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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盈门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盛可以  2017年11月20日09:05

我写作,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分裂成很多人 | 盛可以

姥几(方言,意为曾祖父)要死了。他的泥屋里头一回充满了欢笑。附近的乡亲,一拨接一拨踏进门槛。爷爷在地上烧了一堆旺火,火光造出很多影子,好像屋里的人翻了倍。人们围着火堆,额头慢慢渗出汗来。火舌缓慢、耐心地舔着秋天便已锯好的枣树杆,偶尔咂出声来,迸溅几点火星,灰烬像蚊子在空中飞着,落在谁的头发或肩膀。

姥几躺在床上,再过十天是他百岁生日,这生日仿佛床头柜上的茶杯,伸手就拿得到,可他够不着了。熏得发黑的蚊帐已经取走,剩下几根竹棍,搭瓜棚似的架着。姥几身上铺着脏污的棉被,衣袖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腻,火光在他焦干的脸上闪烁,突起的颧骨使他看起来傲慢冷漠,塌陷的腮窝放得进一只鸡蛋。他努力睁开被眼屎糊住的眼睛(虽然他已经看不清东西),双手在空中抓来抓去,影子映在胡乱钉着纸壳子、蒙着纤维袋子的墙上,像演皮影戏。

姥几连续几天不进食,呼吸上气不接下气时,爷爷赶紧打了一通电话,我那些一年到头碰不着面的亲戚,从各自工作的地方回来给姥几送终,姥几却吃了一碗速冻饺子,自己走到地坪里晒起太阳来。我那些亲戚们,主要是我大伯、二伯、大姑、小姑,以及我的堂表亲,宰鸡剖鱼饱吃一顿,欢乐地搓了半宿麻将,第二天一早就回城了。到夜里姥几又坏了,嘴里胡言乱语,大便拉在裤裆里。爸爸像擦洗一件农具,闷声不吭将姥几清理干净,给他涂了润肤霜,穿上烤得热乎乎的裤子,像伺候一个婴儿,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爸爸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妈妈在城里做零工,当她叫爸爸离开这个“穷坑”,进城“随便干点什么”时,爸爸不愿意,怕别人侵占宅基地,怕老鼠睡了他的窝,怕野草长到门槛边。妈妈像赌气似的,很快跟了别人,很快生了儿子。我那时还小,只有四岁,现在我九岁了。爸爸本来话不多,从此更像个哑巴。那些在外面做事的人都愿意把田地甩给他。当他开着插秧机驶过辽阔无人的田野,那片水白眨眼变绿;稻谷成熟时,他驾驶的收割机在金色的海洋里乘风破浪。我觉得爸爸挺威风的。但爷爷不这么看。大伯二伯在城里头搞得家大业大,连自己的店铺门面都有了,忙得奶奶的生日都没时间回,那才叫出息呐。

姥几那间泥屋,像只老鼠洞巴在楼房边。惟一的窗子用塑料蒙住了,矮门边贴着春节的新联,姥几自己写的。我从没见过爷爷和姥几说话。这时候他更关心屋里的火,不时用火钳拔弄一下,架根新的干柴,紧紧地盯着火光,脸上毫无表情。在给姥几选坟址,看风水师转动手中的罗盘,有人说起姥几过去的趣闻,爷爷也没有笑一下。他就是一个没有笑容的人。

姥几隔一阵就喊“呷旯”(方言,意为喝茶),声音忽强忽弱。有经验的人说,临死的人口干,他顶多再熬一夜,赶紧通知其他人回来吧。爷爷打了一圈电话。亲戚们很快又挤满了泥屋。我嘴里嚼着大姑给的朱古力,夹在亲戚们中间,我感觉他们和我一样兴奋。

姥几手在空中乱薅,“我要妈妈”,声音像一只小鸟。亲戚们笑了起来,好像在动物园看动物表演。

姥几又喊“呷旯”。大姑端着空杯子去找水。二伯表情很知识分子,“看样子至少还要两三天,再喝水,这口气不知道要吊多久。”二伯母附和她的老公:“我翁妈方言:奶奶死之前,也是只喝水,拖了半个月才断气。”二伯是家里惟一上过大学的,毕业后分到国营酒厂,酒厂倒闭下岗后,就跟没上过大学的一样了,甚至更差,那份大学生的骄傲防碍了他吃苦耐劳,反而没有大伯的一步一个脚印。只有爷爷还认这个,爷爷怕有知识的,他看重二伯的想法;二伯母又是天生的城里人,爷爷对她也另眼相看。

二伯母妖里妖气,眼圈涂得像熊猫,尤其爱穿动物皮草,一身羽毛,虎斑、豹纹、莽蛇皮……据说有一次,她穿着貂皮大衣,被动物保护主义者揍了一顿,揍完发现她穿的假貂皮,又赶揍了她一顿。从此二伯母的梦想就是买一件真貂皮,这个梦想压得二伯直不起腰。据说二伯母趁二伯弯腰之际,和一个小厂老板去北方旅行了一趟,在那小厂里当过一阵秘书,那时候奶奶一边给我喂饭,一边跟爷爷聊二伯要离婚的事,眼泪直往下掉。奶奶天生不喜欢破碎的东西,可是,妈妈和爸爸离婚的时候,奶奶自己的心破碎了——幸好二伯和二伯母很快又甜蜜了。二伯母至今没穿上貂皮,她已经过了四十,她的儿子——我最小的堂哥,没考上大学,她现在操心的是,怎么攒钱给儿子买房子娶老婆。二伯的腰还没伸直,买房子这块大石头就压了上来,但这巨石是蜜糖做的,二伯有时还会伸出舌头舔一舔。

邻居们填补了最后的空档,屋里转不开身。姥几又喊“呷旯”。大姑挤不进来,茶杯转了几手,经过我的头顶,到大伯手里,大伯又递给爸爸。大伯和爸爸长得最像,瘦脸尖鼻子,遇到问题时眼睛眨得飞快,像在迅速翻书找答案。爸爸把水杯递给爷爷,姥几“跟死人一样重”,他一只手扶不动他。姥几的脑袋缩在油腻发亮的衣领中,水倒进他的嘴里,从嘴角溢出来———他咽得太慢了,也许是没力气。爸爸把姥几放平,他无牙的嘴张开,黑洞洞的,像一个壶口,爸爸知道怎么将水灌进壶里。

姥几死死地躺着,右手紧攥着一叠钞票——他全部的财产,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李嗲赌一世的博,有一分输一分,这几张票子冇丢到牌桌上,那要搭帮他动不得了。”

“早几十年打牌,别个都在桌子底下搞鬼;这十几年,别个在桌面上换牌,他也不晓得。”

“过年挨家挨户送春联,他还是想搞点子弹,准备正月间在牌桌上战斗。”

“那些跟他玩牌的也不是东西,这不是从老人家口袋里掏钱吗?”

