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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4月/上旬 | 金少凡  2018年04月18日10:53

有些事情我基本上淡忘了。关于拿着派遣证,心里揣着些许紧张和些许忐忑去入职。比如我如何进入的我工作过两年零三个月的那所中学,比如我如何进入的语文组。我只依稀记得我们三个新员工并排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在有人给我们办理相关事宜的时候,做了自我介绍:学生物的欧阳勤洁、学政教的李晓梅和学中文的我。

至于是哪间办公室,都办了什么事宜,走了哪些手续,我也忘掉了。曾经很认真地回忆过,可是怎么也没能回忆起来。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三个新员工几天之后的一次聊天,李晓梅说她一年没被安排课。我说真美,我可苦了,马上就要接一个班,还是个乱班!

欧阳说接班多好啊,我就盼着当班主任,可惜的是我是副科,没资格当。她说她爸爸就是老师,她从小就梦想着当老师。我说我可不乐意当孩子王。她问不乐意当老师你还报考师范?

我回答不出来。不好意思说因为分数的问题,北大和复旦将我横扫于大门之外。

走进语文组的具体时间我也忘记了。是上午还是下午?我觉得应该是上午。谁带我进去的?我觉得应该是教导主任于老师。总之一定会有人带着,我不可能一个人傻乎乎地自己跑进语文组里去,像学生似的,再缩手缩脚地喊声报告。

语文组组长叫张海涛,当时像我现在的这个年龄,五十多岁将近六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很壮实。一件当时很时兴的浅色夹克衫很合体,拉链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衣很明亮。副组长叫张孙琦,也是这个年龄,但是当时她是否在场我有些恍惚,记忆不深。

语文组的其他老师当时似乎都很忙,他们只用大略能从外貌上把我的性别辨别清楚了的时间,稍稍把我扫视了一下,之后便各自都把头埋在了办公桌上,让一摞摞的作业本,将自己掩藏了起来,只有一个人一直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后来,我在语文组里,也就是在学校里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就跟这位老师有关。当然,当这位老师盯着我看时,我也偷眼朝她张望了一下,人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惹人喜爱,她的对桌是空着的,我当时以为那是为我预备的办公桌,心里便有些窃喜,我几乎忘却了邻居陈阿姨的嘱咐,心里升起了坐在她对面的欲望,觉得每天面对着她,应该是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后来才知道,那个座位是有主人的,主人是王大东,语文组里的官方消息说他得了肝炎,长期在家休病假,而小道消息则说,其实王大东根本就没病,肝炎病人脸都蜡黄,眼睛蜡黄,而他的脸却红扑扑的,眼睛也明亮明亮的,他其实是在家里泡病假,在编写一本书,叫《中小学生常用反义词词典》,再后来,又过了十几年,我果然在书店见到了这本词典,版权页上确实有王大东的名字。

组长张海涛对我的到来,似乎觉得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好像是课代表,报告一声得到允许后,进来送作业本一样,我原本以为作为天之骄子,那个时代第一批大学生,会引起他的赞叹和夸奖,他会很兴奋地伸出手来表示欢迎,说些后继有人后生可畏之类的话,最起码从礼节上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他却只拿眼睛夹了我一下,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什么,之后便匆匆地走开了,以至于我准备了几天的,在欢迎仪式上所用的寒暄用语,都被憋在肚子里,没排上丝毫用场。

其实,我第一天前去学校报到时,心怀紧张和忐忑是有缘由的。

我们家有个邻居叫陈素贞,我一贯管她叫陈阿姨。接到派遣通知的那天,我妈带我去她家拜访,以后在一个单位工作了,求她这个学校会计室的老人儿,多照应着点。陈素贞就把原本吊吊儿着的细长的眼睛瞪成了圆形,很惊异地说,你怎么分那儿了!

