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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有只小羔羊

来源:西湖杂志 | 张立民  2018年03月08日07:45

张立民,男,1974年生,浙江上虞人,爱好写小说。

莫大安和边边两个,肩挨肩坐在塘堤上,望着堤下的大江。这条江叫作曹娥江,因为东汉出了一个孝女,后人为纪念她而取了这个江名。莫大安很难向边边解释这条江名字的由来,因为对于边边来说,一切都很陌生,要听明白很困难。

“曹娥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子,我们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她。”莫大安是这样跟边边说的。其实边边并不在意莫大安的话,她此刻感兴趣的,是泊在大江边一条很大的水泥船。这种水泥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江上载运货物的主要交通工具。那个时候,这样的船,被沉重的黄沙和石子压到齐舷深,用粗麻绳相互连接起来,一串串地在江上缓慢行驶。不过眼前的这条水泥船却是一条空船,有几个工人正在把岸上的木板搬上去。

边边问:“这条船,从头走到尾,有三十米吧?”

莫大安说:“没有的吧,不过二十米长应该会有了。”莫大安轻轻挽着边边,下巴搁在边边柔软的头发上。莫大安的鼻孔里满是边边头发里的香味。不过莫大安还是感觉到不舒服,他穿了一条沙滩短裤,大腿被斜坡上的硬草刺得生疼。他本来想和边边坐到石凳上,但是边边不肯,她说草地上好。

边边问:“这船什么时候弄得好啊?我的房间在哪里?”

莫大安说:“很快的。房间嘛,我想弄两层,你想睡上层呢,还是下层?”

边边说:“我要睡在最上面一层,我要离星星最近,我喜欢看着星星睡觉。”

莫大安说:“这好办啊,上面的一个房间,顶部安个玻璃,你什么时候想看星星都行。”

边边侧身抱住了莫大安,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莫大安说,“你的房间不是船上最高的地方,我要在船尾竖一铁桅杆,装上云梯,我们可以随时攀上去,拿望远镜看更远的地方。”

边边说:“好的啊。我也很喜欢望远镜,我要在桅杆上用望远镜看星星。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莫大安问:“为什么啊?”对于莫大安来说,最快乐的就是不着边际地问边边为什么喜欢他。

边边说:“我不知道,反正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莫大安在半年前办结了离婚手续,莫大安的老婆要走了4岁的女儿和他们的房子,他自己分得家里所有的书籍和一架半旧的雅马哈钢琴。关于离婚的事情,莫大安很不愿意向别人说起,对边边也是一样。他觉得,离婚这事情,说起来并不光彩,有时甚至认为很痛苦,却莫名其妙地令自己很放松。他曾经和他的哥们这样总结:“我们的婚姻终于走到最后这地步,是夫妻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个电视剧本作家很怀念刚结婚的头两年,自己一个人在杭州待的日子,他妻子和后来的女儿每隔一星期去看他一次,大家相处得很温馨。不过这一切在一年之前完全改变了,他放弃了继续在杭州写那些烂剧本赚枪手费的日子,回到家里开始写小说,和家人每天在一起。“我受到伤害了,我无法和我老婆每天待在一起过生活,”莫大安也曾经这样对朋友们说起,“我相信她也受到了伤害,因为她曾经拿一个玻璃花瓶砸破我的头。”

莫大安离婚后,租了间小房子,把自己和他的书籍以及雅马哈钢琴锁在里面,每天对着电脑敲他的小说,一个月叫一次妓女,日子过得倒也安逸。小说在几个月之后写好了,莫大安将电子稿件同时寄给了几家出版社,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期。莫大安又觉得没事可干了,他从出租房里走了出来,找以前的几个哥们聊天或泡吧,想找点题材和灵感,去完成一个新小说。题材倒是挖掘了好几个,但是写小说的灵感被酒精冲光了。莫大安很焦虑,他总是一个人在江边散步,心情舒畅一点的深夜,他还一个人在江里来回裸泳。曹娥江大桥下面停着一条大水泥船,自莫大安回到这个城市之初,这条船就一直在这里停着,也没人来管理,船肚内积满了死水,好像已经被人废弃掉了。莫大安裸泳的时候,经常爬上船去,躺在船头晒月亮。有一天下午,莫大安终于打听到这船的主人,花了三万块钱买下了。