“过去的年轻人还只是偷鸡摸狗,现在是吸毒、抢劫、偷盗,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回啊,你们得给他多准备几幅牌带走,等他到那边继续打。”

几张嘴巴在我头顶上喷着烟雾,发出烟熏过的沙哑笑声。

姥几安静地躺着,脸和死人一样,一条膝盖却弯起来,将被子顶成一座山,看上去很悠闲。

到了睡觉的时间,我也不想上床,挤在火堆边,听亲戚们聊天,说的都和姥几有关。他们说一阵,笑几声。有时也沉默。最后大家打着呵欠陆续散了,临走前看姥几一眼,手指探到他鼻下,确定他是否断气。爷爷想留下来守着这堆火,二伯说,“你也七十多岁了,守一夜,哪里锵方言:承受得住?我们弟兄几个轮班。”他们很快排好了值班表,没有我。我倒是喜欢烧火,爱闻烧桔树杆时散发的桔子味道,看潮湿的木柴两端冒着水汽,发出兹兹地响声,有时候还可以煨一个红薯,烤一块糍粑。姥几经常这么做。并且将烤熟的东西掰一半给我。

姥几的脸在火光中像一截很好烧的木头。他一动不动。

我醒来时,地铺上的亲戚们正穿衣起床,他们说我胆子大,晚上在一个就要变成鬼的人的脚头睡着了。

吃早饭时,爸爸趿双拖鞋,踮着脚尖,脚上缠了纱布。原来在下半夜,姥几发了一阵狂,他掀了被子,在床上发疯,力气很大。他认出了爸爸,说他这两天死不了,死了不要花钱,不要买棺材,用席子卷了埋掉。过一会又对着爸爸喊爷爷的名字,说“做鬼都不放过你”,然后拉了一裤裆褐色的浆糊。爸爸给他换洗完,拎了脏衣服出去扔掉,回来看见姥几倒在火堆边,裤子都烧着了。爸爸救姥几时踩到火,受了伤。每次给姥几屁股上那片没有皮肤的红肉涂药膏时,爸爸的眼睛就眨个不停。

二伯母舍不得店铺连续关门,“等他真正落气了再回来,嘻嘻”。二伯母的尖笑声很嗲,像她的超短裙那样努力天真。我的那些堂表亲吃了午饭也离开了——姥几不死,他们留下来也没有意义。大伯跑外面,订千年屋,买香蜡纸钱,寿衣寿鞋,烟花鞭炮;大伯母不是在菜园里,就是在厨房;小姑总在打电话,或者盯着电脑敲敲打打,“公司一摊子事”。爷爷屋前屋后瞎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灰狗巴顿不停地吠。

“李嗲还不落气,莫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没安排好吧?”

“拖十天半个月那是正常的,我翁妈那次也拖了好久,最后没办法,给她吃了几片安眠药。”

“也是的,拖来拖去,都受罪。”

乡亲们在我家屋门口聊天。

后菜园里摘菜的邻居扯着大嗓门和奶奶聊天:“还有几天狠的搞啵?”

“哦呀,这几天还不得落气,茶端慢了还骂人呢。”奶奶回应。“主要是他们都要上班,耽误他们的工夫。”

姥几拖着不死,这件事就过了新鲜劲,泥屋里不再挤得满满当当的,村里人只等着喊吃丧饭了。

大姑自觉地承担着某种责任,隔一阵就进来,拿起姥几的手看来看去,好像鉴宝一样——她相信人是从手指尖开始死的。大姑读书少,但在这方面见多识广,她婆家那边不少老人去逝,她都送了终。不过,她也承认有的人从额头开始死的。所以大姑还会不时检查姥几的额头。但她始终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姥几的表现太反常了。大姑没有泄气,相反兴趣更大,她专门打了一盆热水,给姥几洗了几十遍脸,双手也是擦了又擦,那盆水都洗黑了。我没见过大姑父,我出生之前,大姑就离婚了。据说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天花板上总有拖鞋印,他们经常打架,武器乱飞。每隔段时间就要刷一遍墙。屋里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纱窗打着补丁,摇控器用透明胶粘合,茶几缺了一只角,冰箱凹进去一块,连大姑的额角都留着疤印。

二伯不靠近姥几,好像嫌恶。二伯值班。爸爸临睡前,给姥几洗了伤口抹了药。二伯先用绳子稳住姥几,将他的两只脚和竹柱子系在一起。姥几喊“呷旯”,二伯就像没听见,只是用火钳戳着柴火上烧黑的部分,火星迸溅,火苗蹿起来,带起尘烟。

“你喜不喜欢姥几?”二伯问我。

这个问题很新鲜,没有现成的答案。我想起姥几拄着拐杖站在苦枣树下,挥动他从镇里买回的红色玩具汽车向我招手——姥几从来不踏进我们家半步。

“他对儿子、孙子都没有感情,更何况你们这些曾孙子。” 二伯对着火说。

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意思,二伯也没有进一步解释,我只好默默的看着火舌舔来舔去。

姥几哼了几声。屋子里有股药味和脓臭味。

过了两天,阳光明媚,泥屋里只剩姥几和那堆灰烬,大家都在外面晒太阳。棺材架在凳子上,爸爸和大伯已经给它刷完漆,崭新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这个里红外黑的木盒子,比起姥几的泥屋漂亮多了,尤其是后来铺上金黄绸缎的时候,我都想躺进去舒服一会儿。二伯也不那么急躁了,他是有学问的人,知道姥几不吃不喝成不了仙,终究要死。他甚至动员大家干点体力活打发时间,把围住地坪的那道矮墙拆了,免得人来人往不方便。于是我们一家人撬啊,锤啊,敲啊,铲啊,叮叮当当地忙起来,场面十分欢乐。

我第一个发现姥几站在泥屋门口。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爸爸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大家都停下来,吃惊地看姥几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椅子上根本不是一个人,是件肮脏连帽的破风衣歪搭在那儿,脑袋支不起,垂在胸口。姥几这幅滑稽的样子让大家笑起来。他们说他回光返照,耗掉最后的精力,明天肯定要放铳报丧了。我想起姥几平时坐在这张椅子里读书,看到我,他会放下书,盯着我,好像要跟我说话。我有时凑过去,蹭饼干糖粒子吃,姥几趁机跟我讲会书里那些会武功的人,他们打架很有意思。

我没有笑。姥几那两只拿书的手,像蜘蛛脚一样僵硬,指甲里有黑垢,掌纹全是细细的黑线,手背像一块皱抹布。两只肿脚鼓圆了袜子,像两截出了土的树蔸子,脚趾头像根须戳破袜子,脚趾甲一百年没剪过,长成了弯弓,和灰狗巴顿的脚趾甲一样。

姥几堆在椅子里,对外界毫无反应。爸爸和大伯把他架回床上。我们又叮叮当当地干起活来。

天黑前围墙全部拆除,周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夜里气温低,泥屋里重新烧了一堆旺火。姥几回光返照之后,就闭着眼,嘴巴半张,再也不喊“呷旯”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守着那堆柴火,商量怎么办丧事。大伯二伯和爸爸都同意按照经济实力来办,不跟别人攀比豪华,也绝不让别人说风凉话,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意思。爷爷说不行,姥几的丧事要办得比谁家都好。

“你打算花多少钱?”二伯问爷爷,“自己有多少存款?”

