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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连队

来源:解放军报 | 徐贵祥  2018年06月19日07:44

古城北郊,洹河南岸,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老营盘,是我老部队的师部。大院东北角,梧桐树掩映着两排灰色的平房,是演出队的营房。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来到这里,练功习艺,吹拉弹唱,把青春的汗水和聪明才智洒在这里,凝结成一台又一台生活气息浓郁的兵歌、兵舞、兵戏送到部队,丰富基层文化生活,激励战斗意志,讴歌模范英雄。然后,一代又一代人离开了这里,带着无尽的梦想和情深意长的记忆。

史料记载,1951年3月至1953年4月,老部队一三五师移师广东佛山,担负守卫南大门的任务,在此期间,演出队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在全军“八一”文艺体育检阅大会上受到好评,并参加了总政颁奖大会,朱德总司令于1952年1月16日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全体队员。

朱老总接见一三五师演出队的照片,师史里有插页,清一色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可能是工作人员),4个人同朱老总挤在同一张沙发上,10个人站在沙发后面,还有一个人半个屁股坐在扶手上,整个布局显得凌乱、随意,但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快乐、真诚的微笑,元帅和士兵之间亲密无间,俨然家人。每次翻阅师史,凝望那张照片,我都会产生丰富的联想,那如火如荼的年代,那如诗如歌的画面,那雄壮矫健的舞姿,那铿锵有力的歌声,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岁月,可以把黑发变成白发,可以让容颜变老,但是,它改变不了青春的定格,改变不了美好的记忆。

这是一个特别的连队,它不仅用文艺的形式转化、催生、激活、提高战斗力,不仅培养了大量的文艺人才,还直接培养战斗骨干,造就战斗英雄。

多少年来,我的脑海一直储存着一幅画面,38年前的那个初春,在南方山岳丛林里,一名年轻的战士指挥一个战斗小组穿梭在阳光斑驳的战场,追击着敌人。战斗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架梯攀岩,搭桥越沟,把一场山地游击战打得神出鬼没,并神奇地将几倍于己的敌人打退。不幸的是,在最后的搜索战斗中,这名战士中弹牺牲。他是我所在师第一个被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战士―代理排长王息坤。他也是广西前线诞生的第一个一级战斗英雄,战前,他是演出队的一名舞蹈演员。

1979年,唯一牺牲在前线的女兵郭蓉蓉,战前也是演出队的演员;还有一个人,是本师宣传队的编剧,打仗的时候是侦察连的副班长,在战斗中负伤,战后写了著名的短篇小说《遥远的黎明》《横槊捣G城》,他的名字叫何继青;还有二等功臣吴子连、张力平、李云、江耀辉……

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件往事―

1979年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出征之前,到我们炮兵团加农炮营蹲点的人,是军政治部的文化处长雷河清。我记得那是个冬天的下午,在我们九连的饭堂前面,房檐还挂着冰凌,冰凌上跳动着夕阳。雷处长站在夕阳的余晖中,给我们讲爱尔兰作家伏尼契的作品《牛虻》,“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作为革命者的亚瑟―牛虻,慷慨就义前给恋人留下的那首小诗,让我终生难忘。

以后只要想起王息坤,我就会想起雷处长讲的那首小诗。王息坤在牺牲之前,给女朋友写的信,同样洋溢着浪漫和乐观的气息,据说他在追击逃敌的时候,还吹着口哨。这个细节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认为,文艺战士的战斗姿态,带有一定的文艺色彩,是完全有可能的。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当新兵的时候,偶尔到师部大院执勤,听到大院东北角传来乐器和练歌的声音,会情不自禁地向那里张望。梧桐树下那两排灰色砖瓦平房,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神圣的地方,我的内心充满了羡慕,甚至产生了幻想,我是多么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啊。我希望成为他们的朋友,得到他们的教导,希望我创作的作品能够经由他们的帮助一鸣惊人。

幸运的是,几年后,由于我在文学创作上小有名气,果然成了一名文艺战士。

1983年前后,师里组织了一个小型文学创作组,跟文工队生活在一起,成员有何继青和我,先后还有几个战士,由宣传科干事刘义牵头。那段时间,虽然没有创作出舞台作品,但是诗歌、散文、小说写了不少。就在那蓬勃的梧桐树荫下,在那两排其貌不扬的平房里,我的文学上路了,那些日子,刘义和何继青都给了我很多有益的指导。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是师侦察连政治指导员,同时兼任演出队指导员,后来调任师政治部宣传科干事,还兼着文工队指导员,前后大约有两年时间。当时的队长是后继弘,他是文工队元老级人物,承前启后,非常敬业,对文艺工作一往情深,政策观念很强,深得官兵敬重。倒是我这个指导员,好大喜功,有些脱离实际。我虽然主抓创作,但是对舞台艺术基本上是门外汉,我是用小说的方式创作,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后来在后队长和其他干部的帮助下,才写成了一个小话剧《X+Y=?》,讽刺基层的不正之风。三个角色分别由黄涛、谭庆先、张婉红三个战士扮演。那一次,我真的体会到什么叫从战争中学习战争,除了创作者是业余的,演员也都是头一次演话剧,为此后队长耗费了很多心血,反复修改,精心排练。排成后,到部队巡回演出,演员超常发挥,效果居然很好。当然,这个小剧还有很多缺点,有点哗众取宠,可是,它毕竟出自业余作家之手,而且检验和锻炼了几个文艺战士―那几个年轻人都是很有才华的,听说后来在地方,还是从事文艺工作,这是我感到欣慰的。尤其对我来说,这个小剧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使我积累了很多经验和教训。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接受了翟力实同志布置的任务,为老部队的文艺老兵回忆专辑写篇文章,这个任务我不能推托,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翟力实是我的老战友,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曾经给我兄长般的关怀,他交代的任务,于公于私,我义不容辞。二是因为,老部队文艺老兵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作为演出队曾经的一员,为老兵的回忆文章点赞,我责无旁贷。

