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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泉

来源:《朔方》2018年第1期 | 王新军  2018年01月16日22:58

王新军 1970年代出生。著有《大草滩》《民教小香》《好人王大业》《坏爸爸》《八个家》《最后一个穷人》等长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连续三届入选“甘肃小说八骏”。曾深造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甘肃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甘肃酒泉。

刘小群在电话里兴奋地说,霏儿,我们的新床到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床啊,我已经安装好了,你完全可以在上面信马由缰,稳定性和软硬度都很好,你要不要现在过来体验一下。握着手机的俞霏霏心里扑腾一下,半截舌头差点吐出来,脸颊上的神经簌簌一阵狂跳。她勾下头压低声音说,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啊?我在上班,这会儿是上班时间,你不知道啊?刘小群在那边嬉皮笑脸地接着说,知道你在上班,什么事情不得忙中偷闲地干,我这不正在汗流浃背嘛。俞霏霏又瞟了眼坐在对面、瞬间把头压向桌面的罗科长,小声对刘小群说,知道你这些天辛苦了,下班请你去地中海吃冰淇淋,大桶的。刘小群说,不吃冰淇淋,你请我到吾麦尔吃烤肉、喝啤酒。俞霏霏小声应了个诺,急匆匆地将电话挂了。

感觉已经进入恋爱状态的时候,俞霏霏其实已经马上就要结婚了。这让她紧张又慌乱,渐渐临近的婚期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她甚至渴望这个进程能够停下来,让她再好好想一会儿,找个地方安静地独自待一阵子,想想关于婚姻的这摊子乱七八糟的事。仿佛她是一只刚刚停歇的树上的小鸟,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四周的风景,一场大风却不期而至,让她猛然产生了无枝可依的困惑与慌乱。刘小群像一只勤勉的小狗,两个月前就将目光和心事完全放在了他们即将入住的婚房。仿佛刘小群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巢,她俞霏霏就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地住进去一样。

装修是从炎热的六月开始的。房子在一个刚刚建成的小区,楼层的位置与价格基本相称。四层。金三银四,这个层高对于90年代出生的人的脚力来说,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俞霏霏觉得,她这样轻捷的脚力,至少还可以保持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已过不惑之年的他们,就可以考虑换个更加舒适的地方开始养老了!四十多岁,的确是一个开始养老的年龄,这是俞霏霏的感觉。二十年对于人生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到了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将要老成什么样子。当她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些想法的时候,刘小群的一只手正握着她饱满的乳房说,重要的是当下,我们先过好当下,二十年后的事,让二十年后的我们去考虑吧。她挡开他的手,用一根手指敲着他的脑门,俏皮地说,你就知道过好你的当下,你有点理想好不好,有点追求好不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什么叫未雨绸缪,你懂不懂?刘小群有些尴尬地睁大眼瞅着她,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一虑就虑到了二十年之后,这也虑得太远了吧,你还是选择近忧吧,关心关心当下吧。话没有完全说完,刘小群的双手已经带鱼一样绕到她平滑的后背,只轻轻一撩,她粉色的针织T恤就被撸掉了。她沁出一层细汗的麦色肌肤,像一块上了色的面点摆在他眼前。俞霏霏并没有惊诧,她似乎完全预料到了刘小群这个小把戏。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的远虑远得有点不着调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饶人。她一扭腰,摆出个生气的架势来。她知道自己这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事实上她就是想这样做作一下,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原由。刘小群没像往常两人一起时那样,见她一做生气状,立马小心地黏过来,一迭声地在她耳边说出一串对不起这厢有礼了之类腻味的废话,而是像打了鸡血奔上场的相扑运动员,将她揽腰抱起,轻而易举地撂到了那张他们熟悉的床上。身体的诱惑总是会在这种时候突如其来,瞬间推翻一对热血青年所有远大理想和雄伟志向,淹没任何思想和精神。

如果说俞霏霏选择刘小群是头一次恋爱,这可真是有点不对路子。本科四年的校园生活里,她至少和三个男孩子不十分密切地来往过。吃吃饭呀,逛逛街呀,只要外出她都喜欢有个人陪在身边。最好是女孩子,男孩子也行,当然这个男孩子必须是自己熟悉的,这方面俞霏霏有自己的标准。你想啊,偌大的省城,二三百万人口,她一个小县城出去的毛丫头,人地两生,好奇是肯定的。俞霏霏性格虽然并不内向,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子胆子再大,各种各样的小担心总是会有的吧。

