人却低下头慢吞吞地走了。

这时候,周围已聚了很多人,他们像看风景一样看着她和那个人。她的脸一红,继续挑着水走下去。

走不多远,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断定那个人跑起来了。她觉得他跟今天早上从磨坊那里朝她家看的人是同一个,他俩都是鳖缩着脖子,这一点是清楚的。但这却是虎。

虎的兴奋已代替了他叫佟秀琴“嫂子”“亲嫂子”时的慌张。他一跑回家里,就两眼放光地对等着他凯旋而归的龙说:

“我叫她‘嫂子’了!”

“‘亲嫂子’。”

“是的,还叫了她‘亲嫂子’。”

龙的心里好舒畅。佟秀琴出门挑水时龙正在街上站着,他一听到消息就马上转回家,让虎去路上拦住佟秀琴并叫她“亲嫂子”。

虎去了,大功告成,龙对虎很满意。

“虎,以后我让你嫂子给你缝衣裳,钉扣子,绱鞋,做饭。她还给咱扫院子,生个小孩让你抱。”

“我可愿抱小孩了。”虎手舞足蹈地说,“刷锅洗碗得她做,挑水就不用她挑了。你没见她挑水的样子,大屁股扭扭的。”

龙拉下脸来:

“虎,你得懂点规矩啦!”

虎这才觉得自己兴奋得有点过头,便收敛了,但他心里仍想着佟秀琴大屁股扭扭的样子。

龙从虎流露的的眼神里,看出许多令他不快的东西。

他暗想,以后他得和虎分家,弟兄们也不能在一块过一辈子。

在他们的房屋西山下,还有一个小草棚,只要把墙缝堵堵,棚顶补补,还能住人。龙打算以后就把这个草棚分给虎。

虎见他哥想得远了,也就跟着沉静下来。

“我有个比方,虎。”龙又说,咳了一声。“一件东西掉在路上,有三个人,一个人说了一遍这东西是我的,一个人说了两遍这东西是我的,一个人说了三遍这东西是我的。你说这东西归谁?”

虎眨巴了一下眼,问:

“那东西能切开吗?”

“切开切不开不重要。”

“又不能切,又得三个人分,”虎沉吟着。他又问:“那东西要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掉的呢?”

龙很不耐烦。他说:

“你不懂我的意思。就当那东西自古以来就在那儿。”

“这真是好事。”虎说,“那儿自古以来就有东西,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人碰见,偏被这三个人碰见?”

“你真蠢!我不过是个比方嘛。”

虎郑重其事地说:

“那得说是个好东西。不是好东西谁还争?一块土坷垃,一块玻璃碴子,准没谁争。”

龙恨不得打虎一个耳光。

“不管好东西孬东西,他们三个人碰上了就得争。”他说。

虎便作出判决:

“要是一块土坷垃或者玻璃碴子,就告诉他们,得到了别后悔。”

龙暗暗引导他:

“要是好东西呢?”

“要是好东西,就……”他直起脖子想了半天,才说,“他们都说的一样的话吧?”

“一样的。”龙紧忙说。

“那就归说三遍的。”虎说。

龙总算松了一口气。虎的判决正合他的心意。他说:

“虎,你懂吗?你得再喊那女人两遍‘亲嫂子’。”

虎眼里亮了。

“我要喊她一百遍‘亲嫂子’。

龙就说:

“很好。”

龙说腊八娶的是他媳妇的事,早在村里传播开了。现在虎当面喊佟秀琴“亲嫂子”的事也已经在村里传播开了。二兄弟一出门就会受到人们普遍的关注,他们问这问那,使他俩大受鼓舞。虎时刻在寻找遇上佟秀琴的机会,可是一直到天黑,连腊八也没在街头露面。夜里,二兄弟倒在床上,信心十足,都感到生活更有盼头了。

龙正睡着,忽听院子里嚓嚓的有脚步声。他一激凌,睁开眼,发现天还不亮。

那脚步声时断时续,肯定有人在外面徘徊。

龙悄悄用脚把虎蹬醒,原来虎也早听见了那声音。龙喊道:

“谁呀!”

