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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大山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阿 成  2018年07月19日08:25

从贵阳的龙洞堡机场到贞丰,有两百多公里的路。走这一路山就一直没有断过,说它连绵起伏,说它绵延而不绝,说它峰峦叠嶂,似都不足以形容黔地十万大山之绵长、之深邃、之壮阔。车子上高速路时已入黄昏,兼之路的两侧山峦牵连不断,不免有些单调。偶尔隐约发现山沟沟里有几幢简单的民房,有时仅有孤零零的一幢在向晚的天色里亮着灯。望着这孤单闪烁的灯光,完全猜想不出这一山沟沟里的人家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

回溯过去的几十年,所谓“走南闯北”,以至漫游异邦,揽入怀中的天下风景不可谓不多,或说是经了风雨、见了世面的。然而,却从未见过这路之两翼的山哟,竟是那样的不知疲倦,那样的不离不弃,那样的紧紧相随,簇拥着你一路前行,于恍惚之中,仿佛进入了一个玄虚的世界,被困在无法挣脱的迷宫里永远也走不出去似的。

这里便是父辈们常说的“大三线”。

当年的“备战备荒”,激励了无数的热血青年,他们与亲朋故友置酒话别后,昂扬地离开了大中城市,告别故乡的山水,从天南地北,蹚沟渡河,翻山越岭,披荆拓路来到了黔地,从此扎根于斯、尽职于斯、繁衍于斯,直至垂垂暮年。如此崇高的献身,却被遮蔽在这十万大山之中。

回首当年到这里“支边”的,不单是军工人才,还有农业、林业、商业、轻工业等人才,可以说会聚了各行各业的人。这里建成了学校、医院、邮电所等,似忽一日,俨然成了一座新兴的都市了。毋庸讳言,这座驻扎在大山中的新城,更是一把隐蔽在深山里的锋利之剑,威慑着觊觎者的野心,担负着保卫国土安全的重任。

半个多世纪过去,第一批支边人已渐行渐远,如今生活在这里的是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子孙。对他们的后代而言,无论是上海、广州、北京,或是风情万种的江南水乡、齐鲁大地,抑或是美丽的冰城哈尔滨,斗转星移,沐雨栉风,早年父辈们的这些林林总总的“出发点”,对第二代、第三代人仅仅是一个地域的符号了,他们已经是地道的贵州人了。或许说,这里不是父辈们的故乡,却是他们这一代人心灵的家园。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有政策,支边的人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去工作或养老,还可以带上子女一同回到他们的原籍去生活。于是,有人便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回乡之路,他们在梦中曾流下了多少次归乡的泪水哟。然而不过是一年的时间,最多两年,他们人生的坐标忽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又回来了!他们发现,这十万大山才是养育他们的家园。他们说的已是地道的贵州话,他们喜欢吃当地的糯米饭,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这里才有见证他们一幕幕奋斗历程的乡愁。苏轼写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是呵,这一颗颗躁动的心哟,又在山风的抚摸下逐渐安静下来,将自己的根须深深地扎在这静静的大山之中。

在黔地,移民的后代们相聚的时候,总会询问对方:你是支边的后代吗?你的老家是哪里的?这样的话题并不是客套式的寒暄,而是另一种认同、另一种自豪啊。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来过贵州。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无穷无尽的盘山道哟,对我这个不胜山路的人无疑是一种考验了。今日我再一次来到贵州,我想此次成行与其说是朋友的邀请,不如说是我心中多年惦念的驱使吧。

昔日的盘山道已被历史珍藏起来,我们的车子正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看着这两侧延绵不断的山影,看着这几乎无法穷尽的大山,我想到了贵州诗人李发模先生在“遵崇高速公路”通车时写过的一句诗:“撒一把鸟羽,让大山飞翔起来。”此时此刻,车速已达到每小时一百公里,感觉这山哟,真的飞翔起来了。

在飞翔中,我想到了那些令人尊敬的“遥远”的支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