爷爷不吭声。

“要是打肿脸充胖子,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受罪?”二伯又说。

“我们省吃检用,存了一万五千元,就是给你爷爷办丧事用的。”奶奶替爷爷回答。

“去年村里办得最气派的那桩,花了十五万,”爸爸说,“三天三夜的道场、六天大戏,海鲜席,五粮液,蓝蒂巴的芙蓉王……”

“确实没有必要,现在挣点钱不容易。”大姑穷,说话像个外人一样客气。

“莫说没那个经济实力,就算有那些钱,我也不赞成大操大办。”小姑笑着说,“如果生前亏欠了他,给他烧一百栋别墅,送一百亿冥币也没用。”

爷爷的脸色顿时比姥几的还难看。

大姑揪了一下小姑的耳朵。

二伯有文化,小姑有钱,爷爷从不对他们发火。

大家沉默下来,仿佛都在体会小泥屋里的那股压抑。二伯率先走出去,他打开门,冷风扑进来,烟在屋里乱窜。大伯也起身去搬柴火。爸爸飞快地眨巴眼睛,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说。

“要说舒服,村里哪个老头子有他舒服呀?我可是一日三餐送到他手上,”奶奶说道,“他要是在外面打牌,饭就给他热着,等他回来再端给他吃。”

爷爷挺起腰杆来,接着奶奶的话:“整整给他端了二十年饭……他呢,他为下面的人做了什么?我六岁就没了娘,在外面放牛打工,冬天连棉裤都没有……”

爷爷把自己说哭了。女人们跟着抹眼泪,除了小姑。

“爸,那些旧社会的事情就算了。爷爷就要走了,不应该让他也带着怨气走。他是你的父亲,我建议你跟他认个错。他听得见的。”小姑说。

没干透的木柴兹兹的冒着白汽。火和烟各玩各的。偶尔一声炸裂,像是谁在咳嗽,溅出一群唾沫星。

爸爸使劲眨巴眼睛。

一忽儿人都走了,只剩爷爷一个人坐在火堆边思考。

烤地瓜已经散发香味,我用火钳将它拨到一边,等地瓜皮烤得焦黄再吃。

这时候,爷爷站起来,走到床边,抓着姥几的手,又摸了摸姥几的脸,像个瞎子似的。然后弯下腰,凑到姥几耳边喊道:“爹啊,你听得见不?我是你儿子呢!”

老子老得起不了床,儿子老得直不起腰。

“我对不住你,我错了,你莫怪我了啊爹。”

“爹啊,你要呷旯不?肚子饿不呐?想呷点么子东西?”爷爷有点糊涂了,手也没地方放,像一个忘了台词的演员。他想了想,接着说道,“爹啊,你要保佑子孙平安啊!莫牵挂了,只管放心去吧。”

姥几嗓子里发出下水道的声音。

又过了一天,姥几没有好起来,也没有坏下去。一条腿弯着,仍然拱起一个“土地庙”,不时还挪一挪屁股。有人进门,他甚至还会抬起脑袋,看一看是谁。奶奶说姥几筋骨生得硬,一世人没生过病,没吃过药,肯定比一般人熬得久。我的亲戚们就像卡在半山腰,进退两难,只好不断抱怨鬼天气,都快三月了,还这么冷,这么冷还盖不住水沟里的猪屎臭。啊,乡下的时光真无聊啊,好像他们不是乡里长大的。大姑和小姑翻出羽毛球拍,没打两下,球就落到姥几的屋顶上去了。二伯摸着胸口踱来踱去,带灰狗巴顿到菜园里转了转,最后跑到代销店娱乐室和别人斗了半天地主,赢了五百多块钱,顺手买了些鱼肉丰富晚餐。奶奶打算给姥几装点饭菜,拿起碗又放下,笑话自己二十年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我的亲戚们说,这回子姥几一死,奶奶就解放了,进个城也不用急着赶回来怕姥几饿肚子,至于姥几那间小屋嘛,可以用来放农具,或者做成娱乐室。筷子碗欢快地碰撞。我的亲戚们一边描述爷爷奶奶的新生活,一边吃光了所有的菜。

小姑唉声叹气,回来之后,公司那边很多事堆在一起,都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小姑住得最远,路上又汽车,又是飞机,要花费整整一天。二伯店铺虽有二伯母看着,但他不在,每天损失也不小呢。大伯一家也是干一天,得一天钱,大伯和大伯母虽没怨言,但谁都看得出他们心里着急。只有爸爸没事,反正是农闲时节,反正他天天在家里。

爷爷好像为姥几拖着不死感到抱歉。他已经给姥几道过歉了,姥几并没有安心死掉,证明他不肯落气并不是因为这个。那他为什么不落气呢?我的亲戚们拧紧眉毛,压抑的情绪像夜色一样围拢过来。

晚上照例在姥几屋里烤火,等姥几死。大家烤得一身落满灰,脸皮干燥,但也没别的地方去。等烤到昏昏欲睡时,就陆续钻被窝里去了。今晚轮到爸爸值班。我很高兴爸爸允许我留下来睡在火堆边,因为楼上阴冷,大伯老打呼噜。爸爸给我弄了两张椅子,我就半躺着,被子垫一边,盖一边。爸爸往火堆上架了两截巨大的木头,我看着它们变黑,出烟,燃了一小片,就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我是热醒的。我掀开了被角。迷迷糊糊中,只见姥几双手在空乱薅,嘴里不停说话:

“我的崽那天打我呢……推得我绊了一跤,屁股现在都疼。”

“王老倌欠我八百块钱,没还……帮我找他要回来。”

姥几咳了几声。“我要呷旮。”