过了一会才听到那人在门下答道:

“是我。”

龙骂道:

“你吓死我了。不在家睡觉,跑出来干啥?”

“你打开门,我给你送水来了。”

“我不要你的水,你挑回家饮驴去吧。”

他重新在被窝里躺好。

“那天你不是说要我每天给你挑一勾担水么?”腊八说。

“我是说过。”龙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说,“我要你一百天后一天给我挑一百勾担。”

“你一天哪能喝那么多水?”腊八说,“牲口也喝不了那么多。”

“好啊腊八,你骂我!”龙叫道。

“嘿嘿,我当牲口。”

龙并没有生气。

“腊八,我问你,你冷么?”他觉得被窝里真暖和,特别是虎贴着他的身子。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我耳朵都快冻掉了。”腊八说,他摸一摸耳朵,奇怪,耳朵就像没有了。“我的手也冻得伸不开了。”

虎在龙的脚头上忍不住咯咯地笑了。龙说:

“院子里有块石头,你掀掀石头身上也就热了。”

他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

“还掀他娘的石头,石头上白花花的都是霜。”腊八说,“你快开门让我进去,我给你把水倒进缸里,我还要再挑水自己去吃呢。”

“我不是说过么,一百天后打总要你一百勾担。”

“你还那样说,”腊八心里急啊,“水都要冻在桶里了。”

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躺在被窝里那么舒服。他的温暖的床在慢悠悠地转着圈,让他一阵一阵产生迷人的眩晕。他就像躺在波光粼粼的春水之上,就像躺在柔软无比的天鹅绒之上,就像躺在轻盈洁白的云朵之上。他的灰暗破旧的房屋也像流光溢彩的金銮宝殿。他忍不住幸福地哼起小调,唥——唥唥唥,唥——唥唥唥。

腊八说:

“你唥唥吧,你唥唥吧。”

他袖着手坐下来,心想,反正龙不能在床上躺一天。

屋里还是这个声音:

唥——唥唥唥,唥——唥唥唥,唥——唥唥唥。

门外久久没了动静,龙就不唥唥了。

虎说腊八准走了。龙说不会,便喊腊八你走了么?腊八故意不答应。龙又喊了几声,腊八仍不答应。龙说驴日的他真走了。虎便觉得可惜,说应该把水留下来,一百天之后的那一百勾担水不得把屋墙都泡坍喽。虎是比较关心这件事的,因为家里通常都是他去井上挑水。他说我去看看腊八走远了没有,没走远我再叫他回来,省得我再去挑。

说着虎就光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奔过去打开门,没防腊八在门外蹲着,被他一下子就提着水桶闯了进去。虎只挡了他一下,实在因为太冷就又回到床上。

腊八高兴地连声说中计啦中计啦,就在龙的笑骂声中把两桶水都倒进了缸里。

龙说你这驴日的真精。虎心里暗自高兴,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等着暖和过来。

腊八提着水桶向外走,龙却又叫住了他。

“我问你,腊八,”龙说,“你为啥给我送水?”

腊八僵直地站在门口,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龙又说:

“你姓周我姓王,你住村北我住村中,你白我黑。你给我送水,到底也要有个说法。”

腊八觉得这是王龙将了他周舜尧的军。他的两个嘴皮子哆嗦起来。

“送个水还要啥说法?”他讪讪地笑着说。

“人活在世上做事都要个明白。你说不明白,这一缸水我可不敢吃。吃了天怒人怨。”

腊八低低地说:

“我只是想求你别再那样说了。虎兄弟昨天那样一闹,让她回去疑思了老半天哩。”

“你装得真像,腊八。”龙说,“你问问虎,他该不该?”

虎在被窝里抱着膀子连珠炮似的:

“喊一遍喊两遍喊三遍喊一百遍喊一万遍!”

