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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谷

来源:《满族文学》2018年2期 | 〔满族〕周建新  2018年02月23日08:43

周建新,男,满族,一级作家,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出版长篇小说《老滩》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文学选本。作品多次获得辽宁文学奖,入围过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过“骏马奖”。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联部主任。

又老又穷,

那就是我的外婆。

她总是不安地说,

我没有什么带给你。

等我懂得时,

她已长眠地下。

有什么比你更深厚,

外婆,你给了我妈妈,

和一个古老的故事,

现在,我讲给你……

——摘录野谷诗句

第一章

地母神讷妈妈是个全身生满乳头的黑发老太太,乳头淌出去的是水,滋润万道河流,黑发飘出去的是山谷,养育万里森林。她身上数不尽的肉窝窝则是洞穴,人和兽各居其所,平等地在里边繁衍后代。

讷妈妈渴望生灵和睦,诸神平等,众生有序。然而,神界并不平静,她不幸卷入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和地狱之神耶路里的战争。两个神打得天昏地暗,她使尽全身解数,仍无法将两个神拉开,反被耶路里骗到冰山雪海里,压在里面不能动弹,她用满天飞散的黑发当武器,遮住天日,阻止天神吸吮太阳的能量,还要用她的头发捆天神的身体。

神仙大战,愁坏了讷妈妈,满头黑发,居然全白了。从此,长白山头,白雪皑皑,大地之上,雪天多过晴天。

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得到刺猬神的帮助,挑开了讷妈妈的头发,让天神一飞冲天,讷妈妈也被解救出了冰山。吸足了能量的天神,想把地狱之神杀死,讷妈妈却将耶路里藏到了黑暗的地心,阻止了天地大战对生灵的涂炭。

——萨满传说

1

万历四十七年中秋,瑙岱刚满十一岁,阿牟其(伯父)努尔哈赤下令,将他丢进野狼谷。

野狼谷在王城赫图阿拉东北,森林密布,峡谷幽深,百兽聚集。长白山脉,到处都是女真人的狩猎场,打得猎物狼奔豕突,就连百兽之王老虎,嗅到人的气味,也要退避三舍。唯独野狼谷,狼熊虎豹闻到人味儿,兴奋异常,寻踪而至,准备享受一次饕餮盛宴。因为这里是禁地,莫非王命,所有人等,不得擅入。

没有猎人涉足,野兽们遵循的是森林法则。

对爱新觉罗家族的男人来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独自与野兽搏斗,是他们的成人礼,否则不可能成为八旗中的巴牙喇(战神)。如果在一个月圆月亏的日子里,交不出十张狼皮,或是一张虎皮、熊皮,将无法入旗。倘若侥幸活着出去,地位还不如包衣(汉人仆役),不如在野狼谷直接喂狼。

所以,谷底仨仨俩俩散落的人骨,都是野兽啃过的,没能斗过野兽的少年,直接殒命于此,再也不能继承爱新觉罗家族高贵的血统。

家族中的男人,之所以个个骁勇善战,如狼似虎,确实是经过虎狼的考验。所以,无论把谁丢进来,没人同情。倘若因体弱早夭,或因懦弱而死,没人为他祈祷,也没人把他送到高高的火葬台,让烈焰捧起他的灵魂,直入天堂,反倒将他的尸身当成诱饵,送到苏子河幽深的河谷,诱捕贪吃人肉的水貂,拿珍贵的水貂皮,贡奉朝廷,或换取金银。

生为勇士,死祭生灵。符合女真人崇尚自然的天性。

二阿哥阿敏奉天命汗之命,骑着快马,直入野狼谷,将瑙岱丢了进去。他教给了弟弟如何与野狼、虎豹周旋,如何编织藤条,猴一样活在树上,睡在树上,拍马便走。

很久以前,二阿哥就经历过野狼谷的洗礼,成为巴牙喇的首领,跟随阿牟其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和硕贝勒,掌镶蓝旗,与汗王的三个儿子一道成为四大贝勒之一,地位仅次于大贝勒。二阿哥这么急,是因为汗王要征战叶赫,这是最后的顽敌,征服了叶赫,女真各部统一大业才算完成,汗王便可以从容地盘据满洲,俯视中原。