我妈回答说,他在学校表现好,辅导员照顾他,关照了区教委,便被分配到了离家最近的单位。

嗨!去哪个单位都比去我们那儿强啊!那个语文组,乱透了。矛盾套着矛盾,是非套着是非,有句粗话形容他们,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我和我妈听了,心里顿时便涌起了不安,眼巴巴地望着她,问那可这么办?已经被分配到那里了,更改不了了。

陈阿姨叹了口气,之后把眼睛又恢复到了原状,说,要是早知道,我就建议你去五十七中了,那里人际关系简单,老师们也都正派。唉,现在说什么也不赶趟儿了,你只好走下下策这步棋了。你入职了之后呢,可千万躲着那些人,离他们远着点儿,别搅合进是非圈儿里!她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叫王大东的,就是因为搅合进去了,闹得一身屎一身尿,里外不是人,最后干脆在家装病,等着退休了。

我心里的紧张和忐忑,在听完了陈阿姨的嘱咐之后,便油然产生了。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尽量远离是非。我没到王大东的那个年龄,人生的道路才刚刚起点,距离退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一旦也粘上屎和尿,这一辈子的前途可就毁灭了。不过,究竟怎么远离是非,我社会经验空白着的脑子,还规划不出一条路径来,还不知道如何像一条鱼一样,在复杂多变险象环生的环境中自由穿梭,只是从直觉上感觉,如果不和组里人接触,或是少接触,便能保持洁身自好。

我很快就把和那个女教师对视之后产生的美妙的念头熄灭掉了。正赶巧儿,组长张海涛在我报到时,没搭理我,之后,也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没跟我谈工作,甚至连张最起码的椅子也没给我,办公桌就更不要说,于是我就有了远离语文组的理由,点了卯之后,便开始在学校里闲转。

我常去的地方是阅览室。

最初的时候,我是想去会计室的,跟陈阿姨待在一起,可是我害怕别人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害怕语文组的人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三道四、弄出什么是是非非来。我必须谨慎,要从每一个细微之处构思我的人生之路。

这样,我就去了阅览室。我觉得阅览室是我最有理由去,也最应该去的地方。作为一名教师,到那样一个对学校教职工开放的公共场所,去备课或是去补充知识,不会让任何人产生异议,语文组的人也如是。即便他们的是非再多,对一个坐在阅览室里读书的人,也编排不出什么来。

阅览室里很空,一般的时候就我和管理员俩人。管理员叫颜佳,名字是她主动告诉我的。我第一次试探着走进阅览室时,她就朝我微笑了一下,问我你是新来的老师吧?教语文的?要找什么书?之后便告诉我她的名字,我也用微笑回应了她,并叫了声颜佳老师。她急忙说,可别叫老师,叫我小颜就行了,大家都这样叫的。这之后,我每天都会准时准点地去阅览室看书。她每天都会守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见到我便站起来,朝我微笑,并问我要喝水吗?这里有。

我看书的时候,并没有察觉时不时会有人透过阅览室房门的玻璃朝里面窥看。

欧阳每天上班所乘坐的公共汽车就停在我家门口。因此我们时常会在那里不期而遇。我时常会用自行车捎带着她一起到学校。这一天早上,我又遇见了她,便在车站的不远处刹住了车子,等着她的脚步声,等着车身的晃动,等着她拍拍我的后背说走吧,起锚!可是等了阵子,却什么也没等来。再扭头一看,欧阳已经疾步朝学校走去了。我想朝她喊,可是嘴张开了,却忽然止住了。她一定有事,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什么呢?这不禁让我想到了我们语文组。于是这个早晨,红彤彤的太阳给大地上披上的那件新衣裳,便不再那么绚烂美好了。

点完卯之后,我又朝阅览室走去。路过生物教研室时,不由自主地朝里面张望了一下。欧阳一个人在里面,正把胳膊撑在桌子上,手托着脑袋做思考状。她看见了我,立即把胳膊从桌子上撤了下来,脸上有了慌张的表情,在那表情之下,是要走过来把门关上的犹豫。

怎么了到底?她的这个表情,鼓起了我走进去的勇气。我必须问清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开始说没怎么,又说这里的人真烦人。

我说你指的是我们语文组吧?

她说我觉得你第一次骑车带我,遇上那个叫马良英的人,她朝咱俩笑,就没怀好意!