腊八知道自己在龙的跟前总败。他突然感到绝望,蹲下身去哭了。哭声的确是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呜呜的,将他的整个背都给震动了。

龙虎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他们先是一愣,继而也就可怜起他来。可是龙又转念一想,自己的心不能软,难保腊八不是在以眼泪欺骗他。谁不会哭?一挤眼,一撇嘴,哇哇哇。

他想腊八你哭吧你哭吧,我真想听谁哭呢。他坐起身,穿上棉袄,就那样歪着头听哭。

虎见他哥坐起来了,也不再躺着,可是他已被腊八感动了,就劝说别哭腊八。劝着劝着,虎的眼圈红了。龙说:

“腊八,虎想陪你哭。”

虎听了,没来由地一阵心酸。他轻轻抽着鼻子,龙狠狠地蹬了他一脚,一下子把他的哭声给蹬了出来。他呆起脸,闭着眼,张大嘴,哭得比腊八还动情,也许他忽然想起了三十七年来光棍生涯的凄凉和委屈。他的样子让龙感到很可笑,龙几次想朝他洞开的嘴里吐口痰。

龙的两个耳朵里灌满了哭声,就像粮食盛满了口袋,很结实。

哭声渐渐低了,只剩下虎一人垂着头嘤嘤地哭,跟女戏子一样。

腊八擦着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在他步履不稳地出门之际,他又回头朝床上的虎感激地看了一眼,想,虎还算是个好人。

龙的肚子里,装了很多又热又甜的红薯块。

他携带着美妙的充实的肚子,站在街头。冬天稀薄的阳光,一缕一缕地透进他的心里。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倾吐的欲望,在等待第一个走到他跟前的人。

这几天龙有着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身上存在着一种吸引所有人走到他跟前的力量。事实验证了他的信念。他在街头上站住不久,就真有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满面笑容地拢过来。

“龙,你家闹什么了?”他们说,“有哭的,有叫的。”

“五更里腊八要给我挑水。”龙抑制着嘴皮子上陡然泛起的快意。他不能一下子就把事情说出来。他想到缓慢是一种效果,能让人记得深刻。他便一字一顿地接着说,“我和虎正睡着,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娘光着脚丫子在雪地上走,她不怕冷呢。我娘死了都三十年了,这你们都知道,我还记得她。我想,我得生把火让娘烤烤,就听着院子里有脚步声。原来是腊八这驴日的!我娘到现在还冻着哩,你说可恨不可恨?”

他把目光扫在人们的脸上,期望得到回答。

大家以前从没想龙还有这么高超的讲故事的才能,一下子觉得又有趣又可笑,便一起说:

“可恨可恨。他是来给你挑水的吧。”

“对呢。”龙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手脚不能动,凭啥让他给我挑水?我就不开门。虎缺心眼,以为他走了,谁想他还在门外。虎一开门,他就猴似的跳进来,把水倒进缸里了。我就问他,你为啥给我挑水?”

“他怎么答呢?”

“怎么答?答不上来,哭了。”龙说,一种很明显的推论就在他眉宇间挂着,大家也看清了。

“那水你可不能吃,说不定下了砒霜呢。”有个人说。

龙很不以为然。

“不要紧,我吃了一个时辰了。水还是水。”

大家心里却有些觉得他不该吃腊八挑的水。他们又想了想,说:

“其实,给你挑担水也当不了什么。”

猫来不知什么时候在人们背后出现了。他说:

“这还当不了什么!他娶的是龙的媳妇!”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他又说:

“那天大清早他去求我,要我不让龙这么说。我问他你怕么,他口上说不怕。我心想你不怕你还求我干啥!龙说让他说去!依我看这件事好断哩,谁的媳妇归谁。”

他说话的时候,龙一声不吭。如果大家在这以前对龙说的话还感到有点捕风捉影,而现在他们都几乎完全相信了。停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发愁似的说:

“你看这事咋办?腊八娶媳妇花了钱,咱们也都是喝了他的喜酒的。”

猫来自以为论事是最公允的。他说:

