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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就一个字,没有说一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木红  2018年08月06日10:24

北方的树叶儿开始泛黄的时候,传来不幸的消息,母亲得了胰腺癌,晚期。

我得知这一消息时是一个傍晚,夕阳正把它最后一点余晖洒向房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一片昏黄。虽然在广州,窗外仍是满目葱茏,可在这昏黄之中,我却似乎在恍惚间变成了一片枯叶,在这人生陡然而至的风雨飘摇中,显得那么有气无力、难以自控和身不由己。

大姐在电话中告诉我,经石家庄、北京两家医院确诊母亲是胰腺癌晚期,而且按照医学推测生命的期限也就在三到五个月之间,并且百般叮嘱我,如果回去看望母亲千万不要透露病情的真相。

回家的路途是遥远的,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也多亏这一路的周折,给予我情绪上极大的缓冲与释放,在地铁上我心急如焚,在飞机上我忍不住热泪长流,而坐在长途巴士上的我却渐渐冷静下来,开始默默盘算着见到母亲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该用怎样的表情和神态,才不至于让她对于我这次回家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于是我在心中一遍遍、一遍遍演习着见到母亲时的场景,并且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能让母亲看出我有丝毫的悲伤、焦虑与不安。

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而家又是多么温暖多么亲切啊。当我一脚踏入家门的时候,倒是母亲先看到了我,她边急急地从坐椅上站起来,边微笑着招呼我的小名,满头的白发已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母亲已经知道了我到家的大致时间,就早早地坐在院子里等我。看到母亲的微笑,我心中郁结的冰疙瘩不自觉地开始融化了。

就象每次回家一样,我就和母亲一起讲笑话,聊家常,谈工作,最后很自然地便扯到她的病情上,她说:“也不知怎么的,这次生病好象和往常不太一样,感觉非常不舒服。”我说:“你想啊,身体里长那么大一个囊肿,肯定不会舒服了?”听完我的话,母亲点了点头,表示对这话的信服。接着,我又说:“那个囊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下去的,你要坚持喝那些中药呢。”听完我的话,母亲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她喝那些中药的决心。

嘱咐完母亲,重又踏上了返回广州的路程。以前,我只听说过生离死别,但我不知道我与母亲的这次离别到底是生离,还是意味着死别。

这是一段多么煎熬的时光啊,母亲在北方坚持不懈地喝着中药,我在广州牵肠挂肚地想象着她同病魔抗争的情景,这是努力拼搏的过程,也是苦苦挣扎的过程,让我想到北方秋后的叶子,在秋风中枯黄了,瑟瑟着,然后随风凋零、翻飞,最后落到冰冷的地上……

好不容易捱到了寒假,又登上北上的列车。透过车窗望去,北方大地一片苍凉,小草与麦苗干枯了,光溜溜的秃树枝毫无表情地丫叉于灰蒙蒙的天空,刺得人的心生疼。我不禁打个寒噤:母亲,你还能挺得住么,你还有多少力量与病魔抗争啊?

终于又见到了母亲,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明显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要消瘦了许多,但值得让人宽慰的是,她的精神却很好,她依然和我讲笑话、拉家常、谈工作。但这次,她却不再一遍遍探究她的病情,而是不断说那些中药的效果多么多么好,还说等到了春天,柳树发了芽儿,她的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从母亲的神态我能看出来她有充分的把握和十足的信心。

是呢,我不禁豁然开朗,忽然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悲观而自责,怎么就断定母亲一定斗不过癌呢,我的眼前又闪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绕过敌人的炮楼,同日本鬼子巧妙周旋,把鸡毛信送给远方的八路军。当年那个坚毅、刚强、勇敢、智慧的小女孩能斗得过日本鬼子,今天也一定能斗得过癌,我期待着并深信这世间,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走进父母的卧室,简朴、干净、整齐。母亲非常喜欢布艺,而且也总是把房间布置得花花绿绿、富有生气,那些被罩、床单、枕套,红的花、紫的花,还有绿的叶子,绚烂着满屋子的春光,我的心也不禁春意盎然,心里默叨着:春天快来吧,春天来了母亲就会好起来。

