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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旧事

来源:天津日报 | 何申  2018年03月22日08:52

锣鼓与泪水

在我记忆里,天津“老三届”第一次成火车皮地上山下乡,是1968年夏天。那批是以哪个学校为主,不知道,只知道是去内蒙古的通辽,有我们班的两个同学,大家都去东站送行。

站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紧挨着车厢搭了个台,有不少人在上面发言、喊口号,都激动得不行。一女学生扎俩小辫儿,突然咬破手指,转身写了好一阵,然后举起一张挺大的纸,上写: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血红点点,触目惊心。

那女生我见过,十六中的,天天上学从我家门前经过。看上去挺文弱的,没想到如此悍烈。我想看看她的手指:这么多血,不会咬掉一截儿吧?

有点可怕,赶紧挤出人群。天很热,站台上气氛更热,同学和同学、家长和孩子,都在不停地说呀笑呀,弄得我也激动了,心想早晚得走,真不如跟这拨儿走,挺光荣呀……

往下我得说实话──当汽笛长鸣,车轮启动,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也不知哪位母亲哇地哭了,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连锁反应,顿时哭声、喊声一片,敞开的车窗里外不知多少只手紧抓不放,车站工作人员急得直跺脚,使劲儿拽,不拽就把人拎走了。火车远去,站台上随处可见瘫坐着的和被搀扶着的人,红旗、锣鼓已不见踪影。

我又害怕,这是光荣的时刻,怎么能流泪呢?我想等我走时绝对不哭,没准还有一点点庆幸──那几年,我家“客人”不断,可惜都是外调的。说是外调,其实是逼我父亲承认他昔日同仁有历史问题,一旦客人走了,街道又来找麻烦。我爸我妈说:不用号召,让你下乡你就走,省得在家遭罪。

于是,我就与很多同学不一样,我不大想去哪里,只想一走了之。不过,毕竟是少年,也羡慕在边疆持枪站岗,在草原上跃马扬鞭,起码在东站也戴上个大红花……

过了两天到黄家花园买小豆冰棍儿,挤出来,看一女生好面熟:这不是那天在火车站写血书的女学生吗!手指光溜,我说:你没走呀?咬哪儿出那些血?她瞅瞅周边小声说:是红墨水。说完,扭身跑没影儿了。

真没劲,也太低估我们的觉悟了。冬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最高指示发表,哪都甭咬,踊跃报名、自觉销户口。正月十一,起大早去东站,我还有点小兴奋,如果有人给我戴红花,让我在锣鼓、红旗下讲话,我该说些什么?

天还黑着,有人在候车室发车票,进了站台,就是去秦皇岛的慢车,别的啥都没有。上车朝下看,老爸站在人群后面朝我挥挥手,我想激动一下也没激动起来。

车启动了,同学们还在打闹,徐宏属牛,比我们大一岁,他身子往外探,我用车窗压他,他嗖地缩进来,头上的新棉帽子掉下去。喊站上的人给扔上来,却来不及了,就见站台上有人拣起放在后面的车门下,但车门打不开。好久,到了一个小站,停两分钟,同学陆卫生从车窗跳下去,拿回帽子又爬上来。我很感谢他,要不我得赔人家帽子。

这么一折腾,把别的事都忘了,也不错。有乘客说这帮傻小子,还挺高兴。我说高兴比难受强,别自找难受。其实,我家里就剩下老爸老妈,心里也不是很好受。

丘陵与大山

当初在三十四中主楼大教室,接我们的青龙县干部叫林海青,长脸大耳,说青龙县瓜果满山,有同学问是丘陵,还是大山,林很严肃地说:丘陵。

从秦皇岛坐解放牌大敞车往北行,过了长城天就黑了,冷,都蒙上脸挤一起。转得五迷三道,沿途放下三个公社的学生,我们最后,往车下一跳,都滚到沟里。还好,没水,爬上来见到点儿灯亮,是一个大车店,睡大炕。转天早上到外边一看,我的天呀,四下铁桶阵般的大山,有同学说:这是哪国的丘陵?

林海青底气十足地说:我说是丘陵就是丘陵。

有人小声说:你应该说是平原。

林海青大耳朵挺好使,说:没错,大巫岚,这就是青龙的平原,知足吧,没让你们去深山沟。

平心而论,他说得不假。大巫岚公社是全县最开阔的地方,包括那三个公社──三间房、龙王庙、木头凳,都在全县唯一的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上,看来人家还是拿出最好的地方安置我们。只能说我们长那么大,从未凌绝顶,故一览山好大!

