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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理发师

来源:《江南》2017年第六期 | 卫 鸦  2017年11月16日10:45

导 读

小镇理发师宋一北固守着简陋的店铺,工具落后,手艺传统,过着不温不火的清贫小日子,仿佛就是一个游离于现代生活以外的人。妻子出轨,徒弟酿出血案,与世无争的宋一北被推上风口浪尖。在变故的世事面前,往日看似瘦小衰弱有气无力的他,将痛苦和惩罚一手揽于自身,表现出了暗藏的气神,令人扼腕。小说转折潜行,颇具韵味。

摄影: 松子

那家理发店在老街。我去那天,下着雨,街上升起清凉的水气,青石板油光发亮,像些镜子,将雨天的阴郁和潮湿反照到两边的墙上。父亲说,从这些青石板上,可以看见这座小镇的过去。可我没有看到过去。我只看到两条湿漉漉的影子。父亲在前,我在后,两辆自行车欢快跳跃着,抖出一路的清脆铃声。我们路过一家杂货店时,一条狗叫了起来,另一些狗仿佛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叫,很快我们耳边就全是凌乱的狗叫声了。父亲弓着腰,赶紧加速,就像自行车链条断了似的,两只脚蹬得飞快。自行车慌慌张张,从一片狗叫声里突围出来。他比我更怕狗,等狗叫声远了,才停下来,在脚架上踢一脚,哐当一声,把自行车支在了屋檐下面。

“就停这里,不远了,”父亲擦了把汗,说:“一会见了面,记得要叫师父。”

我点了点头。父亲说话时,语气非常郑重。我有些激动。我隐隐觉得,一会见到的,应该是个大人物。在我们这座小镇上,有些神秘的大人物,他们背着一身的传奇故事,异于常人,人们谈论起他们时,脸上总带着敬畏之色。

我也踢一脚,把自行车支好。父亲站在那里,抽了支烟。雨天的老街阴暗潮湿,连成一片的屋檐下面,回荡着淅沥的雨声。父亲解开绑在尾座的松紧带,提下两个装有烟酒的塑料袋,打开看了看。袋口没系紧,渗进去一些雨水。他把烟和酒拿出来,用衣袖擦了擦,再重新装好。他脸上和头发上也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趁父亲忙碌的间隙,我靠着墙,歇了一会。青石板延伸到这里,突然断了,老街也到了尽头,就像张口,对着小镇的边缘洞开,把风和一块明亮的天空吸进来。出老街往前,数百米之外,是片芦苇荡,满地的绿色像块丝绸,平整地铺在那里,随河风一起颤动。到了秋天,芦苇会结花,小镇满天飘絮,蔚为壮观,被誉为新化县十景之一,叫“秋日芦观”。我们这座小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叫炉观,取的谐音。但是很遗憾,过不了多久,“芦观”两字就会名存实亡了。有位台商来到小镇上,把那地方买了下来,打算建个电子厂,那里的芦苇有部分已被铲掉,剩下来的也难以幸免。几辆挖掘机举着铲斗停在那里,蓄势待发,似乎想把整座小镇掀翻。

“走吧,”父亲说,“前面就到了。”他拐了个弯。我也跟着拐个弯。我们眼前闪现出一个废弃的码头,一半沉在水中,一半搭在岸上,暗褐色的石头裸露出来,显示着繁华过后的落寞。很多年前,码头就在这里了,比小镇的年龄还要大,只是早已被人遗忘。我在小镇上长到十六岁,这地方一次也没来过。有很多次,我站在桥上,远远往这边张望,这座被视线浓缩了的老码头就像张陈年旧画,荒凉地挂在小镇一隅。

码头旁边有栋平房,一半搭在岸上,另一半被几根水泥柱子支撑着,扎在河里。门前很安静,只有河水淌过的声音,此外就是我和父亲的脚步声。这样的寂静让人恐慌,我恍惚觉得,这地方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它既在小镇之中,又在小镇之外。

父亲将我带到平房前,停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门两边一副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就是宋一北的理发店了。门开着,里面状况一目了然。一张黑色沙发正对着门,靠里墙摆着,沙发前是张茶几。左右两面墙上,挂着两块墙镜,镜前各有张转动的坐椅,椅背上搭着白色围布。天花板上有把吊扇,在缓慢地转动,让时间仿佛也跟着变慢了。

父亲弯下腰,把鞋底在地上擦干净,进了屋。我跟在父亲身后进去。店里十分拥挤,家具见缝插针地摆着,但并不显得杂乱,地上一根碎发也没有,几块白色的毛巾,整齐地挂在一条铁丝架上。宋一北在沙发上躺着,头枕着一边的扶手,两只脚跷起来,架在另一边。他好像睡着了。

父亲说:“人带来了。”