马蹄声越来越弱,二阿哥的背影越来越小,转过山坳,就没了踪影。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立刻涨满瑙岱的全身,他哇地一声哭了。哭声回荡山谷,万根利箭般折射回来,吓得他苶呆呆地发愣。

抬眼望向四周,谷深林密,幽暗阴森,狼嗥虎吟,野兽们嗅着瑙岱身体的气味,慢慢地汇聚过来。远远地看到了群狼,它们低拱着嘴,一步一步地向他移来。他的头发猛然奓了起来,身上爬满了蚂蚁般,“簌簌”地流淌着恐惧。

毫无疑问,想要求生,别无选择,必须独立战斗。身边再也没有依赖的阿哥,他仰起头,把求助的目光对准了太阳。一瞬间,太阳仿佛成了他倚仗的汗王,参天大树成了他依赖的额娘,树木与山泉成了他的伙伴。

他感受得到,讷妈妈正吸走他脚下的胆怯,送来勇气,让他稳住身子。他终于挪开了步子,摸到了身旁那株高大的落叶松,大树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去拉他。一股力量骤然而升,和阿哥们摸瞎糊(捉迷藏)的灵巧劲儿迅速回到他的身体,他猴子般蹿到树上。野狼晚来一步,扑了个空,聚在树下,瞄着他手里的刀箭,上蹿下跳,“嗷嗷”乱叫。

一只海东青,安稳地立在峭石上,收拢着翅膀,半闭着犀利的眼睛,冷眼旁观。

整个白天,狼群就在树下和他耗着,它们时而撞树,时而啃咬,企图将他从树上弄下来。毕竟第一次遭遇群狼的围攻,瑙岱先要战胜的不是狼,而是恐惧。太阳折射着战刀的寒光,不停地给他鼓劲儿,可他的腿一直在哆嗦,没能唤醒他战斗的意识。

毕竟是第一次野外生存,换成有经验的猎人,一眼就能辨出哪只狼是头狼,射杀掉头狼,等于打垮了狼群,这么浅显的常识,居然让瑙岱忘个精光。直到太阳歪到了大西边,野狼有些按捺不住了,一阵长嗥,一只受惊的松鼠突然跌落下来,砸进了瑙岱的怀里,他打了个激灵,冷汗“唰”地一下子,水一般流下来。

瑙岱灵魂归窍,腿再也不哆嗦了。松鼠在瑙岱的怀里拱着,像是寻找讷妈妈的奶头,也像是安抚他六神无主的心。

或许是天神派松鼠来提醒他,野狼皮不过是女真人的衣服,狼群送衣服来了,怕它个啥?瑙岱猛然意识到打狼要打头狼,狼群和人群最像,汗王犀利的眼光投向哪里,八旗子弟就会杀向哪里。

可是,瑙岱没有过猎狼的经历,不懂得如何识别狼群的等级与尊卑,认来认去,认到了黄昏,他才判断出哪个是头狼。

夜晚来临时,野狼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尤其是头狼的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尝过人肉鲜美的野狼,不想去捕捉唾手可得的山鸡野兔还有傻狍子,发出更瘆人的嗥叫,企图借助夜暗的力量,把瑙岱从树上恐吓下来,吃掉这个胆怯的少年。

一颗流星划过,天神和地母巨大无比的轮廓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风是天神抚摸他的大手,树杈是地母驮着他的双肩。得到了神的助力,瑙岱不再恐惧,浑身涨满了力气,稳稳地靠在树干上,抽箭搭弓,寻找头狼,准备一箭射透狼眼,留下一张好狼皮。