我刚要问她谁叫马良英,就听见教研室门口有了脚步声。

我和欧阳立即止住了话,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了起来,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家逮住了一样。准备要进来的老师见屋子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便也不自然了起来,稍事迟疑,说了一句忘东西了,扭头走了。

我来到阅览室后发现里面没有人。看了一眼颜佳的座位,空空的,以往摆在桌子上的那只暖瓶也不见了。

我心里忽然轰一下,像是涌进了一堆苍蝇。再没了看书的兴致。

晚上我回到家,准备走进水房洗手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妈问,怎么,他整天躲在阅览室里看书也能招惹着语文组的人吗?这么嚼舌根子!

陈阿姨说,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那个组,庙小妖风大,你就是躲在锅炉房,他们要想编排你,你也跑不了!

见我进来,陈阿姨就忙扯住了我问,小颜每天都给你沏一杯糖水喝?我莫名其妙,说没有哇。我妈追问真的没有吗?

我说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每天都给我沏糖水呢?一次也没有吗?

我妈仍不放心。没有,人家是有夫之妇,干吗要给我沏糖水?正因为如此,问题才会那么严重,现在小颜都被闹得无法工作了!

我妈的话,就又让我想起了小颜,想起了她的微笑,带杯子了吗?她指指桌子上放着的暖瓶说,这儿有水。

再点完卯之后,我便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想想,要么就在组里老实待着?只要自己装聋作哑,凡事不搭腔,也能保持洁身自好。可是环顾四周,却又没有我的座位。想去找组长张海涛,叫他给我安排些事情做,却见他依旧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副组长张孙琦或许会好说话一些,刚要开口问她要张椅子,破的旧的也成,可见她正忙着从每个老师手里接收国库券。那个时候的国库券都是摊派,按照工资比例从工资里直接扣除,可是每个人都不愿意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兑现,甚至怀疑能否兑现的纸片儿压在自己手里当画儿看,便纷纷找到张孙琦,吵吵着说孩子上学花费大,老人有病需要请人照顾,人人都是一副经济紧张的焦急。

陈阿姨曾经说过,我们语文组副组长张孙琦的工资是全组最高,适逢刚又长了一级工资,我想组里面的人应该正是嫉恨她这一点,在有意刁难。

张孙琦只得跟每个人陪着笑脸,仿佛国家发行国库券是她的主意,是她对不起大家。她不住嘴地说行行行,好好好,都给我吧,我家里没负担。

当然,那个曾经朝我盯着看的人立即接上话茬说,你家老头儿是教授,你当然没负担!

我只好走出办公室,到了楼下。

一群孩子在上体育课。篮球散乱在球场上。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捡起一个来,朝着篮筐投去。

你可别这样。有个人忽然走近了我。别人看见会说闲话。

我立即停住手。把球悄悄地放在了地上。自知的确也不应该在操场上扔篮球。毕竟是上课时间。我歉意地朝她笑了笑。

我姓马。她跟我说。

我有些吃惊,忙问你就是马良英?

她说不是,咱们语文组有两个人姓马。我叫马薇明。

我赶紧叫马老师。

她说我好几天都想找你。可老是没机会。

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儿吗马老师?

她说有事儿。

我说什么事儿,您说。

她沉了一下,说,要说这件事儿,算是我求你。

什么事儿要求我?我很惊奇。我初来乍到的,能帮得上她什么忙呢?

她说,有些情况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咱们组里今年跟区教委要个大学毕业生,实际上是要接替我。

我连忙摇头。

她说你不知道没关系,我就直接说我想求你的事吧,你能尽快接我的工作吗?我家里有困难,我妈在床上瘫着,没人照顾,我家那位上班远,我上班也很远,路上要耽搁好几个小时,为了方便照顾老人,我联系了离家近的学校,可咱们学校领导说,得要有人接了我的工作才能放我走。我盼你都盼了两个学期了!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那么盼着啊!我家里实在是困难呢!我妈好可怜……每天就靠我放在床头上的水和馒头度日,有时候,她碰洒了水,碰掉了馒头,就溜溜儿地渴一天,饿,饿一天……她说不下去了,把手捂在脸上,抽泣了起来。

我平生就见不得别人这个样子。她的眼泪,像硫酸一样在我心里腐蚀着。于是心里便有了豪侠仗义的涌动。我说马老师我马上就能接您的工作!您走吧!