买了船以后,莫大安突然觉得有事做了。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要坐在岸边塘堤的石凳上,看着这条船,想象这船以前满载着货物风风火火地在水里走,内心就会泛起一阵兴奋。

边边就是在这段时间和莫大安认识的。边边是个二十刚出头的贵州姑娘,一个人跑来这里给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她第一次看见莫大安的时候,莫大安已经完全掌握了挂桨机驾驶技术。边边在岸上看那个男人开着一条空船在江面上往返着,开始觉得很奇怪,后来有点着迷,竟在岸上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莫大安背着工具箱走上来。

边边迎上去问:“你在江里开着一条船弯来弯去干什么呀?”

莫大安说:“没什么,玩玩呗。”

边边说:“我不信,你肯定在干什么事情。”

莫大安对着边边笑了起来,问:“那你觉得我在干什么呀?”

边边摇摇头。

莫大安问:“你不是本地人呀,是哪里人?”

边边说:“贵阳的。”

莫大安问:“你叫什么?”

边边说:“我叫边边。”

第二天,边边仍旧待在塘堤上等莫大安上来。她还是问:“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莫大安和边边坐在石凳上,搔着自己的后脑勺,他其实真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莫大安问:“这船大吧?”

边边说:“大啊,真大。”

莫大安问:“这船好看吗?”

边边说:“好看。”

莫大安问:“你喜欢这船吗?”

边边反问道:“那你喜欢这船吗?”

莫大安说:“当然。这是我的船。”

边边问:“你买这船干什么用啊?”

莫大安说:“这船啊,就是我的家,我要在上面建个房。我要每天开着我的家到处走。”

晚上,边边推醒在一旁熟睡的莫大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做爱?”

莫大安转了个身,重新把边边搂在怀里,蒙眬着眼睛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做爱,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感觉不到多一个人的累赘。”

边边说:“不行。难道就这么一点?”

莫大安说:“还有,大概我喜欢你。”

边边高兴起来,附在莫大安耳边说:“我也一样。要知道,第一次看见你在江里开船,我就想到要是这船是我的家多好,后来听到你居然也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在船上建房子?”

云梯的想法取消了。包工头对莫大安说,装了桅杆和云梯,船就不能过桥洞了。莫大安想,船不能过桥洞,这条船就开得不自由了,和岸上的家有什么区别呀,于是忍痛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攀上桅杆用望远镜看远处,一直是他的梦想。他这样计划着,有一天在内河里开船开得厌倦了,他就把船开到杭州湾口去,那里没有桥,到那时再叫人装个铁桅杆。

建个两层的木板房,这个想法也碰到了麻烦。因为两层房一旦建起,会高出甲板两米多,虽然不必担心船在桥洞里卡住,但是阻挡了在船尾操控挂桨机的莫大安的视线。莫大安很为这个事情烦心,他甚至想索性在船头建个驾驶台,像海上的拖轮一样驾驶这条水泥大船。当然,造驾驶台的想法很不现实,成本太高,也没有这样改装驾驶室的专业单位和工人,而且,他那门挂桨机驾驶技术又白学了。

边边说:“挖洞呀,挡住你视线的所有墙壁上都挖洞。”这句话给莫大安和工人们带来了灵感,他们在木板壁上锯出窗户大小的长方形的洞,平时用插板插住,等到船要行驶时,再把所有的插板卸下来,这样莫大安就可以看见前方的水路了。

买船花了三万,船上盖房装潢花了三万,几乎花光了莫大安所有的积蓄。船装潢好后,莫大安亲自买来蓝色的油漆,在昂立的船头两侧写上了船名。这个名字也是边边取的,叫“银鸽号”,搞得像航空母舰似的。