“还是我那话,谁的媳妇归谁。”

可是有人说:

“这可不那么简单,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大家一下子受到了提醒,想想腊八娶个媳妇也真不容易,他能甘心把媳妇让出去?不要说他,且说他们自己,谁要张口来要他们的媳妇,他们也不会答应。自己的媳妇,一团的肉,夜里搂着多好,还能为自己生孩子,用自己的姓,并把自己的骨血一代代传下去。没有了媳妇,这道人烟就会像油灯一样噗一声灭了。那多惨!对呀,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要从龙的身边散去,生怕被龙粘糊上。

龙觉得刚才在他们听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像鲜花里的一簇骄傲尊贵金黄的花蕊。而现在,花瓣陆续败落,他就要成为一个孤单单的光杆儿了。

还好,猫来没有走。

“这些事你是最清楚的,”龙对猫来这唯一的花瓣说,“你也是为人最不偏向的,你说咋办吧。”

猫来还在琢磨那个人“要出人命”的话,他还有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再反过头来问龙和腊八的事。这时候听见龙问他,便说:

“我原是打定主意不管这闲事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压不住又要管管。”

“这得全靠你了。”龙非常恳切地说。“人借个东西还得还呢。”

“我想,要让腊八认了,那没门儿。得先让那女人答应。”

龙身上无来由地一阵颤栗。他又想起那天早上看佟秀琴打扫院子的情形了。他说:

“她说啥也还是新媳妇,她不出屋,咱咋去说?”

猫来说:

“我回去想办法。”

转身走了。

龙不敢再去烦问猫来,见他走远就悄悄跟过去,在他家附近站住。

只过了半个时辰,就见猫来的老婆头梳得光光的,手里拿着一只鞋底,从家里走出来。龙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便背身躲开。

那女人走到街上,朝村北去了。

龙一看就明白了,暗暗佩服猫来高明。女人们在一起有些话好说。

猫来的老婆来到腊八家,看见坐在屋门口的佟秀琴也在纳鞋底。

佟秀琴不认识她,却知道她是村上的人,也就笑着让她坐。她只倚在门框上,说让太阳照着暖和。腊八已从床上坐起来,给佟秀琴介绍她是谁。

两个女人就说起话来,并没停了做活,做一会还在头发上光一光针。腊八本来没有心情,这时候看女人纳底子抻线光针也看住了。

猫来老婆笑笑说:

“你家男人看女人纳底子没出息,快让他出去。”

佟秀琴隐约觉出猫来老婆有话要对自己说,便转脸对丈夫开口:

“外面太阳地里多暖和,你还在床上坐着。”

腊八知道女人们在赶他,虽不情愿,却也慢吞吞地离开床出去了。

猫来老婆看他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了,就在门槛上坐下来,说:

“秀琴妹子,你觉得还好么?”

佟秀琴颧骨上蓦地红了。就像由不得她似的,她马上就想到床上的事。其实腊八在床上还没有一次像样地好过,但她仍旧低声说:

“好。”

这多少让猫来老婆感到有些意外。她说:“腊八呀……”却停住了,像又什么不好说出口似的。

过了一会,她才说下去:

“他可不如龙。”

佟秀琴捏针的手指头抖动了一下。她不知道猫来媳妇为什么拿自己的丈夫跟她还不认识的一个男人作比。

可是猫来媳妇却是诚意地夸赞龙,因为她跟猫来这样好赌好玩的男人过累了,认为不如一个老实人可以少让女人担些风险。她夸赞着龙,一面暗暗观察佟秀琴神色的变化。

佟秀琴起初是疑心了一会,但她很快就觉得猫来老婆确实是在讲一个跟她丝毫无关的人。她照旧扎线,抻线,光针,没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娴熟,那么从容。

猫来老婆迷惑地问她:

“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不孬。”佟秀琴随口说。把线绕在指头上,抻得噌噌地响。

猫来老婆看住她的脸:

“你就是龙的媳妇啊。”

佟秀琴不由得愣住了。

“什么!”她不解地问。

“你就是龙的媳妇。”猫来老婆郑重地告诉她。

“我就是龙的媳妇?”