虽然非常不愿如当初的所料,但又正如当初所料的事终于发生了,母亲的病情在日渐一日地急剧恶化,疼痛也日渐一日地剧烈。起初疼痛间隔的时间长,后来疼痛间隔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再后来疼痛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这时,只能靠止痛针剂度日。

当我再次赶到母亲身边时,她的神志有时已模糊不清了,但她依然坚持自己去卫生间。虽然日夜有人守护在母亲身旁,但我们还是担心不注意时她会从床上摔下来,就在她的床下铺了一块厚厚的毛毯。一天,三姐去厨房端中药,房间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等三姐回到房间时,竟看到母亲把从衣柜里取出的一撂撂衣服摆在毛毯上,就象平时一样,认认真真地整理着、折叠着,三姐见状赶紧把她搀扶到了床上。

母亲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我们姐妹几个惊慌失措、如临深渊,商议着是不是应该找机会把病情的真相告诉她。有一天母亲又清醒过来,把我们姐妹几个招呼到她身边,非常平静地对我们说:“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你们也不用说了,万一这场病我挺不过去你们也不要怕,我到了天堂也会保佑你们。”我从小就非常信服母亲,记得小时候每当身体不舒服,第一时间就会告诉母亲,母亲就会摸摸我的额头,说:“不烧,多喝点水就好了。”然后我就听母亲的话多喝了些水,而后果真就好了;或者有时她会说:“有点烧哦,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然后我就吃了她给我的药睡一觉,而后果真就又好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望望四周黑漆漆一片,忽然感到好怕,就扑到母亲怀里搂着母亲的脖子喊怕,母亲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背说不怕不怕,说也奇怪,我就真的不怕了。这一天听完母亲的话,面对从未经历过的生死考验,我们竟也真的不怕了,虽然也是偷偷流泪,却能平静而自然地面对命运的安排。

母亲也依然平静而自然地度日,除了我们给她定时用止痛针剂外,只要一醒来,她依然坚持喝那些中药。由于使用了大量的止痛针剂,她的舌根已经发硬了,舌头也不象以前那样灵活,再加上大面积的口舌生疮,不仅说话含混不清,吞咽也受到了严重影响。有一次喂她中药,中药汤从她嘴边流下来滴在花被子上,她努力伸出手无力地指了指被子,示意我们被子脏了,应该拿去换洗了。

母亲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到后来基本上处于完全昏迷状态,但只要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我们心里就踏实,就安宁。在这最后相伴的时光里,我们就是倾听着母亲的呼吸默默度过的。

终于没能熬到柳树发芽的那一天,在三月的一个午后,母亲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然后越来越浅,越来越浅……突然有那么一刹,骤然间,一切都仿佛冷凝。母亲就象一片坠落的树叶一样,悄无声息,再也不能重返生命的枝头。

我不知道火山是怎样爆发的,我只知道积压在心头整整五个月的悲伤是怎样撕心裂肺地穿越而出,化成利剑,刺向命运的无情。让我们哭出来,让我们喊出来,但那个简简单单的字,我们却都不曾说出来。

癌就一个字,谁都没有说一次。

母亲走了,留下一个小小的存折,还有一张薄薄的师范毕业证书。回想这五个月,与其说是我们陪伴母亲走在抗癌的路上,倒不如说是在母亲的鼓励下我们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母亲去世前,她在河北我在广州,总觉得我俩之间相距好远,可母亲去世后,我却觉得她好象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身边,我的所思所想,我的喜怒哀乐,她都全部洞悉。

想母亲的时候,我就照照镜子,因为见到我俩的人都说我跟她长得极像,我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啊,我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