我们六男四女分到距公社八里地的和平庄。和平庄分五个生产队,平均一个队安置两个学生,都想要女知青。大队革委会主任说那咋办,抓阄儿吧。当着我们的面抓阄儿。二队、三队抓了女知青,欢天喜地带人走了。陆卫生和另一同学去一队,徐宏和藤山虎去四队,我和支忠信去五队。社员好奇地问:你姓支?支忠信说《百家姓》里有“虞万支柯”,社员说:一万支歌?也得喝粥。五队最穷,干一天三毛钱。

转天从生产队借驴去公社粮站买口粮。三十四中男女分班,四个女生面熟但没说过话,如今在一个村,咋也得道个名姓。村口见面,十个人五头驴,人好一阵也没说到一块儿,驴一见面就亲热得又啃又踢。弄不明白,买粮回来,驴都疯了。生产队长找来说:几个队的驴在一块儿来着?

我说:在一块儿。

队长跺脚说:完啦完啦!四队都是叫驴,咱队是草驴,小骡子要没戏……

后来才明白──每队的驴都是一个性别。叫驴即公驴,草驴即母驴。母驴和马交配生骡子值钱,和驴交配生驴不值钱。平时叫驴草驴都到不了一块儿,我们哪知道这些啊。

此事让全村人狠狠地嘲笑了我们一把,连十来岁的小孩都说:你们咋连这都不懂,一头驴往另一头驴身上骑,那是干啥?

女知青说:是累了,让它背着呗。

完,又漏一大怯!

干活,除了挑粪还是挑粪,往山上挑。一天下来,肩膀红肿。转天再挑,针扎似的疼,但都坚持着。支忠信体型属于偏瘦弱的,那也不落后,有一天,他挑着担子从梯田坎上摔下来,起来照样接着干。社员们说他好样的,对我们刮目相看,彼此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了。

那时,农村正搞阶级复议,白天干活,晚上开会,按新中国成立前三年经济状况重新确定成分。开会前,先把队里地富叫出来,低一阵头,说认罪,然后撵下来挤一起抽烟。五队穷,就一户地主,俩老的,几个小的,小的比我们还小。我问:你也是地主?他说:是,成分是地主,就辈辈是地主。我说:这不对吧。他说:对着呢,要不老的死了,阶级敌人不就没了,没了敌人,咋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好像是那么个逻辑。我也被他说糊涂了。

稀粥与油粥

村里的社员对我们知青的到来还是友善的,但不敢说从内心欢迎,因为我们去了,有个跟他们争口粮的实际问题。

我一直认为,我们是标准的“插队落户”:两人排队加塞似的,硬插进一个生产队,小队会计给立一户,自己做饭、打柴、种自留地,当年十月,粮站停供,自己拿口袋上场分新粮,和社员完全一样。

包括住房,很短的时间,五队将村边仓库隔出两间,装上门窗,我们就搬过去住。一队陆卫生们的住房是五保户的,五保户没了归他们俩。四队后来藤山虎的妹妹也来插队,生产队又盖了三间房。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原因就在于连社员带我们自己,都认定我们这辈子就是这村里的人了。住社员家,啥时是个头?再者,国家给了安家费,一人750元,上面又检查落实。所以,为啥抢女知青──女的将来会结婚走人,男的不行,娶媳妇、生孩子,又添了吃粮的嘴。

要说和社员不一样,也有,就是人家下地回家进院,狗迎鸡跳,屋里有女人孩子,锅里有热汤热饭。我们不行,两个光棍儿,进家冷屋凉灶,除了老鼠没别的活物,再累,也得烧火做饭,有时太累,进屋一躺睡着了,等到敲钟下地,只能抓点什么吃的就走。这等光景,弄得连社员都看不下去,偶尔就让孩子送来几个热红薯,曾经的房东也常让孩子招呼我们过去吃一顿热饭。

这是怎么回事?没别的,就是口粮少。青龙山多地少,和平庄一人才一亩多地,交了公粮,不管大人小孩,平均口粮一年带皮360斤。“带皮”,即高粱谷子带壳上秤,去了皮(糠)也就是300斤,所以这里的饭是以稀粥为主,有顺口溜为证:一进青龙门,稀粥两大盆;盆里映着碗,碗里照着人。绝不是夸张或糟践人。晚上喝稀小米粥,油灯影绰绰的光,真的是映着碗照着人。端起来未喝时,碗里能照出下巴是有胡子还是没胡子。

