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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奖状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陈果  2018年05月14日22:26

话一出口钟锐就后悔了。在成都买别墅,花百多万提新车,又或者从瑞士旅游归来时左手比去前贵出十七八万,哥几个“绷”一下又不犯法。房子再大就睡一张床,车就算长了翅膀高速上也只能飞一百二十迈,时间快慢也从来不看表说话,别个不傻,这样的理都懂,一多半的钱,不就图买个谈资,或者面子?跟人家唱啥反调,孱头!

那天发哥过生,都是生意场上的哥们,杯子一端就不能拉稀摆带。酒过三巡,发哥一个酒嗝,带出来一套别墅。路虎汽车和瑞士手表相跟着从一只只酒杯里鱼贯而出,后面还跟着一条哈士奇、两条金丝楠手串。见钟锐嘴像拿双面胶粘着,发哥说,以前得了宝贝都要晒一晒的,钟总今儿画风大变,看来有情况,有情况,有情况。

三个“有情况”说得层层叠叠,缠缠绕绕,好像话的褶皱里真藏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桌上没一盏省油的灯,保持沉默,“情况”就复杂了。一定是喝下去的马槽酒铆足了劲在往外推,钟锐已不怎么打得直的舌尖上弹出来那句话:前几天得了张奖状。

一桌子人眼睛瞪得酒杯大。什么鬼? !三八红旗手,还是三好学生?

钟锐被酒灌醉的脑细胞醒过来大半,他索性卖起关子:我那奖状拿出来,只怕亮瞎你们的眼。

方的,圆的,还是扁的?偏是长的。能有多长?四米九长!

2015年8月的一天,钟锐手机响起,一个干净明亮的女声顺着手指划出的纹路漫过来:我是楠木蒋昌菊,想和您聊聊扶贫的事。永安镇楠木村,“百企联百村” ,和您在同一张表上。我叫蒋昌菊,县民政局下派到楠木村的第一书记。电话那头放慢了语速,每个字跑过来前,似乎都经过了四轮定位。

钟锐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张“老黄历” 。大约一年前,北川县召开“百企联百村”动员会,说北川是地震极重灾区、少数民族地区、连片特困地区,脱贫攻坚任务重、压力大,县里决定“大手”牵“小手” ,脱贫“1 + 1” 。记得会后他找到县工商联党组书记尚兴群,双方有过一番对话。钟锐:我的石英厂嫩胳膊细腿,只怕没把人扶起来,自己先落个骨折。尚兴群:量体裁衣就是,没人让你使蛮力。钟锐:话虽这么说,谁没几个穷亲戚?“吃里扒外”的锅背不起呀!尚兴群:豁别个!地震那会儿,更大的“锅”你都背了!

想起来,地震时背过的那口“锅”还真不小。钟锐是安县安昌镇人,汶川地震前开有全镇最大一家宾馆。“5 · 12”那天,听说北川县城没了,他安顿好宾馆客人,第一件事就是开着借来的农用车,拉上满满一车食品往北川赶。几天后,他的宾馆成了北川县政府临时驻地,五六百人的一日三餐,都由他垫钱张罗。这一来就是三四个月,北川县政府领导问他房屋租金怎么算, 7层楼的宾馆, 96个房间,外加4间大小会议室,钟锐说,一口价,每月拢共两千元!

领导担心他忙糊涂了:这么整,恐怕只够水电费。

他两手一摊说,要是宾馆被震垮了,想作点贡献还没机会。

重建新北川,安昌镇划归北川县。按说地震那会儿自己拿刀割身上的肉都不嫌疼,身为北川人了,出点毛毛汗就更不成问题。可钟锐心里有个结:穷是无底洞,救急不救穷。更何况,扶贫都要企业买单,还拿政府干啥?所以一年里他都绕着洞口走,走着走着,竟忽略了洞的存在。蒋昌菊这个电话让他生起一种不安,类似于一只活物,在百步之内,看到了向他瞄准的猎枪。

蒋昌菊上辈子一定是个好猎手:既然都在一条船上了,需要跑腿的地方钟总不要客气。

如此这般的电话打了几通,钟锐有些招架不住了。时间就是金钱,一天三个电话打过来,误了正事,还不相当于哗哗往外数票子?一粒米有一粒米的人情,时间大把花,谁的心里都泼烦!

猎物也有往枪口上撞的时候。钟锐这天主动给蒋昌菊打电话,黄历上说了,今儿宜交友,我到贵局走一走。心里想的却是,既然这一刀迟早要挨,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副局长贾德春笑吟吟到楼下迎他。上了楼,老贾递上一杯茶:钟总上门说扶贫,这个姿势很动人。我们计划好了,捐建一个肉牛养殖场,一来填补楠木集体经济空白,增强村支部号召力,二来解决特困户就业,三还可以利用有机肥种植绿色蔬菜!