牛角大弓“吱吱嘎嗄”地拉开,声音中渗透出一种力量。

这张大弓是汗王赏赐给瑙岱的,挂在汗王宫的一角,已经落上了尘土。获得大弓那天,王城举办祭祖大典,猛哥帖木儿等七位爱新觉罗家族的祖先,从祖宗匣里一一请出,摆入西墙上的祖宗板。祭台上,供着一只煮熟的猪头,冒着腾腾蒸汽。老得不能再老的大萨满,束腰铃、扎裙子,扭着一身松弛的皮,带领众人击鼓祈祷。

猪头祭祖,需要关窗闭户三天,请祖宗纳贡,之后,再打开屋门,让阿哥们替祖宗解馋。瑙岱的哈拉子早就流出来了,馋得不行,趁夜爬进窗子,将猪头偷出去,蘸着蒜酱,风卷残云,吃净了。

值更的抓住了瑙岱,送给汗王责罚。汗王吃惊,上贡的猪头十多斤呢,居然被侄子一口气儿啃光了?汗王随手指了指门后的那张弓,能拉开,非但免了罪,还有赏赐。

那张弓,阿哥们年少时都想获得,却都没有拉开,没想到憨直的瑙岱憋红了脸,到底给拉开了。为此,汗王特地将大弓赏给了他。

野狼谷里的头狼,是名符其实的狼王,听到弓弦声,身体猛地缩成了刺猬,然后突然弹开,一下子就跳出老远。

射出去的箭走空了,这条成精的狼,成功地躲过了箭矢,箭头深深地嵌进头狼身边的岩石。头狼转回身,盯着瑙岱,咬向箭杆,用力地甩头,企图将箭拔出,甩了几次头,深嵌进石头的箭居然纹丝不动,它索性将箭杆咬碎。

头狼意识到,遇到了真勇士,纠缠下去,它的子孙将会一一毙命,便带着狼群,一路低呜,呼啸而去。

狼群的逃跑,使瑙岱胆气陡增,所有的恐惧,一泄而光。风一缕接一缕地吹着,理清了他糨糊一般的脑袋。二阿哥仿佛通过天神向他捎话,让他一一捡起了分手前的交待。

顺着粗壮的树枝,向一旁爬过去,摸到了树藤,荡着秋千,悠到了一片编成了蜘蛛网般的藤条。那是历代爱新觉罗勇士留下的,他可以不再费力气,自由地游走在空中,随意地跳离野兽的包围。

夜晚的野狼谷,冷风飕飕,瑙岱蜷缩在藤条编成的吊袋里,冻得无法入睡,一直挨到启明星大亮。如此疲惫下去,迟早会掉在地上,喂了觊觎他的野兽,想办法要给自己安个临时的家。

又一个白天来临时,瑙岱发现,峭壁的山崖上,有许多洞窝窝,攀着藤条,完全可以爬进里边,躲避风寒。

进了洞里,瑙岱还有意外的收获,洞口有灰烬,洞内有干柴,有松树针,有桦树皮。洞的深处,还有乌拉草铺成的床,两块雪白的石头,成了枕头。住在这洞里,除了猴子松鼠老鹰能打扰他,豺狼虎豹拿他无能为力。他的邻居住着蝙蝠、苍鹰、山羊,还有老鼠,这些动物,都没有能力伤害他。

实在太困了,瑙岱枕着石枕头睡着了,像躺在讷讷的怀里一样温暖。梦里,他看到了地神讷妈妈,讷妈妈抽出他的枕头,不让他睡,还在他耳边敲石头,敲得火花四溅。他突然惊醒,想抱住讷妈妈,可讷妈妈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青烟,瞬间飘走,让他无法看到。

突然,瑙岱的脑袋里闪出一道红光,红光在熊熊燃烧,那分明是火的颜色,冥冥之中,讷妈妈告诉他,擦石取火。果然,枕石便是火石,擦出了一连串火星,薄如纸片的桦树皮,用嘴吹了几下,青烟越来越浓,骤然间火苗腾地跃起。他把右手捂在胸前,感谢讷妈妈请来火神突姆妈妈帮助他,用烈焰驱赶野兽,赐予他烤熟的食物,不让他当茹毛饮血的野人。

