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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帅:记忆中的湖

来源:《西湖》 | 甄帅  2017年12月14日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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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他出书了。

我打趣问他要作者签名版,他竟然写错地址寄了两次才到手。我等不及去京东买,顺带看了下黄丽群和王小帅为他写的序。不出意外地,他们写的都是我记忆中的湖。只不过一个是一小部分,一个又是另外一小部分。这些文字让他在我的记忆中慢慢鲜活起来。

四年前一个暑假,有一个制片同学联系我说:“有一个毕业联合作业想要找你录音,可以来吗?”我问导演是谁?他说是湖。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看过剧本之后我很喜欢,于是就准备接。但接踵而来的就是不断地听到这个导演各种不怎么正面的评价,比如有人会跑来跟我说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所有的录音师都会跟他吵架闹翻;也有人跟我说他一年四季都不换衣服,并且只穿一双拖鞋;还有人说他比我还大,现在才读本科……听得越多,就越是好奇,越想亲眼见一见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真正见到湖的时候,并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至少在外形上,他跟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脸比普通人长了许多,又喜欢戴一副圆眼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时间长了,才发现他不正常的地方。他话不多,大多时候喜欢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像那篇序言里写的,“眼光明澈宛如少年手心紧攥的弹珠”,那种冷静的沉默会让正常人尴尬到无地自容。

这不是正常的人,这大致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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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一起合作是一件特别过瘾的事情。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专注又执拗的年轻人。当时他的那部短片全都是夜戏。北京的十一月,白天一件羽绒服便足以御寒,可通宵拍摄时每逢困意袭来,总觉寒上加寒。拍摄那一周,前半程是爆表的雾霾,直至有一夜大风骤起,眼见着狂风把雾霾驱散,天空漏出星星点点,气温又狠狠降了些。而他永远精力充沛,不苟言笑,身上胡乱套一件棉袄,眼睛里闪烁着平时看不见的光彩。

那部作品的拍摄地点选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剧组一大批人马和道具往那里一扎,就能吸引来村里各路地痞霸王的注目。在他们一个个拿着砍刀和铁链龇牙咧嘴地向导演要“场地费”的时候,他打发师弟去对付,自己依然专注地拿着他的小本子蹲在墙角,一心一意地画他的分镜。

还记得片子展映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这是我的第一部联合作业,当然也是他的。我们的片子是第三个,我一直问他你紧张吗,他不说话,面无表情。等到片子开始,看到标放里一千多个观众的情绪被紧张的剧情带着走,他还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直到片子的最后一帧放完,全场响起掌声和欢呼,我都激动得快要飙泪,他才终于说了一句话:我去抽根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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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三的那一年,他已经毕业离校了。我也因为准备毕业论文,终日穿梭在电影学院极短的图书馆与宿舍之间。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抱着一堆专业书从图书馆离开,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了坐在路边石阶上的湖和师弟。还是那身衣服,头发乱得像几个月没有打理过的杂草,一双眼神迷离的眼睛还像以前一样藏在镜片后面。

“小甄帅!”他招呼我。

我跟他们一起坐在石头上聊天。还记得那个夜晚很惬意,暑气刚刚褪去,夹杂着丝丝凉意的风似有似无地掠过身边,一轮明月挂在头顶,美好得有些矫情。聊天中说到那天是我的生日。湖随即骑上他的摩托车,跑到学校附近的蛋糕店,趁关门前买了最后一个蛋糕给我。那时候的我生活一塌糊涂,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我记得上一个生日的我也是在摄制组,通宵拍了一个大夜后第二天要坐很远的地铁跑去给学生们上课,上上个生日怎么过的已经记不得了……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过过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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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毕业要离京,早就说好临走前见一面,但他一直神出鬼没,总腾不出时间。好不容易定一个时间,他突然改了计划也不通知我,直到我傻等到晚饭点过了,打电话过去问他,他才说哎呀那谁去上海了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啊。

他很多时候叫人没办法。但是他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可以让你忽略掉他的这些时候。

于是在离京之前我告诉他我明天就要走了,他说我今晚去找你。

他拿着一桶汽油出现了。

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随着他的步子疯狂扭动的大麻袋。里面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还有四张黑胶唱片。他掏出唱片,说,送给你,我家里还有个唱片机,等我回去寄给你。我说好。他说,这样才能体现出你是一个牛逼的录音师。

然后我们和朋友一起去一家韩国餐厅吃饭。 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他去澳大利亚穷游了一个月。他壮着胆子去尝试了跳伞,他说跳下来的时候你能看到地平线真的是弧形的。从澳大利亚回来后,他和女朋友去泰国住了一个月。期间赶上了泰国的泼水节,整个三天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湿的。他说他的武器是一个能射出粗水柱的呲水枪,攻击力强但是持久力不足;他女朋友拿着一个桶,想泼人却总是因为力气不够泼不到。

然后他们去考了潜水证,他兴致勃勃地讲如何控制身体的气压和平衡,如何白天潜和夜潜。他说你真应该去体会一下夜潜,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体会什么是深入灵魂的恐惧。

他还说到他前不久养了一只柴犬,上了通州宠物店的当,买了一只星期狗,自从买来之后就不停地灌药直到它死去。他恨得咬牙切齿,想了很多办法去挑战那个狗贩子,可是他们有二十多个彪形大汉看家,实在无从下手。还有一天他骑摩托回家的路上,发现一只流浪狗下半身全部泡在屎里,他一边骂“你怎么这么傻×呢”,一边在路边找了几片烂叶子把它从屎堆里救了出来。

他还绘声绘色地讲了许多他平时做剧本练习写的故事。一个个妙不可言,又格格不入。我惊叹于他脑中怎么会有如此多奇怪的想法。他也总会愤愤不平地说再过两年,像《小时代》这样的烂片盛行过以后,中国观众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电影,他们会需要像《血迷宫》这样的电影。我们就去做《血迷宫》。

他说,“我放你一年去赚钱,一年后回来我们做真正的电影。我也不炒股了!”最后一句话直戳笑点。他在股市最高点的时候上车,那时已经赔了三分之二了。 我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这一去,归期未可期。而他是认真的,他认真地在做着他喜欢的事,不问时间长短,不问收入多寡,不管别人买房买车还是升职加薪,他只管看电影,做剧本,没钱的时候就去接活,累了的时候就出去玩。他是我在电影学院认识的人中最简单的一个。在电影学院我见到最多的就是谄媚和奉承。不知他是不谙世事,还是不屑于让自己陷入世俗纷扰,总之我羡慕他能活得那样纯粹。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喜欢你就请你吃饭,讨厌你就跟你吵架,并且没有中间地带,也从来不做和事佬。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夜里两点。“哎呀!我还得骑一个多小时小摩托才能回去呢!”他慌里慌张地跳着脚大叫。他毕业以后就住到了五环外的东坝,自认为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经常得意地向我们炫耀。

朋友开车把我们送到校门口。他把他斜挎的臃肿布包放在地上,整个身子埋在里面掏了半天才找到钥匙,打开那个小小的女士摩托车,然后把带来的汽油加进去。

“走啦,”他咧嘴一笑,“多看点电影!”

说罢,他高大的身体凌驾在矮小的摩托上,一路逆行驶进了苍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