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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韩梅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11期 | 李铁  2017年11月10日08:05

导读:

五年前后,老吉两次被老秦委托送他的继女韩梅,前一次是因韩梅致老秦的女儿死去,他无法再去接送她,后一次是在大学,韩梅受到同学的威胁;两次老吉都答应了。五年前韩梅使老秦的女儿从楼上摔下死去,五年后在与同学的冲突中,她与同学一起从楼上摔了下来。老吉和韩梅,五年前与五年后,一切仿佛时光重叠,可是又裂隙频出——在裂隙中却使人窥见人心中令人难以逼视的那些。

江林的冬天要比关内的冬天长一个季节,江林多雪,整个冬天都被厚厚一层雪压着,喘气鼻孔里也会冒出雪色的气体。江林只有一家电影院,名字不叫电影院,叫林业俱乐部。是林业局的礼堂,林业局开大会的场所。没大会开时,俱乐部便放电影,所放影片基本与其他城市的电影院一个频率。看电影要买票,林业局职工享半价优惠,来售票窗口买票的人手里大都捏着一张工作证。江林的人或多或少能和林业局扯上关系,借到一张工作证不成问题。买到票,揣进衣兜,手褪进衣袖,踩着积雪拖一溜嘎吱嘎吱的声响走。

俱乐部有两名放映员,老黄和老吉。老黄五十多岁,叫老黄挺正常,老吉不过三十出头,叫老吉也没谁觉得不正常。老吉的家在某林场住宅,离老林子近,离城里远,俱乐部在城中心位置,老吉上下班,单程要走一个多小时。老黄和老吉两班倒,一个早上七点到午后两点,另一个午后两点到晚上八点。二人不轮换,永远是老黄上午班,老吉下午班。老黄爱好木雕,下午是他在家干活的时间,老吉偏爱睡懒觉,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上午赖在被窝里更舒坦。晚上八点最后一场电影散场,正好与附近的江林高中下晚自习的时间重叠,俱乐部和学校涌出两股人流,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响成一片。每个人嘴里呼出的白气汇成壮观的团状,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如吹起无数颗白色气球。

老吉和同住一栋家属楼的老秦是棋友。棋是中国象棋,没事的晚上,蹲在荒楼前脚手架上绑着的灯下杀几盘。荒楼是附近住户的叫法,其实是一座烂尾楼,承包商收了林业局的钱,不知什么原因,在楼主体快完工时跑路了。林业局不接收,这座楼就一直闲着,楼的房间之间没有完全隔上,门窗也没有安装,连楼外的脚手架都没有拆掉。下棋是在冬季以外的季节,冬季蹲这儿,不出十分钟,人会冻成冰棍。这也是两年前的事了,老吉上了下午班,回到家都是晚九点以后,吃口饭,洗洗漱漱,就到了上床时间。虽然同住一栋楼,老吉并没去过老秦家,老秦也没来过老吉家。江林虽偏远,依然染上了城市的毛病,邻里之间互不打扰。老秦是林场的伐木工,有一双粗壮的胳膊,老吉和他在灯下比过胳膊的粗度,小老秦十多岁的老吉胳膊比人家细了一圈。

一天晚上,下班的老吉被老秦截在荒楼的灯下。天是黑的,地是白的,老秦的脸一半黑一半白,又被灯光罩上一层黄,看起来挺怪异。老吉说,这么晚这么冷,我可没勇气下棋。老秦说,我不是找你下棋,是找你帮忙。

老吉说,想看电影了?

老秦说,没闲心。

老吉说,那我能帮你啥忙?

老秦说,高中不是挨着俱乐部吗,你下班正好和俺家姑娘下学是一个时间,我想求你带她一起回家。

老吉说,送你姑娘回家,你信得过我?

老秦说,信得过信得过,你是个好人。

老吉早就听老秦说过,你是个好人。老秦这样说源于一个突发事件,两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老吉和老秦正在这儿酣战,一串女子的尖叫声从斜刺里传来,救命呀,救命呀!二人从棋盘上抬起头,朝传来尖叫声的地方看去,只见荒楼的一处楼口一个男人正向一个女人动粗。老吉率先跳起,奔过去,叫那男人放手。男人松开女人,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冲老吉说,她是我老婆,家里事,你别管。女人说,不是,我不认识他。老秦拉住老吉说,走吧。老吉用比老秦细一圈的胳膊甩开老秦,拉住女人就走。那男人扑向老吉,二人扭打,老吉的胳膊被刀扎伤,老秦冲上来,用比老吉粗一圈的胳膊夺过男人手里的刀。男人逃了,女人得救。老秦对老吉说,你是个好人。

送一个女孩回家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负担,老吉犹豫着。老秦说,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以前都是我接她,现在,那个原因你也应该知道的,我没法再让自己平静地去接她了。老吉心头一紧,结束犹豫,说,好,我答应你。

老秦的姑娘叫韩梅,韩姓随了母亲。老秦的家是二次组合而成,老秦带着自己的女儿秦丽娜,韩梅的母亲带着韩梅。韩梅比秦丽娜大两岁。老吉见过韩梅,邻居嘛,总会有碰面的机会,但没说过话。在老吉的印象里,那就是一个看过也就忘了的邻家女孩。