第一次和俞霏霏一同出校门的,是同班一个小个子男生。那是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他们是在校门口东面穿越斑马线的时候遇见的。现在已经弄不清楚,是谁先向谁打了个手势或者搭讪了一句,反正他们就一起去了对面街上的一排小店,一起要了牛肉酸辣粉。后来俞霏霏才发现,这样的小店在学校周围多得很,和她初中高中时的学校周边环境差不多,店面普遍不大,主要卖一些小吃小喝、礼品挂饰之类的小玩意,不一定物美,但一定要价廉。总之,只要是学生们需要的,学校周围就有得卖。俞霏霏和这个小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处了多半个学期,就各自慢慢地淡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仿佛就是一种没有开始的结束,内心那么一懵,嗡嗡两声也就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样波澜不兴的交往,根本到不了恋爱的程度。

俞霏霏其实是那种不会轻易表白自己的女孩子,外表看上去是开朗的,甚至是外向的,其实骨子里却十分孤傲,也有几分言不由衷的清高。一开始,大学生活的闲散让俞霏霏完全不能适应,这和高中阶段老师苦教、学生苦学的苦逼拼法,完全彻底不一样。她高中时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心劲,进入大学校园一个月之后就散了。她完全没有向上的心力了,因为她不知道向上的方向到底在哪儿。她没有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会在这样一派散淡中开始,并将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确切地说,俞霏霏当时是有点害怕的,她忽然找不到人生的目标了。人生的路那么多,她却被突然而至的重度雾霾笼罩其中。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的人生之路,一条也找不到了。她来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不,分明是来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她站在那里焦急四顾,却是一脸懵懂,不知道脚步应该迈向何方。这样阴霾中的彷徨,在她心里持续了好长时间。最终在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的时候,这阴霾被父亲俞平安的一个电话驱散了。俞平安在电话里以一种非父亲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对于一个人来说,学习永远是自己的事,与学校无关,与他人无关。当别人,也就是外部世界给不了你目标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去找。去哪里找呢?你目前最理想的地方,当然就是图书馆了。并古怪地转述了博尔赫斯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俞平安把话说得不紧不慢,作为俞霏霏眼中的父亲,他是一个不强硬但又不对原则妥协的人。一开始,俞霏霏觉得父亲的话听上去有点离奇,弄不明白几乎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在她的眼里,父亲老实本分,干了二十多年的机关会计和出纳,除了爱读书,偷偷写点永远也发表不了的小玩意,也没有见他一辈子有什么大的追求。但正是这种兢兢业业的本分,让他拥有了小县城里的不错口碑,他业余时间有做不完的事。前些年考取了会计师资格证后,业余时间的自接业务就更忙了。他常在她们母女面前说,我这一辈子可能永远适应不了当官,也当不了官,但我完全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乐意做的事。

当俞霏霏在一个下午的选修课之后,走进学校图书馆的时候,发现偌大的阅览大厅里,几乎找不到一个空着的座位了。她沿着阅览大厅的步道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地停下来,认真地阅读各种挂在墙上的管理规定,然后又根据标识,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进行搜索。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钻进麦仓的耗子,图书馆的每一排书架、每一张桌子,甚至每一把椅子,都让她充满了好奇。它们呈几何形的排列方式,也让她在严谨中感到一种隐约的神秘。初中的时候,学校也有图书室,而且每个班级还有一个小小的图书角,但很多的时候,那些躲在角落里的书都是被遗忘了的。到了高中,图书室变大了,图书也更加丰富了,但紧张得透不过气的学习任务,几乎占去了所有时间,图书室根本无暇涉足。高中三年,她甚至不清楚图书室在校园里的什么位置。但在大学第一学期就要结束的时候,俞霏霏终于找到了打发大把时间的方式,图书馆让她刚刚开始纷乱浮躁的心绪,重新安静了下来。

另一个男孩子,就是在这种充满书页香气的静谧氛围中相遇的。像好多电视剧里俗套的镜头:他抱着一堆书来到她对面,指着她对面枣红色的木质阅读桌,轻声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她微微一笑说,当然可以。他坐下去的时候,她发现他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第二天下午,差不多还是那个时间,他又安静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这一次,他从他那个样式笨拙的书包里取出两瓶饮料,迟疑了一下,把其中的一瓶推到她面前说,请喝果汁。俞霏霏抬起头,让面部表情从遥远的非洲部落风俗中,回到洒满阳光的阅览大厅,然后打开放在自己腿上的编织包,取出一听露露放在桌子上说,谢谢,我喜欢这个。看着那男孩脸上泛起的尴尬,俞霏霏垂下头抿嘴笑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必拿出露露来。他推过来的果粒橙的口味,她其实也很喜欢。