可是,我听张海涛说,你跟他说过,还没做好准备,一时半会儿还接替不了我。

什么?我一听她这样说,立即便有些急,我说,我根本就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也没问过我这样的事情啊!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急人所急,侠肝义胆的好事。跟马老师一起去找了组长张海涛之后,我接到了副组长张孙琦的通知,她给我指定了一篇课文,让我准备一堂公开课。公开课还算成功,教案有条有理,课堂发挥自如得当,在启发学生回答题时,也诙谐生动,唯一的缺憾是板书,把清华大学的清写成了青,少了三点水。

参与公开课的章校长,教导处于老师,语文组正副组长均表示基本满意。

关于少掉的那三点水,副组长张孙琦替我解释说,他不是写了错别字,而是手滑脱了,我见他的手在写那个字时,抖了一下,便一笔带过了。

有了她的这个解释,参与公开课的领导们,便给了我一个5减的成绩。

公开课的当天,我便接了马老师的工作。她很感动,说谢谢你。我说谢什么。小事一桩。她说我今天能走了吗?我说学校怎么说?她说章校长说,跟你交接了工作,你说没问题了,我就可以走了。我说你现在就走吧,家里还有病人呢!

晚上回家,我心里特别高兴。妈,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刚一进门我就朝她喊,我们学校有个马老师,家里有重病人需要照顾,急需调到家附近的学校,我今天接了她的工作!让她走了!

喊完,发觉我妈一点也没高兴,反而脸上却是愁云密布。

我被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再问。还是不说话。我就蹲在了她面前,说妈您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不高兴?

我妈忽然朝我喊了起来,高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我莫名其妙,问她家里出事了?她喊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开始慌张,问出什么大事了?她说我儿子是个笨蛋,他把他们学校的校长给得罪了!

我终于有地方可坐了。尽管是王大东的桌子和椅子。

我坐在了她的对面。细细地看了她之后,觉得比我第一眼看她时,还要漂亮。圆圆的脸,双双的眼皮,弯弯的眉毛,直直的鼻子,并且嘴唇还特别光亮。这让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和马良英的名字融合在一起。

起先的时候,我基本不跟她说话,也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赵培英。赵培英是我同学的姐姐。我是坐在了王大东的座位上之后,才知道了她和赵培德的关系。因为两个人长得十分相像,我便试着问了她一句,赵老师,您有弟弟吗?她说有。我说是叫赵培德吗?她便惊讶地反问我,你认识赵培德?

这样,我基本上每天都是侧着坐,面朝着赵培英。赵培英家就住在学校的宿舍,中午吃饭,我有时觉得一个人很无聊,会端着饭盒去她家。待吃完饭后,她有时也会沏上茶,俩人一起喝。我俩喝茶时什么都聊,聊到小时候就特别起劲儿,那时候她家孩子多,我记忆当中她妈蒸完了馒头,就放进篮子里,吊在房梁上,赵培德说妈,求您了,让我吃一个吧!我饿!她妈立即扇他一巴掌,打消了他要伸手偷拿馒头的念想。

那个时候,我似乎没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只是一个熟人,邻居,直至有一天,我俩眼愣愣地看在了她的身上。那天去她家时,适逢她没穿外罩,毛衣很贴身地勾勒出了她身上的曲线。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了过去。赵培英立即就发觉了,她不动声色地走到了衣架边,又不动声色地把外衣穿在了身上,很小心地系上了每一粒扣子。那天从她家出来,我心里慌乱得不得了。我真担心语文组里会爆发出什么新闻猛料来。

不过,谢天谢地的是,这件事情过去了好些日子,也没见语文组里有什么动静。似乎是没人知道我去赵培英家的事情。

马良英也不知道。语文组里那几天议论最多的是王大东。

大家都说他其实没病,新来的人坐在了他的座位上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要是真的有传染病,张海涛能让人坐他的座位吗?那也对人太不负责了!