爸爸从抽屉里拿出姥几的洋铁皮罐子,犹豫片刻,慢慢伸手进去,捏了几粒白东西放进茶杯里,用调羹慢慢搅,眼睛拼命眨,手搅得越慢,眼眨得越快,最后手好像停了下来,眼睛眨得像没睁开。

前几天姥几喊嘴里没味,大姑给他含姜片,现在爸爸给他加糖呢,姥几爱吃甜食。

爸爸扶起姥几,拿调羹一勺一勺地喂。我听到瓷勺几方言:勺子舀到杯底的声音。

“洗砚之时曾染指……种花以外不低头……虎虎啊……我活不得蛮久了,我没办法教你写诗了呢……”姥几长叹一声,好像很舒服。

姥几终于睡着了。火光一摇一晃。屋里暖融融的。

“嗲嗲……对不起,莫怪我啊。”爸爸低声念了一句,双手将自己的脸揉成一团。

早上醒来,我睡在床上,肯定是后来爸爸抱我上来的。我睁眼就想到昨晚烤的地瓜还在火盆里,不知道是不是烧成了灰。周围静悄悄的。我下了楼。姥几的屋子里也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姥几两条腿伸得笔直,手放在胸口,下巴抵着的纸筒使他闭紧了嘴巴。他眼睛微阖,好像在看我。

“已经走了。”大伯探了姥几的鼻息,把了脉。

爸爸的眼睛飞快地眨巴。

屋子里的茶杯,桌具,以及塞在窗缝里的瓶瓶罐罐全都目瞪口呆,它们瞬间变成遗物。它们也没有哭哭啼啼,就像我的家人们一样,平静地立在原地,落着灰尘或者污渍。

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产生出很响的呼吸流,声音很大。爸爸打开门。专办丧事的薛老爷随着冷空气涌了进来,他的脸墨黑的,似乎只有黑成那样才适合和死人打交道。

薛老爷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很权威地吩咐我那些六神无主的亲戚们。

“快,打盆热水,还有毛巾,肥皂。”

“寿衣拿来。一会儿手脚硬了,就不好穿了。”

“准备香烛、钱纸、长明灯。”

我的亲戚们应声散开,各自忙活。

外面,薛老爷的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停在路边,车厢里装得满满的,一架绿色的电铳炮,炮口对着天空。

薛老爷的三个儿子跳下车,手脚麻利地缷货。搬出大喇叭,这个即将在夜里通宵鬼嚎吵得我睡不着觉的东西;抬出冰棺,一会儿他们会把姥几放进去。我们小孩子围着东看西看,都很兴奋,还为了争地方打了起来。我长到九岁,家里从没有办过什么大喜事,没人出嫁,没人结婚,也没有人死。我很骄傲这一切发生在我家里。

“放铳喽!”薛老爷在门口朝他儿子挥手喊了一声。

铳炮“砰”地响了。没有火药味。我们赶紧跑开。身后一连响了六发。

姥几的泥屋里金黄明亮,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别人家办丧事时我闻到过。我站门口朝里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姥几躺得比床还直,埋在鲜艳华丽的红绸缎底下,脸上盖着那本他经常翻看的武侠书《碧血剑》,脚底那双崭新的鞋底在蜡烛和长明灯的照耀下比雪还白。我想像干净富贵的姥几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一定很会高兴得合不拢嘴——以前他穿得太脏污,太破旧了。

我盯着红绸缎,姥几薄薄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还喊了声“呷旯”。烛火跳了两下。不知为什么,我哭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家就成了战场,乱七八糟的。铳炮声持续不断。大喇叭里的音乐听起来很喜庆。各路人马在我家进进出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搭灵堂,摆桌椅,运来锅碗瓢盆。从姥几落气的当天中午开始直到下葬,每逢吃饭时间,就会有很多人围在那几十张桌子前吃得嘴皮油亮,满脸通红。

丧事总指挥斜挎着黑皮包,里面装着丧事的总开支,他严格按我家的预算来花销。首先成立治丧委员会,下面分工负责,做酒席的后勤,抬棺材的金钢师,以及道场、戏班子联络。东家什么也不用管,只负责出钱,以及腾出闲情来悲伤。爷爷总担心别人吃得不愉快,不和伯伯们商量,告诉总指挥,白沙烟上升到金芙蓉,每桌酒席添加一只脚鱼,一盆螃蟹,酒也由金枝换成泸洲老窖。这就大大超出了原定的五万元的预算。我的亲戚们心里不舒服,但一想到整个丧事办得喜庆圆满,在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姥几被顺利放进那个一米多深的坑,也没有多说什么。据说这是我们整个家族迄今为止发生的最为光彩的事件。人们后来评价,说我们家的丧事办得最大方,酒席是全村最好的,味道好,份量足,有几桌原封未动的菜送给了左邻右舍,更是博得了村人的称赞。爷爷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这种骄傲当中,把这场丧事当作此生打的最后一场漂亮仗,他昂起头,好像胸前佩着勋章。

躲过了过年的那口肥猪,这会儿被几个壮汉控制在案板上,叫得额外不甘心。屠夫那把一尺多长的刀子捅进猪颈窝,一股冒着热气的血喷泉准确地落进脚盆里。

我们就是在肥猪的阵阵嗷叫声中,换上了白大褂,个个像医生,头上裹块白布,白布垂下来飘在背后,又像唱戏的。事实上也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在薛老爷的指挥下不断表演,磕头,下跪,烧纸,念经。由于没有经验,我们弄了很久,才将那块白布稳在头上。二伯母笑嘻嘻的,对着镜子照半天,从白布中拔弄出一绺刘海,顺了顺鬓角,使自己显得更美。小姑的白布整了几个角,像护士帽子。奶奶裹得像个修女。大伯母脑袋小头发少,白布总往下滑,大姑用发卡帮她固定了。我们男的简单,扯住白布角在后脑勺打个死结。这块白布使我们一下子与普通人区别开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一群劫富济贫的白衣教徒,骑着快马,手挥长刀,就要厮喊着冲下山去,身后的白布飘起来。这块白布后来的作用很多,比如擦一擦冷风催下的清鼻涕,下葬时接风水师撒发的发财米,尤其是还有保暖效果,让我总觉得热。

午饭后,戏班子来了。敲锣鼓,吹唢呐,嘎胡琴方言:拉二胡,很快吵成一锅粥。

“要唱孝歌子喽,来来来,孝子孝孙们,都过来跪下。”薛老爷安排我和我的亲戚们按老少次序围着姥几的冰棺跪下,嗑瓜子、嚼冰榔的观众立刻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据说这是丧事过程中最有趣的环节——看人悲伤,陪人哭。化好了妆的女人穿着戏服,手里拿着麦克风和我们这些白衣教徒的名单,笑哈哈和围观的人说话,大嘴巴像吸血鬼。