佟秀琴根本摸不着头脑。

“龙早就说了你是他媳妇。”

佟秀琴看着猫来老婆脸上认真的样子,疑心她是不是一个糊涂虫。

“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都说腊八做事不大咋样。”

佟秀琴暗暗明白了。她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全村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她用手指弯过来点着自己的鼻子。

猫来老婆遗憾地说:

“是呀,腊八瞒着你呢。”

佟秀琴脸上忽然平淡下来。她吁口气,继续纳鞋底子。

“谁说让他说去。”她表明态度。

“唉呀,你也别赌气。村里人都会给你撑腰的。龙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过去了的事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佟秀琴很不耐烦。稍停片刻,又说,“腊八还能给我养老人呢。他能养么?”

猫来老婆说:

“我看他能!”

佟秀琴低下头,飞快地纳鞋底,不想再听猫来老婆说话了。猫来老婆也看得出来,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天没亮就有两个人乘黑影拉着一辆胶轮车走出村去。在路过腊八的家时,他们格外放轻了脚步。

这是龙和虎。

一出村,二兄弟就一溜小跑。风虽寒,他们倒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他们要去金佛寺的。龙昨天打听到佟秀琴的婆婆住在金佛寺。

路上没有别的行人。

虎显得异常兴奋,跟他哥又说又笑。他哥觉得他又变成了小孩,就连说话也像个小孩儿。他问,哥,我得管那个老嬷子叫啥?他哥说:叫大娘呗。他说:可我想着叫娘。他哥说:你不能叫娘,可我叫娘行。他就觉得不公平,但也认了。他又说:叫大娘就叫大娘,我只把她当娘待。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哥,我看该把咱家的棉被都带来,防着冻着咱大娘。他哥说:等咱回来天就暖和了。他说:那是。又感叹道:有个娘真好,有个娘真好。他哥说:我没告诉你么,要叫大娘!他觉得他哥在这件事上太不宽容。他不就是随口叫上一声娘么,他哥就这样纠正他。唉,没办法,他哥是哥。

到金佛寺的路是很远的。龙看虎一个人拉车力气就使不了,就说:

“虎,我拉你吧,你小。”

“嗨,哥,你快上车,我一个人拉就行。”

龙就上了车。

车仍被虎拉得骨碌骨碌的。

龙坐在车上看着虎那向前倾的背,心想,幸亏自己有个弟弟,不然,谁来拉他!这个弟弟出力倒是好样儿的,只是头脑笨,也太能吃。以后,他还是要跟他分家的,他的主意早就定了。不分家他就得管虎吃饭,管虎穿衣,旷费不少。况且,虎又傻头傻脑,有些事做得难免不如人意,比如家里做了些好吃的,虎总疑心他吃得多,时常生个闷气儿,叫人看着怪不舒服。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他们得上集买肉,回来做好菜盛在盆子里,以后随吃随朝外盛。往年的情况是,龙在每顿饭盛肉时都要发现盆子被人动过,不是少块猪皮就是少块肥肉。他虽然也在盆子里吃过,可他只是想知道菜馊了没有。可是你虎可不是为了这个。等菜盆子空了,虎还会悄悄地算总账,认为自己吃得少,如果都像他那样,那一盆子菜还能吃上五天!龙可不愿往年的情景再重演,看来只有利利索索地分家一条路。两个人都能少生闲气。不过,既使分了家,弟兄也还是弟兄。龙将来是一大家子人了,有活干不过来,虎不帮么?

龙坐在车上暗暗盘算,身上却渐渐地冷了。因为出过汗,贴身的衣服变湿了,一冷就像全身冷透了。再看虎,冒着一头热汽,嘴里还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龙说:

“虎,我换你一下吧。”

虎还跑得跟个牛犊子似的。他喘喘地说:

“不用换,我不累!”