第一次送韩梅那晚下雪了,下雪天在江林的冬季是家常便饭。老吉在最后一个观众走出俱乐部后才走出来。江林高中的学生比电影观众多,观众们走远了,还会有一些学生陆续往校园外走。老吉走到校门口时刚好看见韩梅走出来。夜晚的雪花像一张深色窗帘上的白色小碎花,一地积雪如散落的灯光。老吉凑过去,说,你爸叫你以后下学和我一起走。韩梅表情平淡,显然事先已知道这种安排。她没说话,点点头。二人撞开那张白碎花的窗帘,踩着灯光向前走。

用十分钟就走完了城里的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都将走在林间的那条大道上。道是板油的,能并排驶过两辆汽车。冬季积雪厚厚地盖了一层,这里的路是不撒除雪剂的,雪天多得如南方梅雨季节的雨天,除雪是除不过来的,雪路才是江林冬天的道路。二人在雪路上走,夏季半个小时就能走完的路,冬季要走上一个小时。道边是深不可测的森林,有白桦树、红松、云杉、栎树、胡桃楸等,和北方人一样,都是个头高大的树种。树枝上顶着一头积雪,这使原本黑暗的一切褪色,天地一片深白。

老吉的妻子是个爱唠叨的年轻女人,老吉把事情跟她讲过后就后悔了。她开始问这问那,埋怨他没事找事,她细碎的声音和窗外的雪花一样飘得没完没了。三岁的儿子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穿来穿去,玩具、不是玩具的玩具随手抛出,和他母亲的声音一起,划出让人眼花缭乱的轨迹。

老吉一个人坐下来吃饭,妻子和儿子在这个时间不可能还没吃饭。妻子一边看电视一边不时扭过头看他,嘴上依然是汹涌的江河。妻子是个好看的女人,当初见第一面时他就被她的好看所吸引。一路发展到今天,她的好看已经被她的唠叨层层盘剥,在老吉眼里所剩无几。淘气的儿子也是一种盘剥,他使母亲所剩无几的好看在父亲眼里破碎成灰,不成形状。

妻子说,老秦真会占便宜,嘎巴嘎巴嘴,就把你给绑住了。

老吉说,顺手牵羊,捎带脚的事,算不得绑。

妻子说,顺手牵羊是拿了东西,你又没拿他啥东西。

妻子瞪大眼睛,又说,莫非,你想占人家姑娘便宜?

老吉也瞪大眼睛,说,你可不能乱讲,人家姑娘还未成年,这样讲话丧良心。

妻子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过分,说,我不过顺嘴一说,你较啥真呀!

老吉说,都不当真最好。

妻子说,老秦的家庭太复杂,别和他走太近了。

老吉说,除了下棋,我和他也没啥共同语言,想走近不容易。

老吉说得没错,他和老秦从来没有过下棋以外的接触。老秦是伐木工,森林、木头、电锯、下棋,老吉也想不出他还能说些啥话题。现在的林子都是新生林,已没有老树可伐,伐木工大都下岗转行,谋别的生路去了。老秦是少数被林场留下来的工人,实际上他也已经转行,从伐木工变成了护林员。现在的老秦偶尔也会讲一讲林中野物,随着新一茬林子日益茁壮,野物在林间已不鲜见。有一次,老秦居然还遇见了一头黑熊。有惊无险,对峙片刻,黑熊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老吉喜欢的话题是电影,他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后来有了网络,便在电脑上找所有能找到的电影看。他的口味不高不低,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通吃,好莱坞的老片他看,新片他也看,法国、伊朗的文艺片他看,宝莱坞的搞笑片子他也看。电脑终究是电脑,片子再好也找不到在影院里观影的感觉,那种灯光暗下来的氛围,那种屏息凝神的等待,那种震颤耳鼓的音效……他会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浑身酥痒,甚至魂飞魄散,老吉和人说话,三句不离本行,可好多人对他的话题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这难免令他失望。

老吉说,今天俱乐部放映的是新片子,女主角长得挺好看,有点像你不说话时的样子,一脸的冷艳。先跟你讲一个场景吧,一个三四十年代的老楼,楼里房间之间是相通的,朱红色的楼廊已经掉漆,里面空无一人。妻子插话道,怎么有点像咱这儿的荒楼?老吉说,别打岔,天昏地暗,四周静得要死,月光照在墙壁上,身披黑色风衣的女主角出现了,她面无表情,一步步走上楼梯,夸张地占满银幕的身影,硕大的绛紫色嘴唇的特写,脚步声像菜刀一下下剁在菜板上……

妻子打断他的话,说,别讲了,我看你是中邪了。

老吉说,别忘了,当初我就是靠讲电影故事才把你勾到手的。

妻子说,都怪我涉世太浅,当年听你讲故事,故事不过是一条通向异性的通道,故事本身是啥我压根没听见。

韩梅用钥匙开门,进屋,关门,换拖鞋,通过只有十平米的客厅进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卧室。她低头走,像走进电影已经开场的俱乐部,黑暗而寂静,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不知好歹地响着。破旧的长沙发上有两双眼睛在看了她一眼后,又转向电视屏幕。继父老秦通常这个时候不会说话,母亲为了顾及继父的情绪也不会跟她说话。她在这个时候的两双眼睛里如一个陌生的观众,只能小小心心去找自己的座位。

