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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落天下

来源:解放日报 | 高明昌  2018年01月21日22:41

下午三点钟回家,烧饭了。母亲问我,儿子哎,今天青菜烧吗?我则问母亲另一个问题:阿妈,霜落了吗?母亲说,落了一点点。说完是一面孔的歉意,像是霜落与不落是她管的一样,我因此也就不问了。

过了两三天,母亲轻轻走到我身边,笑着告诉我,儿子哎,今天早上的霜很大很大,煞白煞白,都铺了一地了。看着母亲比划着,我自是开心,霜终于来了。母亲说,看霜要起早的。我点头称是。

老家的霜不一样,它落得最多的地方是在青菜上,青菜的叶面上。霜出现了,我们叫“落”,但与青菜搭在一起,我们叫它“打”,霜打的青菜。霜并不会打青菜,只是因为落到菜上后,菜就被很多人定位成需要刨了根、晒过太阳再腌了吃的青菜。霜打过后,菜叶有点焦黄,有点打卷,软绵绵,扁塌塌。连菜板也是,有点耷拉,有点萎靡,看上去就是一派颓废,真的不大叫人待见。

这是霜打青菜的样子,必须承认是有些难堪的,但对于我来说,真心喜欢的恰恰是这样子。它一出现,就告诉我一个季节的真相,也跟我挑明季节、节气与青菜的微妙关系。

这时的青菜好吃了,好吃了!母亲重复着说。与母亲一起割了五六棵青菜,剥掉发黄的菜叶,切了,洗了,倒进滚烫的锅里,拿起铲刀,压住铲刀柄,往锅底的右边扣去,再朝锅的左上边翻去,呲呲,滋滋,五分钟里,手脚忙,动作激烈。青菜炒烫了,缕缕烟气徐徐升起,鼻子里都是青菜气味,清香、温顺、舒适。吃菜的念想来了,食欲来了。

霜打青菜的不雅相,是事实,但从倒入锅底的那一刻起,它的样子就颠了个儿——锅底的青菜,绿,绿得静,绿得雅,绿的是叶;还有白,白的是干,白是纯白,无半点杂质。绿白相间,错落有致,鲜明、嫩相、翠白欲滴。这个颜色到青菜熟透也不改变,一直鲜艳,一直清亮。至于味道,家里人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字,“甜”。霜打的青菜是甜的。这种甜,没有糖水成分,不腻、滑润、清纯、清喉。还有糯,还有酥、鲜、爽气,还有营养。这个时候,我们家几乎每晚都炒青菜吃。母亲有时说,今晚就烧个芹菜或烧个芋艿,意思是要不要换换口味。我们说行,就多一只蔬菜吧,青菜还是照样烧。母亲笑笑。母亲也喜欢青菜,只是比我们更喜吃酥一点的。这是好办也办得好的事情,我们吃的青菜起锅早一点,母亲吃的则起锅晚一两分钟——相顾相安,相安相悦。母亲客气也满足,笑笑说,其实也不要紧,盛起来放在碗里,菜也会慢慢酥的。

吃青菜的日子舒心写意。如今一个月过去,时间到了2018年,我们依旧吃着这霜打的青菜,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生厌。青菜在我们的饭食里,是持续吃的时间最长、数量最多的菜,未曾霜打时已开吃,虽有点苦和涩,但毕竟是蔬菜,对人身体有利,所以将就着吃。霜打后,吃得多了,吃得忙了。到开春,青菜会突然长出菜蕻,速度奇快,我们那时会忙着摘菜蕻,每天摘一次,如同青菜一样,也烧了吃。起初,菜蕻确实保持着霜打的味道,特别容易上口下肚,但随着日子推移,菜蕻会越长越长,也越长越老,待开出了菜花,就不能吃了。母亲摘下菜蕻后会放地上晒一天太阳,再用少许盐腌一腌,也当作时鲜咸菜吃。吃着菜蕻,有时候想想就有点动情,这是青菜呀,但一生与一身都在付出不同滋味,它无言,又无怨。

霜是天上的,落下来就在野外;在地上,也落在青菜上。霜多时,青菜像是盖了一床雪衣一样厚厚白白的,也是水灵灵的,它像是喝到了天地的琼浆一样醉了,立时把自己变成了人间一道美味。其实,在有霜的日子,天下万物都是霜打的,只是有的披了霜衣看起来清楚,有的没有披霜衣,一眼看不出变化而已。放在家里的其他蔬果,也一样感受并沐浴了霜打的好处,也产生了霜打以后的奇迹,这个奇迹也是让人喜出望外的。

这里要说到山芋。烧饭了,母亲问我,山芋炖不炖?我说山芋不好吃,母亲就建议少炖几只。母亲啊,到了全听儿子的时候,就老了。老了就要我孝顺,孝顺里的“顺”此时比“孝”更重要些。我转而又对母亲说,还是炖吧。母亲便去拿山芋,清水洗净,拿过菜刀削山芋。山芋的颜色已不再鲜艳,很钝,钝得深红,芋面疙疙瘩瘩,品相比刚挖出时差了许多。母亲不管,她用刀根慢慢抠挖凹进的地方,削掉,然后一切为二,整齐地放在碗里,端到灶前。我接过后放进锅里。母亲说,现在是山芋到了最好吃的时候,今晚你吃了看看。我不语。我对山芋的甜体味不深,因为吃得不多。吃得不多,则是因为母亲一直不管我。这就是母亲,母随儿意,母亲乐意,母亲欢喜。

那天吃夜饭了。饭桌上,母亲挑了半只山芋递到我手里。你吃吃看!我接过山芋,看看,肉是金黄的,水晶般透亮。啊呜一口、两口、三口,很快吃光了,又要了半只,也是一样有味道。我惊讶了,心里服帖。我对母亲说,山芋怎么会这样甜?母亲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山芋就会自己甜起来的。这是真的!山芋会自己甜起来的,自己甜起来才是真甜,这甜是天地之甜:水分特别多,吃起来不会噎着你,一咽就下喉,非常爽;肉质既是嫩生,也有糯味,不粘牙,咬一口,满嘴温润,满嘴喷香,是去年11月的山芋无法拥有的味道。我想问,这是什么道理?母亲说,大概是季节啊!我又想起了“霜打”这个词,可是这霜是打在屋外的,打不到藏在家里的山芋身上。我在家里从未看见过霜,连霜迹也没有半许,霜一直在菜园里,在青菜的叶面上闪耀。

的的确确,霜是被我们关在了门外,但季节与节气是无法关在门外的。

霜落天下,其实也一定落进了天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