“怎么不累?累坏了就晚了。”

虎收下脚步,听着龙的话,心里就像生着一团火。

龙拉起了车子,说:

“虎,你上去吧。”

虎就上,可是车子没停,他头一次没上去,只把车尾巴踩得啪嚓一声。

龙头也不回地说:

“上去了么?”

“我不上了。我随车走吧。”

“也好,那样不至于冷下来。”

在到达金佛寺之前,两个人又换了一次。

天已经亮了,村庄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

在村口,龙让虎守着胶轮车,自己去打问村中一位拾粪的老人。那老人告诉他佟秀琴的婆婆早在半月之前就被她送到娘家佟家庄去了。龙呆了半天,拾粪老人问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也没听见,就低着头回到胶轮车那儿,让虎拉回去。虎见他很丧气的样子,也不敢贸然去问。

走了一里多路,虎才说:

“哥,我看前面不是金佛寺吧。”

龙恨恨地说:

“那老嬷子现在佟家庄!”

虎听了也一怔,但他没有丧气。他说:

“那咱去佟家庄。”

“就怕人家不信。”

虎眨巴一下眼。“要是信了呢?”他说,并看着龙的脸。

龙想了想,又振作起来。“快跑!”他说,“还愣着干啥?”

虎一听龙发命令,便马上撒腿朝佟家庄的方向跑起来,龙都有些赶不上。

可是,他们迟了一步。佟家庄的人指给他们去佟秀琴娘家的路怎么走,背后都说:

“噫?坏了,怎么又有来接的了?”

一想,不对,一定有问题,便追了过去,还没到佟秀琴娘家的门,就见他俩被佟秀琴的弟兄们吆喝着赶了出来。

虎扭着头说:

“咱是替腊八接的。”

龙原想让他快拉起车子离开,话没出口,佟秀琴的一个哥哥就朝虎腰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虎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嘴里却还说着“是真的嘛是真的嘛”,结果更引来了一阵拳脚相加。龙没有勇气阻拦他们,就识时务地蹲在车旁,默默地看着他们把虎打了个够。虎在挨打的时候错以为他哥也在挨打,不然他就会向他哥呼救了。

龙又一声不吭地把虎从地上扶起来,走到车上。他这回只好拉虎了,心想弟兄之间,什么都得扯平,虎拉了他,他就得拉虎。

两个人灰溜溜出了佟家庄。走了一段,龙放下车,返回村口,向村里大叫了几声:

“我的大舅子唻!我的小舅子唻!”

然后又赶紧转身回到车子那儿,将车把顺手一抓,没命地飞跑起来。他怕佟氏兄弟追来揍他。这回他们要揍大约该轮着他了。

龙拉着车子一口气跑到另一个村子后面,断定背后没有人来追,才放慢速度。可他实在累得不轻,就再也快不起来了。

总共用了几倍于他们来时所用的时间,他们才看到自己村庄的影子。虎在车上哼哼着,他心里明白,如果他不哼哼,他哥就会让他下车走,而他的腿还疼得很呢。龙再次看看前面的村庄,他深感羞愧。“虎,你还疼么?”他回头对虎说。

虎哼哼着。

“家快到了,你再忍忍吧。这口气哥要给你出。”龙说。

“他们打了我哪里,你也要打他们哪里。”

“不,”龙说,“要让他们上门给你磕头下跪。他们越觉得你要打他你就越不打。你的哪里疼过,不用你动手,他们哪里也要疼。”

“哥,你的话我听不懂,”虎翻身趴在车上,拧着眉头说,“你不打他们,他们身上怎么会疼呢?”

龙看来并不想让他懂。“虎,你好点了,”龙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我把车子拉到那边看庄稼的小屋后面,你留下来,天黑了再自己拉车回村。”

虎想再哼哼,又觉得太晚了,就说:

“我为啥要等到天黑?”

