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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蓬头 梅蓬头

来源:解放日报 | 高明昌  2018年07月29日09:28

这次回家,最小的姊妹心痛地对我说,哥,场门前一排艾草被人偷光了。母亲正告:不是偷光的,是割光的。

我没接话,去看了一下,艾草一株也没有了,但根还在,朝天竖着,就像插在土里的树条,沉闷,孤独,死寂。

事情到了这节骨眼上,说“偷”字不值当。如我不知,过几天母亲一定会对我掩饰说,艾草是被亲戚割去了;再过几天我又一定会在家碰到这位“割草”亲戚……所有这一切便都印证母亲那个说法:现在是没有人会偷艾草的。

母亲这样说,叫顺意。

艾草,是我们的叫法。母亲叫为青蓬头,即野生艾。野生艾喜欢长在河滩头、场角头,不喜占用熟地与良田。小时候,割猪草去河滩头,第一眼看见的总是野生艾。它颜色靛青,每株一米高,风大风小,都笔挺站着。野生艾是有气味的,扔到猪棚,猪闻也不闻,踩到脚下就当猪塮了。野生艾的茎如筷子一样粗,却像钢筋一样硬。冬天百草枯萎,它却还留下一柄柄长秆,在风中抖动,慢慢枯瘦、断裂、跌落、飘浮,最后隐没于尘埃,将影子镌刻在我们的日子里。影子还在,艾草又会适时长出来,老地方,老辰光。

生物链上的野草长在艾草边上,艾草向上,野草伏地。伏地的野草照样开花,如蒲公英,花变成花絮,风吹絮扬。艾草也是开花的草,开花时,头状花序是椭圆形的,花果比绿豆小些,果、枝、叶很难分清,确实缠绕,是真正的“一团糟”。

今年,场门前艾草的植株看上去整齐划一。这些艾草紧挨着路口沟渠的边沿,生长的土地只有几寸地面,板结,凹凸。每一株艾草相距十厘米左右,东西各一长溜,三十米长,高矮粗细差不多,没有个子的攀比,只有枝叶的攀援,最后齐齐地成了绿色的飘带。风刮过,气味随风散去,沁人心脾。走过的人,都要看一眼艾草,吸一口空气,说一声好话。

有人问母亲,这艾草我可以摘些头么?母亲说,摘吧。有人问,我可以拔一根么?母亲说,拔吧。也有人问,我可以割一捆么?母亲立时闭嘴。来人喊三声,母亲听见了最后一声,说对不起。这耳朵说背就背。来人聪明,马上缩小讨要的数字,母亲笑笑:那你就拔吧!说完母亲急忙走过去,与那人一起挑拣最顺眼的那株,连根拔掉,抖抖根上的土,告诉来人,根也是好的。

这里的艾草是母亲种的。母亲说,种的青蓬头要比野生的大,气味也足。在海边村,有多少人种青蓬头?母亲说:没打听,不知道。

母亲一直检讨自己,说自己养的儿女,没有一个虎腰熊背的,连儿子也是,不是腰疼就是脚疼。我告诉母亲,腰不疼了,从秋天开始,我天天夜头用艾草熏脚,熏了三个月,现在腰椎间盘突出不突出不知道,但不疼是事实,连高血压药也不吃了。母亲也说,以前下半身一直冰冰冷,熏了半年,现在暖了。问母亲现在为啥不熏了,母亲说自己没有神思,坚持不了,但我们认为可能与艾草的数量有关。

一家人在灯下说着熏蒸青蓬头的事情,说好后要各自回去了,母亲从里屋哼哧哼哧地拖来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让大家自己拿。

蛇皮袋好像是漏气的,整个客堂一会儿就气味芬芳。黄色的、有点棕色的或半青颜色的艾草滚落在我们前面。所有的艾草都扎成一把把,母亲说,小把的是陈了两年,长把的只陈一年,要什么自己挑。母亲顺手拿一把装进袋,想塞给我。我轻轻接过,想说一句感激的话,一时也找不到很好的词头,但想起电视里名医说的话,艾草,陈的好,陈两年的最好。

今年回家,场角头种络帚的地方长出了一大堆草,密密麻麻,直径在两米左右,中间高,周围低,圆圆的,像平地里隆起的小山丘,绿色的山丘,光鲜而又朝气,安详而又哑静。远远地看和闻,就知道是艾草,艾草的味道很凶、很尖、很脆,有点檀香的味道,像是喷射出来的。仔细闻,却找不到可以比较的植物,最后认定,这艾草一定是被施了肥料的。

哪有艾草施肥的——母亲说,这是梅蓬头。

啊,什么叫梅蓬头?

母亲说,其实跟青蓬头差不多的,只不过,树更大,力道更大。

我仔细看了梅蓬头,区别最大的是颜色。青蓬头是纯净绿色,梅蓬头是绿里带青,叶面的颜色是靛蓝的,蓝里有一层浅浅的白,它的根和茎也有一层灰蒙蒙的白,与芦粟的皮脂差不多。除此,就是块头大,长得高,根长,茎圆,茎比筷子粗,比手指细,直挺着。站在梅蓬头身边,看见它与我一样高,觉得这干与茎也是压力巨大。梅蓬头被看重的不是长相,而是药用价值。母亲说它力道大,我们听进去了。

那日烧饭,上灶一刻钟,烟雾缭绕,开了扇北窗,几个植株伸进了窗口,与我的手背摩挲了几次,手撩过后又弹回来。我料定是梅蓬头。母亲说,对的。向窗外一看,也见一堆梅蓬头高高地站立着,中间那些最长的已经顶住了屋檐,头开始弯曲了——灶间也是蚊蝇的集散地,但今年个头稀落,有几个飞来飞去的家伙,速度缓慢,飞得无力,也不喜叮人,或许是让梅蓬头熏昏了头。想当年,青蓬头是晒干后做霉烟,用来驱赶蚊蝇的,现在的梅蓬头在地上站着就是一味驱蚊的良药。我心里很是安稳、惬意。现在烧饭,不点蚊香,照样无虫来骚扰。

母亲说,明年将梅蓬头分开来。那意思,我们全都懂得。

梅蓬头在我家落地生根足有两年。两年来,我与母亲一起烧饭的日子超过四百次,但我从来不向母亲打探:这第一棵梅蓬头是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