大学四年轻松得出乎俞霏霏的预料。她泡图书馆最厉害的是第二个学年,除了吃饭、上课、睡觉,之外的时间几乎都是在那座四层的方形建筑里度过的。后来,她竟然就对那个地方渐渐轻慢了,毫无疑问的原因是她迷上了网络。网络让她变得忙碌又一无所获。当她宅在五层的女生宿舍,几乎足不出户的时候,与那个高她一级有点木讷的图书馆暖男,自然也就少有往来了。另一个虚拟的世界,把俞霏霏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把她的内心糟蹋得空空落落。应该说,到了大三的时候,是要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的时候了。但她情感波动的速度,在现实世界中却那样迟缓。父母也没有向她宣示上学期间不许恋爱之类的硬性家规,学校倒是有相关的条例,但一直被青春似火的大学生们从大一开始就置若罔闻。这样形同虚设的规定,就像一条隐形的绳子横在那里,没有事情的时候,这根绳子是完全看不见的,只有你伸手去抓到它了,它才对你起作用。然而就是这样的宽松环境,如此适宜的恋爱季节,俞霏霏似乎还沉迷在混沌之中,以至于让她开始怀疑自己身体发育是否存在某种先天的缺陷。

在网络上混久了,当然也会有一些事情发生。网络男孩的出现,是俞霏霏始料未及的。他的出现很突然,有一个很酷的头像眨眼一样频频闪动,要求加好友,也许是无意间搜到了她,香草人儿,她加了。总之,她没怎么犹豫就加了。之后,这个停止抖动的头像,就迫不及待地向她扫射一般发来了信息,还推送了好几个空间连接,她根本来不及回复。他就像一个古板又固执的推销员,不管你听还是不听,他完全按自己的套路自说自话、天上地下,给人的感觉对方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的狂聊让俞霏霏应接不暇,她想踢了他,但发现他竟然是本校与她同级的一个校园诗人,空间里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创作的新诗。他还兼有国画特长,竹子画得瘦而密,山崖画得像砖块砌的一样棱角分明;书法竟然也不错,字写得很黑,还有评论说他的字似柳非柳、像颜非颜,有二王笔意什么的。俞霏霏是看不出这些道道的,只觉得字黑而大,毕竟能用毛笔写字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在他诗书画三艺齐全的空间里,他把自己打理成了一个完全的才子,几张表情丰富的美白自拍,表情阴郁而拘谨,却俨然以怀才不遇的天才自居。难怪他会一上来就高谈阔论,原来人家以为自己的大名,地球人应该全知道。俞霏霏只言片语的回复,让他大失所望。他没有想到在这个超过万人的校园里,竟然有一个角落还没有被他横溢的才华所覆盖。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留着一头瘦弱的长发,约俞霏霏和另外两个哥们,一起吃过两次水晶小火锅。但他似乎不怎么吃东西,只就着啤酒疯狂地散布自己浅显易懂的学识,以及稚嫩生硬的思想。其中的一次喝高了,也许并没有高,他竟然死缠着俞霏霏,要带她去旅馆开房。他的这个想法,被俞霏霏断然拒绝了。俞霏霏觉得这个人可恶又可笑,还有几分可怜。像他这样力必多分泌超量的男孩,完全可以不去顾及社会影响,去洗头房发泄一通了事,而不是跟她俞霏霏这样的女孩正常地处朋友。

几近无聊的大学生活结束之后,俞霏霏经历了一个度日如年的漫长秋天。老妈田倩倩撺掇一向无事不请假的好职员俞平安同志,请了年休假,一家三口一起外出半个月,去黄海边走了一圈。这是一次全家人最为开心的旅行。俞霏霏再没有听到他们为花钱的事情吵嘴,好像他们已经真的无所谓了。在大海边,看着海浪轻轻抚摸着沙滩,光脚走在沙滩上的田倩倩,不油然地在女儿耳边说,霏霏呀,我琢磨着,生活的真谛其实就是叫自己快乐,这种快乐,来自不苛责自己,来自珍惜眼前的幸福,来自自我的心理满足。俞平安在一旁听见了,打趣地说,哦哟,长进不小呀,一个小学后勤管理员,终于活成生活哲学家啦。面对自家男人的揶揄,历来刀子嘴的田倩倩,竟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趾高气扬地又说出了一堆芝麻绿豆的大道理。俞霏霏知道,那些只不过是微信朋友圈里转来转去的大路货,听起来句句是硬道理,实际没有一点用,都是些千锤百炼之后的正确的废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永远校正不了你曲里拐弯的糟糕人生。