他睁开眼,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目光像尘土一样,缓缓飘到我们面前。这副松松垮垮的样子,让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一个有气无力的男人,洗得发白的衬衫空荡荡地罩住瘦小的身躯,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盏陈旧的油灯,被一层昏沉的气息笼罩着。我估摸着他的年龄,应该在五十左右。可实际上他只有四十出头,跟我父亲同龄。他们是高中同学。

“叫师父。”父亲气息尚未喘平,胸膛起伏着,脸上写满了对他的尊敬。我不知这种尊敬从何而来。在我想象里,这是一次极具仪式感的见面,我本该跪下来,恭敬地叫他一声师父。可是看到他之后,这两个字就像根鱼刺,鲠在嗓子里,无论如何叫不出来。这让我很难受。我确实是想学理发,我想把手艺学好,像小镇上那些年轻的理发师一样,顶着时尚的发型,操起电剪,在别人头顶上理出一片天地。然而眼前的这位男人,与我想象中的理发师相差太远。

“你他妈哑巴了?”父亲骂了一句,朝我吼道:“快叫师父。”我低着头,手垂在身体两边,闭紧嘴巴不说话。父亲很生气,从身后一脚向我踹来,力量很大。我晃了晃,脚底下加把劲,把自己扎稳,顶住了这一脚。与此同时,我的倔劲也上来了。我想父亲也许忽略了一点:我俩并肩站在一起时,我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初中三年,我长得很快,每年都会看到父亲像缩水一样,在我面前矮下去一截。我心里暗想,他要敢再踹,我就跟他干上。但是父亲没有再踹。

“别难为他了。”宋一北撑住沙发,把瘦小的身体支起来,两只脚探索着,懒洋洋地伸进拖鞋里。屋子里有些暗,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帘卷起,让河风和光线涌了进来,还有清脆的水声。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落寞也更加明显了。他从兜里摸出支烟,拧燃火机点上,吸一口,又摸出一支,递给父亲,说:“师父两个字,也不是那么随便就叫的。”

父亲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办法,这小子随我,嘴笨,不喜欢叫人。”他将两瓶茅台酒和两条烟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这几样东西一亮出来,就像块遮羞布,将他脸上的尴尬覆盖掉许多。

父亲在镇上的农机厂上班,一个月工资七百多,这些烟和酒,估计他得在车床前忙上一两个月。当然,他准备的不止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个红包,八百八十八块,隆重地装在一只信封里。见我不肯叫师父,他犹豫着将红包拿出来,一并放在了茶几上。但宋一北只收下了烟和酒,钱原封不动退回给父亲。

“这个你拿回去,我这里没这个规矩。”

“那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人就交给你了,多费点心。”父亲弯下腰,将信封捞起来,捏在手里,就像捏住一个什么秘密。他说:“一朝为师,终身为父,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要顾及我的面子。”

“打骂解决不了问题,得靠他自己,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宋一北抽了口烟,把烟雾和简单的几句话吐出来,又坐回了沙发,身体往后一仰,靠成半躺的姿势。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用一副颓败的面孔,在我心里竖起一堵难以逾越的墙。

父亲将信封揣进兜里,出了理发店,走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我也跟着出了门。宋一北窝在沙发上没动。他好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就像一个挂在相框里的人,近在眼前,却让人觉得异常遥远。说实话,我对他非常的反感。他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师父。我对父亲说:“我想去县城里学。”

“这事我说了算,你没得选。”父亲转过身,手扶在龙头上,看着我,目光异常的坚定。说完他把自行车支架踢掉,骑上就走了。他的背影在青石板上跳动着,须臾间消失在阴暗的光线里。我又听到一阵狗叫声,从老街的一端传来。

那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业,我的理想是当名理发师。我承认这理想很卑微,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选择。那年中考,我成绩一塌糊涂,连普高的门都没迈进去。留给我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去读职高,要么学门手艺。父亲想让我继续读书,职高也读,书到了肚子里,总会有用的。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学门手艺算了。我们这个县只有一所农职,里面是些园艺、水产、畜牧类的专业,这意味着,我在那里读三年之后,仍得与农作物打交道。并不是我不想当农民,而是那时,小镇正在膨胀,土地陆续被公路、房子和工厂吞噬着,可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多。当然,手艺也不好学,那时小镇上的手艺人已经非常的稀少,竹匠木匠石匠这些,早已销声匿迹,顶替他们在外面跑江湖的,是些搞打字复印、做假证、卖小五金器件的人,他们踏着上一代手艺人的足迹,坑蒙拐骗,一年下来,也能挣到不少钱。可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父亲提了个建议,说我也许可以当个理发师,那是门不错的职业,至少长盛不衰。我去小镇上的几家理发店转了转,看着那些理发师,顶着新潮的发型,操着电剪,让一个个蓬乱的脑袋变得神采奕奕。确实很不错。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同意了父亲的提议。但是我没想到,他给我找的师父是宋一北。他没有半点理发师的样子,脑袋秃着一半,额头夸张地亮出来,就像张烧饼顶在脑门上。这副模样,让我的心情从高处落下来,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变得像这条老街一样灰暗。