进卧室,关门,把自己包袱一样甩在床上,一种坍塌般的疲惫在身体里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声音。晚饭已经在学校里吃过了,她不饿,床头桌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虎视眈眈。面条里放了香菜和香油,一股香味在房间里盘旋,犹如柔和的薄光,她原本缩成一团的心开始松弛。躺了一阵儿,坐起,强迫自己吃了那碗面。嘴都不擦,脱衣,钻被窝睡觉。

这个家是在韩梅十岁那年组建的,房子是老秦的,两室一厅,总面积不过六十平米。一室是母亲和老秦的卧室,另一室是她和秦丽娜的卧室。两张床倚着窗户对面摆放,中间的过道只能一人通行。另一边搁着衣橱,上半部是她的,下半部是秦丽娜的。还有一张小桌二人共用。老秦性格温和,说话和风细雨,秦丽娜性躁,说话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看来是随了她亲生母亲。二人相处,多半是秦丽娜主动,姐姐长姐姐短,围着她套近乎。在人面前秦丽娜表现欲极高,唱歌跳舞从不羞臊,她六岁时跟人学过二胡,十岁了,二胡拉得如泣如诉,令人惊叹。都夸她长得俊,又有内秀,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秦丽娜偏瘦,一双眼睛在脸上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她的长相随了老秦,老秦明眸皓齿,身材修长,应该算得上美男子。母亲和老秦的相识,完全是母亲主动,老秦被动。母亲是林业医院的护士,老秦患阑尾炎在医院手术,母亲不但包下了他的陪护,还照顾秦丽娜的吃喝拉撒,这两项工作都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母亲用实际行动感动了老秦,二人才走到一起。有人跟母亲说,老秦是个伐木工,没啥出息。母亲说,我瞧着不舒服,出息了又怎样?我瞧着舒服,不出息又怎样?韩梅和母亲搬过来后,韩梅夜里常常被母亲房里传出的怪异声音惊醒,好像是母亲发出的,有点类似林子里锯木头的声音。韩梅和秦丽娜一起出现在别人面前时,受夸奖的往往是秦丽娜。有一次,韩梅的几个同学来家里玩,女孩子嘛,聚一起就是吵吵闹闹欢声笑语。秦丽娜爱凑热闹,起初几个同学嫌她小,都不理她。她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唱的是“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几个人没在意,她又找来二胡开始拉,拉的是名曲《听松》,琴声如风吹松枝,又如细水长流,和外边开始解冻的河水一样,在风声中有一种汩汩向前的气势。几个女孩子被震撼了,都说秦丽娜是个精灵,一点都不像韩梅。一点都不像?精灵的反义词该是什么?妖怪?笨猪……韩梅的脸憋得通红,想说什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梅十二岁那年春天,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去踏青。江林的春天来得迟,五月份了,树枝上、地面上才萌出一点点新鲜的绿芽,有风吹过,凉飕飕的,却已是春天的凉,没有了刺骨的寒气。大家蹦蹦跳跳,玩累了,坐下来唱歌。先是齐唱,后又一个接着一个独唱。轮到韩梅,她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唱不出来。班主任说,韩梅,你这么腼腆可不行,将来走向社会是行不通的。韩梅咬咬牙,想好了一首歌,使出浑身力气刚要开口,同学们身后挤出了秦丽娜。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她站到韩梅跟前,朗声道,我是韩梅的妹妹秦丽娜,我替她唱吧,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小螺号滴滴滴吹/声声唤船归喽/小螺号滴滴滴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喽……歌声清脆悦耳,像一只蜻蜓在人们头上来回地飞。唱毕,大家鼓掌。班主任说,韩梅,瞧你妹妹多大方多可爱,你以后要跟她学习,别越来越像个闷葫芦。韩梅的脸憋得要渗出血来,她觉得自己鼓足勇气终于要唱出的歌被秦丽娜顶回去了,她通向一个开朗女孩的路就这样残忍地被堵住了。这使后来的她愈发沉默寡言。回家路上,就两个人时,韩梅终于冲着秦丽娜爆发了,她选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恶毒的字眼骂了秦丽娜一顿。

进家门,秦丽娜哭着告状,老秦冲秦丽娜发了脾气,说你和韩梅我都了解,你们俩闹不和,我不用听原因就知道罪魁祸首是你,娜娜,你给我听好喽,以后不容许你再给姐姐添乱。母亲冲着韩梅发了脾气,她说我也不管啥原因,你比妹妹大你就不该惹她,你把她弄哭了就是你的错,你要是不把她给我哄笑了,我饶不过你。老秦和母亲比赛似的说着自己亲生孩子的不是,秦丽娜破涕为笑了,二人依然没有停止说道。

