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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心 ——我与忆明珠的交往

来源:文艺报 | 刘希涛  2018年03月16日15:22

忆明珠书法作品

2017年10月26日早晨,我的手机响了,是马鸣玉打来的,他嗓音嘶哑,告诉我忆明珠走了……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我怔怔地站在书架前,顺手抽出先生当年赠送的《抱叶居手函墨迹》,又翻出我去年出版的《文化名人与“涛声依旧”》一书,看着上面我与他亲切交谈并共进午餐的照片,记忆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

那是2015年3月28日,我在南京老作家马鸣玉(路桦)的陪同下,在位于南京黑龙江路上的汇林绿洲小区,拜望了我崇拜的诗翁忆明珠。

那天阳光很好,小区很安静,桃花开得正盛。迎面吹来微微的熏风,将沁人心脾的花香送入心田。

老人住在10楼,有电梯。门铃一揿,诗翁已在门口迎候。穿一件薄薄的大红滑雪衫,他那长得酷似达摩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老人的手温暖、有力,他居然还记得当年江都车站与我邂逅的情景。一位88岁的高龄老人,记忆力如此鲜活,让人十分惊讶。

诗翁家的客厅宽敞明亮,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满心欢喜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把抓”(是路桦送他的一把小茶壶)。不一会儿,便让夫人放上茶叶,嘴对嘴地喝了起来……先生的话语很风趣,无遮无碍,俨然是对知根知底的挚友一般。先生算不得健谈,但话语中听。曾听家乡老友苏位东说过:“忆明珠的诗好,比不上他的散文好;他的散文好,比不上他的谈吐好。”果然是脱口玑珠,浸润肺腑……倘若无缘与诗翁面晤,决难有这样真切的感受。

这天,诗翁谈兴甚浓,让我们如坐春风。夫人从书房捧出两本厚重的《抱叶居手函墨迹》,诗翁签上名后交到我俩手上。这是一本由青岛出版社出版的忆明珠手函墨迹影印集,收有数十封他写给友人、亲戚的毛笔手书信函。这在电脑、网络、手机短信、微信铺天盖地的当下,实属希罕之物。“见字如面”,让人倍感亲切。这些手书信函中的墨迹,闪烁着灵性与人性的光芒,凝结着情感与哲思的交融……

在先生的书房,我们看到了更多的书画作品(诗翁送了我俩各两幅字)。那一摞摞的册页中,随处可见他对中国毛笔手书的情有独钟。已近90高龄的耄耋诗翁,看淡世事沧桑,墨砚勤耕不辍。他远离尘嚣,甘耐寂寞,守砚伏案,墨函畅言,儒雅书卷之香满笺。

告别了诗翁,坐在回沪的高铁上,我的思绪如云……是的,对当代诗坛稍有了解之人,对诗人忆明珠的名字不会陌生。

20世纪50年代我开始学诗,在贪婪阅读、摘抄名家诗作时,便记住了忆明珠的名字。

5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这样的诗句:

我是块石头,

我是块有生命的石头,

我是块有名有姓的石头,

我是块有血有肉的石头!

(《跪石人辞》)

还有《狠张营歌》《唱给蕃茄花的歌》……

这些诗作,在当时之所以能引起很大轰动,如磁石般吸引文学青年,并非全然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审美趣味和氛围所致,而是诗人充沛的激情和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感受,如刀子般地刻在了读者的心上。

忆明珠早期诗集《春风啊,带去我的问候吧》收集的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若干篇什至今仍可使我们领略到某种虽属不可复返,亦无可争议的诗的特有魅力。

忆明珠姓赵名俊瑞,1927年出生于山东莱阳,参加过解放战争,去过朝鲜战场,后下放仪征28年。1979年调江苏省社科院,1980年调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一级作家。著有诗集《春风啊,带去我的问候吧》《沉吟集》《天落水》;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荷上珠小集》《小天地庐漫笔》《落日楼头独语》《白下晴窗闲笔》等。

早年写诗,50岁写散文,65岁习画,为诗、文、书、画四绝之当代才子。

忆明珠是我学诗路上崇拜的诗人之一。他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曾让我这个痴迷于学写新诗之人如痴如醉。

我敬重忆明珠,敬重他有一颗真诚坦荡的诗人之心。他不是那种春天来了唱布谷,夏天来了唱黄莺的诗人。忆明珠写诗作文动的是真性情,那是灵魂的叫喊,心潮的涌动……所以,他的作品才那样的隽永耐读,才那样的真切动人。

我和他的亲近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家乡情结。我出生在扬州市江都区原嘶马镇(俗称五圩),他的第二故乡在仪征(俗称十二圩),同属长江水系,都在扬州地区。家乡的诗友和他都熟,我早年因回乡匆忙而与他多次失之交臂(只有一次在江都车站与他邂逅相遇,因彼此所乘车辆即将开动而匆匆握别)。然“飞鸿留声”,每每捧读他的信札,如闻其声、如见故人。

朋友们说,忆明珠是个怪人,一是脾气怪,不肯流俗,爱走偏锋,他是一朵“不肯红的花”;二是生活习性与众不同(睡前必泡一壶浓茶,喝之方能入睡);三是无师自通歪打正着。长江文艺出版社早年推出的“古今四大才子”一书,将才子标准定为“诗、书、文、画”四绝。根据这一标准,泱泱华夏众多诗星文魁中,遴选出贾平凹、冯骥才、汪曾祺、忆明珠为当今四大才子。

当今世界,乃信息社会,大家都耳聪目明起来。可忆明珠仿佛看不到这一切,淡然处之。他不喜欢社交,也极少出门,几乎把自己封闭一隅。面对美丑杂陈的开放社会,他心如止水,寂寞地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不为物喜,不以己悲。他认为:“人活在世上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心这一方寸之地。一个作家,惟有作品是自己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忆明珠听不得闹市喧嚣,看不得俗尘浊烟,静静地栖守着心的“方寸之地”,写着宁静而纯美的诗和文章。

忆明珠集诗书文画于一身,可他归根结底是个诗人。他是区别于一般“写诗人”的“诗人”!

诗常有,而诗人不常有,时下尤甚。

读忆明珠的文章,便可领略那种属于民族文化的根底,如先秦之简约朴素,魏晋之思辨通脱,唐之心与物游,宋元之风致韵味以及明清的自然平淡等等;读他的诗,更能触摸到一颗属于诗人的挚爱心灵。有了这份爱,心灵才有了家园。读者不难从他的诗文中品味到多重意义上的心灵疼痛——这个山东硬汉生命历程上的几度失声:恋人坟前的伤怀大哭(方有忆明珠名之由来);战友肩头的痛心号哭(在朝鲜战场面对牺牲的战友);小天地庐内无法抑制的仰天长哭(读到或在电视上看到一些胡编乱造之作)……这些属于人类良知、饱和生命震荡的哭泣,当为诗人的一种注解:诗人,就是把希望和绝望的心灵跋涉化为声声歌哭的人。缘此 ,我想到已故湖南诗人于沙生前写给我的条幅:“笑着写或哭着写,才是诗人起码的真诚。”

大悲大喜大愤出诗人,这也造就了忆翁的诗性,成就了他饱含智性的写作。他流连于诗国,从朴素的生活依恋,到人文的历史叩问;从浩茫的心灵独语,到曼妙的画边沉吟,字里行间,涌动的是智者的灵慧、勇者的抗击,更是仁者的爱心。

诗翁远去,珠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