按这整法,要多少钱? !

钟锐来之前想过,大不了丢个三两万,就当这钱能消灾免难。贾德春刚才那番话他掂量过,值得起一万两万。哪料贾德春说,圈养六十头规模,大概要三十来万。

钟锐气都喘不匀净了。这,这,这,贾局干脆把我卖了吧!

蒋昌菊笑着往他茶杯里续水:钟总放心,民政局目前还没有拐卖人口这桩业务,贾局长也就是动员您买个马而已。

“买马”的业务钟锐不陌生,打麻将时跟小伙伴搭把手,抱个肩膀。他松了口气,张开五指说,得,我出这个数。不过先说断后不乱,一锤子买卖,二天让我再掏一分半厘,天王老子开口也不行!

从北川新县城沿山东大道往老县城方向8公里,左拐,不出一里便是楠木村的地界。村子入口,洪家坡、蘑芋槽两座大山形成一个三十度夹角。楠木村折叠在夹皮沟里,初来乍到者,没一个不在两山交接处,把心箍得又窄又紧。蒋昌菊的第一次楠木行,心跳是大河沟底传来的淙淙水声,她知道57户、 173人脱贫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得知这个1053人的村庄一多半壮劳力在外打工的背景之后。

那天,在村里转了一大圈,选址敲定后,钟锐还是把腰包捂得死死的。他问,其他“买马”的呢,我咋一个没看见。贾德春故作轻松,听过那首歌么,在路上。钟锐意味深长地说,可别让我马失前蹄啊。蒋昌菊脑筋转得也快,尽管放心,不会让您悬崖勒马的。

几个人哈哈笑了。笑声落处,钟锐说,我的钱随时来取,只是往后,你们怕是笑不出来。养殖场一半靠挖山一半靠填坑,山硬坑深,凭我开山挖矿的经验,五万块只怕平地都不够。

要是知道这句话会把自己带进沟里,钟锐肯定宁愿自己是个哑巴。贾德春缝也不留地接话道,要不,平整地基的工程由钟总亲自干。反正人员设备一应俱全,您干起来也得心应手。

钟锐迟疑半晌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折成工程量,我还是只出五万。大不了,不算机具磨损,比别个工程队多干一两成。

一周后,场平还是动工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钟锐憋一肚子气带着人员机具来的工地。心下里想,活一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进场第一天他被堵在工地,横竖走不脱。围住他的是楠木村一群婆婆大爷,他们说,你平白无故来给我们做好事,好歹到家里喝口水。其中一个老婆婆,头发白得刺眼,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拉住他的手说:钟善人,我以后烧香,让观音菩萨第一个保佑你和小蒋。

一有空钟锐便往楠木村跑。开挖就遇到硬岩,回填的方料不够,需要组织外运,这些都要他现场拍板。除此之外,来楠木村,他想找一个答案。老人求菩萨保佑我和小蒋,我的肠肠肚肚自己清楚,小蒋,那个闪得比飞还快的小蒋是个啥情况?

村里人慢慢都成了熟人。说起小蒋,他们的话语,就像大河沟里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每一朵都清爽透亮。

小蒋报到那天,赶上村里拉水管。因为沟底没电,如何焊接,大家大眼瞪小眼。眼看着村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就要散开,小蒋摸出车钥匙,说,大家等我一个小时。等她拉来朋友的发电机,汗还没擦干,就听人说2组张成碧收谷子时头上蜇了三个包,神志不清,已经送往医院。蒋昌菊赶到医院看完人,又马不停蹄去消防站搬救兵拆除“定时炸弹” 。

往后,小蒋就成了不上户口的楠木人。也有人不认可这种说法,说她跟楠木家家户户都沾亲。荒着的地,她和村上出面收拢来七十多亩,流转给龙头企业种百合、枇杷,既调整产业结构,又增加村民收入。一家水泥厂取料的货车纵贯全村,车一过山摇地动,尘土飞扬,村民直嚷没法活了,几次筑人墙拦车。她跑下来一个村道改造项目,货车改道绕行,井水不犯河水。8组唐帮林,老妈八十多岁,儿子读小学四年级,老婆十年前跑了,至今杳无音讯。她先是介绍他就近打工,再是以一个母亲的柔情贴近孩子。老人似乎从那时起多了一个女儿,她全套的床上用品,连着天天拄在手上的拐杖都是小蒋掏腰包买的……

唐帮林母亲就是那个要找观音“走后门”的老人。她的又一句话钟锐至今难忘: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的功德,肉一样长在我们心上。

饭局来了。

贾德春打电话给钟锐,亏您费钱又费心,明儿周末,我约了尚书记、小蒋两家,您把家人带上一起聚聚。

饭不吃了!贾局长有多忙,我又不是今天才晓得!要说楠木的事,你们也是干帮忙。

贾德春在电话里嘿嘿笑了。我们不过纸上谈兵,您可出的是真金白银,哪能一样?为当初给的面子,也容我们敬您一杯道声谢!