随后,他点燃了成堆的松树针,让干柴与烈火相遇,让篝火与天空交流,让洞口与天边的霞光一样的鲜红。

瑙岱兴奋异常,整个一白天,奔波在森林中,拾干柴,采松籽,捡蘑菇,搂榛子,摘野果,像只快活的小松鼠,为自己的洞穴积攒食物。

夜深时,狼不再嗥,虎不再走,连夜猫子都安静下来,篝火渐渐熄灭,红红的炭火却更加顽强地坚守,延续火种。瑙岱知道,讷妈妈喜欢静谧,总是在万物睡觉的时候在大地行走,看望她的儿女们,送来奶汁、果实和花儿香。黑夜中的山峦、大地、川泊和旷野,就是讷妈妈坐卧的影子,人类只能看到她几个或几十个肉窝窝,却无法看到她全身,只有风神能察觉到她的脚步,只有鹰神才能看到脸面。

在讷妈妈的身体里,每一只动物,都是她的孩子,她毫不吝惜自己的奶汁。讷妈妈又来到了他的梦里,称赞他,你是天神之子,神鹰的化身,天生的萨满,不能妄生杀念,戕害生灵,好孩子,你做得对,不为谋皮而杀狼,天神和我都会庇护你。

梦也没阻挡住瑙岱的泪,从眼角一串接一串流出。额娘阿颜觉罗氏的模样,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了,十一岁的他,只能在过年祭祖时,能见到额娘一面,被额娘抱着,也极为暂短。阿玛(父亲)是汗王唯一的一奶同胞的弟弟,却被圈禁至死,汗王也剥夺了额娘的抚养权,送给汗王的大福晋抚养,成了汗王实际上的养子。

会走路,他就穿梭在马腿间,会奔跑,他就能追野兔。与阿哥们的木棍大战,是他最早的练兵,遍体鳞伤了,别人都有额娘疼,唯有他,是二阿哥浮皮潦草给他涂药。他最渴望的就是额娘温暖的怀抱,梦中的他,伸出手,拉住了讷妈妈的衣袖,想扑进讷妈妈的怀抱。可他每扑一次,都扑空了,讷妈妈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扑了几次,讷妈妈都是若即若离,最后一下却扑空了,瑙岱从崖洞里滚落下去。他惊叫一声,睁开的眼睛却是一片漆黑,有风从身旁呼呼掠过。幸亏崖壁草木丛生,茂密的树枝像讷妈妈的大手,托住了他,才使他安然无恙。

瑙岱稳了稳快要吓丢了的魂,天还是那么黑,繁星似海,却照不透夜的黑暗,头顶上只有一颗星活跃地闪耀,那便是崖洞里没有燃尽的篝火。低头向下瞅,谷深不见底,耳朵听到的是“哗啦啦”的溪水声,像是天与地在私语。

突然,瑙岱发现,幽深的山谷,藏着两只绿盈盈的光。这个阴险的眼光,他已经牢牢记住,它就是头狼的,头狼的后边,隐隐约约地移动着众多饥渴的绿光。原来,狼群并没走,想把强攻改成偷袭,还惦记着要吃掉瑙岱。

他摸了下身后,弓还在,箭矢散落出去也不多。他摘弓搭箭,急射过去。头狼还沉浸在瑙岱跌落到地面的等待中,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利箭带着风声,将头狼的耳朵牢牢地钉在了一棵大树上。

瑙岱再次引弓待发,犹豫着是否射穿头狼的两只眼睛。头狼悲凉地一声哀鸣,闭上眼睛,它认命了,任人剥走它的皮,充当皮褥和衣服。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温暖,仿佛是讷妈妈巨大无比的胸脯贴到他的后背,讷妈妈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神之子,神鹰的化身,拯救众生的萨满。

