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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需要怎样的儿童文学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刘净植  2018年07月20日09:19

尽管儿童文学的读者是儿童,然而谈论和写作儿童文学的却大多是成年人。当很多成年读者还沉浸在自己儿时的阅读记忆中时,新时代儿童的阅读需求、童书市场以及儿童文学的创作发展,已经在新的环境中发生了新的变化。我们今天的儿童文学创作应该是什么样?新时代的发展和全球化的背景,又对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提出了什么要求?或许今天的专题,能提供一些视角。

薛涛:

用滋味复杂的故事“冒犯”读者

如果您关注儿童文学,多半听说过现居沈阳的作家薛涛。他出版过《随蒲公英一起飞的女孩》等小说集,著有《精灵闪现》《废墟居民》《满山打鬼子》等长篇小说,各种儿童文学奖项拿到手软。一向以小说著称的薛涛最近出版了一套童话,他对之格外珍惜:“这十个童话是我用二十年时间陆续写出来的,每一篇都是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完成的,它们就像我的‘小宝贝’。”

不久前,现代出版社在京为《薛叔叔哲学童话》举行了新书发布活动。十个童话,每篇一两千字,都是用绘本方式呈现的。薛涛告诉青阅读记者,尽管文字在先,自己写作的时候也从未考虑过绘画的事,但三位画家桃子、夏盛、曹萌“充分尊重了这些文字”。也就是说,在写作层面,我们可以把这套书视为一位作家的完整表达——实在是看起来有些“另类”的表达。

《看家狗的演出》写一只想当演员的狗,始终陪伴它的其实只有在镁光灯下反而看不见的影子;《稻草人》写一个固执的稻草人,在主人放弃稻田之际,甘愿化作最后一缕炊烟,送给它的朋友乌鸦;《大嘴巴怪》写一个渴望和孩子和小动物交朋友的小怪物,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认可,最终它掏出了自己的心;《地铁鼠》写一只运送巧克力的小仓鼠,道路被新修的地铁和人群阻断,信守承诺的它守着巧克力饿得奄奄一息;《两只相距四点五厘米的蚂蚁》写一只青岛的蚂蚁小黑,历尽艰险去看望兰州的蚂蚁小白,它们以为距离只有地图上的四点五厘米……大多数故事都挺悲剧的,即便是结局比较完满的《河对岸》《阳光的眼睛 月光的眼睛》《上树猴子与上网老熊》,也萦绕着一丝莫名的忧伤。这十个故事,涉及死亡、衰老、牺牲、孤独、隔膜,当然也有爱情、承诺、坚守、报答,文字虽然单纯明净,但内涵颇为丰富复杂——这是给孩子看的童话吗?

薛涛说:“我所有作品都是比较复杂的,复杂的思想、复杂的感情。即便是那些看起来‘简单明朗’的作品,你读来读去,还是会读出复杂的东西。这些都与我这个人有关,所有作品中都有一个‘我’。”十篇童话,都是从薛涛的人生经验中流淌出来的,每篇都有自己的来历,背后都有一个更长的故事。比如《看家狗的演出》,灵感就来自他小时候养的一只“不务正业”的狗,“它不管生人,总盯着我,希望我注意它。它喜欢给我表演,摇摇尾巴、晃晃脑袋,希望我配合它,扔个东西,它跳起来,姿势特别优美,用东北话说就是整天‘得瑟’没用的事。我小时候就想,如果我当作家一定要写写这只狗。”

除了个人经验,阅读也往往会影响一个作家。不过薛涛说,对他的创作影响最大的,并不是文学书,而是青少年时代看的杂书。“历史的、哲学的,像魏晋南北朝的故事、叔本华、卢梭、马克思……我从这些人的身上得到一种力量——有人肯为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奋斗不息。读着他们,我觉得我的体内也有类似的东西,这个东西被他们唤醒了。”滋味复杂的故事,形而上的追求,使得他的童话个人气质鲜明。

在发布会上,薛涛的一番话令记者印象深刻。“读书的时候不要由浅入深,直接就深。你由浅入深,永远也不会深,因为你的口味定型了。阅读的起点越高越好、越深越好。童话是被写小,也是被读小的。童话是被写大的,也是被读大的。” 他认为应该拒绝“浅阅读”,“从出生到长大,其实我们人的灵魂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只有深阅读能够真正唤醒一个人,浅阅读是让灵魂继续睡觉。”这种态度显然影响到他的写作,他的童话在题材和表达上似乎溢出了一般儿童文学的范围。“人类当初绝不是为了简单的好玩才去触碰文学,儿童文学更不是在单薄的土壤上结出的干瘪小果。它应该立足于深厚的现实土壤,让作品‘自然生长’,少些忌惮,少些过滤,让它含有各种人生的滋味,甜的、酸的、苦的、涩的……”薛涛觉得,孩子吃坏了胃口并不可怕,只让孩子吃一种滋味的果子才是最可怕的,那无助于他们迎接未来的人生。“对于读者来说,这些果子没有‘恶果’,都应该尝尝,尝了才知道生活的真滋味。”