实在推脱不得,钟锐带老婆赴约。那几家先到一步,一个个笑容可掬迎上去。老婆扯一下他的衣角,小心糖衣炮弹。

酒杯端起,老贾说,就为楠木村老百姓叫你钟善人,满心满意敬您和嫂子一杯。话完酒干,没一点拖泥带水。

钟锐也一饮而尽:我倒是可以撤了,你们还任重道远。对了,那些个“买马”的,不会是走丢了吧?

正不知怎样下手的盖子被钟锐一不小心给揭开了。小蒋接话道:有几家企业原来说好赞助,不料中途有的变了卦,有的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抢在钟锐接话前,钟锐老婆说:民政局家大业大,又何必坐着金山银山,盯着别个的煤渣山?

女人见面七分熟。尚兴群拍拍钟锐老婆手背,朗声说道,嫂子是个好管家,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碰过茶杯她又说,民政局有钱不假,但得专款专用,哪像钟总和您,十万八万,自己说了就算。

钟锐目光划了个圈,停在贾德春脸上:给政府打报告,再怎么也比到处化缘要好。

这是一张几个月来从未如此凝重、如此平静、又如此深刻的脸。时间消失了足足三秒钟,才听他徐缓说道:钟总说的没错,精准扶贫是“国家行动” ,政府有不少项目资金。但我们求助于钟总这样的企业家,图的是钱,又不光是钱。

钟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贾德春接着说道,据我所知,钟总也是吃过苦的人,能有今天,全靠自己苦干实干。我们就是想通过您这样的企业家告诉日子还不那么好过的乡亲,只要吃得苦中苦,就一定能发家致富,挖掉穷根。不是有那么句话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他这一席话,说得钟锐心里热乎乎的。正想举个杯,他感到衣角又重重往下扯了一下。老婆用眼神告诉他,传说中的糖衣炮弹,来了。

正不知所措,贾德春又一次向他举起酒杯:钟总一撤,工程一停,养殖场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钟总能不能好事做到底,多出五万的那部分,我们以后想办法还。

猴年马月。钟锐把这词重复一遍,反问一句:贾局长打白条的纸,只怕堆了有半间屋?

屋里空气瞬间凝成冰。严寒后的第一缕春风总是带着超越盛夏的温度,而这激荡人心的春消息来得竟让人猝不及防。钟锐说,这个坑,我愿意跳。养殖场由我捐建,谁也不用还!

蒋昌菊记得清楚,从那天开始,钟锐和她以兄妹相称。贾钟二人自那以后也是无所不谈。有一天,贾德春无意之中得知十天后是钟锐四十九岁生日。他找来小蒋,兴奋得两眼放光:感谢钟总,有了天赐良机。

小蒋比自己过生还激动。短暂兴奋后,两人陷入了焦灼:两手空空太假,送钱送物太俗,要怎样一份礼物,才能承载心中那份感动?

从来没有一个工作方案的制定让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感到过如此为难。几乎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墙上“上善若水”四个大字像冲出云层的月亮让小蒋眼前一亮:贾局,您练了二十年书法,莫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吧!

嘴上说着手生了,只怕拿不出手,在心里,贾德春却把蒋昌菊狠狠表扬了一番。花钱买不来的点子,她咋就想到了呢。

贾德春一连几天搜肠刮肚,上个厕所还念念有词。连内当家也犯了疑:从来都是一挨床就打鼾的人,这几夜咋老是蛆一样拱来拱去?

离生日还有四天,晚上十二点,贾德春对着电脑长长出了一口气。第二天早上,五点刚过,他起床去了办公室。创作这个词,地震八年来,这是久远的回归。就像要重逢故友,更像是奔赴一个庄严的仪式,他在心里温柔地爱抚着这两个字。铺纸,提笔,泼墨,心中的热流随笔尖荡开,与黎明的呼吸混合在一起。这是地震以来最为明丽生动的一个黎明,贾德春甚至觉得,直到今天,那天早上的阳光还温暖地打在他的脸上。

天一亮贾德春就去了外地出差。三天后,蒋昌菊捧去了她的点子,他的墨宝。

他竟然晓得,她竟然来了,钟锐都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蒋昌菊怀里抱着不算高端也还精致的一个盒子。他急得脚一跺,你老家的蜂蜜和贾局制的腊肉以前都尝过了,今天这礼,打死我也不收!