其实,我有所不知的是,并不是没人知道我去赵培英家的事,学校就那么大,凡事都藏不住,即便是有人放个屁,不出三分钟便会被所有人感知,何况是孤男寡女在一起。没人敢议论的原因是我们语文组的每一位老师,都曾经收到过一块砖头。

原因是赵培英找了个比她小八岁的男人结婚,这件事情曾引发了不同版本的传说。但万传不离其宗,都把猜疑的目标锁定在了她的贞操上。可是语文组的人却在某一个早上把嘴紧闭了起来,所有议论戛然而止。那天语文组的大门刚一打开,就有人惊叫了起来,待人们循声赶来一看,见每张办公桌上,赫然摆着一块红色的砖头!

马上就到了五月。学校准备开展一年一度的红五月歌咏比赛。陈阿姨和赵培英都认为我应该趁这次机会,把我得罪校长的损失补回来。陈阿姨说你新毕业的大学生,脑子里新玩意儿多,整出点儿名堂来,让章校长高看你一眼。赵培英说你刚走出校门,从思想上容易跟学生产生共鸣,尤其是在娱乐方面。所以,搞歌咏比赛,你得天独厚!

我也在顺着这个思路构想着。在人生之路上还没迈开步子,便一下子得罪了校长,这可不是小事。我决心要在这个红五月打个翻身仗,堤内损失堤外补,我觉得应该来得及。

我筹划好了歌咏比赛的各项事宜。在歌曲的选择上煞费了一番苦心。当然了,原先学校里,音乐系的校友帮了很大忙,一台节目已经成竹在胸。下一个环节就看学生们的了,他们必须十分配合。语文课上,我利用半节课的时间宣传我的计划,鼓动学生们的斗志,见他们听得俩眼放光,摩拳擦掌,我便高声问他们有没有信心在这次比赛当中拔得头筹?底下的学生们表现出了跃跃欲试的冲动。他们高喊愿意!这声呼喊,让我的心血沸腾。

我没想到马良英会让学生来邀请我。

她带的是毕业班,学生们为了迎接高考,过了五月就要开始魔鬼似的封闭复习了。因此,他们准备做最后的疯狂,趁着学校举办红五月歌咏比赛,尽兴地玩上几天。

马良英让一个高个子的,很漂亮的女生班干部,特意来邀请我参加他们举办的联欢会。她化了妆,身上还涂抹了香水儿。她很熟练地先把手伸给了我,用外交官般的口吻说,老师,我很荣幸地代表我们高二三班的全体同学,前来邀请您参加我们班的联欢会。在这一年一度春光明媚的下午,在这和煦的微风里,有您的出席,我们的联欢会将史诗般地炫耀。

我被她抬高的有些眩晕,想说自己一介草民,何以能让一个联欢会史诗般地炫耀,想说自己作为老师,自应遵守师道,去和学生搂抱着跳舞不大合乎体统,可一时语塞。我能做到的只能是面对着她涨红着脸,连连摆手。

女生很有外交官的气质,她不急,不缓,不火,不愠,一脸平和地又说,老师,我们知道您才走出学校的大门,其实此时此刻,您的心依然留在那片充满着欢声笑语,青春洋溢的校园里,走吧,请您跟上我们的脚步,去踏响属于我们年轻人的旋律吧。女生诗一般的语言,再次让我窘态毕露。

我支吾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不不不,说着你们玩儿,我不不不会跳舞。马良英这时插嘴道,怎么能不会跳舞呢?据我所知,现代的大学生,各个儿都是舞场上的高手儿!马良英的话,让我警觉了起来,侧脸看了一下赵培英,见她正在偷偷地朝我摇着手指,我赶紧郑重其事地说,马老师,我真的不会跳舞!

女生这时便再次向我伸出了手,她把我的手攥住了,说,那我现在不跟您叫老师了,叫哥哥,您是我们的大哥哥,咱们也不是去参加联欢会了,您就以大哥哥的身份,到班里,给我们讲讲在大学的感受,激励我们这些对大学充满着渴望的同学一下,可以吗?