20多篇回忆文章摆在我的眼前,一页一页地翻开,往事纷至沓来。这些文艺老兵大都五六十岁了,有的已近古稀,可是忆起几十年前的事情,还是那样清晰,可见刻骨铭心。

王慧玲,这个名字我曾经多次听到,据说此人学历不高,也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但聪明好学,基本上是自学成才。读完她的几篇文章,我不得不由衷地叹服,一篇《军履―军旅》,从生活鞋写到道具鞋,从解放鞋、老头鞋、平绒鞋、大头棉鞋的变换中写出了一段难忘的军旅生涯,构思精巧,匠心独运。另有一篇《做道具小记》,用纸做苹果,用布做野菜,写得妙趣横生,让人大开眼界。是的,生活远比我们的想象丰富得多,精彩得多。我们的想象,既有主观性,也有狭隘性。而在当年,老部队的文艺战士,在物资条件尚不富裕的情况下,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即便是做一个小小的道具,也是那样一丝不苟,那样富有创造性,令我肃然起敬,深受教育。

韩愚这个名字过去没有听说过,大概他在演出队的时间更为久远吧,但是他的一篇《白桦亭亭》,引起了我深刻的共鸣。白桦,是我心中的一面旗帜,我当新兵的时候,武汉军区话剧团到部队慰问演出,一场《今夜星光灿烂》,让我们热血沸腾。或许,我的文学梦就是在那一次遭遇了强劲的激活。我同白桦从未谋面,白桦在韩愚的文章里冉冉升起,落魄中的白桦,创造中的白桦,生活中的白桦,事业中的白桦,乐观的白桦,燃烧的白桦……在韩愚的笔下,白桦,这根会思想的苇草,血肉丰满,高大巍峨。

我是1978年底入伍的,过了一个春节就到广西前线了。我们炮团还在战场纵深的时候,听说过很多传言,说我们有一个师医院被特工袭击了,数名女兵被敌人俘虏。后来才知道,其实牺牲的只有本师一个提干不久的女兵,她就是郭蓉蓉。战争结束后,我先后被抽调到师、军两级创作组,写战斗英雄的报告文学。那期间认识了翟力实,他经常讲起郭蓉蓉,还给我们看他拍摄的郭蓉蓉墓地的照片。印象中,翟力实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的讲述,主要集中在郭蓉蓉牺牲这个事件,包含着他对战争的反思,对生命的珍惜,也包括对郭蓉蓉牺牲过程的痛心。今天,老兵丁力的文章《送别》,让我们得到了郭蓉蓉更多的信息:一个父母双亡的少女,带着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芭蕾梦,历经坎坷来到部队,用旋转的舞姿美化着军营,正值豆蔻年华,却在战争的铁蹄下香消玉殒,她的牺牲,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反思的地方。丁力的文章,是一篇非常珍贵的史料。

还有一篇文章,名叫《对台戏》,回忆在拉练过程中同友军文工队同台打擂、暗中较劲的故事,前台虚晃一枪,后台厉兵秣马,一波三折,风云起伏,你来我往,斗智斗勇。这个“对台戏”事件,本身就是一场好戏。从文章里,我们既可以看出英雄部队的英雄主义精神,同时,还看出了更高的境界。这里摘录一段原文―演出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结束了,81师宣传队的同志一拥而上前来祝贺……他们拿着我们的半自动步枪十分惊讶,说:“想不到你们用真枪,我们用的是道具枪,哪有你们的气势啊?”有个同志对我们说:“我们有一个舞蹈《十人桥》,是解放战争的题材,我们跳不出你们的味道,以后送给你们好了。”看到81师的同行们这么真挚,这么热情,我们想想自己只一心和他们“较劲”,不觉有些内疚。再说这一“仗”已经打完了,是讲友谊和团结的时候了,于是也不再矜持,和他们一起欢庆两家的会师和成功演出。

多么可爱的“较劲”,多么可贵的“内疚”,纯真年代纯真的人,这是那个时代和那支队伍给我们的特殊馈赠。

文工队的故事还有很多,有回忆排练样板戏趣闻的,有回忆拉练轶事的,有缅怀战友的,有记录求学的等等不胜枚举,每一篇文章都有独特的视角,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对部队、对战友、对文艺、对生活的深情厚谊。

今天,当我静下心来拜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内心不仅激动,也很感动。我突然发现,虽然我和他们多数人并不认识,但是,我们在感情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有着同样的精神血脉,我和我老部队的文艺老兵的关系,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是相见恨晚的良师益友,是一见如故的知己同盟,当然,我们更是在同一战壕薪火相传的亲密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