蒋昌菊抿嘴一笑:要与不要,看了再说。

揭开盒子,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长卷在眼前打开,钟锐连声叫好。只是跟着又说,可惜它们认得我,我认不得它们。

蒋昌菊早有准备。她递过去一张打印好的A 4纸,别急,我带了“翻译” 。拳打脚踢的字立时变得规规矩矩。钟锐看明白了,这是一副对联,还是一副长联。

敬恭桑梓钟鼓馔玉不足贵四九合天四九合地五世其昌眼无俗物胸无俗事永安捐建何以为名何以为利先人所美添贵庚

祝岁延年锐蓄威养入佳境八千知春八千知秋九转功成囊有余钱瓮有余酿楠木奔康此即是仁此即是信生聚蓬勃增福寿

再看题款:岁在丙申仲夏时逢迎钟锐先生上寿,特撰百字联以彰先生无私捐建永安楠木村肉牛养殖场,惠及乡梓助力脱贫奔康善举。西羌山人元贞题记

西羌山人?钟锐声音微微颤抖。

就是贾局长呗。蒋昌菊调皮地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这幅字四米九长,至于为啥不用我说。你只猜猜,对联不多不少一百个字,又是为啥?

一句好话,长命百岁呗!

对了,一半。另一半是,精准扶贫,给你满分。

钟锐眼睛一圈圈红开了。也是这时,蒋昌菊说,上下联对应位置有一些加粗的字,你连起来读一遍。

敬祝钟锐先生添贵庚增福寿。仿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读着读着,钟锐的声音越来越徐缓,越来越低沉,到最后,低得似乎被咽到了喉咙里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说,那不是一句话,那是一个催泪瓦斯。

都这样了蒋昌菊还不忘卖萌。她一边收起长卷一边冲钟锐说:既然你打死不收,我只有物归原主。

钟锐急了,我说的是不收礼,但这不是礼,这是你们发给我的一张奖状。这张奖状,我要当传家宝收藏!

占地1100平方米、能喂养62头肉牛的养殖场建成捐给村上后,几个人见面的机会其实不多。蒋昌菊还是一天到晚泡在楠木,虽然已有34户115人脱了贫,不把贫困户彻底“消灭” ,笔记本就得一页页往前翻,何况兴建文化广场、解决七组人畜饮水、创建“四好村”以及建档迎检那些事,安了心不让人喘气。钟锐和贾德春各自也都有一摊子的事,直到2017年春节,几家人才又聚到一起。这次钟锐做东,他说,十年八年了,头一次在家里请客。小蒋冲嫂子嗔道,你看我哥,还把我们当成客。

又一次聚会是差不多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小蒋组织户外烧烤。话题弯弯绕绕回到发哥生日,钟锐说,任他们晒车晒房,有贾兄弟的字垫底,我腰杆比往常都硬。老贾说,吃亏是福,别人说说而已,只有你才当真。钟锐说,再多钱买不来高兴,这样看的话,我早就起了本。

贾德春一拍大腿说,何止起本,已经有了“利润” !养殖场3月底承包出去,不光关了牛,还下了“崽” 。

下崽?不是肉牛么? !

我是打个比方。有两个老板说了,钟总带了头,不跟着“买马”良心都不答应。本打算事情正式敲定才告诉你,一激动,嘴就碎了!就当是,他们又给你发了一张奖状。

莫名的幸福感遽然袭来,钟锐感到每一个脏器都在巨大的托力之下,呈现出有如抬至半空的轻盈。声音也飘忽得不像是自己的了:怎么突然觉得,我是一个暴发户?

蒋昌菊嫣然一笑:精神上的暴发户,受人尊敬的暴发户。

那一刻的钟锐是眩晕的也是清醒的:要这么说,贾局和你就是原始股。

小蒋莞尔。可别,你这是在给我们颁奖。

贾德春说,好意领了,只是颁错了对象。

相视一笑,贾德春和蒋昌菊不约而同侧过身来,向着前方的田畴和更远处的村庄,任目光随春风铺展开去。经历了漫长的冬季,穿越料峭春寒,田野吐露着好看的颜色,嫩嫩绿绿的,让村庄的桃红李白,更加显出生气和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