她刚把话说完,马良英便走到了我身边,拽起我的另一只手,走吧走吧,扭捏什么?还没个女孩子大方呢!你看人家千求万求的。走,去我们班,给我的学生们讲讲上大学的感受,激励一下他们的斗志!马良英和女生把我架起来,拖着,走出了办公室。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窗户全部用窗帘遮蔽着。教室四周燃着蜡烛。我一进门,舞蹈的音乐立即便悠然地响了起来。

我是被组长张海涛给骂醒了的。

在这之前,我还沉浸在很缠绵的音乐里。马良英班上的那位女生班干部一直在陪伴着我。休息的时候,为我递纸巾,递饮料,舞曲起来的时候,立即起身邀请我走下舞池。

你违反了校规知道不知道!从来就对我爱答不理的组长张海涛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我被他带到了校长室。这之前,他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我。就像是一个猎人,端着枪等待着一只兔子。当我从高二三班踏着舞步的节奏出来,浑身上下那股酥软惬意的劲儿,还在血液里充斥着的时候,他手中的猎枪砰地响了!

学校明文规定,教师不能和学生跳舞。副组长张孙琦的声音虽然没有张海涛的那般高,虽然没拍桌子,但是眼睛里闪烁着很严厉的光。那光,是我从未见过的。

章校长的脸上倒是相当平静。可这平静更让人觉得可怕,我能感觉到,在那平静当中暗含着恐怖。像是暴风雨要来了,她的心中,在蓄积着能量!

张海涛的手指抽搐了起来。中指受到了桌子强烈的反作用力,扭伤了,肿胀得像根胡萝卜。痛楚在他脸上爬行着。汗珠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我醒了!我已经被语文组的是是非非吞噬掉了,一个暗流涌动的旋涡儿,把我卷了进去!

章校长朝张海涛和张孙琦摆摆手,让他们给我机会,让我说说。说点儿什么。我不想解释。事情明摆着。我低着头,说愿意接受章校长对我的处分。章校长说注意用词,你是学中文的,是学校的处分,而不是我章某人的!

王大东来上班了。病假长休不能超过半年。逾期依照劳资制度,要扣工资。所以他每到一个阶段,就来单位几天。

我很尴尬,起身把椅子让给他,说,王老师真抱歉,占用了您的座位。

他说哪里哪里,没什么抱歉的,你坐就是了!还要感谢你不嫌弃,许多人听说我得了肝炎,忙不迭地躲呢!

对面坐着的马良英插嘴道,得了吧王大东,你的肝炎是假的,谁不知道你的一个学生在北医三院当大夫啊。

王大东没搭理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上课铃响了。马良英夹着一摞作业本讪讪地走出了办公室。环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屋子,王大东凑近了我,悄声问,听说你也中招儿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我说王老师,您也曾经是个受害者,您说,她这是为什么呢?我跟她无冤无仇啊?!

王大东微笑着说,有些事情,我也想不明白。挡了她的路?

我说,您挡她的路还能够解释得通,可是我跟她却毫无交集啊?

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文人相轻?王大东搔着头皮说。

文人?我问,咱们算是文人吗?咱们要是文人,那些大家又是什么呢?

王大东说,那就是她们自己把自己当成文人了!嗨,别去想那些了。跟我比比,你还不算是很惨。听说过我的事儿吧?她有一天忽然提出来要我帮帮忙,说是会考在即,可班里的几个女生双杠总不能达标,让我帮个忙,在女生们练习时,做一下保护,她说你们男人力气大。

我问,那是体育老师的事啊,怎么会叫您去呢?

王大东说,是啊,现在一想,那是体育组的事儿啊。可是,当时我跟你一样,也没想那么多,对面坐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说让帮忙,我傻呼呼地就去了。那天,女生们进行得都还算是顺利,没怎么让我费心。可是,就是一个叫梅子的,却是怎么也做不成杠上前翻。她急,我也急,我就说你胆子大一些,我再助你一臂之力,在身后推你一把,你这次翻过去了,突破了心里的恐惧感,下次就能自己完成了。她同意了我的办法,就上杠。她把头低下,使劲儿翻转,我在身后推了她一下,她果然翻过去了。

可是完成了动作的梅子,下杠后却哭着离开了操场,我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过了一阵子,梅子又出现在了操场上,她身后跟着家长,她父亲的胳膊上还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钢丝锁。他上来就抓住了我的脖领子,说我是个老流氓,对她女儿性骚扰。

性骚扰?我问,怎么会是这样?就因为在她的后背推了一把吗?