父亲走后,我回到店里。宋一北在沙发上又睡着了,还是那个颓废的姿势,就像只冬眠期的动物,仿佛永远都睡不醒似的。

雨天的小镇慵懒,像发了霉,万物沉默着,呆在绵长的雨声中,小镇近乎静止。偶尔一辆火车,拖着白烟,从小镇边缘隆隆驶过,用一声长鸣提醒小镇上的人们,时光仍在前行。店里没有人来,我有些无聊,想找点事情做。店里共两间屋子,并排着,由一道简易的门相通,一间用于理发,另一间摆了张床,用于睡觉,同时也堆放一些杂物。门开着,我走进去,靠墙有口水缸,旁边摆了只系着麻绳的红色塑料桶。我把后门推开,眼前闪现出一块明晃晃的河面。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影子掉在水中,脸上带着沮丧和颓废,就像另一个宋一北,在水中望着自己。我扔下桶子,将水中的影子砸碎了,再把水一桶桶吊上来。过不了多久,水缸就满了。宋一北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总算清醒了些,眼睛里隐隐有种光亮。

他问我:“多大了?”

我说:“十六。”

他点了点头,说他当初入这行的时候,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喑哑,像录音机里搅乱了的磁带。

“你真想学理发?”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哦,学不学无所谓,”他说,“在这里混两个月吧,我跟你爹有个交代。”

两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离开。让我留下来的,不是宋一北,而是师娘。师娘是个漂亮的女人,我不愿叫宋一北师父,但愿意叫她师娘。师娘喜欢穿红白两色的衬衫,下面搭条长裙,衬衫的下摆总是掖在裙子里,让下半身显得格外修长。我想不明白,如此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宋一北。她和他站在一起,明显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看上去,她的年龄至少要比他小二十岁。

因为师娘,我变得积极起来。理发店就三个人,分工明确。我虽是个杂工,却也干得兢兢业业。打扫卫生时,地板上没有一根头发,隔段时间,我就用吊桶从河里打水,将那口水缸添满,此外,店里用过的毛巾,我会及时清洗出来,挂在铁丝上晾干。师娘跟我一样,也是个忙人,她负责给客人洗头,掏耳朵。手里闲下来了,就找块光线明亮的地方,坐下来剪纸。她剪纸的动作既优雅又利索,转眼之间,那些囍字、花鸟虫鱼、梅兰竹菊就活灵活现地出来了。这些剪纸,大多是镇上办喜事的人家订下来的,隔段时间,就有人来取走;也有的是师娘随手所剪,剪好了存放在那里,等存够一定数量,就回娘家待上几天,尽儿女之责的同时,也顺便把那些剪纸卖掉。她的娘家在另一座小镇上,属三县交界之地,在那里,剪纸能卖出比我们这座小镇上更好的价钱。

三人之中,宋一北是最闲的。他本来也是个闲人,即使手里忙着,脸上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情。大多数时间,他窝在沙发上睡觉,眼睛一闭,全世界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的工作是给客人剪头。店里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间或进来个顾客,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抖开一块围布,系在客人脖子上,手起刀落,剪刀喀嚓响着,头发纷纷落下来,转眼之间,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就在镜子里映出来了。他将白围布解开,抖掉碎发,说,好了。客人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两眼,付过钱,满意地离开。从进来到离去,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如此一来,店里始终空空荡荡,好像永远都没顾客。

宋一北所使的工具,是一把细长的剪刀,铁制的,刀刃纤薄如纸,闪着冷光,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年代感。小镇上其他理发店里,早已用起了电剪,只要拧下开关,就会滋滋响着,推出齐整的平头。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改用电剪。他说改不了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习惯,对理发师来说,剪刀和电剪没什么分别,关键取决于手,手艺两个字,顾名思义,先是手,然后再是艺。

他所讲的道理,我无法理解。但我确实喜欢看他给客人剪头。那是件让我觉得相当享受的事。剪刀到了他手里,他马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剪刀也变成了另一把剪刀,仿佛不再是件铁器,而是样有生命的东西。他的手稳稳地控制着,剪刀在满头青丝间飞舞,展示着一位理发师的准确、稳定,以及精妙的技艺。每次看着,我都会生出一种错觉,感觉站在面前的,不是宋一北,而是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的影子。有一次,他给一位客人剪完头之后,用毛巾擦拭着手里的剪刀问我:“想学吗?”