二人都相信对方的表现出于真心而非表演,他们对对方孩子的好体现在琐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洗好了一盘梨,母亲总会挑一个品相最好的递到秦丽娜手里。餐桌上只剩下一个鸡腿,老秦总会趁秦丽娜还没有伸筷子时,抢先夹到韩梅碗里。有一次,学校开家长会,老秦没时间参加。韩梅和秦丽娜开家长会的时间重叠,令韩梅不愉快的是,母亲走过她班级的门口,继续往前走,走进了秦丽娜的班级。还有一次,邻居家的一条恶狗咬伤了路过的韩梅和秦丽娜,老秦送两个孩子去林业医院,碰巧医院只剩下一个人量的疫苗。老秦沉吟片刻,让医生把药开给了韩梅。

韩梅十四岁那年,秦丽娜十二岁。秦丽娜依然喜欢跟在韩梅屁股后边。夏季的一天,学校午后教师开会,学生们提前放学,二人回家到门口,韩梅才发现自己忘带了钥匙。二人无处去,去了附近的荒楼。午后的太阳毒辣,即使是在不太热的江林,太阳地里依然会让人出汗。荒楼一共五层,还没有安装门窗,墙是红砖的,潲了色,呈灰蒙蒙的老红色,墙外脚手架还没有拆,那些用铁丝绑在一起的木杆有的已经腐朽,有风吹来,会落下一层层的木质碎末。韩梅上楼梯,秦丽娜跟在后边。房间与房间是相通的,从这边的房间,会感觉到有风从其他房间吹过来。四周寂静,阳光从没有遮拦的窗户投入,让四周笼罩在一种略显诡异的光线中。脚步声显得很夸张,说话声比外边的音量似乎大了好几倍。秦丽娜开口唱歌,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歌声在房间里乱撞一气,拖出一溜回音。

韩梅上到五楼,搬块砖头坐下。通常时候,这里不会有人光顾,这使韩梅有了一种别样的安全感。秦丽娜坐不住,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乱窜,说话,唱歌。韩梅不理她,静静坐着什么都不想。

尖叫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像陡然蹿起的火苗。救命呀!救命呀!是秦丽娜的声音。韩梅跳将起来,奔隔壁。看见窗口外边的脚手架上,像挂着一件衣服一样挂着秦丽娜,她的两脚悬空,两只手紧紧攥着脚手架的一根横杆,脚下是五层楼深的地面。韩梅的心一下子坠入深谷,呆住了。

救命呀救命呀……秦丽娜继续喊。

韩梅呆愣愣上了窗台,跨出去,一只脚踩上脚手架,一点点向秦丽娜靠近,每挪动一点点,横杆便颤动一下。她试着把手伸向秦丽娜,就在要抓住秦丽娜的手时,她的手又缩回来。她想,如果秦丽娜抓住她的手,就有两个人同时掉下去的危险。伸手,缩回;再伸手,再缩回。在伸、缩的挣扎中,一声惨叫,秦丽娜掉下去了。

秦丽娜死了。母亲搧了韩梅三个耳光。她说,你为啥不拉住你妹妹?韩梅颤抖着肩头,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老秦没有埋怨韩梅,只是不再和她说话。埋怨她的除了母亲,还有学校的师生,他们说她怕死,为了自己的命不救妹妹的命。她就这样被逼上了悬崖,她知道自己只能眼睛一闭,跳下去,从此一个人在崖下行走。

好久才能睡着,睡之前韩梅总会盯着对面的空床发一阵呆。空床上的被褥和秦丽娜活着时一模一样。两年了,没有半点改变。

这一晚是晴天,天空中星星十分清晰,像俱乐部天棚新安装不久的那些射灯。老吉和韩梅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两边的林子已经沉睡,没有风,空气如纯净水一样干净,被冷冽的天气冻出了波纹状,有一种流淌的感觉。沉迷了好一阵,老吉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呢?他想起了电影。

老吉说,你喜欢看电影吗?

韩梅说,没时间看。

老吉说,那就听我给你讲电影吧。

老吉讲了一个俱乐部刚刚上映的影片,叫《爱情限量版》,主演是刘若英,是一个人独自出去旅游的故事。一个女孩因为某种原因心情不佳,决定出去走走。见韩梅听了没什么反应,就又讲了一个《带我远航》的电影。也是一个女孩独自旅行的故事,韩梅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就又讲了一个叫《无人驾驶》的电影。这是一个有关爱情、家庭、活着的故事,有些人为爱而逃,有些人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毅然出走……快到家门口了,老吉才停住讲述。他下意识地看看身边的女孩,她依然没什么反应,她的表情像被冻住了,和雪地一样暄软而冰冷。

第二天晚上,老吉又给韩梅讲电影。这一次他没有讲俱乐部放映过的电影,他决定来点小众的,大多数人没看过的,他在电脑上看过的电影。他先讲了一部伊朗影片《一次别离》,女主角因为生活一团糟而逃离丈夫,回到了娘家,但娘家的生活还是一团糟。讲完他扭头看韩梅,韩梅一脸冰霜。他知道自己过高地估计了韩梅的欣赏水平,一个高中女孩的趣味应该是通俗的,大众的才对。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讲有些品位的电影。

第三天晚上……第八天晚上,老吉一个电影一个电影地讲下去,当讲到一部叫《楚门的世界》的电影时,他意外地发现韩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好奇、热切的光芒,这光芒之于老吉是一种鼓励,冷得要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化,有了温温绵绵的感觉。《楚门的世界》里,男主角驾驶着一艘小艇历经巨大的磨难离开港口远航,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与自由。可海的另一头有什么呢?他讲到这突然不讲了,电影里海的另一头是一个巨大的布景,按下按钮,后边出现的是一个与原来并无二致的荒谬世界。他不忍心把后半部分讲出来,他讲的其实只是半部电影。这半部电影起到了一种破冰效果,韩梅与他终于有了应该有的互动。

韩梅问,布景后边是啥?