男知青的日子大多不好过。社员家孩子多,一个小脑袋360斤,我脑袋大,绰号大头,也360斤。我俩都是好劳力,肚里没油水,一顿吃个斤八两没问题,那点口粮哪能够。要说青龙离天津说不很远,但那时谁敢往回背粮食,顶多带几斤挂面送人。

有一天,午后下雨,几个男生过来闲聊。那时我们两间屋没隔断,灶台连炕,有半截小墙挡着,怕半夜翻身人掉锅里。天黑下来了,点着灯,我煮小米粥,熟了,掀了锅盖,不料炕上谁一起来,叭的一下把油灯碰掉锅里,顿时满屋都是煤油味。

那也得吃,不吃没别的可吃。捞出油灯,亏了是最原始的那种,没有玻璃罩,否则有玻璃碴子就没法吃了。

徐宏说油比水轻。把上层撇出去,每人一碗,支忠信说别喘气就吃不出煤油味。藤山虎说往嘴里倒就是了。还真管用,都仰着脖子往里倒、往下咽,忽然陆卫生嚼了起来,问:粥里放萝卜条了?

我说:没有。

陆卫生从嘴里拽出一根长条:这是嘛?

是灯捻!

“齐粮”与吃羊

时间长了,我们就把自己认定是和平庄的社员。劳动虽累,乐趣也有。秋天,羊肥了,社员整天围着队长说:打正月到现在,也没见啥荤腥,改善一回吧。队长被纠缠烦了,说那就吃一顿,全队欢呼,过年一般。

打平吃羊。打平,即费用平均摊,从工分里扣。吃羊,即宰几只羊,只限男劳力吃。在饲养室院里垒灶,几位年老的社员杀羊,很面善地念:羊啊羊啊你莫怪,你本是人间阳世一道菜。噗,一刀子捅下去,下面有个盆放些盐,接血,使劲用筷子搅,不凝。

支忠信去了贫宣队,剩下我自己。那天队长派我去“齐粮”。“齐”就是敛和收的意思,即挨家统计去几个人吃,然后交几个人的高粱米,一人一碗。必须要交,不能说我去了就吃羊肉,那不行,你一人还不得吃半只呀!

可别小瞧这一碗米,新粮没上场,有的就拿不出来。我牵个驴,驴背上搭着口袋,走出去一圈儿,挺难的。有的要去爷仨,但只有两碗,有的是一人,从柜底刮出半碗。妇女说:那个何学生,你给想想办法呗。我想办法还是有的,就满口答应下来,我还有半袋高粱米。任务完成,队长夸我:行啊,还以为敛不上来呢。

然后我就搭下手,烧火或干点啥。羊肉的香味渐渐飘散开,半个村的小孩子都来了,墙头上一溜小脑袋,使劲吸鼻子,猪狗在门口跃跃欲试。我真想给孩子们拿块哪怕带一点肉的骨头,但老社员连孙子喊都不回头,我也就明白,不能坏了规矩。

晚霞当空,男劳力如一群狼,卷着黄土奔回村。不过,到家后又冷静下来,洗洗手脸,女人已备好就餐用具──炕桌、小凳、碗筷,还有两个小瓦盆,然后爷几个或哥几个,才慢慢地出门,并表现出沉稳。姑娘媳妇孩子都在街上瞅,走急了,会让人嘲笑没出息。即便如此,也难免被喊:小心撑拉稀……

五队二十六户人家,男劳力四十多人。饲养室三间屋,草料归拢一边,把炕桌连起来,对坐两排,比开会还严肃,静静的。先上饭,再上菜,第一道羊血羹。似鸡蛋羹,暗红,上面浮着一层油。吃时要注意,很热,就有人烫得龇牙咧嘴,嗓眼粗的直接咽下去了,就热到心口(胃),揉揉说:妈亲,妈亲……(我的妈呀!)