爷爷奶奶跪在姥几脚前,“啊——呀!”戏子一声哭叹,张开血盆大口唱起来:

“爹啊,我的爹啊,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冇得最亲最爱的爹了啊……”

戏子哭得要断气似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那个大喇叭扩散到阴暗的天空,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连她嗓子里那丝细小的抽泣声被大喇叭扩大之后,变得像刀片那样锋利。我感到我的心被割疼了。

戏子的眼泪顺着粉妆流下,就像小溪淌过雪地。

爷爷奶奶垂着头,各自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进戏子脚边的草帽里。

戏子擤了一把鼻涕,“爹啊,爹啊,我苦命的爹啊……”

“行了,他们一把年纪了,跪不得太久,你差不多就行了。”薛老爷对戏子说。

爷爷奶奶给姥几敬酒,磕头,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进草帽里,起身腾出地方。

轮到大伯和大伯母了。大伯一跪下去就掏口袋,围观的笑了起来。

“嗲嗲方言:爷爷啊,我的嗲嗲啊,孙子不孝啊,一年四季在外面,对你老人家照顾的少啊……”戏子换了台词,看样子很了解我的亲戚们。“你一世为了我们,辛苦操劳啊……”

戏子哭得很认真,脸上泪痕混乱,看起来就像有鸡群在平整的雪地上打过架。嘻嘻哈哈的人很快安静了,一些女人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全世界都悲伤了。我们家的人却没有眼泪。这让我感到惭愧。

我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冰棺中的姥几,他的脸小了很多,颧骨突得更高,腮帮子放得进拳头。姥几十多天没吃东西,他是饿死的。

“虎虎,来,给我再装碗饭去吧。”那年我五岁。姥几已经吃掉两碗米饭,一堆红烧肉。奶奶觉得他不晓得饱足,怕他被饭撑死,所以扣下了那只饭碗。我空手回到姥几身边,他似乎也忘了吃饭这回事,问我,“你妈妈蛮久冇回来了吧?”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我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冇得娘了。”姥几试着将我抱到他腿上,但我太胖,他抱不动,于是放弃了,指着泥屋里很占地方的那张桌子,说,“去,打开中间那个抽屉,把洋铁皮罐子和最上面那册练习簿拿过来。”

姥几揭开罐子,捏了一块很大的冰糖给我,盖好盖,让我放回抽屉。我含着冰糖,看姥几翻开练习簿,想想哼哼,哼哼想想,然后在簿子上写了一些长度相等的句子。抽屉里那一摞练习簿,里面全是一截一截的句子。我后来才知道这叫诗。等到烧姥几的东西时,这些练习簿被抢来抢去,识字的大声朗读姥几写的诗,个个笑得要死。

“写诗几好啊方言:很好……你太小了,只怕我等不到教你的那天呢。”姥几的字规规矩矩地待在格子里,就像人躺在棺材里一样。

我开始抽抽嗒嗒地哭,可是戏子的声音太大,我感到压抑,于是昂起头,像挨了揍那样号哭起来。

没有人管我。大伯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观众发出了惊嘘声。

草帽的底慢慢被钱盖住了,唱到小姑这儿,已经蓬松地堆了起来。因为戏子知道二伯一家在城里做生意,一直咬住着他们唱。二伯也逗戏子,不紧不慢,掏了很多一块钱的零钞。围观的乐坏了,笑声一浪接一浪。戏子聪明,心知斗不过二伯,主动放弃,留了精力在小姑这儿捞最后一笔。

这时,戏子的眼泪已经干了,鸡打过架的雪地上结了冰。

“嗲嗲啊,我的个好嗲嗲啊”。戏子转了调,用了新的唱腔,声音颤抖着,旋转着,像个电钻一样直往人心里钻。喉咙里那股气像一只小鸟冲进云雾不见踪影,她的嘴张开,舌头僵在那儿,直到小鸟飞回来,落在舌尖,重新激活了她。

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汗,要是那只小鸟一去不回,就要出新的人命了。

唱了太长时间,戏子的嗓子已经不像开始那么敞亮,声音哑,困在喉咙里出不来,听起来更悲伤,好像马上会死于心碎。一阵呼天抢地,满头大汗,戏子缓口气,转了唱腔:

“你这个小孙女长得乖呐,心事几方言:心地,良心好哇……年纪轻轻自己就开了公司啊,有啊……有出息啊……”

小姑给姥几上香,敬酒。

“你的嗲嗲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孙女儿……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估你发大财啊……我也晓得你是个大方的有钱人呐,你袋子里的红票子一张张只管拿出来哪……”

人们大笑,跟着起哄。

小姑随戏子去唱,磕完头,往草帽里丢了两张百块子,起身走了。

孝歌唱完了。有些人围着满头大汗的戏子,帮她数钱。

人们像鞭炮屑覆盖着地坪,不时有笑声炸响,好像没放完的鞭炮,纸屑飞起来,旋几圈落下。唱孝歌子的一个人赚了一千八,做道场的几个法师上来,就更有看头了。我的亲戚们这才知道,接下来的道场、出殡,那才是重头戏,你从口袋里掏多少出来,大家都看着的,总不能比唱孝歌子的低。大伯母着急,赶紧打散百块子,换成十块二十块的。二伯母嘻嘻笑,别个爱说说去,“又说不掉我身上一块肉”。

奶奶开始处理姥几的财产,就是他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些钱,按家族户头算,每家分得八十块。奶奶嘱咐这是发财钱,不要花掉。我的亲戚们并不觉得这八十块钱与别的八十块钱有什么区别,除了被姥几攥得一股汗酸味之外,所以后来全扔进了道场先生的法事钵里。

天气虽然寒冷,十几个藕煤炉子方言:烧蜂窝煤的炉子分散在地坪上,热乎乎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两坨红。藕煤孔里伸出绿舌头,瓜子壳吐进出去,就冒出一股青烟。闲聊的妇女们围着炉火,一会儿烤脚,一会儿烤手,有时还要烤屁股,似乎不这么翻动自己,就对不住那堆火。

没有人看姥几一眼。那个大冰棺,像一件用了多年的旧家具。

做道场的几个来了。他们似乎早已心中有数,满脸愉快,像鱼儿划过水波似的,穿过人群。他们喝一杯芝麻豆子茶,戴起高帽,穿上花花绿绿的袍子,挂出他们的鬼画符,敲击木鱼,吹响喇叭,摊开爷爷交给他们的家谱,口齿不清地哼哼唧唧,唱经做法。