老吉说,电影到这结束了,布景后边是个谜。

韩梅说,那一定是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老吉说,可能是吧。

第N个晚上,老吉讲了一部叫《偷香》的意大利电影,是一个女孩寻找自己亲生父亲的一次冒险旅程。这个电影对韩梅产生了新的触动,她不时扭过头,盯住老吉的脸,老吉觉得自己的脸一阵发热发痒,有点像冻过了,突然闯进一间暖室。

韩梅说,我想去俱乐部看这个电影。

老吉说,俱乐部不演这样的片子,不过网络上有。

韩梅不吭声了,老吉也闭了嘴。咯吱咯吱踩雪的脚步声浮上来,响得震人的耳朵。

居然是韩梅先开口,说,你知道老秦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老吉说,知道。

韩梅又说,你知道秦丽娜是怎么没的?

老吉又说,知道。

本来嘛,江林不大,秦丽娜的死曾轰动江林。

韩梅又不吭声了,老吉也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有一晚,下雪了。有风,有时还会是旋风,这使雪花陡然卷在一起,盘旋,又忽地散开,如打个喷嚏。这一晚,老吉没接到韩梅。他在雪天雪地里等到学校门口没了一个学生,走进校门,打更的师傅拦住他,说,这院子除了我,没第二个人了。

老吉只得一个人往家走,边走边给老秦打电话。

第二天下午,老吉接到老秦的电话,说韩梅昨晚一宿都没有回家。

晚上,老吉还是没接到韩梅。

韩梅失踪了。这件事和秦丽娜的死一样轰动了江林。至少有一周,江林倾城而动,几乎每个人都在寻找韩梅。

丹城的冬天和江林的冬天一样长,丹城是距江林最近的大城市,也是全国冬天温度最低的城市。整整一个冬季,丹城都被雪覆盖着,高高矮矮的房屋、树枝,压着一头白发般的雪。墙角、路边也是雪,只有马路中央露出柏油路面。天空不飘雪了,铲雪车、撒除雪剂的车立马出动,竭力保障这座城市的畅通。

丹城大学坐落在丹城市中心的位置,因为曾有欧洲传教士活动,校园里还保留着几座教堂一样的建筑。这些建筑的墙皮是老红色的,门窗和楼顶是深绿色的,被到处都是的白雪衬托,显得肃穆、幽深。保安老吉每天在校园里巡视,路过这些建筑时,他总会多看几眼。不知为什么,他老是觉得自己注定与这些建筑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如果不是在过去,那很可能在未来。

老吉已经来这里做了两年保安,因为无林可伐,江林萧条,俱乐部也停止放映电影了。老吉和林业局的大多职工一样,到外边的世界谋生路。老吉来到丹城,先是去电影院找工作,没找到,他又无其他技能,就应聘做了保安。学校的保安除了看门就是巡逻,发现可疑情况及时报告,维护学校安全。保安分白班和夜班,两班倒,今天白班,明天夜班。老吉偏爱夜班,夜幕降临,一个人拎着配发的警棍在校园里走,很悠闲,很有想法。特别是下雪天,雪花犹如一些老相识,从过去的时空飘荡而来,易碎而不朽。

老吉的家离学校三站地,走这点路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每天步行上下班。房子是租的,两居室的老式格局,和江林的家差不多。有时他会产生一种错觉,家还是那个家,只是世界发生了位移。

老吉的妻子和过去一样爱唠叨。有一天,老吉说在学校门口遇见了老秦,他乡遇故知,老秦见了他亲热得不得了,中午二人还在路边小馆喝了一顿酒。妻子问,谁买的单?老吉想说,当然是我,老秦是客,怎么能让人家买单?但出口老吉紧急刹车,改口了,说,当然是老秦买单,老秦主动跟我套近乎,他不买单难道让我买单?妻子又问,他又求你啥事了吧?老吉说,也不是啥大事,就是求我照顾一下韩梅。妻子瞪大眼睛,老吉说到这,自己也瞪大眼睛,这个令他当时无比吃惊的消息,此时出口竟然如此轻轻巧巧。

妻子说,韩梅找到了,怎么找到的?

老吉说,他没说是怎么找到的,啥时找到的,他只说韩梅在丹城大学读大二。

妻子说,老秦搭理韩梅了?

老吉说,时间能改变一切,他总不能永远不搭理韩梅吧?

妻子说,他让你照顾韩梅,怎么个照顾法?

