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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人杰诗集《西藏书》:分享伟大事物的光芒

来源:文艺报 | 叶延滨  2017年12月06日06:49

“陈人杰心里有爱,魂里有诗,他对西藏的爱是真爱,是大爱。他已从乡土亲情、底层悲悯中走向了另一片高天厚土,扎下根来,走进了自然性灵、天地灵光之爱。他诗意地栖居在西藏的山川大河、草原戈壁、人文宗教之中,重新创造了他的山水、亲人以及山水中的生灵。他凭借着援藏的契机,写下这部心灵传记《西藏书》,这也是一个江南才子奉献给西藏的一份精神厚礼。”

诗人陈人杰以自己的故乡作为其诗意驰骋的主场,村庄、亲人、溪滩、晒谷场等诸多乡村的物事构成一个连贯系统,并以亲情乡情贯通之,从而领受一个身居都市的离乡游子的语言膜拜与情感触摸。这一批散发出泥土味的抒情诗堪称陈人杰早期作品中最为感人的,在读者中间产生了很好的反响。在眺望乡村的同时,陈人杰也情怀饱满地关注着当下:《在底层》表现的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农民进城谋生、饱受挤压的悲惨命运,《中国股市》《在途中》体悟着一个急速变化的大时代的喧嚣与疼痛,发人深省,引人深思。

人到中年事不休,为赋新诗不言愁,他急需一片新的场域来放牧他的诗情画意。没过多久,机会来了,肩负着央企援藏的任务,陈人杰泪别妻儿,踏上雪域高原,而西藏这一片神奇的土地赠与他的,是更雄浑、蛮荒、无垠的乡土,根本不需要在自己的“腐骨”里搜括那仅存的乡土记忆,而是直面自然,直面辽阔,直面远古的写意、渺小与哀愁。这突兀的陌生感所给他的震颤,是新的疼痛、激情和不绝的诗意:“雅鲁藏布江注我以天上”,“这是石头磨成阳光的草原”,相比于江南水乡,独对着雪山戈壁、藏乡风情,诗人犹如开了“天眼”,各种奇思妙构纷至沓来。

以身赴职的英雄肝胆

然而高天厚土的西藏先给了诗人一个下马威。生理层面上的高原反应还是极度难受的,这更使他深刻地体悟到生命的可贵,当他回过神来,“氧气瓶有值得信赖的神性/吸管护送清风吹向肺叶/仿佛春天正在那里”,当他冬夜上厕所,“身体变轻,影子被高原冻住”,而心里的孤独和刻骨铭心的疼痛是难以名状的:在《西藏的孤独》里,“在自己的王国里/一天就是一生……没有一张脸不是时间的判词”;在《申扎之夜》里,“孤立出来,世界是人的心灵活动”等等,这种冷静中透着哲思、涌动着寂寞的生命力量,读后令人动容。这是一个男儿以身赴职的英雄肝胆,也是这个时代所缺少的男儿气概,是一个身负国命大丈夫的出师表。但如果《西藏书》只是到此为止,那么这本书至多是个人的艺术化的情感书写或宣泄,尽管坦诚,尚缺少诗歌最重要的人类精神的升华。

陈人杰大抵遵循了由浅入深、由身体俯入到体悟、由地上到天上、由大视野的鸟瞰到内心的凝眸这一逻辑思路,所以他的援藏诗歌从《调研》开始:“我要去调查天空灼伤的痕迹/研究天空蓝得发慌的原因……我正去研究另一个人生/研究牧民的泪花和千古的光阴”,到《多吉鲁珠的家》:“青春和苍老灿然一笑/死生过渡人间天堂/皆是同一颗泪珠儿”,到《一团团白火焰》:“不把牧民的事当自己的事/就没有神迹”,层层推进,从看者到听者直到《天上幼儿园》付之行动:“一双双被吹亮的眼睛/像星星被爱种出来的/刚开始一颗,再后来繁星点点”等等。这些用肌肤和血液来触摸和思考的现实书写的诗歌,让我不由得佩服陈人杰的真诚和勇气,也看到了现实主义流派在当代诗歌的写作中生生不息,常常是内容和形式相得益彰,焕发出新的光彩。作者摈弃了华丽的辞章,用素朴的语言叙写着一个援藏干部的平凡生活,大事小事,方方面面,陈人杰的文字接地气、有灵气、至诚扎实、毫无矫情,正为巨变中的民族复兴事业留下证言。