一会儿,道场先生们敲锣打鼓,在地坪里快步转圈,在桌子间穿梭,我们几十个白衣教徒跟在后面,按辈份年龄排序,爷爷奶奶打头,队伍像条受伤的白龙痛苦地扭动身体。

“来来来,孝子孝孙们,”薛老爷在桌子上搁了一个竹篾篮子,“钱只管往这里面放。”

围观的人拍脚拍手笑。

我的亲戚们备足了子弹,只要经过竹篾篮子,就有票子飞进去。反正天气冷,多转几圈没坏处,所以我的亲戚们挺高兴,像上体育课。

悠闲地转了二十分钟之后,竹篾篮子看不见底了。

道场先生好像知道里面没有红票子,加速念经,嘴里快得像狗抢屎,乐器敲击声像开了锅的粥,脚步不断提速,20迈……30迈……40迈……突然,他们帽子后面的两根飘带浮起来,我的亲戚们那垂下的白布像旗帜一样,被风扯横了,抖出飕飕的声音。我们不是碰到桌子,就是磕到凳子,跌跌撞撞,呼哧呼哧喘气,一面笑得要死。那些看热闹的更是哈哈不断。这时候,薛老爷扯住爷爷奶奶,拉出队伍。他俩坐在椅子上,好像不甘心在游戏中出局,张着嘴,好久都没缓过来。

我们继续奔跑。我们成了白衣仙子,完全飞了起来。观众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们的笑声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二伯母撑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扔进竹篾篮子,她慢慢降到凡间,钻进人群中。

篮子里已经有点料当方言:意思是有货,有实质内容了,明显看得见红票子。大伯弹尽粮绝,再加上薛老爷在喊香烛先生,大伯趁机离开队伍。长龙越来越短。短得不成样子,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堂表亲们跟着道场先生,我们这些曾孙辈,有体力跑,有兴趣玩,但是口袋里没钱。于是,道场先生帽子后面的飘带落下来,我们都回到地面。据说刚才我们送姥几走了一百里地,晚上还要再送他过“奈河桥”,让他顺利回阳世投胎。

竹篾篮子里的钱很快清点完毕。道场先生喝水润喉,眯眯笑,仿佛长了四道眉。

按薛老爷说的,等到晚上送姥几过“奈河桥”时再披麻戴孝。我和我的亲戚们缷下了孝衣,像是憋得太久,缺氧似的大口呼吸。周围的人全是红光满面。地上一层瓜壳纸屑槟榔渣。屋角塘边的那堆熊熊大火,正在燃烧姥几用过的东西。泥屋里已经搬空了,又迅速被厨房办酒席用的柴火、碗筷、蒸柜等器物填满。

姥几躺在堂屋的冰柜里,他一定闻到他屋里飘出来的扣肉香。

姥几的东西不经烧,很快只剩下床骨架,以及垂死挣扎的火苗。这时候,给姥几备置的东西运回来了。那是一幢金光闪闪的纸楼房,比我还高,一共三层,堂屋里停着一辆奔驰汽车,几个筐里装满了钱。从窗口望进去,房间里宽敞得可以跑马。家具也是金光闪闪,成套成套的,床上铺着华丽的被子,鞋柜里摆着数不清的新鞋子。

干净富贵的姥几坐在书桌前写诗,他很年轻。

“虎虎,过来。”姥几看见了我,高兴地招手。我走过去,倚在姥几身边,他身上的新衣新鞋散发香烛的味道。“我这一世最喜欢的那两句诗:洗砚之时曾染指……你还记得下一句不?”

“种花以外不低头。”我说。“洗砚……砚是什么东西?”

“砚啊,就是石头做的,写毛笔字时,用来磨墨的……”

屋突然在晃,所有的家具在颤抖,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个灵屋子扎得好啊!蛮结实的。”薛老爷的儿子使劲摇这栋纸楼房,“狗肏的,舍得犯本方言:舍得花钱哩。”

我回头望了眼姥几的泥屋,一缕青烟从那扇惟一的小窗飘出来,羞答答的。

村里的军乐队这时杀了过来。十几个红衣红帽白短裙的村妇,敲着大军鼓,齐声喊着一二一,踩着地坪上的杂屑灰尘,将队伍跺成方形。她们个个描了眉,画了眼,嘴皮子鲜红。有几个怕丑的,低着头笑。男人们大声议论,说她们脸上刷了墙面漆。

领队是个强壮的女人,挥动系着红绸的鼓锤,向军乐队大喊:“一送里个红军……预备……唱!”

烂铁皮鼓声和村妇们豁出去了的喊唱惊天动地。一首《十送红军》,又一首《咱当兵的人》,然后变成一唱一和的口号:

“孝子孝孙们听分明啊!”

“好的啊!”

“红包给得早,你屋里个个日子过得好!”

“好的啊!”

“红包给得多,你屋里读书当官的一窝一窝啊!”

“好的啊!”

……

她们闹翻了天。长明灯里的油快要燃干了。烛光一跳一跳。我讨厌这支军乐队,她们会吵醒冰棺里的姥几。

吃晚饭的时候,高音喇叭停了,铳也不响了,只剩下人们咂巴和说话的声音。加菜,添饭,喝酒碰杯,喜气洋洋的。火锅炉子冒着白气,远看像云,一朵一朵的浮着。脚鱼被迅速消灭了,人们站起来抢夹脚鱼汤煮下的白菜,筷子直打架。

屋里光线模糊。姥几的冰棺陷入昏暗,黑白遗像在蜡烛和长明灯的映照下十分醒目。他冷冷地望向地坪,鼻孔里喷出的呼吸令烛光摇曳。

男人们饭还在嘴里,就开始搭建戏台,他们越是快乐,越是吆喝,骂粗口,钉锤子敲得叮当响。高音喇叭又唱起来。我那些酒足饭饱的乡亲们,屁股调转方向,就地抢占看戏的好位置。大姑端着托盘给大家发茶水,瓜子槟榔。爷爷奶奶坐在第一排。戏子一上场,他们的嘴就张开了。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长得像双胞胎,表情,牙齿,皱纹,以及微昂头看戏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此刻,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家门口看戏的幸福中,我从来没见他们这么满足过。戏子一个亮相,奶奶突然开怀大笑,那张长期阴霾的脸上,顿时阳光灿烂。她雪白的牙齿,像穿透阴云的光芒——-过去她总是抿着嘴,很少说话——嘴角的酒窝此刻仍在皱纹里出没,像小兔子在草丛中跳动。人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我的嘴角也有酒窝,我的牙齿又白又整齐,我也阴着脸不爱说话不爱笑。