船弄好后,莫大安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上去,他的书和钢琴。边边也带了些衣物上来,她把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喜羊羊毛绒玩具摆在床头靠窗最显眼的位置。两个人为了船上家具的摆置折腾了一天,直到深夜。莫大安把浴缸倒满水后,自己跳进江里好好地游了一圈。他在水里看着自己的船,看着边边洗浴完毕在灯光前换睡衣,看着漫天星光,听着夜蝉鸣叫,幸福得几乎要流泪。

接下来的日子,莫大安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剧作家和小说家,成了一个专职的挂桨机手。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开着船在水里到处走,去蒿坝、上浦和章镇,把船一直往上游开,开进剡溪和新昌江,然后再折回来往北开,一直开到杭州湾口。空下来时,他就用棉线团抹布擦净挂桨机,下水用镰刀剔掉缠在螺旋桨上的水草,并顺便在水里放游丝抓鱼。他把挂桨机上的摇手柄擦得锃亮,像手枪一样别在腰际。他坐在船头给边边讲很多好玩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在他以前写过的电视剧本里,所以他讲起来琅琅上口。兴致高的时候,他来不及洗净沾满机油的双手,拉着边边去楼上的琴房,很笨拙地给边边弹一曲巴赫。

边边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赤着脚在船舷上跑来跑去,很痴迷地看莫大安操弄挂桨机,看莫大安像海豹一样扑通跳入水中。她也不厌其烦地数船上的房子,一二三,然后上楼再数,一二三,或者一二三,上楼四五六,再或者六五四,下楼三二一。边边对莫大安说,她经常数房子是为了看住这些房子。边边说房子不经常数,房子就会逃走。

边边不会游泳,不肯下水。莫大安上岸给边边买了救生圈,边边才肯下水。后来他们俩还学会了在水中做爱。

船上没有电视机。莫大安的电脑,无线网卡费用早已用完,也不能上网。他们俩也没有手机,他们的手机在搬入船里的第一天晚上就扔进了水里。莫大安离婚之后,一直习惯一个人待在出租房里。他悄悄换了手机号码,让他的哥们找不到他。他也不想让他的前妻找到。这样自闭的生活状态,莫大安起先以为是为了能安静地完成手头的小说,但是等到小说写好后,他对这段生活作了反思,觉得自己其实是被迫这样罢了。

如今,莫大安开始感觉自由的生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买大船,与边边相识相爱都是随意地发生又始终不带任何累赘感,他的船上的生活又使自己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保持着他可以容忍的距离。他可以随意地去找任何一个朋友,而别人却不能随意找到他,他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主动自由的生活。一天晚上,莫大安把船锚在水中央睡觉。莫大安对边边说:“我打算在这船上待下去了。”

边边说:“我也一样,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莫大安说:“我喜欢船上的生活,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没有谁来阻止我。”

边边用手来回摸着莫大安嘴唇上方的胡子茬,说:“我知道,这也是我们的理想。”

莫大安说:“要是你怀孕了怎么办?”

边边说:“你想我怀孕吗?”

莫大安笑了笑,说:“不想,我不想要小孩,有小孩我就有牵挂,就不自在了。”

边边点了一下莫大安的鼻子,说:“看来你还是一个冷血的人。”

莫大安的情绪黯淡下来,凝视灯光下的水粼,说:“我不要小孩,是因为我不想害别人,也不想害自己。”

边边说:“你是不想承担责任而已。”

莫大安说:“我没有能力来承担责任,我做不到。我有过婚姻,有过孩子,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了,过去了。我失败了。”

边边说:“如果婚姻令我痛苦的话,我也不想有婚姻,我想自由自在地过每一天。”

莫大安说:“我们现在不正这样过着吗?”

边边说:“要是我们哪一天老了要死了,怎么办呢?”