访贫问苦只是《西藏书》的一个基石,“不在天上就不了解星光/不在草原就不了解露珠”,他就是这样像西藏的群山一样排演开来,从圣水、神山、冰川、生灵、风物、原野、宗教、民俗、人民到城乡将西藏尽收眼中,以匍匐、赤诚的行走和一颗热忱、信仰的心融入草叶露水中,分享着伟大事物的反光,完成他的艰难而卓绝的西藏诗歌精神地理之旅。诚如他在开篇所吟唱的“如果你们不能相互信任/一定是还不曾到过西藏……如果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一定是/我没有带你来,没有带你/出现在伟大事物的身旁”(《转湖·纳木措》)一样,他就像苦行者做着大自然的客人,从“大爱源于大野”出发,将浅吟低唱的乡土一跃为大天地的乡土,他的精神坐标也从一己之家园到人类,到整个赖以共生共荣的自然。诗歌面对着时代浪潮的冲击,无论作出怎样的应对与变异,我始终认为,抒情诗——也只有抒情诗,才是所有诗歌流派中的正统和主流。陈人杰是一个走路也要走在路当中的大男人,他的《西藏书》算得上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抒情诗集。从沿海来到雪域,从平原踏上了高原,雪山、寺庙、天葬、格桑花和牦牛群,目之所及,处处是诗意,处处皆惊奇。布达拉宫、大昭寺、玛旁雍措、珠穆朗玛、雅鲁藏布、可可西里、羌塘草原、黑脱、黑颈鹤、转经筒、藏戏……陈人杰敞开思绪,与这些奇山异水人文宗教对话,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独具精神深度的西藏诗歌地图。

他饱含着对家国的深情,从祖国的版图开始:“一湖分开两国/对岸是克什米尔……在一个远山的暮色里,我到过大地的终点”(《班公措》),从象雄文化的源头开始:“白头少年在达尔果雪山/金刚杵少女在当惹雍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爱在文布村,王玉古寺”(《当惹雍措》),将西部的大好河山一草一木唱遍,唱出世界屋脊独特的山风水韵来。他写下的《青藏高原》:“大风吹灭远古/万物抬高其浩荡的苦旅/马匹奔腾,将高原甩在身后/孤独已锤炼成鹰的翅膀”等等。陈人杰的人生介入式的、有体温和肌肤气息的自然书写是诗歌用不尽的盐泽。

尤其他写《鹰》,这是我读过的写鹰的诗中,最具生命洞察和哲学力度的一首。诗人眼中的这只鹰,“看上去一副老相”,可“它老,与年龄无关,与怜悯无关/它的老,是地老天荒的老,仍有/从万物的心脏取出刀锋的本领”;“一生,生于羽毛,困于翅膀/它已使尽了所有的力气/仍不能变成一道光向太阳奔去/如苦胆高悬,衰老的荣耀带着年轻的梦幻”。我特别欣赏“生于羽毛,困于翅膀”这个句子,若没有宗教式的虔诚和凝神,没有深入的介入,没有想象力的提升、心灵的创造,赋予自然以最高的虚构能力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的。由此也让我想起一句老话:诗人热爱自然,自然也会热爱诗人。

又一轮的抒情年代

与生理上的高原反应相比较,更为猛烈而持久的是精神上的高原反应,站在世界屋脊上的诗人迎来了他的又一轮的抒情年代。作为对自然充满敬意并有深入理解与内在情怀的诗人,他的思考是时代的,一如加缪“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而深感人生的荒谬与希望,陈人杰也在西藏的宗教与阳光之间,深感文明的哀愁,并以柔韧、细腻如针刺般犀利的尖音,以及舒缓的笔拨动心弦,触及心灵最柔软的地方,表达出对自然的酷爱和深入理解。