薛涛曾经把这样的果子交给自己的女儿。在女儿小的时候,他带她去山区,递给她一个野梨,女儿舔了一下,说太酸太涩,但他让孩子一定吃一口。“天底下的瓜不都是甜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吃苦味的瓜。另外,万一天底下所有的甜瓜吃光了,这种苦瓜也能救你的命。”在写作中,薛涛不介意用适当的苦味“冒犯”读者,“这十本童话,甜味的不多。我只想告诉读者,我的小店卖各种滋味的瓜,就是不卖甜瓜。你若只喜欢吃甜瓜,就去旁边的小店买,那样的小店多的是。我写儿童文学少有顾忌,我甚至喜欢有一点‘冒犯’,可是我不怕误了读者。心中有大爱、关怀和悲悯,我不必患得患失、却步不前。”

一谈儿童文学,人们常把“教育意义”或“寓教于乐”挂在嘴边。然而对“甜味”的拒绝,对“各种滋味”的热爱,使得薛涛的童话在教育和启发层面远离了确定答案。他相信文学无形中的力量,“高级的文学不给答案,只给读者寻找答案的心灵力量。一部作品如果还停留在教育、教化的层面,那么至少说明它的情怀是欠缺的,艺术性也是欠缺的。好的文学应该化有形为无形。”

如今的童书,非常讲究市场细分,什么样的书适合多大年龄的孩子,常常有明确的标识,很多作家也会瞄准不同的年龄段进行创作。然而薛涛说他创作的出发点是“自我”而非读者,他相信“掏心掏肺”的表达迟早能打动人心,“我写作的时候无法想到读者,只想着怎么把一个故事写得充分,写得精彩,写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我最先考虑的是自己满意,几乎没想过它们是给多大的读者看的。9岁?还是99岁?也许都适合呢。”

薛涛的童话的确能跨越年龄,成年人读了也能有所收获;而且它们也能跨越地域,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读起来应该都没有障碍。实际上他的童话已经“走出去”了,在今年的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上,不少国外的出版商注意到了这套书,智利一家出版社决定出版其中的六本,还有数家出版社在商谈中。“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甚至主动表示,希望能给薛涛新的作品做编辑。国际儿童读物联盟副主席张明舟出席了《薛叔叔哲学童话》在京的发布会,他说薛涛的作品“太拿得出手了”。他相信,继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之后,在不远的将来,中国将会有更多的儿童文学作家以及插画家陆续获得这一荣誉。

不过,无论怎样跨越地域,薛涛的童话依然是中国的故事,这并不是因为故事里出现了兰州或青岛,而是由于某种更内在的东西,它或许来自薛涛格外看重的——故乡的滋养。“故乡会奠定一个作家的语言腔调,故乡也圈构了作家的文化归属。故乡,更是提供了作家的写作细节和想象空间。故乡,从来没有限制过一个作家,相反是为作家落实了一块文学疆域。如果没有这个疆域作家将是没有根的,没有根的植物很快就会枯萎,没有根的文字同样没有生命力。”

薛涛的“根”在东北,他出生在辽宁北部的昌图,“那里躺着我的祖先,也站立着我童年时亲手栽的树。当我的笔一指向那里,我就心潮起伏、万语千言。那里是我的生命故土精神故乡,更是我的文学福地艺术疆域。”强烈的故乡意识使得薛涛对作品的“中国风格”有了更具体的理解,它不是某种概念,也不是习俗节日之类的文化符号,“它是秋天飞过头顶的雁阵,它是童年的一座桥的样子,它是夕阳里父亲躬耕的背影。”

如今,我们的童书出版市场一片繁荣,在大量引进的同时,非常渴望原创作品能够“走出去”,能够被国际大奖加冕,于是对民族文化和中国风格的追求,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背景下,薛涛的童话所展示的某种普适性,可以为儿童文学的创作带来更深入的思考。正如他所说的:“如果非要讲好一个中国故事的话,那么就请忘记那个抽象的中国,你只须深情回望故乡、打量大地、书写刻在生命里的时光。”采写/本报记者 尚晓岚

白冰:

“写实”是时代提出的写作要求

几年前,在一次出差回京候机的闲暇,曹文轩先生和儿童文学作家、同时也是童书出版人的接力出版社总编辑白冰先生聊起儿童文学的写作现状,他感慨,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写中短篇,直接就写长篇,功力水平不够,写出来质量不高。反应敏锐的白冰觉得“我们应该引领年轻人来写中短篇”,立刻建议以曹文轩的名义设立一个中短篇儿童小说奖,鼓励年轻人多从中短篇练起。然而曹文轩觉得奖项可以设立,却怎么也不同意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艰难的说服工作一直持续到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之后,最终,他松口的一句话是:“文学是有边界的,只要我们固守这个边界,还是可以做的。”

同样艰难的说服工作也出现在白冰和金波之间,最终让金波先生同意贡献出自己的名字做奖项的,是他希望为幼儿文学设立奖项的意愿,因为作为人生第一启蒙文学、作为对幼儿成长具有特殊作用的幼儿文学,不仅重要、而且写的人很少,“如果能让更多的人来关注幼儿文学并参与写作,那你们可以用我的名字。”金波说。