“你不用问了。”龙说着,就拉着虎,走到不远处的一所看庄稼的小屋后面。那里很僻静,没有人会涉足。

龙自己又走回大路上,把羞耻心深深地压住,挺直了短脖子,向村庄走去。

龙大模大样,像赶了一趟大集回来。虎的确是在天黑以后才溜进村的。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晚。他们谁也没想到吃晚饭,虽然他们饿了快一天了。

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只剩下被佟氏兄弟揍得发青的几块地方一扎一扎地疼。可是到了后半夜,这些地方也不疼了。他感到庆幸,因为总算没受太重的伤,以后可以照常活着。但他没能睡着觉,不光是因他一闭眼就会想到白天挨揍的情景,还有他发现他哥也没睡。他哥一夜换了不少姿势。他还断定他哥一直在睁大着眼。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

龙和虎的眼都熬红了。

龙一起来就去做早饭。这在往常是少有的。龙做了满满一锅红薯饭。二兄弟把三顿饭并作一顿吃。吃完饭,龙就对虎说你在家看家,我到街上去。

龙带着装满红薯块的肚子上街了。他独立街头,眼红红的,直视前方,好像前面有一个唯有他才能看得见的世界。

龙想再开一次花。那些花瓣就要来围住他这根灿烂的花蕊了。

时间不断地过去。阳光一缕缕地照得他的心头发痒,让他觉得心里生满了蛔虫那样的小虫子。没一个人朝他走过来。龙虽然不去左顾右盼,可他知道有很多人已从他身边匆匆走了过去,还有很多人站在远处望着他,好像望着个怪物,望着个疯狗。

龙不相信只隔一夜就自己完全丧失了那种曾让他感到自豪和荣耀的凝聚力。他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他越不相信就越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了一条被惹着的疯狗。他终于放弃了脚下的地盘,向街上的人们走过去,而人们一下子就散开了。

龙恼恨地想,你们怕我么?我又不咬人。

但人们仍觉得他像要咬人。

龙赶在一个人的背后,说:

“天都知道腊八娶的是我媳妇。”

这人陡然加快了步伐。远处的人瞧见这情景不禁哄地笑了。

龙就向那群哄笑的人走。龙又追上了一个人。他说:

“真的,周舜尧娶的是我媳妇!”

没有人听他的。他闹不明白,怎么会没有人听他的?他昨天只是去赶了一趟集。他可不是诬赖谁,当初他就是在集上碰见牛王庙的职业媒人黄二的。那位生着一张女人脸的黄老头子说,龙唻,我给你做个媒。那女的是个寡妇。他说,嘿嘿,你胡操啥?黄老头子说,我不胡操,我没诳过人。他说,那是真的了?那老头子说是真的。不巧有一个人赶过来,把老头子叫走了。他一直等到集散了还在等那老头子。可是没想到那寡妇竟让腊八娶了来!这件事千真万确,龙要撒一句谎,出门遭雷殛。

腊八要娶龙的媳妇,一直到娶的那一天才露出风声。腊八你掖得好严!龙的媳妇当你的娘!

龙要把这些事都说出来,可是仍旧没有人好好听他说一句话。他从这一道街上赶到另一道街上,追来追去,他忽然发现追的是猫来。他说:

“猫来,你停下听我说,世上还有天理王法么?”

猫来撒腿就跑。

龙也就撒腿去追。

猫来吓得尖声叫:

“要出人命了!”

龙不由得停下来。他的眼睛红了。他转过头来。在他背后赶着看热闹的人马上四处逃散,嚷着:

“要出人命了!”

龙再去追,可他竟有些不知道去追哪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井里。

龙是虎从街上领回家的。

月亮又上来了,满地又是明晃晃的银树叶。

龙坐在门口,阴沉地想啊想。终于想开了,睡觉!睡透了觉第二天才能有充足的精力。他还要对村里人说那句话,直到天理降临的那一天!

他要让村里人一次次地睁开眼,看看他这个受尽冤屈而终被激怒的卑微而顽强的灵魂。

龙的鼻端又飘起一股奇异诱人的臭味。他全身猛烈地抖动一下,就发狂地扑身去吮。龙知道自己吮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