有一段时间,总有媒人来给爸爸介绍对象,话是这么说的——小孩没妈可怜,关键是给虎虎续一个妈。爸爸一个也没答应。

有天晚上乘凉,我和爸爸坐在河堤边。爸爸问我想不想妈妈,我说不知道。爸爸说,只要心里想,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但是我不想妈妈,她很少来看我,她就像我那些一年到头碰不着面的亲戚一样,并且越来越像一个远亲。

戏没意思,什么《刘海砍樵》,《五女拜寿》,早跟爷爷奶奶看得滚瓜烂熟了。我坐不住,到处跑,那些看我们家的戏,吃我们家瓜果的小孩子,都在讨好我。我故意走到堤坡往下看,我们家灯火通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我家地坪上。可惜女姥几方言:曾祖母早就死了,不然我们家可以多热闹一回。

戏散得快,因为送姥几过奈河桥的时间到了,耽误不得。道场先生撑开一架梯子,搁在路中间,他爬上梯子,爸爸跟在后面,上一级阶梯唱一阵,一级一级唱上去,在梯顶唱了很久,翻过梯子,又一级一级唱下来。我以为去奈何桥要走很远的夜路,没想到就是这样翻张梯子。我和我的亲戚们跪在路边烧纸钱,一边当火烤,一边配合道场先生,把姥几喊“回来”。

二伯母胆小,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直往人中间挪。

“你们只管大声喊啦,哭啦!”薛老爷说。

我的亲戚们好像都很怕丑,他们一张一张点燃纸钱,哧哧地笑。

“要是不大声喊,他回不来的。”薛老爷又说。

我好像看见姥几拄着拐杖从堤坡上走下来,一眨眼又不见了。黑暗中只有树影子在晃。

姥几要是回不来,就会掉到血河里去。

我想像血河里的毒蛇和怪虫。“姥几,姥几啊,你快回来喽——”我使劲喊,叫得一声比一声大。

我的亲戚们笑了一阵,也放开嗓门喊了起来。

我和我的亲戚们穿着白衣,在黑夜里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北风呜呜地吹,我们更像找不着家的鬼魂。

我们的声音劈开黑暗,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时我听见了哭声。是我。我在哭。

道场先生说姥几是听到我的哭声,才顺利过了奈河桥。他夸了我一番,然后卷起所有的东西离开了我们。帮忙的人也都回家睡觉去了。高音喇叭继续吵。我累得要命,睡在地铺上,我的亲戚们在姥几身边搓麻将守灵,他们有说有笑,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二伯母尖声叫道:“胡了!哈哈,嗲嗲保佑,豪华七小对!”

“虎虎,快点哪,虎虎啊!”姥几喊我拿砚给他写对联。我睁开眼睛,却是大姑在推我,“虎虎,快起来,姥几要出殡了。”我卡在梦和现实之间,半天才想起姥几死了。

天刚刚亮。光秃秃的树枝在摇晃。小雨夹雪飘向窗台。天气似乎比昨天冷。我下了楼,昨天消失的一切又恢复原状,人们各就各位。油毡布雨棚几乎盖住了整个地坪。铺着金黄丝绸的棺材搁在那儿,姥几穿着那身新衣躺进去了。遗像、烛火和长明灯依然摆在脚那一头。一群金刚师整装待命,腰间都纳着一条毛巾,他们有不少是从城里赶回抬丧的。所有人都在嚼馒头,喝豆浆。我的亲戚们个个一身雪白,艰难地吞咽从镇里买回来的早餐,这使他们显得很悲伤。如果不是军乐队里的妇女和金刚师们打情骂俏,这个早上的气氛简直比八镑大锤还重:

“噫,曹堂客,平时冇注意,你化点妆也算看得哩。”

“哦哟,看得看不得,关你什么事,我夜里又不是跟你睡一张床。”

“哈哈,莫得方言:万一有机会呢?”

“你想都莫想,曹堂客的男人会剐了你的皮。”

“他在街上做泥水匠都不回来,晓得个鬼。”

下了一阵雪粒,油毡布上噼哩啪啦像爆豆子。

那个叫曹堂客的女人突然指着堤坡那边:“娥嫂!”

所有人都望过去。我看见娥嫂——我妈,穿一身黑衣,停在那儿。

大姑和大伯母带着妈妈走进地坪。妈妈跪下给姥几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局促不安。她的眼睛和嘴角瘀血有伤,像是被人揍过。她那只受伤的眼睛先看见我,然后那只好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她仿佛要开口跟我说话。我躲进那群散发脂粉香的妇女中。

爸爸背对着我们,看着远处,好像那边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邻居那栋废弃的老屋,一身青苔。窗框上长了野草。树从房子里长出来,冲破了屋顶。

“娥嫂真是有情有义。”

“换了我,我是冇脸回来的。”

“莫这样讲。听说她在那边生的儿子去年死了。”

“啊……”

村妇们低声吃馒头嚼舌头,将塑料管吸得滋溜溜响。

关于是否让妈妈披麻戴孝,爷爷和亲戚们起了争执,他认为妈妈不配穿孝衣。

妈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谁也不看。

“孝子孝孙们,都准备好没?”薛老爷喊道。

爸爸没说话,径直拿出了白衣白布头,亲自给妈妈穿戴好。

我和我的亲戚们站成一堆,等候薛老爷的命令。

“要会亲不?”薛老爷问。

“不用会了吧。”爷爷说。

“不看最后一眼了?”薛老爷有点惊讶,“一旦封棺了,想看都看不到了噢!”

“那就会吧。”爷爷说。

我和我的亲戚们围着棺材转。

“转慢点,好好看亲人最后一眼。”薛老爷喊。

我又羞愧起来。我的亲戚们只顾走路,甚至都没往棺材里看。姥几全身埋在灰中,脸上罩着玻璃罩子,像要上太空的宇航员。他安详,宁静,似乎第一次睡上安稳觉。

“好了,会亲完毕,孝子孝孙们跪下!”薛老爷手一挥,“封棺!”