我点点头,说:“想。”

他把剪刀装进盒里收好,回到沙发上躺下了,没再说话。但是从他脸上,我看到了一丝欣慰。这种欣慰来源于我对他的认可。这时我才发现,不经意间,他在我心里竖起的那堵墙,已经不见了。

可他并没有教我理发,而是让我学画画。先练习线条,用铅笔在纸上画直线、曲线、折线,非常的枯燥。这样练了几个月之后,再学石膏像,然后是素描。他教的方法简明扼要,我很快就能根据照片,在纸上画出人物的样子。

除理发外,宋一北还是名画师,兼职给弥留之际的老人画像,让他们的遗容得以保留在墙上,供子孙后代瞻仰。我跟着宋一北,走过一些村子,有时他也会让我帮着画。这让我很难受。因为每画下一张像,就意味着有一个人不久于人世。我无法像他那样,如同冷血动物似的,漠视他人的死亡。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让我长时间画下去,掌握了基本的技能后,便让我跟师娘学剪纸了。

我并不喜欢剪纸,但我喜欢师娘。店里空闲时,我和师娘就搬张桌子,坐到河边。风吹过来,把整条河流的气息送到我们面前,两把剪刀慢悠悠地铰着纸,声音格外悦耳。有时我一低头,就能看到师娘端庄的面容,映在明净的水中,这时我恨不得时间能够停住,让这张脸永远定格在我面前。

师娘是个好老师,剪纸技艺炉火纯青,她想要的图案,全装在脑子里,无需画草稿,信手就能剪出来,栩栩如生。我先跟她学着剪字,福禄寿、囍字、五谷丰登,等等。剪字学得差不多了,再开始学剪花鸟虫鱼的图案。虽然在小镇上的人看来,裁裁剪剪是女人干的活,但我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确实是有些天赋的,一年之后,我的手已经很稳了,每当手指活动时,脑子里就会装着一把剪刀。有一天,宋一北把我叫到跟前,递给我一把剪刀,说:“来,你试试。”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头往后仰着,眼睛闭上。我攥着剪刀,内心有些激动,也十分忐忑。这一刻来得过于突然,学徒一年多以来,他从未向我传授过理发方面的技巧。尽管平日里耳濡目染,可当我面对着一颗真实的头颅时,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我愣愣地站了一会,才硬着头皮,拿过一块围布,将他的脖子圈上。剪刀在我手中颤抖着。他说:“剪纸你都对付得了,还怕剪头?”

这话就像镇定剂,让我的心和手瞬间就稳住了。我开始动手。剪刀一碰到头发,我就知道,那些基本的绘画技巧,以及剪纸的经历,对于一位理发师有多么大的帮助。我根据他的头型,像画画一样,在脑子里画出适合他的发型,然后稳稳控制住剪刀,手随心动。剪刀喀嚓响着,碎发纷纷落在地上。我在剪刀与头发的接触之间,找到了一种流畅的节奏。很快我就让剩下来的头发,恰如其分成为他那半个秃头最好的装点。剪完之后,他起身,径直走到沙发前,脸上的碎发也没掸掉,就躺下了。对镜子里的模样,他看都没看一眼。

我说:“你不看看?”

“不用看,剪得很不错。”他抽起了烟。

我有些意外,能得到他的认可,并非易事。师娘说过,在我来到店里之前,宋一北曾收过一些徒弟,都是慕名而来,抱憾而去。他教徒的方法过于怪异,那些徒弟,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的。而我这个不愿叫他师父的徒弟,却坚持下来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我摸起剪刀,在他头上动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我的坚持,已经跟师娘没有多大关系了。我喜欢上了这门职业。

那天以后,店里来了顾客,宋一北很少动手,都交由我来处理。也许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料,那把剪刀到了手里,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就像是长在我身上的一样器官。没过多久,我便可以像宋一北那样,凭着一把剪刀,在三五分钟之内,让一个顶着满头乱发的人,变成容光焕发的样子。

我的进步之快,让宋一北也觉得诧异,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已经没什么可教我的了。言下之意,只要愿意,我随时可走。

我当然不肯走。我眷恋着师娘。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朝夕相处,她就像枚钉子,牢牢嵌在我那段青春岁月之中,并引导着我,使我对异性的朦胧幻想,变成一种清晰的欲望。每次见到师娘,就会有一种让我脸红心跳的邪念萌生出来,在身体里冲撞。但我只能苦苦压抑着,使之不暴露出来。这感觉很折磨人,却也让我无法割舍。当然,让我甘心留在店里的,除了师娘之外,还有规矩。学艺三年,效力两年,这道理我懂,父亲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了。宋一北笑了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再说了,你也没叫过我师父。”

我愣了愣,确实如此。在他的指引下,除了理发,我还学会了很多的东西,比如画画,剪纸,以及做人的道理,等等。毫无疑问,我所学到的这些,让我更加自信,同时也让我心里的世界变得更加广阔。从这一点来讲,他算得上是位明师。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愿叫他师父。

……

(更多内容详见《江南》2017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