莫大安说:“你有勇气活到那一天吗?反正我做不到。”

这天晚上,莫大安跟边边说起了自己的老家,一个叫蔡林的地方。莫大安说,蔡林是块五水朝中的风水宝地,曾经出过大官。蔡林周边被水环绕,水草在夏季能开很漂亮的像二月兰那样的小花,这种小花很香,以前女人们都去摘来插在头上做装饰。莫大安说,他小时候在蔡林河里游泳,感觉像是在洗香水浴。

边边听得很入迷,吵着要去蔡林看看。

莫大安说:“还是不去了吧,那里到处是认识的人,打招呼很麻烦。”

边边说:“我们只要躲在船里不见人就好了嘛。”

“银鸽号”泊在蔡林河的桥下。从这里走上桥去,朝南再走十来分钟,就能到达莫大安的家。桥两岸是村边的水稻田,蛙声惊人。莫大安把船泊在这里,是因为桥下遮阴又通风,凉快,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尽管如此,从船停泊的一刻起,莫大安就躲进他的琴房里不肯下来。

边边在船尾的甲板上连了个吊床,把最大的那个喜羊羊娃娃拿下来,抱着睡在吊床里吹风。傍晚凉爽一点的时候,边边爬到二楼的顶上去。她站在楼顶上,能够着桥栏,因为怕被人打扰,又赶紧走下来,到琴房听莫大安弹琴。到天完全暗下来,莫大安才出来,把船撑出桥洞,停泊在空旷的水田边。

月亮从东北角的天空爬上来。莫大安和边边坐在离桥洞最远的船头处看月亮。

边边问:“这叫什么月?”

莫大安说:“不知道。”莫大安一进入自己的村庄,就轻松不起来,他正在想明天一有亮光就离开。

边边说:“连下弦月也不知道啊,真傻。”

莫大安问:“那么既死霸是什么东西?”

边边问:“什么既死霸?”

莫大安说:“就是下弦月,商朝周朝的人都这样叫的。”

边边问:“那个人在干什么?”

莫大安看见桥上站着一个人,便说:“管他是什么人。”

边边说:“也是,我们看我们的月亮。对了,我想学钢琴,你教我吧?”

莫大安说:“好的。我琴房里正好有汤姆森教材,明天就开始教。”

边边说:“我不喜欢从头开始学,我想马上学会一首曲子,你开船的时候我就可以在上面弹。”

莫大安边笑边摇头,说:“你想一步登天啊。也好,那个教材里就有很多简单的曲子,你跟我上来,我给你弹一曲。”

莫大安给边边弹了几曲,边边都不太喜欢。莫大安说:“明天我把这个教材里所有的曲子都给你弹一遍。”边边说好。

然后两个人走到船尾来,边边说想和莫大安一起下河游泳,她想闻闻水草的香味,顺便洗个香水浴。莫大安抚了一下边边的头发,说:“水草的香味,在你这里面。”

莫大安在船尾架好伸向水面的绳梯,自己先爬下一半,然后伸手来拉边边。边边没有把手伸过去,反而在矮凳上坐了下来。边边不安地说:“那个人还在。”

莫大安问:“哪个人?”

边边说:“桥上那个人。”大船已经离桥有些远了,但是在月光的洒照下,莫大安还是能够看到一个人把双手搭在桥栏杆上,好像在朝这个方向看。

莫大安想,要是那个人不离开,边边是不会下水游泳的,便对边边说:“你先在上面待一会儿,我游过去看看。”

边边点点头,她重新把洋娃娃抱紧在怀里。

莫大安缓缓向桥那边游去,水很暖,散开的波纹荧光点点。莫大安听到两旁的水草滋滋作响,偶尔有一两声蝼蛄的鸣叫。

游近到桥边,莫大安依稀看出桥上站着的是一个男孩,十岁上下的样子。莫大安几乎游到了孩子的眼皮底下,孩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莫大安在水中和孩子打招呼:“喂,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莫大安此刻有点紧张,他发现孩子居然站在桥栏的外沿,只要孩子稍一抬脚,便可以从几米高的桥上跳下来。

男孩看见有个人在水里喊他,连忙爬过栏杆,朝村庄方向飞奔而去。

莫大安又游了回来,还没到船边,边边已经套上救生圈从绳梯上往下爬。

莫大安攀住救生圈,带着边边游到了桥洞底下。莫大安靠着桥洞壁喘气,这里并不深,他的双脚能够勉强触底。

边边抱住莫大安,问:“那个人走了?”