金刚师抬起棺盖。钉长钉。我们紧挨着跪下。妈妈和爸爸并排,衣摆连衣摆,肘碰肘。

“一封天官赐福,二封地府安康,三封生人长寿,四封白煞潜消,五封子孙时代昌。”薛老爷一边撒米一边念。

我见过别人家办丧事,这种时候会有惊天动地的哭声,甚至有人趴在棺材边,不让盖棺。下葬的吉利时辰,以及田野里新挖的坑都在等待,我的亲戚们一点也不想妨碍薛老爷的工作,静静地跪着,连呼吸都屏住了。

雨雪停了,天有点放晴的样子。但还是冷。我的亲戚们抓着自制的跪垫,立在一边,看金刚师将雕着龙头的长柱绑紧棺材,抬上四轮拖车,准备游丧。我骑着棺材,腿间搁着一袋米,我牢记薛老爷说的,米要保证撒到坟地,不能半路就撒没了。

现在,我比谁都高,看得比谁都清楚。妇女军乐队排在最前面,粗壮的小腿肚子歪歪扭扭;接着是我雪白的亲戚们。大伯高举招魂幡,二伯手捧遗像,爸爸抱着灵牌,剩下的人则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东挤西挤。一声铳响,旗帜飘飘,军乐队敲响铁皮鼓,征战队伍缓缓出发。我周围的金刚师们手搭着木架,松松垮垮的走着。花花绿绿的道场队伍跟在后面,各自吹拉弹奏,摇头摆尾。最后面是薛老爷的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嘭,上面装满了香烛纸钱烟花鞭炮。

一路上鸣炮奏乐,浓烟翻滚,我们冒着炮火前进。火药味呛人。我的亲戚们时隐时现,仿佛在云中穿行。拖车像蜗牛似的往前滚。专门从城里赶回来的高个金刚师扯着嗓门说城里的事:

“有天夜里睡不着,在街上乱转,一个穿超短裙的女的从树背后站出来,要拉我做生意。我一看有点面熟……我说,你是牛八几的堂客吧?那女的一愣,赶紧跑了。”

金刚师们大笑。“你真的冇跟她去?说老实话,保证不告诉你的堂客。”

“你们脑子里一天到晚只有乱搞。看看三波,都等了五年了,”高个金刚师侧过身,朝我挤了挤眉眼,“我看娥嫂迟早会回来……有没有谁跟我赌一包蓝蒂巴方言:香烟过滤嘴,或烟屁股芙蓉王……”

这时,金刚师领队打出手势,停止前行。我的亲戚们突然转身朝我们跪伏,仿佛皇帝驾到,白压压的一片。大伯和大伯母小跑过来,跪谢每一个金刚师。丧事总指挥塞给金刚师领队一个红包和一条烟。

队伍重新挪动。我憋着一泡尿,坐立不安。冷风吹得清鼻涕直流。抹一下鼻涕,撒一把米,手上粘了一层米粒,往身上蹭了蹭,白衣上留下黒印疤。有一阵我忘了撒米。

爸爸踮着伤脚,拉着妈妈一起给他们下跪的时候,嘻嘻哈哈的金刚师们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有点惭愧。

“虎虎,冷吗?”妈妈最后昂起头,手只能摸到我的鞋子。

我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妈妈的脸。

金刚师一路不断“罢工”。不多久到了姥几的墓地。拖车停在大路上。出力的时候到了,金刚师紧紧腰带,往手心唾口痰,搓出一阵糙声。只听见一声“哦嗬!”,金刚师们抬起棺材,踏进收割过的稻田,快速前进。铳声、鞭炮声、道场先生的喇叭、钹,军乐队的烂铁皮鼓,集中发力,敲烂了天空,阳光从破洞里迸射出来。我们像一只龙舟在水里飞驰。像一只蜈蚣虫在禾蔸子中间逃窜。风削过我的耳朵。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尿了一裤裆。棺材放进深坑,他们往姥几身上填土的时候,我一直沉浸在尿裤裆的羞耻里,下半身仿佛泡在冰水中。

我和我的亲戚们围在墓边,跪成一个 U 字型。一个雪白的 U 字,写在黄土上。我们很安静。田野的风从远处扑过来,揪着枯草和树叶。鞭炮烟雾匍匐前进。隔着棺材,我看见姥几睡熟的样子,泥土一锹一锹泼撒在他的脸上。我好像听见爸爸在低声念经:“对不起了,嗲嗲……对不起了啊,嗲嗲……”

妈妈两只手深深地抠进黄土里,慢慢地攥紧,一些散土从她的指缝里挤出来。风吹乱了她一行一行流下来的眼泪,脸上湿一片干一片。她没发出声音。鼻涕吊在鼻尖上。她好像在回忆什么,表情十分遥远。她咬紧嘴皮子。她憋红了脸,脸上的伤好像获得了新的生命,变得更加鲜亮。

“啊——”一只关不住的野兽突然撞开妈妈的嘴,蹿出来,嗷嗷地在田野上撒野。她的号哭声震得一切都静止不动,连风都停止了奔跑。

姥几的坟高高地堆起来,像一只大奶子。我和我的亲戚们一边脱孝衣,一边往家里走。回到家,太阳已经出得满满的,照着我家的楼房,也照着姥几的泥屋。地坪上空空荡荡,油毡棚拆了,桌椅也撤了,到处扫得干干净净。姥几的遗像挂在堂屋中间,香烛燃得正旺。灰狗巴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摇着尾巴迎接我们,表现久别重逢的狂喜。奶奶叠着左右手站着,想到再也不用给姥几送饭了,那双手既觉得如释重负,又觉得无所适从。奶奶近乎炫耀地展示雪白的牙齿和嘴角的小酒窝,好像是彻底和大家分享这个珍藏了很多年的秘密。

太阳就像一个刚刚烤熟的馅饼,热乎乎的。我的亲戚们开始脱去外套或者毛衣。

爷爷戴了老花镜,拿出办丧事的帐本,召集大伯二伯,要算一算给姥几花了多少钱。

爸爸低头使劲擦皮鞋,看样子是要用他的摩托车送妈妈进城。妈妈软在椅子里,仿佛刚才的号哭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我已经换了干净裤子,我的亲戚们开始拿我取乐,笑得茶水喷了一地。我随他们闹,只顾翻着姥几的练习簿,我从火边抢出来的,有的已经烧掉了角。后来,我抱着姥几的洋铁皮糖罐子坐到苦枣树下,擦掉外壳被火熏过的黑灰,揭开罐盖。里面有半罐冰糖,还有几颗我从未见过的小糖粒子。我捏出一粒放到嘴里,当我意识到这粒糖不但不甜,反倒有丝苦味的时候,它已经滑进了我的喉咙。我又找了一块冰糖嘎嘣嘎嘣地嚼着,慢慢翻看姥几的练习簿。太阳暖融融的,树影子在本子上摇晃,我听见马蹄声嘎嘣嘎嘣,练习簿上的字化成一群武林高手,他们骑着马挥着砍刀,腾云驾雾般冲杀过来。

盛可以,出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北妹》、《水乳》、《道德颂》、《死亡赋格》、《野蛮生长》、《无爱一身轻》《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作品被译成英、德、韩、日、荷兰等多种文字出版发行。曾获多种文学奖项。被视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作品语言风格猛烈,热衷声音实验,涵盖情感和社会领域,以敏锐观察和冷酷书写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