这就是“接力杯”金波幼儿文学奖、曹文轩儿童小说奖诞生的故事。上个月首届“接力杯”双奖举办了隆重的颁奖礼,从海内外上千名作者的参选作品中甄选出了分获金银铜奖的16个作品。奖项的设立和评奖的原则,体现着主办者们认定的、当下的中国少儿文学应该是什么样的标准:旨在培养出具有全球视野、创新精神、创作实力的幼儿文学、儿童小说新人。

在接受青阅读记者采访时,白冰说:“当前是中国儿童文学繁荣发展最好的时期,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实际上还存在很多问题。我们设立这两个奖就是要在儿童文学发展应该扶植的两个品类上下大力气做好。”他认为当下的时代,最需要的儿童文学首先是接地气儿的,“一定是反映当下的儿童生活现实和心理现实的作品,只有这样才能打动人、感染人。它一定得是基于童心、基于人性创作出来的作品,这样才不光为中国的少年儿童所喜爱,而且为国外的少年儿童所理解。”显然,当下的中国少儿文学作家们的创作视野,已经不仅仅是中国孩子,而是面向世界了,这就是接力双奖里首先强调的“全球视野”。

“因为中国儿童文学和童书出版现在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中国对世界而言,是一个图书大国,但还不是一个图书强国。如果从图书大国走向图书强国,要依赖我们的作家拿出更高品质、更高审美追求的儿童文学作品。要提高我们的作品水准就要有全球视野,我们就要知道国外的作家在想什么,在写什么,他们用什么样的创作手法和理念写出全世界孩子喜爱的作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儿童文学的创作提高一大步,我们的作品才能走向世界,为世界所接受。”白冰这样向青阅读记者解释为什么中国儿童文学创作需要“全球视野”。

作为一个频繁与国际间进行合作的童书出版人,白冰深切体会到国外出版界对中国儿童文学创作越来越多的关注,他认为这种关注首先是因为中国国力的逐渐增强,引起世界对中国越来越大了解的兴趣,同时,近年来从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以及很多图画书频繁获得国际大奖,说明我们儿童文学的品质不比国外低,也更会吸引到国外对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兴趣。这就更加促使中国要提升整体创作水平:“这也是一个时代的要求,或者说我们儿童文学发展的要求。越是这样越需要我们有全球视野,越需要我们在全球的文化格局中去判断:我们是谁?我们创作到了什么程度?我们的童书出版到了什么水平?在这个时候特别清醒地看到我们的弱点和不足,努力提升我们作品的评价标准,那么我想中国的儿童文学和童书出版可能才会再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水平。”

来自世界的关注,会成为照射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一面镜子。白冰说他曾和“哈利·波特”系列图书的责任编辑伊文聊天,对方表示了对中国作品的浓厚兴趣,“我向他推荐了中国的很多奇幻作品,结果他说:‘白先生,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们写实的、反映你们少年儿童真实生活的作品。幻想小说我们已经有很多了。’他希望看到我们写少数民族少儿生活或是写都市儿童生活的作品,他更关心我们当下儿童的生命状态。”白冰说,这可以带来很多的启发:“国外觉得中国最可贵的还是写实的儿童文学作品,而我们好像倒是不大关注,自己老去模仿西方的奇幻、玄幻、悬疑小说。”

写当下少儿的真实生活,不仅是接地气儿,还是白冰想强调的“创新精神”,“首先就是要写别人没写过的题材和领域,二是要有带着鲜活露珠的、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三是我们中国原创的儿童文学,要有自己独特的语言系统、独特的语言风格,再就是要有时代精神。”白冰列举了这次“接力杯”双奖的两个获奖作品,“一个叫《安和小美》的作品,写了少女性侵的问题,它完全用心理描写的手法写了两个苦难当中的少女相互的心灵抚慰,其中有警示,在遇到性侵时如何在生理和心理上来保护自己。过去没有人写过这个题材。还有这次得了曹文轩儿童小说奖一等奖的《给我一个太阳》,写了留守儿童面对校园欺凌的问题,非常细腻地描写了他们面临这种重压的状态和那种孩子式的反抗,描述孩子对校园里的学生之间的平等、关爱、正义的呼唤和渴望。”他认为,好的少儿文学作品,不仅能让当下的孩子喜欢,若干年后,还能成为了解今天这个时代的一个文本。

尽管在网上我们还能经常看到很多中国妈妈表示不愿给自己的孩子看中国作品的偏颇观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今天的时代,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已经站在了面对全世界的舞台上,开始讲述中国故事。“要讲好中国故事,那一定是外国少年儿童读者能读懂能理解的。”白冰说,“要有国际视野,但是要保持自己的特点。要基于中国孩子活灵活现的生活写出中国的故事,中国作家写的一定是属于自己的、不同于欧美作家的感受,流淌在作品中的韵味、格调一定是属于我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