莫大安说是啊,是个小孩子,没什么事。莫大安把头上的水草取了下来,边边又很任性地把水草重新放在莫大安的头上,说:“这是我给你做的帽子呀,你怎么好随便扔掉?”

莫大安说:“帽子都散掉了。”

边边说:“散掉了也是帽子,反正你只要当作帽子戴着好了。”

莫大安在边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好好,谢谢啦。”

边边说:“你怎么谢我?”

莫大安说:“我现在是你的钢琴老师,哪有教师谢学生的呀?”

边边把手往水下一探,说:“但是现在学生想和教师做爱。”

莫大安说:“我们回到船上去做好不好?”

边边说:“不要。我喜欢这桥洞。”

莫大安说:“但是,但是我累了,现在不可以呀。”

边边问:“你怎么了?”

莫大安有点羞愧,他说:“现在真的不行,我想我真有点累了。”

莫大安透过玻璃穹顶看着天空,虽然天空泛着些微光,但是找不到一颗星星。边边已经枕着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发出令人爱怜的细微的鼾声。两人的枕头中间,喜羊羊挤在里面,边边情绪有些烦躁的时候,就要拿玩具把自己和莫大安隔开。

但是莫大安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赤脚从楼上走下来,沿着船舷绕船走了一圈,他检查船的周边有什么橡胶皮脱落了,哪里的盖板没扣平,哪个转角处有小木屑凸在外面扎手。莫大安走到水密舱上,踩着一只蜒蚰,脚底粘乎乎难受,他连忙俯下身捉住那只蜒蚰,扔到了水里,边边最怕的就是这类滑腻腻的生物。他走到船尾,望了望不远处的桥,月亮升得很高,桥上早已没有人影。他似乎有一点失望。那个孩子本来应该会回来的,他这样想。他等待着孩子从桥上跳下的那一刻。边边的吊床还在,他躺了上去,双手抱胸,静静寻思内心的不安感究竟来自何处。

他在吊床里睡着了,直到村口第一台拖拉机发动。

边边说:“停,这曲好。我要学这曲。”

莫大安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吻了一下琴键,说:“终于有你喜欢的了。我差点要弹巴赫了,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只喜欢巴赫。”

边边问:“这曲子叫什么名?”

莫大安说:“《玛丽有只小羔羊》。哈哈,你喜欢这么简单的曲子啊,我以前的巴赫算是白弹了。”

边边打了莫大安一拳,说:“喜欢和简单不简单有什么关系呀,我就学这首了。你现在就开始教我。跟你说,今天咱们不回去,教会我了才能回去,我要在你开船的时候弹琴。”

莫大安说:“好的,但你为什么要在我开船的时候弹琴?”

边边说:“你好没文化!古代人都是这样的。我比古代人还要高级,他们是船夫摇船,而我是作家给我开船。”

莫大安说:“别骂我作家,你才是作家呢!”

边边学钢琴没什么天赋,“哆来咪”三个指法的来回转换就花了大半天时间,又很怕累,每过几分钟,边边的手腕就搁在琴键上了。好在她算是个好学的人,休息一会后就会坚持练习下去。《玛丽》是最简单的钢琴入门曲之一,边边很容易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进步,也便有了继续练习下去的动力。到了第三天晚上,边边已经基本学会了《玛丽》和其他两首入门曲。

这几个晚上,男孩都来这桥上,和第一天晚上一样,扶着栏杆爬到桥的外沿来。但是莫大安一下水游过去,他就会跑掉。有一次,那个男孩还在半夜时分回来过一次,被莫大安下楼撒尿时看到了。

莫大安很纳闷,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呀?他随家搬出这个村庄已经二十多年,几乎不认识这里的年轻人,小孩就更加不用说了,而且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像海归华人一样热泪盈眶地回乡认亲,他也没这个档次。他认为结识一个陌生人远比找到一个旧识重要。边边曾经建议他上岸去打听一下,问问这个孩子的情况,他说:“我不认为了解这件事情对孩子有帮助。”

边边说:“那你认为怎样做才对这个孩子有帮助?”