他顺从了讷妈妈的意志,慢慢地收回弓。头狼挣扎着,弄豁了自己的耳朵,再也不敢觊觎瑙岱了,带着狼群,仓惶而逃。

2

瑙岱战胜的第二个动物,是野猪。

这一次,他是主动出击,猎取了獠牙公猪。

野狼谷的十几天里,瑙岱的骨头节“叭叭”地响,身子拔节的庄稼般往上蹿,食量大得惊人。白天采摘的山珍野果,本想贮存,晚上却饿得不行,全吃光了。金秋时节,山谷里的根茎、野菜,虽然容易获得,却粗糙得难以下咽,无法果腹;山里红、猕猴桃、野葡萄这类山果,被紫貂、山狸子盯上了,树就是人家的仓库,瑙岱想获取,必须与这些灵巧的动物好一番争斗,直至用棍子将它们打散。山溪里的鱼,倒是很容易捕到,只需一根棒子,那里却是熊的地盘,每次捞鱼,都要和熊周旋好几圈儿,一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

不冒风险就能吃到的食物,只剩下植物的根茎了。他瞄着野猪,看野猪拱啥吃。没人告诉他,啥根茎有毒,啥没毒,野猪能吃,人就能吃。看准了野猪吃啥,他才下树去抠啥。他太饿了,饿得直想吃石头。

他嘲笑自己快成了贪吃的猪时,眼睛盯着到处乱拱的野猪群,就不动弹了。女真人的肠胃,靠的是粮食撑饱,猪肉滋润,野果山菜仅是佐餐,怎能充饥?

猎取一头野猪吃的念头,天神也挡不住了。

打野猪,一般都是围猎,选中一头猎物后,连呼带喊,直至把野猪赶进陷阱。不设陷阱,单独狩猎,面对面地杀公野猪,是大忌。若是无法集体狩猎,起码要带上一群狗。一个人狩猎,宁捕花斑豹,不惹骚跑卵(公野猪)。公野猪天天蹭松油,滚沙子,身子厚得像铠甲,刀扎不入,箭射不透,反扑过来,那就要了命。

树上的瑙岱,观察了许久,两头公野猪为争夺交配权,刚刚经历过了一场生死鏖战。失败的那一头,獠牙折断了,气喘吁吁地趴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获胜者把猪群带走。

没人同情失败者,猪群也是如此,丧失交配权,活在野猪群里就没有意义了,等于行尸走肉,讷妈妈也不会怪他。

机不可失,趁着失败的公野猪精疲力竭,瑙岱从树上悄悄滑下,摸到了离公野猪不足百步的地方。公野猪趴在窝里,疲惫地哼哼着,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可这并不妨碍它的警惕,风把瑙岱的气味传了过去,它激灵一下跳起来,圆睁着两个鼻孔,寻找气味的来源。

再等下去就逃走了,不等被公野猪发现,瑙岱射出了第一箭。箭矢飞出的那一刻,公野猪也蹿出了第一步,虽说没有射中眼睛,眼眶附近,也是公野猪的弱点,蹭上了松树油,它就睁不开眼睛了。

公野猪发狂地跑,瑙岱脚下生风地追,没追多远,公野猪突然掉头,睁着血红的眼睛,把失败的怒火全转嫁给瑙岱了,要和他殊死搏斗。幸亏公野猪刚才消耗掉了过多的体力,还丢掉了锋利的獠牙,否则,两个瑙岱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几个回合冲撞过后,公野猪的动作明显迟缓。瑙岱的手,伸得快如闪电,双手疾速抓住尾巴,猛地一叫劲儿,把公野猪的后蹄拎离了地面,伸出一只脚,踢向公野猪的前蹄,顺势将它摔倒在地,膝盖抵住它的脖子,让它的四蹄没着没落地空挣扎。公野猪只剩下拼命的嚎叫,满山谷回荡着绝望的声音。随后,瑙岱腾出一只手,拔出尖刀,对准脖子下最柔软的地方,一刀捅了进去。

