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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归向天地间

来源: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聂鑫森  2017年11月14日15:30

马千里一辈子不能忘怀的,是他的亲密战友小黑。小黑为掩护他,牺牲在湘西剿匪的战斗中。他至今记得当一身是血的小黑,已无法站立起来时,却把头向天昂起,壮烈地长啸了一声,欲说尽心中无限的依恋,然后阖然而逝。

小黑是一匹马。

马千里已八十有三,在他的心目中,小黑永远年轻地活着,活在他的大写意画里,活在他画上的题识中。可如今他已近灯干油尽了,这一年来肝癌突然找上了他。他对老伴和儿女说:“我要去和小黑相会了,何憾之有!”

他的家里,画室、客厅、卧室、走廊、到处挂着关于小黑的画,或中堂或横幅或条轴,或奔或行或立或卧,全用水墨挥写而成,形神俱备。只是没有表现人骑在马上的画,问他为什么?他说:“能骑在战友身上吗?现实中有,我心中却无。”题识也情深意长,或是一句警语,或是一首诗,或是一段文字,不是对马说的,是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倾吐衷曲。

马千里不肯住在医院里了,药石岂有回天之力?他倔犟地要待在家里,随时可以看到画上的小黑,随时可以指着画向老伴倾诉他与小黑的交谊。尽管这些故事,此生他不知向老伴讲了多少遍,但老伴总像第一次听到,简短的插话推动着故事的进程。

“我爹是湘潭画马的高手,自小就对我严加督教,‘将门无犬子’啊,我的绘画基础当然不错。解放那年,我正上高中,准备报考美术学院。”

“怎么没考呢?”老伴问。

“解放军要招新兵了,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都向往戎马生涯的诗情画意,呼啦啦都进了军营。首长问我喜欢什么兵种,我说想当骑兵。”

“你爹喜欢马诗和马画,你也一脉相承。唐代李贺的马诗二十三首,你能倒背如流。最喜欢的两句诗是:‘向前敲瘦骨,犹自作铜声。’”

“对。部队给我分配了一匹雄性小黑马,我就叫它小黑。小黑不是那种个头高大的伊犁马或者蒙古马,而是云贵高原的小个子马,能跑平地也能跑山路。它刚好三岁,体态健美、匀称,双目有神,运步轻快、敏捷,皮毛如闪亮的黑缎子,只有前额上点缀一小撮白毛。”

“小黑一开始并不接受你,你一骑上去,它就怒嘶不已,乱跳乱晃,直到把你颠下马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告诉我的。”

“后来老班长向我传道,让我不必急着去骑,多抚小黑的颈、背、腰、后躯、四肢,让其逐渐去掉敌意和戒心;喂食时,要不停地呼唤它的名字……这几招,果然很灵。”

“因为你不把它当成马,而是当成人来看待。”

“不,是把它当成了战友。不是非要骑马时,我决不骑马,我走在它前面,手里牵着缰绳。”

“有一次,你失足掉进山路边的一个深坑里。”

“好在我紧握着缰绳,小黑懂事啊,一步一步拼命往后退,硬是把我拉了上来。”

“1951年,部队开到湘西剿匪,你调到一个团当骑马送信的通信员。”

“是啊,小黑也跟着我一起上任。在不打仗又没有送信任务的时候,我抚摸它,给它喂食,为它洗浴,和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它不时地会咴咴地叫几声,对我表示亲昵哩。”

“你有时也画它吧?”

“当然画。用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画小黑的速写。因老是抚摸它,它的骨骼、肌肉、鬃毛我熟悉得很,也熟悉它的喜怒哀乐。只是当时的条件所限,不能支画案,不能磨墨调色,不能铺展宣纸,这些东西哪里去找?”

“你说小黑能看懂你的画,真的吗?”

“那还能假。我画好了,就把画放在它的眼面前让它看。它看了,用前蹄轮番着敲击地面,又咴咴地叫唤,这不是‘拍案叫绝’么?”

老伴开心地笑了,然后说:“你歇口气再说,别太累了。”

马千里靠在床头,眼里忽然有了泪水,老伴忙用手帕替他揩去。

“1952年冬天,我奉命去驻扎在龙山镇的师部,取新绘的地形图和电报密码本,必须当夜赶回团部。从团部赶到师部,一百二十里地,正好暮色四合。办好手续,吃过晚饭,再给小黑吃饱草料。我将司务长给我路上充饥的两个熟鸡蛋,剥了壳,也给小黑吃了。这个夜晚,飘着零星的雪花,寒风刺骨,小黑跑得身上透出了热汗。”

“半路上要经过一片宽大的谷地,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花,突然小黑放慢了速度,然后停住了。”老伴说。

“是啊,小黑怎么停住了呢?累了,跑不动了?不对呀,准是有情况!夜很黑,我仔细朝前面辨认,有人影从一片小树林里走出来,接着便响起了枪声。他娘的,是土匪!我迅速地跳下马,把挎着的冲锋枪摘下来端在手里。这块谷地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作掩体,形势危急啊。小黑竟知我在想什么,蓦地跪了下来,还用嘴咬住我的袖子,拖我伏倒。”

“它用自已的身体作掩体,真是又懂事又无私。”

“好在子弹带得多,我的枪不停地扫射着,直打得枪管发烫,打死了好些土匪。我发现小黑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卧着、趴着,它的身上几处中弹,血稠稠地往外渗。我的肩上也中了弹,痛得钻心。我怕地形图和密码本落入敌手,把它捆在一颗手榴弹上,一拉弦,扔向远处,轰的一声全成了碎片。”

“小黑牺牲了,你也晕了过去。幸亏团部派了一个班的战士骑马沿路来接你,打跑了残匪,把你救了回去。小黑是作烈士埋葬的,葬在当地的一座陵园里。”

“后来,我被送进了医院……后来,我伤好了,领导让我去美术学院进修……后来,我退伍到了地方的画院工作。”

“几十年来,你专心专意地画马,画的是你的战友小黑。用的是水墨,一律大写意。名章之外,只用两方闲章:‘小黑’‘马前卒’。你的画,一是用于公益事业,二是赠给需要的人,但从不出卖。”

“夫唱妻随,你是我真正的知音。”

在马千里逝世的前一日,他突然变得精气神旺盛,居然下了床,摇晃着一头白发,走进了画室。在一张六尺整张宣纸上,走笔狂肆,画了着军装、挎冲锋枪的他,含笑手握缰绳,走在小黑的前面;小黑目光清亮,抖鬃扬尾,显得情意绵绵。大字标题写的是“牵手同归天地间”,又以数行小字写出他对小黑的由衷赞美及战友间的心心相印。

待钤好印,马千里安详地坐于画案边的圈椅上,慢慢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