旅行结束休整了几天,俞霏霏参加的公务员考试也有了结果。到了年底,一番面试体检之后,俞霏霏开始上班了。在那栋县城数一数二的气派大楼里,俞霏霏体验了自己的年轻与幼稚,同时也发现了自己身高腿长的难以掩藏的美。如果说俞霏霏在省城和大学校园里是可以被忽略的,那在这个小县城里,她数年之后的再次出现,是能够成为一个话题的。

回到县城是父母的心愿,也是俞霏霏自己的想法,她不希望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她内心是有点儿恋家恋父母的。她表面乖巧而内心坚定,不想完全依赖父母,但也不愿意远离他们。总体来说,这个家对她而言是温暖的,是能一再满足她各种愿望的。父母的知书达理,使她的生活一直运行在一种看似正确的秩序中,虽然没有土豪的奢华,但也没有寒门的辛酸。

机关工作的繁琐和人际关系的微妙,把俞霏霏所有的神经都调动起来了。她用自己一贯的沉着和别人不可想象的冷静,宽绰地打理着手头的一切。两年之后,她的工作难能可贵地受到了上下一致好评。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人生就将这样按部就班地一直走下去,直到退休。厘清了这些之后,俞霏霏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愿景,说庸俗也未尝不可。

刚刚入夏的一个傍晚,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田倩倩一边往女儿碗里搛菜,一边说,霏霏,个人问题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了?说着,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和俞平安的目光拧到一起,钉在了俞霏霏脸上。毫无疑问,这是在捕捉她的第一反应。这种情形很明显地告诉她:他们已经商量过了。当时俞霏霏就放下筷子,嗔怪地嘟起了宫廷剧中公主的嘴巴。俞平安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选择退让,他一边吃饭一边说,我看刘小群这个小伙子还是不错的,你们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俞霏霏这才意识到,父母早就把她和刘小群的来往当成处朋友谈对象了。事实上是不是呢?俞霏霏自己心里竟然一时吃不准了。如果说不是恋爱,那刘小群半年多来的嘘寒问暖、拥前抱后又算什么呢?直到那时候,俞霏霏才知道刘小群的父母已经托人来问过话了,她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将被抛弃的凶险。在这个小城里,这种问话的形式,不关乎婚姻的自由,但又是必需的。那顿晚饭,在慌乱中匆匆吃过之后,俞霏霏打电话把刘小群叫到一间僻静的小酒吧里,狠磕了一顿。

刘小群当时显得很冤枉,后来俞霏霏自己竟然失声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那样歇斯底里地哭过,那阵势可把刘小群给吓坏了,一个劲地向她道歉赔不是。但只有俞霏霏自己知道,真的是她自己想要哭一哭,与任何人无关。

一通长哭之后,俞霏霏仿佛真的长大了。二十多年来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切,丝丝缕缕,让她感觉纤绊,又感到不舍。作为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对她的关爱是无声的,也是无处不在的,更是被她一次次忽略了的。俞霏霏这样反复而又零碎地拷问着自己,她猛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曾缺少爱,而是缺少了感受爱和发现爱的能力。那天夜里,俞霏霏依偎在刘小群怀里,什么也不说,她突然意识到缺乏去爱的能力正是自己的隐疾,也几乎成了他们这些独生子女的沉疴通病。

双方家长你来我往地聚了几次之后,俞霏霏和刘小群的婚事就算正式定下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全城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就要结婚了。一些人开始羡慕,羡慕刘小群一个地税局的小职员,竟然娶上了县府机关的一枝花。一些人惋惜,惋惜县府机关的一枝花,竟然插在了地税局这坨相当不起眼的牛粪上。

俞霏霏和刘小群的来往,从那个傍晚之后,就变得更加密切了。双方的家里,他们也开始经常成双成对地光顾。这样炎热的季节里,俞霏霏认真地体验着恋爱的浓烈滋味,这滋味浸润着她的内心,也浸润着她的身体。爱在经历了几次三番的浅尝辄止之后,就这样又一次扑面而来,开始燃烧两个年轻的身体。