老吉说,很简单,就是让我上夜班时,下晚自习送她回宿舍。

这件事成了一根绳子,被妻子拉拉扯扯,乱成一团。老吉开始后悔跟妻子说这事,好多事情都是这样,本不该说的他总是忍不住说了,说了又后悔。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在忍不住和后悔之间来回拉锯。

这天晚上下雪了,老吉站在教学楼门口,身后的雪花还是像一张窗帘。韩梅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一个雪中的女孩子,四年后的见面,韩梅还是顶着一头的雪花。就好像她是从失踪前的那个夜晚走过来,中间的岁月被巧妙地剪掉了。

吉叔,想不到还能见到你。韩梅说。

想不到。老吉说。

我妈说你就在丹城大学,我惊呆了。韩梅说。

你爹他说你在丹城大学,我也惊呆了。老吉说。

二人开始并肩向女生宿舍走。教学楼到女生宿舍有大约七八分钟的路途,其间要路过一个人造湖,一片林子,一座小山。丹城是座山城,城里的路上坡下岭很正常。值得一提的是校园这片林子,不大,却都是一人搂不住的老松树、老桦树,这样的老树在江林林区已经看不到了,林区的树年龄都还小。

老吉说,以后每天晚上,我都送你回宿舍。

韩梅说,谢谢吉叔。

因为要送韩梅,老吉和别人换了班,从这天起,他开始一直上夜班了。这次见到韩梅,老吉觉得她变得爱说话了。女大十八变,除了爱说话,她身上也有了一种具有冲击力的大姑娘气息。听老秦讲,老秦和韩梅的母亲是一起来丹城的,为的是找学校解决问题。韩梅和同寝室的室友闹矛盾,据说还动了手。韩梅要求调寝室,遭到校方拒绝,母亲就和老秦赶到学校找负责寝室的老师理论。老师说,学生间出点矛盾不是稀罕事,都要求调寝室,那学校不乱套了?韩梅的母亲说,学生打架你们不解决,是失职。老师急了,说,不是我失职,是你们家长失职,和一个同学处不来,是两个人的毛病,和同寝室三个同学处不来,那就是你家孩子的毛病,带孩子看看心理医生吧!双方争吵,不了了之。老秦对老吉说,韩梅一个室友的男朋友扬言要收拾韩梅,白天人多没事,就怕晚上下自习课的路上出事。老吉说,交给我吧。

走过人造湖,走到那片林子。林荫小道,两边的树木使行人显得相当渺小,小道上铺满了雪,脚踩上去和踩江林的雪没什么两样。往前走,仿佛回到江林下学的路上。老吉扭头看了一眼韩梅,心头掠过一丝类似羞怯的感觉。

韩梅说,吉叔不讲电影了?

老吉说,电影看得少了,没啥可讲的了。

韩梅说,那就听我讲吧,一肚子话不说出去憋得慌。

韩梅开始讲自己的寝室,四人寝,四张床,上下层,上层睡觉,下层是箱和桌。女生在一起爱攀比,比长相,比家境,比穿戴,比男生缘……韩梅的长相和对床的朗琴属于同一档次,是好看那一类的,和她睡对头的马丽丽和斜对角的贾玲玲属于同一档次,是不好看那一类。四人的关系原本是韩梅和贾玲玲走得近,朗琴和马丽丽走得近。所谓走得近,就是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上课,在寝室里,谁和谁的话都不多。每晚睡前的一两个小时,大家都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看手机,用微信或其他社交软件与人聊天。能够谈心的往往是远方的陌生人。与寝室的同学聊天,有时也是在手机上。

后来,韩梅发现贾玲玲和马丽丽走得近了,有时马丽丽和朗琴一道走,贾玲玲会甩开韩梅,追上去和马丽丽套近乎……老吉对那几栋女生宿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仅限外边,里边却是个陌生世界。他听得糊涂而新鲜。

第二天晚上,晴天,有月光和白雪,走路像走在白天。老吉和韩梅步子缓慢,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同学擦身超过他们。等走到女生宿舍门口,他俩身后已经没有了第三人。

老吉也想过,自己陪韩梅这样走是否合适,韩梅和同寝室的女生闹翻,总不会和其他同学也闹翻吧,他这样和她走,会不会使自己成为一堵墙,挡住韩梅与别的同学同行呢?

韩梅还是讲她的寝室。贾玲玲跟她疏远了,她应急调整,主动靠近朗琴。这样,寝室里的两个阵营重新划分,两个好看的女孩亲近,两个不好看的女孩抱团取暖。和朗琴的关系,韩梅是主动的,她的亲近方式是送小礼物,比如她买发卡,本来要买一个,她一咬牙会买两个,另一个送给朗琴。这些小礼物除了发卡,还有胸罩、围巾、书本、内衣……起初朗琴是推辞的,架不住韩梅的攻势,也就半推半就了。朗琴的回报也是小礼物。有时是尽力而为的亲近。

但是,矛盾还是出现了。朗琴看上了同班的一个帅哥,她想方设法靠近,帅哥却有意回避。朗琴情绪上的变化瞒不住韩梅,她决定去帮朗琴的忙。

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韩梅讲着讲着宿舍就到了。老吉站在门口看着韩梅在视线里消失,转身,往回走。