王大东无可奈何地说,梅子说,我那一把,没推在她的后背上,而是推在了屁股上。并且,在她翻滚时,我还看了她的胸。

马良英够狠!我说。

沉默了一阵,王大东说,都过去了,不想那些了。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我选择病休,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图个清静。

我说,我也想好了,既然已经卷进了是非里,也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嗯,有这股子气就好!王大东说,我还以为你会一蹶不振呢,本来还想问问你需要不需要病假条儿呢!

我说谢谢您,我不需要那东西!眼下就是红五月歌咏比赛,我要先把这次比赛搞好,争取获得好的名次!

周五我通知,周六下午全班排练。之后我找到班里的生活委员,说咱们参加歌咏比赛要准备一下,女生每人一条花围巾,男生每人一个黑领结。我问咱们有多少班费?她不吱声儿。我再问,她还是不吱声儿。她的沉默让我感觉有些怪异。出什么事情了呢?

到了周六的下午,我抱着自掏腰包购买的围巾和领结走进了教室,却发现教室里空无一人。我的心,立即就冰凉了起来!

孩子们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伴着心里的惶恐朝操场上跑去,我觉得,那帮孩子若是因为贪玩儿而忘了时间,此时应该在那个地方。可是,操场上也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成了光杆儿司令。我彻底绝望了。

天很快就黑了。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没有开灯。

一个极轻的脚步开始在楼道里滑动。之后,教室的门似乎是被推开了。再之后,有架纸飞机悄然滑落在了我的怀里。

老师,告诉您一件事儿。前几天,咱班的班干部们去看望了马薇明老师,马老师听说您要大家全力参加歌咏比赛,表示让全班要抵制,不能让您出这样的风头儿,不能让您用同学们的血汗给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其实她那样说,是怕您取得了成绩显得她无能了。她还特意嘱咐生活委员,不能把班费交给您。

一阵风,从敞开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我的身子猛然一抖。那串歪歪扭扭的字迹,把我的心掏空了。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送我。并且还送来了礼物。

当我离开那所中学,走到了校外那片杨树林边上时,张孙琦和赵培英朝我走了过来。张孙琦说代表大家来送送你。说,你年轻,估计手边工具书不多,所以,大家给你买了本词典作纪念。

看着厚厚的词典,我说太珍贵了!不少钱呢!一定是您自己掏的腰包吧?

张孙琦说,你一定要知道是谁掏的腰包,那我就告诉你,不是我,是咱们组长,张海涛。

我对她说出的名字多少有些惊奇。一贯对我爱答不理,并且还因为我违反校规拍伤了一根手指的他,真的会在我离开时,送我一本如此昂贵的词典吗?并且,在我办理完调离手续后,甚至都没去跟他道别。

张孙琦说,其实,张海涛老师一直在关照你,你刚来时,他没给你安排工作,连办公桌椅都没给你安排,就是怕你涉世不深,卷进是非的漩涡里。

赵培英说,马薇明利用了你的单纯,她说家里有病人,是假的,她家里根本就没有老妈这个人。实际上是她曾经得罪过章校长,章校长在她提出调离后,一直以没人接替做借口,不放她走。

张孙琦说,你跟我的儿子一般大,我就叫你孩子吧。孩子,从你接老马班这件事上,让我们看到了你的善良!记得三字经的头几句吧?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孩子,我支持你去一个新的单位,去寻找一个新的起点。但是有句话你一定记住,善良是美德,是我们当今这个社会不可多得的东西。孩子,你可不能因为受了挫折,就去随波逐流,泯灭了原有的那份善良啊!

我说,有许多事情我都已经淡忘了。关于那所学校。可是从张孙琦的手里接过词典的那一刻,我没有忘记。捧着词典时,眼睛里涌满泪水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忘记。我还记得的是一句话:孩子,你一定要善良!十分流利的钢笔字,很漂亮,写在那部词典的扉页上,落款是语文组。

金少凡,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图纸》等多部。小说集《拼婚》。中短篇小说见《长江丛刊》《雨花》《北京文学》《山东省文学》《时代文学》《中华文学选刊》等数十家刊物。短篇小说《移民》获《长江丛刊》2016年度文学奖。长篇小说《金葫芦》获曹文轩儿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