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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海青:也在土星的标志下

来源:《十月》 | 任海青  2017年11月22日15:30

前些日子东霞君来了微信:“昨天找照片时看到了鲁院好多的照片,非常怀念那个时候,想起我们交往的好多细节,倍感温暖。”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也许是一个月,这样的日子,我心中常常空落,眯起眼睛,仿佛看见自己处于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之外,说不出的虚无。她的信息令我一阵欢喜,马上与她语音对聊。她说,“那阵子你给我拍的照片都很好看,一般我照相都不好看,可是你把我内心的喜悦都抓住了,我那个高兴啊。”

我笑了,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参加了好多文学活动,每次外出我都拎着一台傻瓜相机,一有机会便给伙伴们抓拍,的确抓住了一些精彩动人的瞬间,有几张相片颇为东霞喜爱,以至于后来凡有活动她都指定我给她拍照。不过,她只说是我的傻瓜相机好,好过那些上万人民币的数码机器。

鲁21班主任陈涛老师在群里贴出三个同学的相片,头一个即东霞,看上去像是三十岁上下的拍照,身穿粉蓝格子布裙和黑的针织外套。我注意到外套袖子是挽起的,堆堆在肘部上,肩上还挎着醒目的红背包,面容平静,眉目间夹杂几分迷茫,细看分明又是坚定,抿住的小巧的嘴巴则流露少女般的清纯与无畏。相片引得群里一阵骚动,同学们纷纷赞叹。我想起在鲁院时有个同学曾指着她相片说:“这位姐姐年青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人儿呢!”

是的,我们对东霞的样子充满了想象,即便四个月时长的朝夕相处,就像你望得见幽幽亮着的地平线,它那么近又那么远,一直引得你向往。记得开学头几天就餐时,她都是差不多到最后才出现在餐厅,往往是我一抬头,看见她轻轻飘飘地进来。有时候穿着阔腿裤,有时候是长裙,因颈上挂着长长的围巾,倒没注意上衣穿的什么样式。我便停住了吃食,看着她站在餐台那儿,踟躇着,蹑手蹑脚地把饭菜盛进餐盘。说不清为什么,一瞬间我的内心隐约地升起一缕嫉妒的轻烟(此黑暗心理在此首次向她披露)。

后来她对我说,她对陌生环境有抑制不住的恐惧和焦虑。我不知她独自拖带行李辗转车站、机场奔赴鲁院的行程上内心经历多少挣扎和搏杀。“我太蠢了”,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浮现一抹羞涩。我们开学第二周开了一次师生联欢会,那时大家相处还比较拘谨,我挨着东霞坐,彼此却没有什么交流,后来她到前面朗诵诗歌,她的声音特别富有穿透力,与外表太不一样,更加意外的,那首诗是她女儿所作,她说,还有两天就到中秋节了,藉此表达对女儿的思念。我们后来方知她培养出了一个杰出的女儿,当时刚刚远赴枫叶之国攻读古典哲学。

我真正被东霞“撞了一次腰”,那事发生在入学第18天。当天晚上我寻了个理由第一次走进她房间,万没想到和她一直聊到凌晨一时二十分许。几个小时的交流,形成一股奇异的震荡波,涤荡身心,终生难忘。如今大部分谈话内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讲了她当时阅读的书,大约是《哈扎尔词典》《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等等。她说那几本书太好不舍得读完,还提议我们一起做个读书比赛。我记得我倾吐了自己当时面临的困窘,她听了,并未在脸上显出一丝意外。她也没有直接劝慰我,仿佛她有一种能力,轻而易举地把你带入另一处溪谷,再从那里迂回向峰顶上攀爬,你居然不感觉累。

使用词语的独到和精准,令我惊奇不已。她用自己的方式拆解人和事件,其辞令使人忍俊不禁却又入木三分。我回到房间后简要地写了日记,此处摘录一段为证:“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的心可以装下一个星空:幽蓝,深邃,辽远。关键词:敬畏,慈悲,恐惧,内心,宗教,忏悔,鞠躬,读书,自信,立场。”

几天后,我们两个人又有机会一起散步,更加深了我对她的痴迷和敬慕,那回我在日记里记下的关键词是:“和解,撕裂,感恩。”现在看来,我以关键词的方式来记录她是有其必然性的。从那以后,我开始称呼她“东霞君”了,班里的同学也这样称呼,一直到现在。而她坚持认为自己是“笨拙而愚蠢”的。有时确乎很像,比如她总是躲在自己房间,以至于班里有些事情过去了好久她才知晓;在日常中需要他人帮助的时候,她显得手足无措;当做某件事有助于自己获得利益尤其是声名,她选择别过身去。在后来更多的交往中,我无疑成为一个领受者,心灵和思想如同经历洗礼,我曾试图用语言描述她,可始终做不到,有时候我想她是一颗孤独旋转的星球,你能感受她散发的能量,却不能看透或认识那混沌的星体。

新翻开了苏珊·桑塔格的《在土星的标志下》甚是富有趣味,在这篇评论本雅明的文章里,她写到本雅明青年时代表现出的特征似乎就是“深刻的悲伤”。他认为土星的影响使人变得“漠然、犹豫、迟钝”,说他在这些写作对象身上看到的正是属于他的性情:“土星式的淡漠忧郁”、“将世界拖进漩涡中的孤独”、“对生活中的成功所怀有的恐惧”。

我看见有人撰文分析了桑塔格的真实意图,说桑塔格的本命星盘摩羯座的土象元素远远高于其他元素,她本人就是具有土星特质的人。正是因为她对土星情有独钟,才写就了这篇著名的《在土星的标志下》。对于古代占星我几乎一无所知,在百度上看到有人这样解析:土星的含义是很多的,例如迟缓的、滞塞的、收缩的、疏离的、孤独的、忧郁的、黑色的、贫瘠的、古老的等等。我当然不可能像桑塔格那样运用土星去阐释本雅明和她自己,但是我很有兴趣借助或仿效她去阐释另外一个人。

你看,桑塔格写到:“对于出生在土星标志下的人来讲,在被人凝视的时候真正立即想做的事情便是垂下目光,朝一个角度看。更好的做法是,他可以低下头来,看着笔记本,要不就把头藏在书墙后面。”不是很像那个“她”吗?

于是我给她发了微信:“东霞君你是什么星座的?”

她回复:“我是1月19日。”“我的星座跟我很相配。”她又跟了一句。

“是摩羯?”

她答:“好像是吧。”

是的,你还是无法想象东霞君的样子。毕竟你也不是占星师嘛。

据说安吉拉·麦克罗比曾经描述过桑塔格《我,及其他》的封面照:“她倚在窗台上,手臂下面是一堆书报。一派严肃因为那一丝丝愉悦而有所削弱:这是一幅令作者高兴的画面——居家,与书为伴,一袭黑衣。”

啊,亲爱的,你只要把“一袭黑衣”替换成“一袭披肩”,就可以啦。

任海青:作家,曾就读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