刘小群是俞霏霏上班第一个年头的夏天认识的,那时候县上搞职工运动会,在女子排球四进二的赛场上,县府机关队和地税队磕上了。那时候,俞霏霏是机关队的二传,刘小群是地税队的教练。俞霏霏行云流水般的接传球,让机关队的进攻顺风顺水,在毫无悬念地拿下第一局之后,第二局眼看又占了上风。刘小群坐不住了,一连叫了几个暂停,指挥队员要从对方7号身上寻找突破口,方法是把球直接喂给她。这种战术,俞霏霏在对面听得一清二楚,她就是那个7号。刘小群的战术居然真的起了作用,球每次以各种姿势向她飞来,她成功接住了,接下来其他队员的接传却失误连连。机关队就此止步,地税队摇摇晃晃前行,最终拿了个季军。场上有输赢,场下无恩怨,夜市广场上啤酒一喝,微信一加,他们居然成朋友了。

刘小群有一双大长腿,据说大学时候打过一阵子篮球,工作以后自然成了机关里的运动健将。可惜的是,基层税务单位,普遍中老年人居多,球类运动的机会很少。好在县城有几处还算像样的运动场,刘小群和俞霏霏的约会,就是从一起打球开始的。而打球对于俞霏霏来说,几乎是赶鸭子上架,在运动方面她感觉不到任何天赋。唯有在算不得激烈的排球场上,她能感觉到自己因目光聚焦而被灼得发烫的身体的存在。

婚床是他们两个人一起选定的,前后推敲了大约一个星期。它满足了刘小群所希望的高度,也满足了俞霏霏所需要的辽阔。她已经厌倦了刘小群私人空间里那张单人木板床的狭小,以及它随时发出的代表着衰老,却能有效抑制亢奋的咯吱声。刘小群是家里的独子,娶媳妇成家的基本条件,父母是能够满足的。房子买了已经有三年,仿佛这套房子三年前,就在等待着俞霏霏。这一点让她内心有点沮丧,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几乎没有什么与自己的努力有关。

那晚,在吾麦尔干掉了三把烤肉、十二瓶啤酒之后,刘小群像狗一样趴在桌子上不起来了。俞霏霏自己吃了半个烤饼,陪着刘小群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一些啤酒。她应该有三瓶啤酒的量,但那时候她已经独自喝掉四瓶了。望着刘小群的死狗样,她突然觉得有一种被谁玩弄了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刘——小——群。

她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的味道。烤吧里的客人都惊了一乍,以为有人喝醉了,纷纷扭过头朝他们这个格子间张望。但刘小群没有动,依旧趴在洒有斑斓油渍的瘦长桌子上。这时候他要是喊一声他常常挂在嘴边的霏儿就好了,但他没有喊,依旧肆无忌惮地对神情古怪的俞霏霏不理不睬。

空酒瓶在刘小群头上碎裂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烤吧里的客人几乎全都站了起来。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高筒厨师帽的老板,最先赶了过来,他先是抽起身子哦了一声,接着才有点结巴似的说,这,你们,干吗呀?这是……很显然,他并不急于得到一个回答。因为血水已经布满了刘小群无奈的面颊,他傻傻地看着手足无措的俞霏霏,眼神里居然充满了迷离的神色。

俞霏霏盯住刘小群的脸说,你骂我呀。

刘小群咧开嘴,给她笑了一下。

俞霏霏说,你打我呀,还手呀。

刘小群嘴巴咧得更大了一些,同时嘿嘿出两声。挂下来的一条血流,进了他的嘴角。

俞霏霏嚯地站起来,双手擂着面前的桌子说,刘小群,你骂我,你打我,我现在命令你。

刘小群又嘿嘿两声,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忽然向一边歪了过去。俞霏霏喊了一声刘小群,接着又向烤吧里惊恐的人群喊道,快叫救护车。