那是野猪身上最隐蔽,也是最脆弱的地方,离心脏最近。杀猪是上战场的前奏,也是女真人成为八旗兵必过的一关。抽出尖刀,一股热血奔涌而出,瑙岱一下子跳出一丈远,避免鲜血喷涌到他身上。

女真人喜欢狩猎,却不愿意让猎物的鲜血直接溅到身上。王城的大树下,汗王井旁,瑙岱最喜欢钻进老萨满的怀里,老萨满的皮松驰得像飘荡的衣服,他总是把老萨满的皮裹在自己的身上。老萨满一遍遍告诉他,所有生命的魂灵都随着血脉游走,血溅到哪里,灵魂就跟在哪里,无论何时,莫让血弄污了你的身躯。

公野猪顽强地站起,瞅都没瞅瑙岱一眼,瞄着猪群消失的地方,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路上喷洒着鲜血,用力地收缩肚皮,有气无力地鼓出几声,像是呼唤,也像是诀别。它的腿慢慢地迈不动了,停下来,跪下去,用力地昂起头,目光中没有仇恨,只有远方。

瑙岱割下猪头,高高地悬在一棵树上,剥下猪皮,把猪的内脏和四肢裹在猪皮里,挂在猪头的下方,象征着猪的完整。女真人蔑视肉体,崇拜灵魂,不管是人与兽,灵魂都是平等的,都是天神的精灵,不容亵渎,不管猎取何种走兽,都要把头高高挂起,祭祀三天,默默地祈祷,让它们的灵魂安稳地升天。

随后,瑙岱才不慌不忙地将野猪肉大卸下八块,一块一块地运到了悬壁上的山洞里。这些肉,在未来的日子里,足可以补充他疯长的身体。猪肉被他搓上盐,包上苏子叶,架在篝火上,烤得吱吱作响,扑鼻的香味儿弥散整个山谷。

所有的野兽都嗅到了这股气味,整个野狼谷骚动起来。

瑙岱打败的第三个动物,震惊了整座王城,那是一头熊。

半个月的光景,瑙岱将一头一百斤的野猪吃进了肚里,他的身体到处膨胀着野猪的力量。他完全有能力猎杀十匹狼,可他射伤了头狼,狼群逃之夭夭了,避之不及呢。他也想与虎谋皮,虎啸山林的声音,太恐怖了,莫说是找不到虎,恐怕见到了虎,拉弓的勇气都没有。

离开崖壁的洞穴,从树林间落到地面,瑙岱的心也是空落落的,汗王的指令,没有完成,身上披的野猪皮,不算数,野狼谷谋取的兽皮,必须是吃人的野兽。如此空着手回到王城,注定无法成为旗兵,阿哥们更会嘲笑他,称他为傻瓜瑙岱。

正当他将要走出野狼谷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一阵阴风,一双大爪子抓在了他的双肩上,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一股热的气息扑向了他的后颈。不用猜,瑙岱已经知道,他被“老祖宗”缠上了,幸亏他披着野猪皮,否则刀一般大爪子肯定抓透他的肩膀,割断他的骨头。

来不及回头了,或许是天神赐予瑙岱的神力,他蛇一般伸出双臂,从身后抱住了“老祖宗”的脖子,肩膀顶着“老祖宗”的下颚,让“老祖宗”和自己脸贴着脸,无法张嘴咬他。就这样,他和“老祖宗”叫着劲儿,背着“老祖宗”,一步一步走向谷口。

“老祖宗”是女真人对熊的称呼,熊是女真人的图腾,也是女真人祖先的化身。一般情况,女真人不会轻易猎熊。然而,这个先例却被爱新觉罗家族打破,明朝皇帝下旨,建州女真朝贡,每次至少有四对熊掌,两个熊胆。

