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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楼访洛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谭 楷  2018年06月19日15:02

洛夫对于温哥华而言,是一座“飞来峰”;温哥华对于洛夫而言,是世外桃园。阳春三月,在一条由别墅群组成的僻静小街,凭着GPS导航,小儿子胡小鸥驾车载我向洛夫寓所,著名的“雪楼”驶去。

从小街望去,雪峰耸峙,在碧空下闪着银辉,家家户户房前院后的樱花、茶花、杜鹃开得正热闹。下午的阳光,既亮且媚,有一股撩拨人的淡淡香味。“雪楼”便深藏于花影摇曳,安静得连风都轻放脚步的一条小街尽头。

一按门铃,洛夫先生前来开门。

8年前,在成都举办了一个诗会,洛夫和余光中,游峨眉,访草堂,与流沙河、舒婷、翟永明、杨远宏、孙建军诸诗友欢聚,我有幸结识洛夫先生。几度茶酒会,火锅餐,聊得笑声不断,吃得呼儿嗨哟,临别洛夫赠我一本手书体的《洛夫诗抄》,并写下《月落无声》:“从楼上窗口倾盆而下的/ 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还有/半盆寂寞的月光”。他的书法,飘逸洒脱中显厚重沉稳,自成一格。那时,曾问过他,是否用键盘写诗?他狡黠一笑说用笔。我当场翻开《洛夫诗抄》序言中一句话:“笔与纸相互磨擦所产生的那种快感,绝不输于做爱”,竟相顾大笑。

门一开,是延续了8年的爽朗笑声。

洛夫依旧是雪白的头发,红红的脸膛,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夫人陈琼芳紧随其后,握手,还未介绍,我已说:“陈老师,读洛夫老师诗作的都知道你——‘因为风的缘故’,那是献给陈老师的诗。”洛夫说:“52年了,还是她!”大家哈哈大笑。

洛夫说,在客厅坐吧,琼芳老师说在餐厅好,方便喝茶吃点心。看来洛夫习惯于听命于夫人,连说好好,就让我们在餐厅坐下。其实,餐厅有落地玻窗,面对后花园,几棵高大乔木碧影参天,院中一棵壮如少妇的李子树,枝头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花骨朵。不仅方便喝茶吃点心,还有秀色可餐。琼芳老师说:“那棵李子树,结的果子个头大,黄黄的,流着蜜一样,甜极了。”

话还是从8年前说起。那一次,洛夫从“峨眉山月半轮秋”,“蓝田日暖玉生烟”,说到李白、李商隐诗的“超现实元素”,归纳起来便是那令人叫绝的“无理而妙”。这8年,我读诗少写诗更是极少,但夜深人静时,喜欢把案头的手写体《洛夫诗抄》翻来细读。读时有一杯尚好葡萄酒,慢摇慢品,更妙。

我对洛夫说,全世界都知道,你被誉为“诗魔”,我一直想用高度概括的语言,来深究“魔”的秘密。最后,找到的还是你的语录。说着,我便翻开中国大陆2012年最新出版的《洛夫诗选》,我在书上抄录了一段他的话。他便读起来:“对于诗来说,可变的是形式,不可变的是诗特有的美学。诗歌的美最重要的是诗歌语言的意象化,就是诗的本质。我一生的美学经验,以小我暗示大我,以有限暗示无限……”他问我,这段话是从哪里来的?我说记不得它的出处了。觉得妙,便抄下来。我接着说,经典中的经典,那就是“无理而妙”,“意象创造”八个字啰。他含笑点头,未置一词。

由于他的英文极好,译过英诗。我便坦率地说,不知是翻译使原著变味,还是原著本身存在一些瑕疵。比如早年读拜伦的长诗《唐·璜》,就感到散漫;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更像他本人定位的“诗体小说”,且偏重叙事。他说:“ 诗确实难译,读这两本长诗也有同感。”他接着说:“小诗求其空灵妙语,重语言不重意义,长诗求其知性的深度,重意义而不重语言。”我说:“你说的是普遍的现象,但你的长诗《漂木》,既重意义也重语言。”他呵呵一笑说:“无论长短,我都不想放松对语言的‘品管’”。