羊血羹拌饭,也好吃,呼呼地往嘴里扒。吃上一碗多,第二道菜上来,是羊杂汤,即羊下货,剁碎,带汤。这就有干货了,需要捞,需要嚼。几十个人一个动作──摇动腮帮,甭管烂与不烂,都要在这一嘴钢牙中走上一遭。只可怜年老牙口不好的,嚼了几口,又去喝羊血羹。

千呼万唤,最让人期待的炖羊肉终于登场了。核头大的肉块子,方的圆的菱形的,纯白油的带白油的全瘦的,裹着汤水展现在人们面前。个个眼珠子都圆了,这块才放到嘴里,筷子又夹上另一块。汗珠从额头淌下,顾不上擦,小凳歪倒就蹲着吃。整个饲养室只有刷刷咀嚼的声音,简直把我惊呆了──多么可爱的社员啊,他们太渴望吃上一顿肉和干饭了……

停!停!

队长喊了两声,就两声,如同铡刀落下,一切立马打住,没人再动一筷子。因为,往下还有一项,关系到全队的老婆孩子:每家一人,两个瓦盆,依次走到几个大锅前,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掌勺,分余下的饭菜。按来的人头分,但也不较真,有的就来一个大人,家里还有孩子一大帮呢,也罢,就多给他两勺子肉汤,也没人说什么。

散了,门外早已等得火烧火燎,半大孩子捧着盆往家跑,家里红薯、稀粥已在锅里热着,有了这些好嚼咕(好吃的)的,就是全家人难得的一顿盛宴……

广播与惊魂

我们村知青安心劳动表现很好,徐宏当了老师,支忠信在贫宣队,藤山虎、陆卫生都在大队学大寨专业队。我给县电台写稿,转年夏天公社建广播站抽我去。写稿、值机、广播,就我一个人。每天补助五角钱,吃公社食堂,隔几天能吃一次烙饼,放油的,很香。

我没想到一下子就脱了产,跟公社干部在一起。同学们来赶集,都很羡慕我。我写稿在行,还爱帮伙房师傅烧火烙饼。当然也有私心,给自己留个油大点的。但对收音机、配电盘等等,就是钻不进去。到公社一个月了,工作不错,屡受镶一口银牙的霍秘书表扬。那时公社干部都下乡,霍秘书就是领导,他还和我聊几句,说好好干,将来正式调你到公社来。那时连“选调”这个词都没有,我能有这前景,做梦都不敢想。

晚上开全公社18个大队的战备会,武装部长讲话,用三相收音机串联各大队电话(小喇叭)。三相收音机扩音时不收音,我把麦克插上,戴耳机通过交换台监听,然后部长开讲,我坐在小炕上,很轻松,这样的会开过好几次了。

但这一次出事了。部长才讲一小会儿,我就听到音乐声,我奇怪,哪来的呢?突然就有播音员说: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对中国听众进行广播,连说了两遍。然后就听下面各队乱了,说是敌台敌台。我反应极快,猛扑过去拽出麦克风插头,收音机里顿时冒出那方的声音……

重大政治事故!立即上报县革委会政治部。转天一早,公安局吉普车来了,我被问话后,关在屋里不许出来。我想完了,才下的通报,邻县一公社广播站人员,也因为这事,被判了六年;那天赶上伙房烙饼,看来是吃不上了。

到了中午,门开了,霍秘书进来大声说:已查清,是机器故障,你回村里去吧!我长出口气,小声说:能不能吃了烙饼再走……霍秘书给我使个眼色,咬着银牙低声说:还吃饼,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我明白了,卷起铺盖狼窜狗跳般往村子方向跑。八里地,跑出四里地,又饿又渴,见一大叔挑水过来,我说让我喝口水行吗,他说给牲口喝的,我说没事,把头伸进去就咕嘟咕嘟地喝,喝饱了说声谢接着走,就听大叔说:赶上饮驴啦。

往下我又接着当社员,前后干了五年。后来支忠信、陆卫生回了天津,藤山虎和妹妹的父亲是日本人,他们都去了日本。最可惜的是徐宏,多才多艺,转正调到县城小学,不久得了白血病,治了一年,人走了。

我大学毕业,又被分回承德,找了当地的对象,成家,有个女儿。我哥儿一个,老妈让我再生个儿子,赶上号召生一个孩,我就没去报。过一阵,领导找我,我说不是号召吗,他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说真傻。他说那就别傻赶紧报。报了,去要奖品,一个被罩、一个暖瓶。后勤说没有啦,谁让你报晚了。我说报晚了我爱人也戴(环)了。他们说戴就戴了呗。回家一说,爱人埋怨:儿子没得上,还白搭了被罩和暖瓶。

那时挣得少,这两样物品,正经是个东西呢!当然,这个结尾,属插队后传,目的是让大家看到最后轻松一下,没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