第三天晚上,韩梅接着讲她的寝室。韩梅找到那个帅哥,开始讲朗琴的好话,朗琴是班干部,为人处世的能力没的说;朗琴的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是中学教师,家庭背景没的说;朗琴本人要身高有身高,要脸蛋有脸蛋,长得没的说……她讲得密不透风,帅哥听得十分耐心。她闭嘴了,帅哥说,我也承认朗琴的条件不错,但爱情不是做买卖,爱情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她问,啥意思?帅哥说,对她没感觉。她又问,为啥?帅哥说,说不清道不明。她接着问,那你对谁有感觉?帅哥说,对你。她惊呆了,问,为啥?帅哥说,说不清道不明。她想逃走,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挣扎,力气有些弱。他用力拽她入怀,强吻。她还是挣扎,力气越来越弱……

第四天晚上,韩梅还是讲她的寝室。青年男女的爱情就是火,纸包不住火,他和帅哥的关系暴露了,同学们开始议论他俩。韩梅想,坏了,她无可救药地得罪了朗琴。她本以为朗琴会跟她翻脸,她想错了,朗琴依然像往常一样对她,该说话说话,该一起上课就一起上课,该一起吃饭就一起吃饭。这令她反而感到别扭,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

第五天晚上,韩梅接着讲她的寝室。一个月过去了,事情没有发生。韩梅松弛下来。一天晚上,马丽丽在微信朋友圈发难,不指名道姓地说和她睡对头的女生是个见了男人迈不动步的贱货,韩梅在微信里质问马丽丽,凭什么这么说她。马丽丽回复道,见过捡破烂的,没见过捡骂的。韩梅说,你骂的是睡你对头的,分明是在骂我。马丽丽回复,你认为骂你就骂你了,怎么地?韩梅终于忍不住,扔下手机,从床上爬起来,面对马丽丽说,你为啥要血口喷人?谁见男人迈不动步了?马丽丽毫不示弱,说,你要是不犯贱,人家帅哥看得上你?韩梅说,看得上看不上用得着你管吗?马丽丽说,我不是管,我就是看不惯!二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要不是贾玲玲和朗琴相劝,二人吵一夜都不会熄火。

早晨起床,马丽丽从自己的床铺上捡起几根长头发,甩到韩梅的床上,说,别把你的骚毛往我的床上扔好不好?马丽丽是短发,韩梅是长发,二人又睡对头,马丽丽床上的长发当然最有可能是韩梅的。韩梅反击,二人又吵成一团糟。

上课路上,朗琴还是和韩梅一道走。韩梅说,马丽丽是不是中邪了,我没害她,她凭啥跟我闹个没完?朗琴说,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和她吵,就和她一个档次了。韩梅想朗琴说得有道理,就暗自打定主意,再不接马丽丽的火。

到了晚上,当马丽丽又一次冲韩梅开火时,韩梅戴上耳机,用手机听音乐。马丽丽得不到回应,没意思,熄火了。寝室里恢复了平静。几天过去后,又出事了,这一回冲韩梅开火的是贾玲玲,起初贾玲玲指桑骂槐,骂着骂着矛头就对准了韩梅。她说有的人自己犯贱也就罢了,干吗非要拉着别人去看她犯贱?马丽丽听了冲着她笑,朗琴听了也冲着她笑。韩梅愣愣看着贾玲玲,怎么也笑不出来。那天是周一,周日的下午韩梅和帅哥一起出去吃饭,在饭馆里遇见了另一名男同学。帅哥拉他坐下一起吃,韩梅觉得二男一女不对称,就打电话叫来了贾玲玲。贾玲玲欣然而至,四个人吃得嘻嘻哈哈,十分愉快。谁知刚过一天,贾玲玲就冲她开了火。她实在忍不住,问,你说谁是贱人?贾玲玲说,谁接话谁就是贱人。韩梅说,我请你吃饭还请出罪来了?贾玲玲说,你就没安好心,为了和人家犯贱,拉着我去当灯泡。二人吵到很晚才罢休。韩梅咽不下这口气,求援,转天叫来了其他寝室的几个女同学,这几个女同学在社会上有点混头,很有威慑力,把贾玲玲堵在寝室里一顿数落。贾玲玲胆小,从此再不敢招惹韩梅。没想到几天后,马丽丽又站出来,约韩梅单挑。

老吉脱口道,女孩子还约架呀?

韩梅说,我也没想到女孩子会约架,但既然约了,我也不想退缩。

女生宿舍到了,韩梅冲老吉点点头,进了楼门。老吉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才转身离去。

第六天晚上,韩梅接着讲她的寝室。离教学楼不远,有一栋未完成的建筑,据说是新的教学楼,主体已经完工,只有门窗没安,外边的脚手架也还没有拆掉。这不免令韩梅想起江林的荒楼,她极力克制波动的心情,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从容赴约。

冬季施工已经停止,虽然跟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只有几十米之遥,这里却无人光顾,犹如荒漠上的古城遗址。约架时间定在周末下午两点整,韩梅严守规矩,没有带任何人帮忙。那天有风,风把地上、树上、房顶上的雪吹得漫天飞舞,比下雪天还壮观。韩梅踩着雪,迎着雪,有一点点胆怯,又觉得非去不可。悲壮而决绝。

韩梅进楼口,楼口的积雪要比外边厚上几倍,一脚下去,几乎陷进去半只腿。她踏上还没有安装扶手的楼梯,一楼、二楼、三楼,她停住步子,地点约在三楼。四下望,没人。她走进一个房间,又走进一个房间,四周空无一人,她站了一会儿,提起嗓子喊,有人吗?声音在房间与房间之间乱撞,然后缓慢落下。她连喊三声,回声都是自己的。莫非马丽丽临阵脱逃了?