其间,琼芳老师先给一杯香雾氤氲的大红袍,接着是一个果盘,其极爽口;接着,一盘她亲手烘制的花生,又香又脆。花生还没来得及嚼上几粒,变魔术般地变出滋滋有声的小葱油饼,葱油之香刚刺向鼻尖,又变出一盘刚烘好的酸菜包子。她挺自豪地说,酸菜是我亲手做的。

我们的谈话,便被果香与茶点断成“意识流”短句子。

面对琼芳,洛夫说:“我在金门的炮战中写诗。她是老师,代表金门百姓来军中慰问,我是军中联络官,负责接待,便认识了。她是厦门人。炮弹就是从她的家乡送过来的。”

我说:“厦门,不仅送炮弹,还送来了相濡以沫的夫人啊。”

由于我的小儿子胡小鸥,是音乐人。洛夫夫妇便说到儿子,莫凡。琼芳老师说,莫凡要搞音乐,洛夫曾经不同意,后来,思来想去就说,只要不干坏事,干什么都行。结果,莫凡走红歌坛,成为唱响两岸的二重唱“凡人组合”之一,两度台湾金钟奖得主。洛夫便上书房去找出莫凡的演出光碟。让洛夫高兴的是,他献给陈琼芳的名诗“因为风的缘故”,由莫凡谱曲演唱,引起轰动。

2004年,洛夫与音乐家谢天吉合作,在温哥华女皇歌剧院举办“因为风的缘故”主题音乐会,由歌唱家胡晓平、马筱华、诗人痖弦等演出。洛夫的诗,驾着音乐这“世界语”,从辉煌的大厅飞向北美的广袤天地。华裔们感到自豪,洛夫在温哥华,这是一座中国文化的“飞来峰”;加拿大人深感荣幸,外交部长哈德尔将一幅洛夫手书的诗句楹联,作为国礼送给中国外交部长李肇星。

我送给洛夫两本我主编的中英文版《大熊猫》杂志,以及一张熊猫画,他回赠我一本《洛夫传奇》;送给小鸥一本《烟之外——洛夫诗作精选集》。我说,熊猫与世无争活了800万年,很有道家风骨。于是,我们又说到宗教。

洛夫说他是基督徒,小时在衡阳老家受过洗礼,在金门受过第二次洗礼。后来发现“神不在《圣经》中,不在教堂里,神在我们心中。”琼芳老师坦诚地说:“我信佛教,每天早起要念《大悲咒》”。我说:“不论是上帝还是佛,都是教人行善,做好事。洛夫老师留下那么多好诗,大善也!洛夫老师讲写诗的三种境界——与人对话,与大自然对话,与神对话——与神对话,也就是在广播福音了。”洛夫说:“其实,与神对话也包括了与人对话和与大自然对话。”

吃着点心,喝着热茶,我心中自然涌出一种想法:洛夫能成为当代大诗人,传奇式的丰富经历固然重要,其中必不可少的一条是“因为风的缘故”。他自言“在诗中,度过那美丽而荒凉的一生”,是因为他可以躲进雪楼成一统,禅定于诗。家庭港湾宁静而温馨,没有让他操心的事,热茶,果盘,何时放在案头,他浑然不知。质地精细的现实生活,允许他去抓意象的流星,在诗中尽情去美丽去荒凉。

洛夫的雪楼,四壁和楼梯栏杆,均是雪白的,使主人的多幅书法更凸显出湿漉漉的墨香。自从1996年洛夫由台北“漂”到温哥华,这里便成为中外作家艺术家向往之地。成立于2003年的“加拿大漂木艺术家协会”的会员每月餐聚于此,有美酒美食,还有美文美诗,羡煞人也!现在,“漂木”活动减少,洛夫说下次活动通知你们吧。

临别时,琼芳老师接了一个电话,向洛夫转达说,住北京的莫凡去台北,姐姐热情款待了弟弟。姐弟俩那份深情,让远在太平洋东岸的父母深感欣慰。

在门口,洛夫指着那刚冒芽的花坛说,这是牡丹。又指着扶桑、杜鹃说,这些都是我手植的。

特别让我眼前一亮的是那一架紫藤,几根主藤竟有酒杯粗,还未冒绿米,如草书般狂舞,极有气势。它让我想起它的主人,85岁仍开车外出,天天坚持游泳的“老小伙子”洛夫。等到千山雪尽时,不知要开出多少惊世骇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