莫大安问:“这孩子需要帮助吗?我们有信心帮助他吗?”

边边说:“但是那个男孩总是出现,令我们很不舒服。要么他不再出现,要么我们把船开掉。”

莫大安说:“我希望的是,那孩子不再出现了,然后我们再把船开掉。”

边边在矮凳上站了起来,她趁着月光解吊床的绳索,背对着莫大安,不再说话。

莫大安从后面抱住了边边,把嘴埋在边边的头发里,问:“怎么了?”

边边说:“没什么,我在收拾东西。”

莫大安说:“这么凉爽的夜晚,不想在外面躺一下,或者游泳?”

边边说:“那个孩子会站在桥头看我们的,我不舒服。”

莫大安说:“他不是来看我们的,我感觉得出。”

边边说:“我知道,这孩子可能是想不通要跳桥,但是他那样做也令我不舒服。”

莫大安叹了口气,松开边边,自顾自点上一根烟。

边边把拆下来的吊床卷成团挟在腋下,身子紧靠着莫大安,说:“我这样说,是不是伤害到你了?”

莫大安说:“没有啊,我也这样认为,不管孩子怎么样,他的存在的确实令我们很不舒服。”

边边说:“那我们明天一早走吧。”

莫大安问:“为什么?”

边边说:“因为我已经把《玛丽》学会了。”

莫大安和边边在桥边待了一星期。挂桨机身蒙上了一层灰,不再有鲜亮的色彩。莫大安提不起兴致去擦弄,他也开始感觉摇手柄插在腰间很难受,像手枪的枪口冷冰冰顶着自己。他找了一块薄地毯把挂桨机盖了起来,用绳子扎紧。摇手柄被扔进沾满机油的工具箱里。

边边把所有的插板卸下,半卧在楼上的地板上,默默地看着莫大安做眼前的事情。然后自己回到房间,把床头所有的洋娃娃收了起来,装进帆布口袋。边边的眼里噙着泪珠,她最后拔出救生圈的气门,放出里面的气,折叠好,也放进帆布包里。

边边走下楼来,对莫大安说:“你这样等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莫大安说:“我也不知道。”

边边说:“我们的船在大江里开来开去的时候,多么开心啊!”

莫大安说:“是啊,我一直都在盼望着能那样。”

边边说:“那你把摇手柄找出来,把挂桨机擦亮,我们开出去吧。”

莫大安说:“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做不到。”

边边说:“难道你以前离婚也是这样说做不到的结果?”

莫大安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吵架。”

边边说:“你骗我,你说这河里有像二月兰一样的花,你说这里的水草开的小花很香。但是这里根本没有花,也没有香味。”

莫大安说:“花和香味都在我的感觉里。”

边边蹲了下来,伏在莫大安的双腿上,说:“你爱我吗?”

莫大安说:“应该算是吧。”

边边说:“我也爱你。”

莫大安说:“我们各爱对方,也各深爱着自己。”

边边说:“那我求你了,我求你做到这一次,我们开船吧。”

莫大安说:“但是那个孩子每天晚上都会出现。”

边边说:“你能帮他什么?”

莫大安说:“我帮不了他。我希望那孩子不再出现,然后我们把船开走。”

边边说:“要是那孩子每天都来,你要一辈子在这里了?”

莫大安说:“不会那样的。我相信我们的船马上就能开走。”

边边说:“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受不了在根本不像船的船里生活。我要走了。”

边边走后的第一天晚上,月亮没有了,四周漆黑一片。莫大安静静地躺在吊床上,他的右手贴着大腿,反复弹着《玛丽》。他想象水草在漆黑的夜里正羞涩地开着蓝色小花,小花们蒸腾出缕缕香味,轻烟一样笼罩着整条大船,缓缓流入他的鼻腔。

莫大安的沉迷被桥那边“扑通”一声惊醒。他马上从吊床里跃起来,来不及脱掉衣服就跳进了河里。他憋足气潜入水中,像青蛙般迅速朝桥边游去。他在水下几乎笑了起来,仿佛感觉明天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