天高地阔放大他的感觉,神秘的藏文化延伸了他的追问,这使他的地域特色鲜明的抒情诗多了对生老病死、空无实有的参悟。同时,时代的喧嚣与疼痛使古老的农牧文明深陷新的困境。所以它写《马》:“马鞍多余,原野更加忧伤/小草从遗忘处开始翠绿/而疆场退回内心/退向古图里幽冥的斑点/冰封的地平线上是马的黄昏”;在《藏羚羊》里,“给你尊荣即孤独/给你美丽即危机四伏……以夹缝赢得天地,赢得/祖先的血脉、纯度”。他的这些诗,突出表现出诗人的大悲悯,推己及人及物,在这没有答案也无法有答案的无奈的清醒中,诗人只能做一个悲悯者,一方面不断地将目光投注于被时代异化的生命,“要有许多年/钢轨才真正进入你的命运,并朝远方伸展/它试图确定的是大的时代/而计数你脚步的,是每一天/是一格一格短小的枕木”(《护路工》);另一方面,寻找心理意义上的高原反应,从精神层面上进一步思索、呼吁,他的《格桑花》:“一朵花/拥有这么多的笔名/一条小命不辜负的时光……爱着假名/说着真话”;他的《牦牛》:“你反刍/一个民族的反思能力”,就是对世道人心作精神上的思考。不仅如此,诗人将视野往纵深投注,在古国和宗教的追寻中守护着诗歌的灵魂和良心:“一路向西/追赶落日和僧侣/王朝的大戏在内心上演/遥远的古格耸立着西藏的江山”(《一路向西》)。此类心怀高远、气度不凡的佳构,对于陈人杰本人,是置身于陌生场域里的“极地放歌”,对于西藏,则多了一次在中国当代诗歌书写中的超强度、高密度、有深度的精神追踪。

再深广的境界、再雄阔的构思,所包裹着的同样是一颗拳拳之心,这心里有爱,有亲情和友情,有同情与悲悯,有疼痛和仰望,有叹息和长啸,有孤寂和欢乐,有凝视和远眺,有务实和务虚,有高歌与呢喃。精神的多种维度、人生的多个侧面,一一感受着雪域的光照,并折射出诗歌的反光——言语纯净、意象明洁。只要找到一个对象、一条出口,他就架起语言的投石器,一行一行地排列开他的精神方阵。他抒情的姿态、言语方式就像拿拳头打纸一样,怎么感人怎么写,直抒胸臆,心无旁骛,每棵树的奉献换来了大森林的集体荣耀。无论是以《当惹雍措》《班公措》为代表的自然风貌系列诗歌还是以《布达拉宫》《五保户次仁央宗》《在一群羊中间》等为代表的历史人文现实关注系列诗歌,单篇的作品当然分量可掬,组合起来之后,更是给读者沉甸甸的感觉,有着很强的阅读冲击力。

行文至此,我深感这个诗人心里有爱,魂里有诗,他对西藏的爱是真爱,是大爱,所以,他“赴藏如归/只为呼吸高原上/最稀薄的空气//缺氧、变傻、单纯/心如洗”,所以他“看到牦牛会掉眼泪”,所以他“要在蓝天白云的极地歌唱/让哈达缠住心跳/让血液浇灌青稞”……而现实中的陈人杰,他把高原当家,凭一腔热血和爱,三届援藏。他已从乡土亲情、底层悲悯中走向了另一片高天厚土,扎下根来,走进了自然性灵、天地灵光之爱。他诗意地栖居在西藏的山川大河、草原戈壁、人文宗教之中,重新创造了他的山水、亲人以及山水中的生灵。他凭借着援藏的契机,写下这部心灵传记《西藏书》,这也是一个江南才子奉献给西藏的一份精神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