房间与房间是通着的,她继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一股怒火随着房间的空旷而上涨。在一个阳面的房间里,她终于找到了马丽丽。马丽丽背窗站着,窗口有一堆风吹进来的积雪,阳光照进来,马丽丽的脸处在阴影部分,几乎看不清五官。她冲着马丽丽怒吼,咱俩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逼我?马丽丽说,都到这儿了,说这些话有意思吗?韩梅也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话。二人一点一点相向而动,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动手,厮打在一起。

女生打架不像男生那样大波大浪,胜负能很快见分晓。女生的打是细水长流,持久性胜男生一筹。二人你进我也进,各不相让,难分难解,一会儿是你占上风,一会儿是我占上风。十几分钟过去了,二人扭打到窗口。不知怎么用的劲儿,马丽丽哎呀一声,一个跟头跌出窗去,扑隆隆一阵响,她的身体迅速下滑,手忙脚乱中,双手抓住了一根横杆,她就这样像一件晾晒的衣服随风摇摆在半空中。韩梅惊呆了,在她眼里,马丽丽的身体瞬间变成了秦丽娜,时空一下子退回到五年前,秦丽娜冲着她撕心裂肺地喊救命。她迟疑着,伸出手去,缩回;再伸出手,再没有缩回。她抓住马丽丽的一只手,往上拽,马丽丽抓住她的这只手,相当于往下拽。往上,往下,较劲中。架手架站着本就不稳,往下战胜了往上,韩梅随着马丽丽掉下去,把积雪砸出一个大坑。

落地时,韩梅压在马丽丽身上,她爬起来,毫发未伤。马丽丽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骨折。都说是积雪救了她俩的命,要不是冬季,她们谁也活不了。对于这件事,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韩梅不计前嫌救人,算得上见义勇为;有说马丽丽练过体操,有过人的臂力,要是韩梅不出手相救,她自己会用引体向上,完成自救,是韩梅的冒失导致了这起事故。马丽丽在社会上的男朋友扬言,早晚会打断韩梅的腿。

下班回家,老吉把韩梅的故事讲给妻子听。妻子说,没准韩梅是有意害那女孩。老吉说,如果那样的话,韩梅就是和她同归于尽,舍出自己的性命去害别人,对于一个女孩子,不可能的。妻子说,我就知道你会替她说话,对了,你说过她有男朋友,她男朋友为啥不送她回宿舍,偏偏让你送?老吉怔了一下,也觉得妻子问得有道理,这明显是个被自己忽视的问题嘛!

第七天晚上,老吉问起韩梅,说你出手救马丽丽,后悔吗?韩梅摇摇头,说出手了,我感到现在特别轻松。老吉又问起她的男朋友。当时二人刚刚走到林子,韩梅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棵老松树后边闪出三个年轻人,手举棍棒朝韩梅下了手。老吉挡住韩梅的身体,举起电棍应战。一对三,落荒而逃的居然是仨。老吉头上挂了彩,晚上学校的医务室没人,韩梅拉着他出了学校的大门,去市医院看了急诊。

没什么大事,头皮蹭破而已,在处置室做了简单的包扎,便走出医院。外边下雪了,天地白茫茫连成一片,像挂起一张硕大的窗帘。

韩梅说,我请吉叔吃顿夜宵吧。

老吉说,我不饿。

韩梅说,我饿。

二人撞开窗帘,走进雪中。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酒馆,进去,要了几个小菜,一瓶白酒。江林的汉子大都好酒量,老吉喝,韩梅也跟着喝,你一杯我一杯,老吉想拦住韩梅,韩梅还是喝。

老吉想起一件事,说,你男朋友呢?

韩梅说,被朗琴抢走了,也不知朗琴施了啥魔法,马丽丽、贾玲玲、帅哥都成了她的人。

走出酒馆时,韩梅已经醉了,嘴里不停地说话,说什么老吉一句也没听懂。韩梅声音咕噜咕噜的,既像唠叨又像呻吟,令扶着她走的老吉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雪越下越大,二人歪歪斜斜地走,老吉觉得这有点像电影场景。此时已过二十三点,学校的大门和宿舍门都已经上锁,老吉扶着韩梅走进附近一家宾馆。

老吉递上自己的身份证,说,开两间房。

韩梅的声音突然清楚了,说,一间。

前台服务员说,到底一间还是两间?

老吉犹豫着。韩梅说,一间。

开房门,进屋,老吉一松手,韩梅倒在床上。老吉低头,一种久违的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气息浓浓地升起来。老吉心头一阵战栗,嗓眼里涌起一股咸咸的味道。他想起妻子说过的一句话,你送她到底图个啥?他当时没回答,他也不知图个啥。但此时灵光一闪,他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图个啥了。

韩梅嘴里依然在念叨什么,老吉凑近听,韩梅是在唱歌,唱的是“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

他盯着韩梅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门口。