那时,天命汗还没降生,朝廷辽东铁骑虎视眈眈,违逆皇命,爱新觉罗家族将会面临灭顶之灾,若想留下祖宗的血脉,只好摘掉图腾,放弃“老祖宗”。那时,没人敢像英明的淑勒昆都伦汗(值得恭敬的王)那样,拥兵自重,自立国号,自称天命汗,发出“七大恨”的怒吼,公开向王朝挑战。

就在瑙岱撑不住了,快被熊压垮的瞬间,剿灭了叶赫部,得胜归来的二阿哥阿敏,骑着快马,赶到野狼谷,怒射一箭,直穿熊的心脏。

“老祖宗”便一命归西了。

驮着死熊,从野狼谷赶回王城赫图阿拉,一路上,瑙岱学着二阿哥的样子,返回身,不停地向熊死的那个地方射箭,阻止熊的魂魄追上来,嘴里模仿会吃灵魂的乌鸦,“嘎嘎”地叫,吓跑熊追随肉身而来的魂魄。

瑙岱背着熊,走进赫图阿拉的山门,整个王城都沸腾了。此时,天命汗努尔哈赤沉浸在征服叶赫部的喜悦中,分裂了近四百年的女真各部,重新归一。恰逢他十一岁的侄子,又给他喜上添喜,居然捉了一头熊,高兴得不亚于横扫叶赫部的千军万马。他不顾小阿哥瑙岱遍体鳞伤,差一点儿把他扔到天上去。当即把他留在身边,成为天命汗的戈什哈(贴身警卫)。

既然熊是女真人的“老祖宗”,就不能平白无故地死去。人就是这样分裂,崇拜与猎杀、忠诚与背叛永远纠结在一起。

祭熊的仪式就在王城的汗王宫外,主持祭祀的,是那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萨满。

老萨满割下熊头,用草包好,放到木架上,焚香,摆祭品,带着王城所有看到熊身子的男人,依次跪下,叩拜死熊。老萨满念念有词,“老祖宗”睡着了,请你好好安睡吧。所有的祭祀语中,回避死字,也回避刀剑等凶器,似乎“老祖宗”是寿终正寝。

祭祀过熊头,开始祭祀熊的身子。无头的熊身子,不在祭台上,随地而放,这时的祭祀已不再那么庄重,带有了游戏的色彩。汗王也回到他的宫里,商议着军国大事。

老萨满在熊的身子旁围了一圈干草,用烟火薰着熊皮,待到熊皮下的脂肪柔软了之后,才开始剥熊皮,边剥边用木棍敲打着熊的身体,把散落的熊魂从躯体里敲打出来。剖开熊腹,第一件事是切下心脏,传给所有的人看,看看心脏里有没有人的头发。如果挂着头发,那就证明这熊吃过人,就得将熊皮熊肉都烧掉,远远地丢弃掉。因为,被熊撕裂而死的人,灵魂已经进入熊体,吃了它的肉,会遭到鬼魂的骚扰和熊魂的报复。

自然,熊的心脏上不可能挂着人的头发,这头熊就可以放在大锅里煮了,王城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安心地吃肉。吃肉时,所有人的嘴里都要发出“嘎嘎”声,老萨满不断地向熊灵说,没有人在吃你的肉,是一群乌鸦抢食呢。

煮熟的熊肉,不得用刀具,一律用手抓着吃。啃过的熊骨头,按照熊的骨骼,摆进柳条编好的篱笆里,再把熊的心肝肺肠还有眼珠,一一摆到相应的位置。熊的内脏不能吃,因为熊的灵魂都藏在这些器官里,吃了会惊动熊灵,从而招来灾祸。

最后的事情是,老萨满主持熊的葬礼,在林间的两棵大树间选好墓地,一群人披麻戴孝,将熊骨送进墓穴,点燃烟火薰熊骨,以祛邪除污。然后,人们模拟家里有人故去,号啕大哭,哭“老祖宗”老了,再也见不着了。

瑙岱也哭了,心里却偷着乐。

注:本篇为作者新著长篇小说《王的背影》开篇。

原文同步刊发于《满族文学》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