事情并没有向俞霏霏预想的方向发展。刘小群的脑袋被剃光了,裹上了纱布,套上了网套。那个被啤酒瓶砸开的伤口,总共缝了七针。在整个小城都开始疯传刘小群被女朋友酒瓶击头,而砸出脑震荡的时候,面对父母狐疑的眼神,刘小群却一再坚持是自己喝高了,不小心磕伤的,跟女朋友俞霏霏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也只是一个施救,一个被施救。因为桌子磕伤脑袋的事只是一个瞬间,在当时昏暗的灯光下,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刘小群的解释,并没有使父母信服。他们一再地追问在他磕伤脑袋的时候,一起吃烤肉的俞霏霏在做什么?刘小群解释说那时候她已经被他灌高了,她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了,她还怎么施救?他们说。她可以呼唤呀,叫人呀!刘小群说。

婚事的进度,必然地因为刘小群的意外受伤放慢了。俞霏霏的把戏,也被母亲田倩倩看穿了。她在一个傍晚,十分严肃地对她说,你咋能这样呢?你已经不小了,你是对这个人不满意,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你是想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吗?你要知道,从世俗层面来讲,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再怎么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种毫无意义就是,你所做的,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切只能归结于酒精麻醉引发的瞬间意识混乱。几天来,坐在办公桌前的俞霏霏一直是懵懂的,时常目光呆滞地盯着键盘或者电脑屏幕,看上去那么专注,然而神情却是僵硬的,目光散乱迷离,找不到焦点。坐在她对面的罗科长,当然会敏锐地感觉到俞霏霏的变化。作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过来人,他大度地建议俞霏霏休几天年假。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不相信爱情,但也不要对爱情抱太多幻想,一切才刚刚开始,但一切都会慢慢过去,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生活就是生下来了,就只有慢慢地活着。一个人要正常地活着,就不可能没有婚姻,这是几乎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戴上的枷锁。罗科长的话听上去,逻辑有点混乱,但意思基本明了。在俞霏霏的心目中,他的确算得上一个掌握着生活哲理的人。

休假后,俞霏霏先是自己在家睡了一天,然后陪刘小群去医院拆了线,又买了一顶黑色的男生太阳帽扣在了他的光头上。不仅如此,她还以一种庄严的方式,去超市买了两大包零食,从巧克力到馋死猫豆干,再到兰花豆、鱿鱼丝等等……几乎应有尽有。刘小群嫌太多了,却怎么拦都拦不住,俞霏霏硬是把它们拎到了已经差不多打理好的婚房里。

按照刘小群父母的计划,国庆节之前,刘小群和俞霏霏就将在这里开始他们的婚姻生活了。她将不是父亲俞平安和母亲田倩倩的了,也将不是她自己的了,她俞霏霏的角色,转换成了刘小群的媳妇。她是他的了,她将属于他。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但却无可奈何地正在一步一步地发生着,就像一根线,原来的她是看不见的,随着婚事的临近,它也离她越来越近,它所编织的那个网,也在她心里有了愈加清晰的触感,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察到自己被困其中,却又什么也看不清。她躺在那张宽阔的大床上,身旁是健硕又谦卑的刘小群。恋爱带来的幸福,从一开始就已经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有在她内心聚起来过一样。婚姻的浓雾笼罩在她的四周,让她觉得孤独无助,又没有地方叫屈喊冤。这种感受拥堵在她胸口,吞不下,吐不出。

一个没有提前计划的小假期,对于两个已经住到婚房里的小青年来说,自然是短暂的,自然是经不起消磨的。假后上班头几天,俞霏霏感觉整个人像掉了几十斤肉,身子轻极了,那一丝隐约的乏困也被淹没。两个星期之后,她突然觉得身上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她像身处荒野辨不清方向一样,始终想不到那个点上去。

这天夜里,俞霏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穿过炎热的戈壁,来到了一片山林之中。山坡上古树参天,绿草无垠,口干舌燥的她却找不到一滴水。她沿着林间蜿蜒的小路一直向山上走去,一路上听不到鸟鸣,也没有风声,四周只有寂静在不断地扩散。她就那么走着,听着自己的脚划过草叶的声音。在路的尽头,一面山崖横在了面前,就在她感到惊诧不已的时候,却看到被阳光照耀的峭壁上方,悬挂着一泓清水。光线射在那一掬小小的水面上,丝丝涟漪在悠然晃动。她来到石壁下,正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颗巨大的水滴穿过金色的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一阵透心的冰凉,让俞霏霏从梦中惊醒了。她猛地坐起身来,发现汗水已经把睡衣的前胸后背全都湿透了。

坐在床上愣了片刻,俞霏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摇了摇熟睡中的刘小群,然后轻声说,我们抓紧时间,办我们的婚礼吧。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对刘小群说,又像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